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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金子·月儿·丽儿(中篇小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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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27 11:2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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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子是铁匠之后。铁匠临终,把尚未成年的儿子叫到近前,尽管两间土茅屋连讨饭的也绕着走,见爹蜡黄的脸上挂了肃穆和神秘,金子赶紧把门掩上,屋里黑洞洞的,窗棂透进几道惨淡的光,照在老人干柴般的手上……

  金子认得那是只镯子,澄黄、乌亮。镯子滑落到地上,声音厚重,带走了爹的最后一丝气息。金子没哭,爹说过,庄户人要哭,就甭过日子了。庄户男人更哭不得,哪怕你是三根筋擎着个头,也是家里的柱子。哭是女人的事,可家里没女人,金子感觉自己是石缝里蹦出来的,自小,连娘的一点影子也不记得了。

  他成了土茅屋的主人。镯子用棉布包好,塞进窗上的黑洞里。渐渐地,饿肚子的滋味昼夜相随,成了他日子里的一部分,忘了爹说的镯子是达官贵人之物,只记得家传的宝物是卖不得的,只要天有三光,人能繁息,镯子就得往下传。

  金子好养,清汤寡水长到二十,身子铁板般结实,夏天不穿布衫,胸前两墩子肉丰厚,拍拍,一颤一颤的。那是个火红的年代,春种秋收,地里的活他样样干得来,队里给他最高的分。白天一身汗,傍晚,到门前的大苇塘里冲个凉,回屋把自己撂到土炕上,翻烂了那本打鬼子的小人书,不咸不淡地消挨着日子,只是夜里寂寞地睡不着,头皮底下印着一个叫月儿的闺女。月儿在后街住,自小头发疏黄,脸也不白净,没想几年竟出落得眼亮如涧泉,发黑如湾底的稠泥。有天金子拐出胡同,月儿就站在当口冲他笑。他受不住,感到那眼突突地燎人。咯咯咯……她越发笑得满脸彤红。这清亮的笑激起了他的胆,敢用眼睛照了她一遭儿。那是个让凡人生出欲念的肉身,秀脸细腰,两条粗辫子又黑又长,在风里悠荡。他从未像看画那样去端量一个姑娘,心在耳畔爆响。“看你人高马大,舌头没长全!”她说着绕身溜过,撇下一串畅笑在巷里飘。

  秋上收成好,地瓜刨了分在田里,这些沉物闺女推容易屈身,不等出阁就松了胯。月儿娘俩过日子,粮少,金子在小推车上加了个扁篓,顺脚给捎到月儿门口。金子抓着那篓地瓜,轻如端盘,臂上滚圆的肉疙瘩在动,像雏鸡破壳似的。秋日的艳阳懒散着,碎光从树桠里落下,弄得他身上斑斑点点。月儿看得出了神,黑眼珠里发了苗子。金子不傻,只是心里没底,花样的闺女是天降的福,两间土茅屋怕养不住她。心一冷,眼如潮炭燃不起来,话也不吭就走了。打那,金子就成宿熬夜,挺不住就半夜爬起来,到大塘边上疯跑。芦苇黑森森的,秋上多雨,洼地聚了水,白蒙蒙地没了边沿。村里人都说,大苇塘自古好招风流事,这些天里,人们都惊恐地声扬,深夜里有鬼魂在里头闹,撕肺裂腹地干嗥。

  深秋。村里的男孩吃罢晚饭,又到场院里捉迷藏去了,女人们都在家做针线活。金子两眼赤红,白天村支书郭老大说,村里要搞宣传栏,一人写一首文,招了一肚子烦,他认得字还不够手捧的,写那玩意儿比推车还难。空瞅着斜天,一弯弦月显了形,肚里的烦就发了酵,摸起了块土坷拉,抛向了湾沿那条发情的黑狗,引来几声凄怒的吠叫。

  “狗儿”他眼前起了闪,夜不再往黑里延伸一般,月儿婷婷地走来。“狗儿通人性,又没惹你!”她扳着脸,厉声厉色,像叱责生人。

  黑狗瞪起鬼光的眼,围着金子转圈,疑惑地瞅着眼前的汉子,生怕他伤了俊俏的女主人。

  “我不知……你家的狗!”他记起来了,帮她家收秋粮时,这生灵确在腚后摇尾巴来着。单打了月儿家的狗,自她不吝惜地灌了他两眼辣火,她家的梧桐树落叶都沾了仙气,他偷着拣回几片压在枕下,夜里敷在脸上,梦里能跟月儿拉上话。狗是她家的,他脑梗子僵直,舌头缩进喉里。

