【逗比事】师者

夏冰

　　网上疯传一桩令人不安的事件。说是某校老师把一个给女生送花的男生叫到办公室谈话，然后男生就莫名其妙跳楼自杀了。哎，想想也可怕。再想起诸如此类许多发生在师生之间的事件，更是后背直冒冷汗。作为老师，你能否走进孩子们内心，很关键。而一般老师，肯定是缺乏这种耐心和自觉的。不知不觉，我便想起曾经的一桩发生在自己手里的事，感觉那真是侥幸啊。

　　三十多年了，那股味道仍然不管不顾袭来。那是汗垢、鼻涕和血污混杂而成的味道。这味道，是那样持久、执着地往我鼻孔里钻。那时候，他带血污的脸显得分外狰狞。是的，狰狞。他还在啜泣，眼泪跟鼻血鼻涕混合起来，他本来不好看的脸越发丑陋不堪。他的脸扭曲了，口眼歪斜，瘦长脸越发难看。我甚至扭转头不去看他。但是他在剧烈喘气，呼呼的，像风箱被急速拉动。他大声地抽鼻子。我能够想象到，黄龙从他鼻孔淌出来的情景。他一次又一次地抽鼻子。一股浓烈的鼻臭味道熏得我几乎呕吐起来。我有些嫌恶地瞅他一眼。他抬起衣袖抹一把脸，红的黄的白的沾挂了一袖子，但还在不依不饶地啜泣着。我知道，这家伙是摽上我了。我是西瓜皮擦屁股，越擦越麻烦了。

　　那一巴掌，唉，真不该，可是——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教室里安安静静的。这样倒也不错。嗯，这些初一年级的男孩女孩都收敛起来，不再像先前那样放肆无羁。这倒是我意料之外的。不过这种安静并不安静。它暗流涌动。你真不知道平静的下面暗藏着什么。近旁的几个女生歪着头打量着我，眼眸扑闪着，那种打量里，满是疑问。连坐在后排的最爱打瞌睡的几个男生，也仰着脑袋，直愣愣地瞅着我。

　　这个局面不是我想要的。说实话我不想有这样的情形出现。但是它出现了。我只好在心里暗暗叹气。虽然我才十九岁，但是我还不能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意或者不安，以及后悔什么的。我还得继续假装，扮演自己身为老师的角色。老师，再怎么，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角色。这一点学生肯定心知肚明。所以他们淘气归淘气，这种时候还是十分适宜地保持了应该有的安静。可是我在这样的安静中，挣扎。内心有一种急切要突出去的渴望。这种囚禁不是我想要的。我不要。我要挣脱它。于是我镇静自若地说起了一些言不由衷的颇愤愤不平的话，来掩盖自己的慌乱，来隐藏自己的内疚，意思不外就是：

　　对，我是不该打你，但你要是稍微听话点，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吗？怨只怨你自己太不争气，上语文课的时间是打乒乓的时候吗？你玩一下也就是了，你还没完了，说你也不听，嬉皮笑脸的，还要玩，用乒乓拍叮叮当当一个劲接乒乓，搞得大家都来看你“表演”了，我的课还咋上？你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这样淘气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我的极限，这对吗？你对得起谁呢？你爹你妈送你来学校，就是让你这样淘气的吗？你还是小组长哩，这就是一个小组长应该做的吗？……

　　我絮絮叨叨数落着，心里也感到了这些话的苍白无力。因为他歪着个脑袋，眼睛盯着窗户外面，一股气咻咻的样子，根本就没打算听我倒腾些什么话。再且说了，其实这些酸文假醋的话，我自己听着也腻歪，不过实在是没办法。谁叫我摊上这样一帮学生呢。他们平均年龄十六岁，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四岁。我在他们眼里，就像是同龄人一样，就像是他们的大哥哥一样，可以无拘无束说话，做事，一起玩笑，一起游戏……像这样一本正经，绷着脸训话，委实不是我的强项。我只能是装模作样，煞有介事，道貌岸然，把自己隐藏在一大片的滔滔不绝里。有一霎时，我忽然感觉到自己才是在“表演”，假借了道义上的支持的“表演”。在这样的表演过程里，我并不满意自己，可以说十分的讨厌自己了。

　　不过事实上这招还是挺有用的。我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数落着，表面上看，学生们丝毫不敢懈怠地听着，听着。于是时间就过去了。于是哭泣着的他也渐渐停止了哭泣。于是放学铃适时地响起来。于是我就叫另外一个男孩去带他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上洗干净脸——一方面，是出于学生应该自然而然地保持干净的考虑，另一方面，是不是有销毁证据的嫌疑？我记得很清楚，临出教室门时，他扭后脸来，愤愤地剜了我一眼。于是，那张带血的脸，就如同刀刻一般，留存在我的记忆中了，三十多年过去了，不曾改变褪色。

