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 纹

木门长子

　　
　　
　　我看到皱纹正趴在她的额头上，弯曲成几条不规则的横线。那些线长短不一，没有目的地挤在一起，让她的额呈现出一种凸凹，仿佛交通规则中的某种禁行标志。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才看清了她完整的脸，上面标着人体面部的五官。她的皮肤很黑，眼珠子也很黑，仔细观察还会发现她的鼻孔里边也是黑的。趴在额头的皱纹团在这些黑里，打开、合上，连带着嘴唇的翕动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条白色缠着绿毛线的皮筋胡乱地绑在了她的发上，在脑后绾成一个髻。髻周围同样凸凹不平，是那种没有经过好好打理就匆匆束集在一起的凌乱。通过她的口腔我能听到她的声音，没有女人的婉约，也不像男人那么粗壮，却是经历过沧桑、嘶喊、喧闹的世间而少的声音。这个声音在告诉我，她的葡萄五元块钱一斤。
　　
　　在我的身体周围，大筐小筐的葡萄摊整齐化一地排开，摊子后面卖葡萄的人不错眼珠地盯着过往的顾客，口里的招徕声不断，目光里似含着真诚，但更多的是为生意而有的习惯性用语。我注意到她的葡萄比其他人的看起来都水灵，虽然在问过价钱之后我才看清她的脸，她的表情，和那些团在一起的皱纹。
　　
　　我说，“可以便宜些吗？四块五怎么样？”她仰着头看着我，脸上堆起职业性的微笑。“不行的，他姨，五块钱都算便宜的了，别人都卖六块呢？我要不是家里有娃，也不会大早晨跑到这里来摆摊子，和这些人挤在一起吧？”她的手一指四周，神情上显出不屑和很劳累的样子。“我早晨四点就去地里摘葡萄了，你们城里人娇气，啥都喜欢吃新鲜的……”她唠唠叨叨地说，但我心里明白四点钟到地里摘葡萄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天气不允许，四点钟的时候太阳还没有爬起来呢。
　　
　　“那么，四块五你卖不卖？”我继续刚才的问话，“不卖的话，我就买别人的去了。”我猜在她的眼里我的脸上同样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她犹豫了一下。几秒钟之后，她说，“不卖的，我还得给我的娃攒学费呢！”这一次，我看到了她嘴角的皱纹，正一条一条地分布在下颚上方，呈放射状，与额头上团在一起的柳条状皱纹形成明显的对比。“那算了，”我说，“这里有这么多葡萄，我为什么偏要买你的？”
　　
　　我听到了高跟儿鞋的挪动声，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在投向别处。“四块八咋样？”她的皱纹又挤在了一起，“四块八够便宜的了吧？”我犹豫了一下，心底还在坚持四块五的价格。但是，她想当然是不愿意便宜出售的了。我没有同意她的要价，而她也并没有因为我的走开再开口。
　　
　　八月的阳光在九点的时候已经升得很高了。光线投射在葡萄上形成一种独特的映照，如图画一般绚美。她的葡萄颗粒饱满，大小均匀，最重要的是色泽，在光的照射下显出水质丰盈、剔透玲珑的美感。其他摊位的葡萄也有好的，但与她的葡萄比起来，色相上还是差了一些。价钱谈不拢，我自然不会回头，虽然她的皱纹像葡萄一样盘在我的心里，但是没有降下来的价格还是让我心里堵堵的。
　　
　　在这个水果市场我经常能见到她，个子高高大大，身体壮得像一头牛。她常穿一件紫红色的衣服，眉宇之间也常保持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世故与圆滑。她的水果摊子更新得很快，从四月的草莓、樱桃到腊月的香蕉、橘子、梨，无不在显示出她的精明与劳作。但她又是很狡诈的，从其种意义上说是揣着聪明装糊涂，比如说她的水果明明是从贩子手里倒来的，她也会睁着眼睛信誓旦旦地告诉顾客，这些新鲜的水果都是她刚从地里采来的。而她劳作的目的也不仅仅是为了钱财，是为了两个正在上学的半大孩子。