  “咯咯……得罪它甭进门了!”月儿又忍不住笑起来,连空气里都有了韵意,土茅屋前清爽透心。门旁,有棵水桶粗的老榆树,比这村子还老,树冠半裸了,黄叶不停地凋谢,而根部衍生的枝条,还在赶在冬前抽芽。芦花正旺,在月光下像缕缕白烟,神话般地四处飘逸,弄痒了人的脸,还挂到月儿的黑睫毛上。月儿爱笑,那随着话隙的咯咯声,犹如掠空的燕子轻捷而过,金子插不上话也不觉口拙。月儿诡谲地溜到门旁,金子竖着,两只大手不住地搓揉,像脱麦皮,嘴蠕动着,不敢说让月儿到家里坐,尽管心里很想。心与嘴打架的当口,吱吆一声,土茅屋的门开了,月儿迈进一只脚,回头剜金子一眼,像在说,你这憨子!这又不是俺家,还反过来请你进不成?这一霎,金子真是傻到家了,明知这是个生故事的夜,脑里却总慢半拍,愣把自己当了局外人。月儿恨不得回去敲他的脊梁,小声冲黑狗嗔骂:“还不回家去!你这光长身子不长心的……”黑狗嗅了嗅了金子,猜忌着离去。金子这才醒过三分,躲在月儿后面慌兮兮的,步都迈不匀了。黑影里,金子忘了放火柴的地方,手几次摸到月儿腿上,吓得连连打缩,还不争气地喘了起来。找着了火柴,划断了几根才点起了油灯,月儿抿住嘴,气也重了,她看见金子头上渗出密麻一层细汗。屋里阴潮,壁上的伟人慈祥地冲两人笑。月儿头一回进男人屋,连土墙上的蜂窝也觉妙。炕上凌乱着,席子碎了边。她不嫌人,抬脚斜坐到炕沿上。金子疚得脊梁沟瓦凉,木讷得啥话也寻不出。

  “你真能凑合!”她悠闲悠哉,露出没脱净的娃子气。炕上的铺盖几年没拆洗了,露了絮的被头连了粗拙的线,她捏了捏,棉硬得结了块。炕窝里的霉潮气,掺有庄稼汉身上的苦味。枕头是块木墩子,边上压着几片浅黄的梧桐叶,有些碎成了烟样的末子。她左思右想解不开谜,金子心怯,憋粗了脖子,涨红了脸,害病发烧一般。月儿鬼精,村里净是槐树榆树柳树,就她家孤零地竖着棵梧桐,想到这她就沸了血,眼眶子里在颤柔的灯光下闪烁,溢出一泓秋水。金子腔内生津,舌根子里像酿了酒。

  “对了,早上碰了福祥在湾边夹雀儿,要明晚轧我伙去北屯看电影!”月儿嫌福祥是夹生的料,队里在地头上排戏,他能把写在鼓面上的词念混了,半圈子的人都笑酸了腮,他脸都不红。

  “你应了?”金子慌得心跳错了点。福祥长得有棱有角,要不咋能扮角儿?更不能比的是,福祥是党员,家住的是瓦房。见他丢了魂,月儿捶了他的胸,骂他少心眼。金子半晌才转过弯来,愚笨地抓过她的手,生怕融化了似地捧着,稍会儿,手心里就冒了热汗。月儿随他,只顾心里麻,体味着初次被男人作弄的快活,脸颊滚烫起来,体内似有热光往外烘照。她费力地抽出一只手,托生成一只懒猫一样,轻轻地触了触他唇边的绒毛,呢喃地说:“你亲俺的嘴吧,俺就是您的人了!”

  金子心里嗖地一闪,想去亲,却胆虚,不敢看她缱绻的黑眸子。月儿说出这句话,自觉身子都红成了火炭了,又看金子那懵样,像让她给烤晕了似的。金子一手抓着炕沿,胸里的扑腾声让他站不稳,他心在给自己提醒,今生死也要对住她:“月儿,我要下力挣工分,春上撮坯翻动屋。月儿,等你成了我屋里人,我再亲!”望着炕边这朝思暮想的闺女,将会变成自己的媳妇,从未亮堂过的黑屋,蓦地像腾起一团紫光,耀得他睁不开眼。如梦的一刹那,他瞅了眼窗上土洞,猛记起里边的宝物来,纵身跳上炕,手伸进盘满灰网的穴子,鼓捣着。镯子贴实地坠到席上。她吓了一跳,不信穷种会有这玩意儿。

