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08 编辑 <br /><br />
草从土地里拔出来,就出现了泥土的小坑。
我把草扔到堰梗上,父亲说:这地方你几年没来了。我“嗯”着,手拍打着新鲜的粘土。“我记得原来咱家的地,在南面那块。”我指了指那个方向:大片绿色麦苗,像一张巨大毯子铺在宽阔的土地上。
这片麦地曾是我奔跑的乐园,在麦地里翻筋头,小小的身体像一个轮子,在麦地滚动,从这头到那头,反复来回。从另一块地,走过的男人,笑呵呵看着我:“你会拳脚啊。”我赶紧向他摆手,脸热了起来。我不好意思地说,打“自行车滚轮”。
离开村子两三年,外边世界训化了我。我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各种生疏的环境里,与各种人打交道,我看到种种危险,就小心翼翼起来。我想着那个在乡村那么不安分的孩子,下河、爬树、打架,那个顽劣的具有“典型性”的孩子,居然从我身体里消失了。
……田地里的草除完了,我说呆一会再走,父亲没有言语。他扛着锄头,沿那条小路,快步向家的方向走。他的身影,树木样笔直。你能想象到,人到了七十多岁,还这样硬朗,全拜这片土地上的劳作所赐。一想到父亲和一帮兄弟健壮的身体,我就非常羡慕他们了。
蹲在日光弱下来的田头,薄凉的气息,慢慢向身体渗透。穿在身上的那件衣服,薄如纸张起来。这个时候,就渐渐感到天地之间无限辽阔,一个人的身影,在田野里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小到一棵草,一株庄稼,安插在这里。而那一会,我和土地的分离感,突然强烈起来,像从外边移植过来的草,生生塞进田野间。我不能像未离开村庄时那样了。身体来自土地之外的城市,楼房、街道、花园,以及各种需求修整过的环境。
站在土地上,感受着和它多年以来形成的疏离感。这个念头,像草,从头脑里疯长出来,不可掌控的荒芜,像藤蔓伸展,无来由的触须,攀爬、蔓延。“草”是无形的,起先,它们以一粒粒种子方式,潜伏到肉体里,等着突然冒出芽蕾来。自离开这片土地,我身体发生了变化,仿佛一种潜在的分裂,原本一体的生存,加入了“楔子”,巨大的不适,在我面对庄稼和草时,重又来临,在心里生出疼痛来。
我穿梭于乡村和城市,就像是一棵被拔来拔去的草。我看到草在时空里的移动,而这一刻,我又一次,回到旧的巢穴。这个想法让我渐渐兴奋起来。这样的一个处境,无法苛责,也无法对比存在的好与坏。我走入城市,许多面孔,由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而来,他们以不同身份,不同形式闯入我的生活,和我发生过数不清的生命细节的关联。他们也象一棵草,在某些时间里,植入了我的生命土地。
夜向着深处而去,我忽然安心下来。很久以来,我纠结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来与去,我忙于在两个地理之间穿行。我问过,我到底要干什么。在这个过程里,每次负担着的记忆,像一块块的砖瓦,在我心里垒成了两个不同地理的城堡,我被分割,居住在两个里面。
许多时候,我想着星光的夜,无比巨大的天盖罩着我。而我的身份,保留在城市里,这里就像一座不得不闯入的牢笼,站在日常生活远离的地方,那田间里孤独和荒寂,迅速席卷我的灵魂,而四周毫无遮挡的风,侵袭着我。一瞬间的迷茫和慌乱,让我滋生了巨大的虚空感。
但现在,和土地那么近,我这棵草依偎在泥土里。念头像火苗,慢慢燃烧起来。我仿佛看见一只惊飞半空的鸟,发现了那丛栖息过的树枝。一只鸟再次安然归于巢穴,它定然能感到温暖而踏实。在幼年,我带着羊群,在这里吃草,我将绳索系在胳膊上,羊低头吃它的,我躺在阳光照佛的坡地上,飞翔的蝴蝶与蜻蜓围绕着我,在漫天和煦的光中,我轻然入睡。
……夜色浓了,村头突然升起一团绚丽的烟花,那大概是乡村人办婚事。火光熄灭后,天幕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才看见远处的星光。我听着脚步,走过那片茂密的草地。细弱而柔韧的草,被我碰得东倒西歪。我感觉到,在倒下后,它们又站立了起来。
我心里装着那个方向。一间小屋里的灯光,在我心头摇晃着。我头脑里,小屋的形象越来越清晰,那一刻,它清除了所以记忆的渣滓,变成一片土地上,唯一的存在。在那个幽暗的夜晚,我凌乱的脚步,像一条绳索拉近那个小屋和我的距离。渐渐的,我听到周围的声音:一条小狗的叫声,几个人在村头的说话声。
这些年,我被一只无形的手,牵扯着,来来去去。在每一个事件里,都有像草一样的人,和像人一样的草,从我心里变换着各种样式,植入、拔出。我被这不断拉长的时空,被不断际遇到的人和事,填充着,又一件件分离掉,以至于每个独处时刻,我以审视自己的方式审视他们。
我想着,我来到这田野间,大约就是为了寻觅,那些“草”拔出之后,永远值得纪念的“巢穴”。若干年来,在一次次的冥想中,我已把肉体和灵魂,以无形的方式,分割给了那些草的穴位。我想,每个人的生命,就是在这大地上,一次次经历着,永无休止的填埋过程……
而到这里,我明了,深陷到身体内部的一些事,已无法讲出,仿佛一棵草,也变成是一个古老的秘密。它已不需要语言来破解,它只需要泥土、阳光、水分,就足以完好地把自己保存在土地上了。
2015年10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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