　　
　　这条街上的人对她的印象很深，说笑起来也总是冲着她的水果和她的人品。“哈，你一看她的皱纹就能知道她有多狡黠，这个乡里女人真会闭着眼睛说瞎话。”“这样的乡里人现在市场上有很多的呢，人人看钱的时代，她这样做好像也在顺应时代噢。”“拉倒吧，老实人还是占大多数，我看整个水果市场就她最奸猾……”诸如此类的话在某某偶尔提到她之后会议论上好一阵子。
　　
　　我没有心思和她理论，也决定即便吃不上葡萄也不再和她攀谈了。我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同时也让脚步带着身子离开。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我从没有来过，也似乎我没有向她发起地任何方式的询问。紫红色的衣服罩牢了她胖大的身体，脸上的皱纹因为我的离开再次聚集起来。她的目光在转向下一位顾客。
　　
　　阳光照在她凌乱的发上，让人无形之中想到了她的早起，和她在水果批发市场上或者在收购农人水果时的精明。她的语言会如何犀利，她的手指会如何挑剔，她背去的水果筐子会怎样被最鲜亮的水果塞满，而她又是怎样小心翼翼地蹬着三轮车穿过大街小巷，带着她的皱纹赶到这个经常摆摊的水果市场。但是，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我的同情心也不会因为她的辛苦递增。我与她只能是谈判中的顾客与主人关系。
　　
　　我不再说话，沿着水果摊位向前走，在众多不满意的水果摊子前停留、迟疑，其实我依然在期盼她关于降价的回话。五毛钱，并不代表什么，十斤也不过多出五块钱去，但我争得是一口气，是对她近乎嚣张的一种鄙视。尽管，她并不把我当一回事，而我对于她来说也只是一个问价而又不想掏太多钱的小气人。我看到她在等……
　　
　　她果然等来了，一个老板似的人物，身边跟着一个提包的人。老板说，“你这葡萄多少钱？有箱子装吗？”“六块，”我听到她答，“箱子有，老板，您要多少我供应多少？”我看到她快速抓起了电话。实际上，多年的经商经验已经练就了她的目光和看人的准确性。那老板果真豪爽。“五箱——”，他说，“你仔细打好包，我一会儿带车来取！”“没问题，十分钟之后你来取货。”她的皱纹在一条一条地展开，仿佛经了一夜风吹的菊一样，终于在温暖的时候遇到了温和的太阳。她开始对着一只小小的黑色老式手机讲话，对着内里的人大声叫喊，“你怎么还在睡啊？有老板要进货啊，赶快送两筐葡萄过来！”老板模样的人站在一边沉静地看着她，手掌拍打着棕色的真皮包。他的脑门儿亮亮的，显出油水很足的样子。
　　
　　女人一脸笑意，放下电话就开始装箱——她先是将葡萄一层一层地码开，后是按照大小串依次摆进去。装进箱的葡萄互相错开。她装箱的熟练程度决定了它们不会因为箱子逼仄的空间受损，也不会因为有太大的空隙在运输过程中产生移动。到达目的地之前，这些葡萄绝对是安全的，再次亮相之后也绝对是完美如初的。这正是这个女人的精明，看来她做这行已做到了炉火纯青。
　　
　　接收电话的男人终于来了，应该是她的丈夫，睡眼蒙眬的，仿佛打了一夜麻将才刚刚睡下，却又在女人的吼叫声中被动下床，以致于走路时脚步都有些不稳当。女人一边骂骂咧咧地训导男人，一边很麻利地收拾货物。大约十五、六分钟后，五个紫色印着“时令水果”字样的箱子就装好了。我看到老板人付了钱，也看到一辆黑色尼桑车停在不远处。女人麻利地抱起箱子向着尼桑车走去，身后跟着的是她的男人和两个袖手旁观的顾客。接钱的那一刻，女人脸上的皱纹再一次展开。手指娴熟地数着红色的老头票，脸上满是微笑。阳光照在她的头上，绿毛线一闪一闪的，像极了一只盘绕的虫。
　　
　　我突然有些恼了。“这个女人，真是刁钻到了家！”我心里说。
　　
　　“她姨！”就在我的脚即将离开葡萄市场的时候，我听到了她的呼唤。“我还有两串葡萄呢，是准备留给孩子们吃的，四块钱卖给你吧——”于是，我又一次看到了她的的葡萄，亮亮的，圆圆的，泛着紫红色。我也看到了她的皱纹，正趴在眼角，在我的疑惑与冷淡的目光中慢慢地合上、打开，成为世上最美丽的桃花……