  “这是俺祖上传的,娘葬时短了棺木硬是没卖。金的!上面雕着花纹儿,识货的才认得是哪朝的。月儿,能戴在你的腕上,爹没白养我!”他扯过她的手就往上套,谁料镯子箍在那柔嫩的指根上,硬是捋不进去,急得他手分不开丫。月儿心里痴笑,看这憨子的懵相。等他大了头,她手筋一松,镯子顺当地滑到腴润的腕上,明晃晃的,沉得坠臂,宛若生来俱有般的配看。月儿见过叫做金的物件,直觉这东西烙人,挪了方寸,皮上没啥两样,就暗骂自己是个丫环坯子,怕命里担不起宝来。

  夜深了,月儿跳下炕头,伸手去摸才坐的地方,上面暖烘烘的,就勾起她的贪恋。临出门,月儿又把两手伸过去让他摸,在他又有了激情的时候,她挣脱开,低声娇念:“有你够的那天!”走出土茅屋,镰月挑在门前的老榆树稍上,身边弥漫着沁人的霜气,繁星播撒在瓦蓝的当空,清晰而旷远。她忽地想起,郭老大让写文的事,回头笑吟吟地说:“文儿不难,郭老大也只识个姓,诌几句就蒙住他了!”

  金子喜上眉梢,记起昨黑里做了个梦,梦见月儿家的梧桐树上,开了紫云一样的花。肯定是得助贵人,才有这美梦成真的妙事。他嘿嘿笑了几声:“你先说说,怪闷人的!”

  月儿遇事不羞,稍一思忖便说:“镯子像那弯弯的月,月儿是你金子的心!这是首诗,啥叫诗你懂不?‘红军不怕远征难’就是!咯咯……不过这往上交不得,留给你夜里当点心嚼的!”

  金子心里咂着,又是一夜没合眼,天还没亮就骨碌爬起来,昨夜的事像梦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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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冬季,社员们去塘里收罢苇草,家家分了不少,垛得院里院外到处都是。

  金子把屋里烧的暖洋洋的,月儿常来,没事就蜷缩在炕头,新媳妇坐时辰一样,笑盈盈地,两眼冲着金子,从头看到脚,总也看不够。稍会儿,她嘴就痒了,出谜语让金子猜:“一个火烧两半儿,里头有个姥姥纺线儿,外甥问姥姥你咋不点灯?姥姥说,点灯怕着铺盖儿!”金子瞧她脸那么明净,就说:“镜子!”月儿摇摇头。金子又瞧她那双眼,那么清澈深邃,就说:“水井!”月儿咯咯笑出了泪,说:“你老盯着俺看,却猜不中,该打你的‘鼻子眼’”金子老实地伸出手,指着鼻子,让月儿打。月儿猛掴他的手说:“耳朵!”金子就指着嘴巴。月儿又掴一掌,说:“嘴巴!”金子就指眼睛,总不合拍。月儿笑酸了腮,连腰都直不起了,说:“笨死了你!”月儿闹够了,捧着他的手又说:“该!打红了也不多,我来告诉你答案……”没等月儿说出来,金子嗨嗨傻笑,说:“谁不知道,是月亮,也是你哩!”月儿愣了,没想这憨子还会卖关子。金子说:“俺喜欢让你打,一麻一麻地,……说不出的舒坦!”月儿甩开他粗黑的大手,装作生气:“不理你了,让你捉弄人!”金子便出谜语让她猜,也打她的“鼻子眼”,低矮的土茅屋就不再死寂,乐融融,醉陶陶,活气四溢。

  有天晚上,金子长了胆,盯着月儿的嘴咽沫。她看透了他的心思,故意翘起薄唇诱他:“等着吧,还不是你的人呢!”他红着脸往前靠。她偏用手臂撑住他的脖子,使他近不了身,激得他抡起拳,擂着饱涨的胸膛:“我忍,把福先收着,等到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月儿倒熬不住了,暗自怨恨这憨子缺心眼,一只手就把他挡住了,也不看人家是不是逗你。“金子,咱俩背‘老三篇’,俺要输了,就随你!你想干嘛就干嘛!”她变了声调,豁上想,是谁的早晚归谁,又不是偷人。金子“老三篇”背得好,加起来能背六十多句,那是夏夜里,大伙在西岗子上乘凉,老刘头一句句教的,尽数月儿背得熟,一段下来,连气都不换。金子怕让人看不起,常独自进了大塘,望着奔流的苇波绿浪,一边洗澡,一边朗诵:“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都是革命的队伍……”或者“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金子敦厚,心可不慢,他知道月儿会故意输,人啊!怕就怕管不住自己,你往前迈一步,就收不脚了!你痛快了,给月儿脸上抹灰,到啥时想起来,还不后悔的要死。金子想,都怨自己混,逼月儿难为,天又不会塌,好日子就在后面候着,没人抢你的。“月儿!俺拿你当金珠银豆子,不拜堂,你就是俺亲妹子!”