　　下学后，他前我后，我们一起走在了回家的路上。说起来，回我家应该走另外一条道，不过我想，还是有先到他家去瞧瞧的必要。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走得踢踢踏踏，我走得气定神闲。有几回，他扭后头来望着我。那眼神我明白，是让我饶了他的意思。我没理他。我越发走得气定神闲。现在想起来，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不过当时，我还是十分得意洋洋的。我已经想好了到他家后，自己该跟他的爸爸妈妈说些什么话。这一点，我成竹在胸。不得不说，我少年老成，天生有做老师的潜质。我甚至能想到等会儿见了他的爸爸妈妈，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我，并连连点着头说道：咱的娃咱知道，没事，应该的，老师管学生，应该的，谁叫他淘气呢？老师你辛苦了，真的，你不要介意……一边说着，一边就把一碗泡得酽酽的茶水给我端过来……

　　2015-9-25

高迎春

人的脾气的确是有底线的，到了该爆发的时候，依然会怒气冲天。不过，脾气也会随着年长而减弱，因为看得太多了，也就理解了一些事物。这一篇，犹如工笔写意，叙述颇为生动！

一介草民

描写细腻细致，宛如工笔画一般。对待学生，毫无惩戒的一味说教，不管你如何苦口婆心，部分学生都不会理睬你。必要的惩戒，必须要有。师道尊严，无尊严，则无师道。

lvhq018

开头一段近似小说的描写立刻吸引了读者的眼球。你恶心，读者看着也跟着恶心，足见写意的功底！不过这大中秋的，分明是不想让我们舒舒服服吃一顿饭！
接着看，心情就沉重了，一个虚伪人的恶心事，那是虚伪人心里的逗比事。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那些为掩饰错误而做出的表白，放在心里还像个人，抖落出来，恶心得足以让人吃不下几顿饭！
敢于把内心的罪孽宣泄出来，便有了忏悔的味道。读得人脊背阵阵发凉，好像拿出来晒的，是自己心里的小我。
用不着说教，一幅白描足以震撼人心。细腻的夏版又回来了！

时光安然

打人是犯法的……
夏版打完人还要去人家家里告状。
算你狠！

王淼之

无情地剖析自我，是在忏悔。忏悔是一种心灵的净化和进化，它体现了一个人、一个民族理性的成熟和道德的诚实。

夏冰

高迎春 发表于 2015-9-25 08:53
人的脾气的确是有底线的，到了该爆发的时候，依然会怒气冲天。不过，脾气也会随着年长而减弱，因为看得太多 ...

谢谢高老师理解和高评。问好！

夏冰

一介草民 发表于 2015-9-25 09:38
描写细腻细致，宛如工笔画一般。对待学生，毫无惩戒的一味说教，不管你如何苦口婆心，部分学生都不会理睬你 ...

嗯，事实上，后来我是通过以心换心，与学生打成一片的。
谢谢老师的理解支持！

夏冰

lvhq018 发表于 2015-9-25 09:49
开头一段近似小说的描写立刻吸引了读者的眼球。你恶心，读者看着也跟着恶心，足见写意的功底！不过这大中秋 ...

不得不说，你的回复，已经成为江天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深谢你精到的点评。握手问候！

夏冰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5-9-25 10:45
打人是犯法的……
夏版打完人还要去人家家里告状。
算你狠！

嗯，你能这么想就对了。

夏冰

王淼之 发表于 2015-9-25 11:22
无情地剖析自我，是在忏悔。忏悔是一种心灵的净化和进化，它体现了一个人、一个民族理性的成熟和道德的诚实 ...

多谢王老师深入精到的点评，问候了！

姬宇

师者不易啊！问候夏版。

lvhq018

夏冰 发表于 2015-9-25 13:01
不得不说，你的回复，已经成为江天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深谢你精到的点评。握手问候！

你这么一说，我还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没有你们的精到、细致，江天哪又来那么多温暖呢？

休憩花园

和你有着相同的经历，事情过后，我真的该庆幸自己只做了半年的”先生“，否则，还不知道会出多少逗比事呢。心理描绘抽丝剥茧，深刻到位。佩服，问好夏冰老师。

一孔

这事儿，咱们当老师的都曾经历过，当时多半也都是死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