邱天

结尾段将主题升华了。不错的小说，细腻，耐读！

若水

一个乡下女人，饱经风霜，本应该是稳定价格地做生意，做到童叟不欺，可她却用沧桑的眼睛来看人下“菜碟”，多挣有钱人的钱，少挣老百姓的钱。这样的行为不能说对，也不能说不对，这就是社会，这就是生活。学习了，问好！

暴雨迎风

抓住细节，前后鲜明对比，写活了一个人，也写活了自己的心理。这样的细腻优美文笔要人赶的。欣赏学习！！

碣石清风

　　小说成功塑造了一位女商贩形象。作者通过对人物外形的刻画与描写，赋予了她勤劳智慧精明的本质个性，她吃苦耐劳，善于经营精于算计，现实中，这样的人物比比皆是，极具典型意义。通过葡萄，把交易双方的心理刻画十分到位，很细腻。交易就如一场心理战，作者生活中若观察不细，是很难写出这样的效果来的。这种人物的塑造方法作者把空得很巧妙。值得大家学习。　　　　　　　　　　　　　　　　　　　　　　　　　　　　　　　　　　　　　　　　　　　　　　　　　　　　　　　　　　　　　　　　　　　　　　　　　　　　　　　　　　　　　　　　　　　　　　　　　　　　　　　　　　　　　　　　　　　　　　　　　　　　　　　　　　　　　　　　　　　　　　　　　　　　　　　　　　　　　　　　　　　　　　　　　　　　　　　　　　　　　　　　　　　

万里

先抑后扬，正是小小说的精妙之处。一个精于世侩的女人形象，虽不曾言，但生活的不易与窘境却在皱纹间隐现。小说结尾很温暖，正如乌云后射出的一缕阳光，整个小说顿时因之变得亮丽起来。漂亮！

淡淡不如风

散文体小说的味道，读来幽雅，如品香茶。

一介草民

拜读佳作，学习这样先抑后扬的写法。

春秋

祝中秋节阖家团圆，幸福安康！

木门长子

邱天 发表于 2015-9-26 07:14
结尾段将主题升华了。不错的小说，细腻，耐读！

谢老师首评，佳节快乐！

木门长子

若水 发表于 2015-9-26 10:32
一个乡下女人，饱经风霜，本应该是稳定价格地做生意，做到童叟不欺，可她却用沧桑的眼睛来看人下“菜碟”， ...

问候若水，谢谢评读，节日好。

木门长子

暴雨迎风 发表于 2015-9-26 11:41
抓住细节，前后鲜明对比，写活了一个人，也写活了自己的心理。这样的细腻优美文笔要人赶的。欣赏学习！！

一种新尝试，问候暴版。

木门长子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9-26 11:42
　　小说成功塑造了一位女商贩形象。作者通过对人物外形的刻画与描写，赋予了她勤劳智慧精明的本质个性，她 ...

老师评得精细，非常感谢，恭祝佳节！

木门长子

万里 发表于 2015-9-26 23:42
先抑后扬，正是小小说的精妙之处。一个精于世侩的女人形象，虽不曾言，但生活的不易与窘境却在皱纹间隐现。 ...

只是想写她的“皱纹”，生活的，身体的，心理的……

木门长子

春秋 发表于 2015-9-27 19:11
祝中秋节阖家团圆，幸福安康！

老师节日快乐，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