  辞灶日,金子割了肉,等月儿来包饺子,天黑透了,没月儿的影。

  月儿家门虚掩,他忐忑地迈步进去,黑狗趴在草窝里,懒得理他。屋里有股糊饭的味道,壁窝里有盏蝇头油灯,闪着若明若暗的苗子。月儿娘见了金子,脸上没了往日的笑容。金子茫然地觉察出一丝不祥。月儿盘坐在炕根,像座尊神,望着他满脸的张惶,眼里涌出黯淡的哀伤。

  “咋了?”他急了。月儿鼻翼翕动,死绷着嘴巴。他忙扳过在门后窥视的月儿娘:“婶子,这到底咋了?”

  月儿娘头如遭了严霜,花发枯槁地乱垂着,干瘪的嘴角边填满了悲怆:“回去吧,临年了,别提犯忌的事。”

  金子不明根梢,犯了牛气,狠命地抓住月儿的双肩撼摇:“说呀!……天塌了?”

  月儿的头机械地晃着,泪簌簌地落下来:“金子,你家出过歹人?”

  “啥?”他瞪得眼珠子要滚下来,“公社里册子上有哩,爹说祖上出过大家,爷辈上穷了,那土屋,爹住了一辈子!”

  “你有个姑,是不是跟大兵去台湾了?那大兵有人命!”月儿越说心里越酸,唏嘘成声。

  月儿娘哼唧着,如患沉疴,合手祈祷:“啥事出了年再说,赶在这关头上不吉……”

  金子净净心,咋也记不起爹曾说过有姑的事,就想探个明白:“月儿,俺是外来户,自小狗娃一样地滚大,就认村里的大娘大婶,啥鬼姑?”

  月儿抹把泪,眼胀成了胡桃:“你姑的事福祥听人说的,我不信,早上去公社里问了,人家说得清呢,是亲的!你爹八成在老家混不下去,才来俺村做人。不遇事儿,没人查你的根,根上黑,八辈子甭想熬个出头的人!”

  金子心田里的秧苗挨了雹子,清晨还翠叶含露,沐浴着媚妍的阳光,眨眼就阴云滚滚,碾压而来。

  “俺能舍身,穷闺女命贱,娘也老了,可能连累人家。我姨家表哥在县上谋事,才混出了人样,要进党哩!他刚打这里走,让舌头快的给吱来了。金子!我本来……打了戳天的谱儿,表哥哭着给娘跪下了,又跪了俺,上边正考验他哩。光伤着咱倒是好了,有了娃儿也矮人一头……”她饮泣着,把头埋进腿弯里,黑发掩面,冒出句苍哑的呻吟:“咱扳不动世道啊!”

  月儿娘坐在蒲团上叹气,虽没点透,她愿金子做女婿,稀罕他心眼好,浑身有力气。眼看迈进门的半个儿子遇了坎子,也忘了临近大年,沮丧得像只遭杀的老羊。

  金子傻倚在墙角,天真的塌了,刀在心里绞着,有忍不住的伤痛。他弄不清究竟该骂谁,人情世味品得不多,黑根子上的事却让他惊悸。

  金子不敢往远里想,咬住了厚唇骂:“臭小子啥痛不能忍,别拽着月儿过死河!” 泪留进心里,强做平静,嗓却苍哑了,“咱的事……没鬼姑也悬,那天……老仙婆给俺掐算过,命里剋哩。俺想……找个外村的!”

  月儿听了这话,悲痛欲绝,想金子你也没咒了?你是男人,俺糊涂了,心想穿了想碎了,哪扇门都关着。就指望你……能寻条通油锅的道,俺也随你走。“你说……咱自己的事,真得就自己说了不算啊?”

  金子怕心还活,眼一闭,头一扭,伸手冲月儿说:“镯子还俺,都过个舒坦年!”

  月儿见他要讨镯子,滴血的心又揪了。自做了镯子的主,天天藏在袖子里,哪个时辰不摸它几回!指尖触在上面,能号出金子的脉来。她明白他的意思,用快刀斩断两人的丝连,不拖泥带水留念想。那宝物通灵,捋上腕子时就像要脱皮,摘下就如丢了手,哪根筋作着怪,三扯两弄,腕上添了道道红痕,就是下不来,仿佛身上配过金器,手猛长大了许多。月儿恨自己丢脸,成心贪人东西似的,泪又难忍,一串串滴下。金子见镯子上粘了泪珠,伸着的手颤动了,似乎也痛得碎成了段。你金子真不是东西呀!往月儿身上捅刀子!他想对月儿说,那是你的东西,没有了你,我要它干嘛呀?粪土不如!月儿想,这个年咋过啊?后面的日子也毁了,金子啊!你咋就没顶点毛病,谁糟蹋你伤天理呀!这到底为啥?人没死,就得阴阳两地……

  油灯将灭,屋里暗下来。金子痛下狠心,拽过月儿的手,刺溜一声,生将那镯子扯下。月儿叫了声娘哎,肉体痛到终极,便酥地麻木了……

                3

  麦苗儿返青,队里不分男女,都到坡上铧地。一盘子活下来,庄稼人坐进沟底避风,寻些荤话开心。金子像只孤雁,闷声闷气地呆在地头,反复研磨那张锃亮的锄头。月儿避在女人圈里,掉了魂似的,人家笑,她也笑。人家闹,她就招架着往后躲,渐渐也远离了欢乐。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越是怕见金子,越忍不住透过人缝,偷偷张望。那孑然的憨子,如大病未愈,渐渐在凉风里虚蒙起来,泪在她眶里打着旋,怕人看破,就怵惶地把眼线眺向远方。

  大伙儿闹疲了,赶雁取笑月儿,追问成没成了福祥的人。月儿如被马蜂蛰了,脸白得没了正色。这话顺风灌进金子的耳穴,牙咬碎腮里的肉,嘴里怄住腥热的咸味,起身下田做活,锄头凶狠地在苗间豁着,留下深深的印子。大伙啧啧着,都夸他的活好。月儿听了,锄刃犁在伤口上一样痛,望着浩瀚翻腾的苇塘,鼻里焦酸,料不到日子会过成啥样子。

  月夜。金子把破毯子遮在窗上,棂子间影影绰绰,似明又暗。炕上烧足了火,脊梁燥热,他不脱衣裤,习惯了睡囫囵觉。光棍啥也不想就是福,他恨自己愚能,管不住伤人的脑子,怕啥里边盛啥。挠心事没完没了,在苍凉的天幕上过场,月儿说不定会站在哪里,满眸的哀怨,背后的咯咯声悲婉凄冽,缓缓地,如隐到了另个世界。那白馍一样光洁的脸上,永远逝去了从心底浮出的笑容。每当睡意袭来,她就会幽灵般地跳出来,将他闹醒。半夜后,只要月儿家的黑狗一叫,睡觉一准比死还难,合上眼土茅屋就转,头晕得要吐。月亮升起来,偏将融融的光洒进来,蚕食般地,在他身上镀了层冰冷的银色,仿佛在惹他羞恼,好看这憨子的笑话。金子想象得出,天上那轮盘子多亮啊!她干嘛与它同名,一看到它,就想起她的脸,还有她明澈的眼睛。“一个火烧两半儿,里面有个姥姥纺线儿……”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念叨。融光更冲了,在黑屋里弥散,像捧不住的水,无声地飞溅着。都怪她太遥远,天上人间啊!又烙了半宿大饼,炕也凉了,怕那要死的黑狗再吠,他摸着卷了支烟,嗞嗞恶吸。乍学时喉咙里堵,几天便上了瘾,他恍然明白,庄稼人咋都离不了劲烈的旱烟,你顶不住它,苦味就会把你顶倒。烟头一闪一亮,能看清窗上的黑洞,还有伟人慈祥的脸。

  “我是不是不配有女人?”土墙上碰不出回声,烟火擦落了,溅进脖子里,余燃未灭,他咬着牙不去动,任里头嗞啦响着,冒出刺鼻的肉糊味。他撕破了嗓,又冲房梁上喊:“是不是?”屋里像个闷罐子,窒息的要死。后街上那催命的黑狗终究叫了,把吭亮的哀嚎送了进来。他宛如僵尸,耳畔的嘶鸣渐强,旋即化成一团缥缈的金星,像烧红的针尖,扑头盖脸降临。周身如烟熏火燎,先是巨痛难忍,继而麻木,须臾便烤成了死的标本。他暴怒地爬起来,双手插进头发,狂撕猛揪,口里心里泛出阵阵辛辣,向黑影里乱啐一通,仿佛要把心里的血全吐出来,方能痛快。而后像一只被人射中的野兽,咕咚倒下,本想蹬达着挣扎一番,却筋疲力尽了。

  门像开了,没风。他不怕贼来,偷老子身上的肉不成?“金子!”没等他辩清是梦非梦,月儿狸猫一样扑过来,蹬掉鞋子,磁石般地吸在他身上。

  “月儿!”他猝不及防,身上如遭了芒刺,胸里慌乱的像让谁偷走了心。“月儿!”他唤着,却出不来声,怕是会惊醒她似的。月儿不动,也不吭声,只是水样的身子在澎湃,如把憋了久日的雨收敛起来,一滴一滴,要用半生的时间,滋润进一片沃土里。他清清脑,不敢信极点的渴望,能在这的苦夜里如愿。苍天,您也有开眼的时候啊!您肯定听到了俺的祈祷,不忍再看俺在相思里煎熬!您为何可怜俺?把俺一脚踹进山涧里,临死又让俺坐回金銮殿?金子想哭想嚎,想上香恭佛,跪到她的旁边,天呐!天呐!不停地叫着,喘声激荡,响成了山巅的风,紊乱的心跳,撼摇着颤栗的魂旌。

  她的胸酥软而温暖,体温很快弥合了,如旱地里的两股水,蜿蜿蜒蜒,最终融到了一起。他诱不过,索性没头没脑地疯抱她,含她的嘴唇,舔她的眼,吞她的鼻子,咬她荡在脸上的头发。她喘不上气,成想自己变做堆食物就好了,慢慢让这男人吃下肚,长到他胸前的肉墩子里,天也寻不着她。又想给完了金子,盼天神显灵,何不天蹦地裂,生不能与他成夫妻,两人就赤条条,此处为墓算了。她肉身抖着,要撕成了碎片一般,一会儿,就像跳了回火海,耗掉了所有的力气,战战兢兢地呻吟一声,瘫缩在一边。窗上的毯子滑了下来,窗纸上竖了一道道的金柱。炕上有了明,能影绰地看清她俏丽的面廓,还有一耸一耸的胸峰。金子没能耐藐视骨子里的真爱,欲望堆积成喷薄的火山,胸里沸腾了,心底燃着了黑火,浓烟滚滚,铸炼着五脏六腑。他愿意豁出这凡骨俗体,连同两间土茅屋,在熊熊烈焰中焚烬,毁掉自己的所有,毁掉日后的日子,毁掉……

  “月儿!咱疯了?”金子像在荒野里狂奔,烈日炎炎,前头是片绿荫,脚下闪了下,停顿片刻。

  “憨人,你不知?明儿……是俺跟福祥的喜日!”月儿说着,去拧金子胸前的肉墩子。她知道里头有的是力气,肉棱子铁样的硬。她拧着,揉着,悲惜这男人本是俺的,想啥时稀罕啥时动。明儿却不成了,俺得扛着这偷人的名声!

  天如降霹雳,将金子击晕,半晌醒来,想哭。“明儿!……天快亮了吧?”长夜难尽,这会儿,倒像流水一样快。

  “来吧,要不俺会愧生一辈子!咱就这点缘……往后,你娶个嫂嫂……明儿起,权当月儿死了!”说着,她去脱衣裳。金子浑然冒出身汗,心像是别人的怦怦乱跳。“老天……不会赐咱永不明天的黑家!”月儿平躺在他身边,肉躯那般白净,在黑暗里散着圣光。金子头回闻到了女人的体香。

  “给他,福祥!”他把衣裳扔过,让心冷却。

  “俺甘心做回坏女人,上纲上线的事咱不敢违,给身子做遭主儿,犯不了死罪,福祥尽多知道我偷过人,由他好了!”她微启双唇,长发盘缠在脖上,窗外的月光落到她的黑眼里,那张可人的脸安详着,像朵朦胧而诱人的睡莲。

  他眼里胀鼓鼓的,嗨嗨了两声,像哭又像笑。吃糠咽菜长大的男丁不识泪,小时福祥家吃得好,有白馍大人总撵他去街上吃,家人面上有光。金子馋急了,溜进庄稼地薅把豆角,避在沟底烧着吃,也香,没啥好哭,也没啥好乐。今儿不行,热辣辣的珠子在脸上流淌,瞧瞧边上,这日思夜想的裸女,天亮就成了福祥的媳妇,就忍不住泣哒起来。

  月儿过去搂他,他周身的忿怨不停地撞击着,好似要把心碾成粉末,渗透进整个脉络里,整个黑屋都要震荡了,宛若雨到倾天,中间有狂风肆虐。

  “你嫌俺?”她扳过他的脸,拭不干上面的泪,嘤嘤地问。

  “你害俺!你害俺!……”他往外推了她一把,触到她的隐处,梭地抽回手。月儿不明白,愣了一霎。他呜呜着,话音浑浊了,如咬掉了半截舌头:“动了不该动的……好让俺忘不掉你!你……打得啥谱?”

  看金子哭成了个孩子,月儿哇地一声,两人的脸贴到一起,分不清泪是你的我的。

  月儿出门,晓星躲进了浮云。金子没沾她,她在老榆树前转过脸,低声说:“你啥时后悔了,就在树头上栓根红绳,俺看见了,一准来找你,啥时都成!”怕金子不明白,她又道:“没经你愿意,俺把咱俩的腰带换了,俺那条是红的,娘说能辟邪。你这条青的,俺扎着,也好有个念想。”金子手抓起腰带,才觉有点异样,这竟是月儿的!残月坠落,天昏了,看不清腰带的颜色,却记得起,那条红腰带的红极了。月儿早先来他家,常给金子说笑话,自己先咯咯笑弯了腰,那当儿,他就能看到她扎着的红腰带。红腰带柔软极了,像月儿的臂弯,在紧紧拥着他。他没言声,缩在黑影里,明知天将明,自己像坟头的孤魂野鬼,恶瞪着东方,恨死了那抹嫩白色的光亮。

  金子去福祥家吃了喜面。福祥不知怎的,给他抄面的手抖得厉害,像风烛残年的老翁。金子扒了个饱,抹抹腚走了。晚上村里人都去闹房,金子彻夜未归,又到苇塘边疯跑,狼一样地干嗥。

              4

  月儿隆着肚子下地,刨了半趟地瓜,就憋气。福祥找郭大宝,说女人怀了崽儿,你给找个轻快活吧。郭大宝皱起眉,说三秋时节,这刨地瓜就算轻活了,要不,你让她在家里歇着。福祥说俺那女人,脾气贱,一天挣不到工分,比憋气还难受。郭大宝犯着难为,说队里没这政策,先前黄海生的女人怀崽,就没提这要求,往后须儿要是有了,也不提,这是原则。

  下工到家,月儿拖着身子,去抱草做饭。福祥说,郭大宝要原则哩,我是党员,跟我讲原则,嘴上才生几天毛?月儿嫌饭,闻不得锅里的粥味,又哇哇地吐,说让他原则去,俺也不是金枝玉叶,人家挺得住,咱也能挺。

  福祥知道郭老大爱吃鲫鱼,开塘时分鱼,郭大宝就专挑鲫鱼拿,说能给他爹补腰。晌午阳光充足,福祥带着耙网下了塘。水淹到了腿根,连个小虾也没捞着,还让蚂蝗叮了。二日晌上,月儿拽住男人,说啥也不让他下塘,福祥想,女人肚子里有俺的骨肉,两个人呢。庄稼人说事,哪有空手的?塘里有得是鱼呀!草生野长,送人也体面!这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月儿在柳树下站着,望着苇梢上起了旋涡,欢快地转着,还伴有男人欢叫。福祥上岸时,骄傲哼着曲子,网里扑棱着,月儿就眼润了。

  夜里,福祥摸着女人的肚子,说郭大宝还假正经,往外推我,还是霜把鲫鱼接过去的。郭大宝把我拉到墙边,说日后可别这样了,免得人家嘴痒,说他的原则还不如两条鱼。月儿贴在男人身上,声音突然沙哑,说俺心里不再藏人,光装着你,不信我发毒誓。

  月儿去守场院,偶尔与金子朝面,全没往日的事一样。有次金子驾着推车,往场院里送苞米,猛见月儿蹲在垛后,哇哇呕着,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少顷,就瘫到草上。金子丢下车子,过去扶她。她吓得一激灵,脸都白了,还推了他一把。金子问,要不要去找刘赤脚?你怕是病了!没等月儿开口,福祥从后头跑过,把金子推了个头点地。这家伙干活乏劲,怨那年挖大圈里的粪伤了筋骨,落得只能推半车粮食,手却这么狠。金子委屈着,福祥还张开胳膊,像只好斗的公鸡,说你离她远些,别找不自在!月儿眯着眼,没吐半个字,仿佛真让他沾了便宜。金子死心了,觉得单想她愚蠢,心里盘算着,若再装个合意的女人,忘她也能省事些。讨馋的老仙婆去过他家,金子赘了只鸭子,还有半篮子鸡蛋,求她保媒。谁料他鬼姑的事越传越玄,外村有一人家,闺女有眼疾,老仙婆去了,刚拾起话头,就让男主人轰了出来,人家还骂,咱无仇无怨,凭啥来害俺?郭大宝也曾对金子说,侥幸啊!你这号人,要生在城里,得受管制哩。

  月儿的女娃都三岁了,金子屋里也没讨上女人。

  村里男人没了少相,就算迈进光棍帮了,金子认命,人家能熬咱也能熬。熬急了,也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他就下了大塘,去观西洋景。盛夏里酷暑难耐,时常有女人贪凉,钻进苇丛里冲澡。她们脱得赤条条的,伸展开四肢,不厌其烦地又搓又洗,展现着身上那些隐秘部位,浑然不知有双凸眼,饥渴地穿透苇障,窥视着。他躲在里头屏神凝气,蛤蟆猎食一般,腿让水草缠绕着,黑蚊子认准这憨子无能,专挑他身上的嫩肉下嘴,咬得火灼一样的痛,越发不敢动弹,哪怕弄出半点声响,也就毁了一个男人的名声。他咬紧牙,见女人的裸身并不好看,跟想象的大相径庭,一个季节快过完了,也没看到月儿那样好的身段,又怕的淌汗。等女人走了,他空望着那汪浑水,骂又脏了块清澈的好地方。

  回到屋里填饱肚子,又是满脑子女人。他愤怒了,挥拳狠捣自己的头,里面啥也记不住,就那些白净的身子清晰着,总在眼前舞动。

  上秋后,女人就不去苇地里冲洗了,没了眼福。田里要没活,金子就坐在毛茸茸的塘边,望着昏黄的夕阳,又从秃山顶上坠下。想个横竖,也觉不出人活着有啥好,对不住一身铁般的部件。眼下苇色渐黄,连看婆娘的浴身也难了,裆里涨着,就半躺在草皮上,哼哧着。就在脸潮红的时候,赶雁从芦苇里钻出来,长发上滴着水,润湿了花衬衫。她一眼掠到,这光棍在独自找乐。金子被人撞了丑,臊得缩住了两腿,手还没抽出来。赶雁躲避不及,鼓嘴一笑,腮上显出了酒窝,还露着雪白的米牙。郭大宝做主,让她嫁给了山虎。山虎的瘦脸早起了皱,小眼也不再有神。赶雁起初不乐意,跟郭老大说,你是俺叔公,山虎矮好几辈儿,这不是让他占便宜吗?郭老大肚里哼着,说你就当没我这个叔公,你都这样了,还挑肥拣瘦?他有疤,你有麻儿,谁也别嫌谁,就凑合着过吧。赶雁就搬到山虎家,山虎还嘴贱,说不搬也成,今天你上俺家,明日我去你家,轮换着上宿。赶雁说,我还就赖上你了,转年就给你下个黑崽!山虎老实了,他根子黑不说,还带着个黑崽子,叫荻儿。荻儿的娘是蛾子,她当年扎了大塘,就留下这根苗。赶雁一过门,荻儿就娘长娘短,叫得她落泪。山虎人不安分,爱在队上张罗事,社员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名誉队长!”,他嘴上不服,嘟囔说,咱迟早弄个真的当,不信走着瞧!赶雁最受不了他那口臭,动辄学城里人的样子,嘴在她脸上嘬嘬。见她整天没笑容,他似乎猜准她在想啥,宽她心说:“你破了身子,我又不嫌……”“谁破?”赶雁恶恼,吐了他脸粘物。“装啥贞节?爬过你身子的人还少?跟招狗差不多!”山虎损人有一套,村里人都怵他的舌头。赶雁嚎过两声,揩干眼,心里咒骂早亡的男人,又骂那该死的“四不象”,感到自己的确是破,要不咋会嫁给这样的混男人。

  赶雁的笑让金子不再窘迫,村里人都说,不是那身衣裳,人与兽没啥两样。他傻笑了两声,瞅赶雁没离去的意思。

  “吓死我哩!苇里有条乌油油的东西,不知是鳝鱼还是蛇?”赶雁娇滴滴的,她许久没用这声调跟男人说话了。

  金子系上腰,随赶雁进了苇地。苇子长败了劲,叶子唰拉响着,梢上挂了缨子。水清清的,有几尾小鱼在嬉戏,划出几道波纹。“你花了眼!”金子见赶雁的两眼飘忽,像吹不灭的马灯,溢出诱人的光。她胸前紧贴着,两坨肉像闹烘烘的羊头。

  “金子,俺让你做回男人!”赶雁想破就破吧,得对起山虎这句话。这憨子招人怜爱,摊上这相好的,跟山虎过也不算委屈。再说,这憨子要有心,也不会薄了俺。

  金子身上的血都涌到头上,颅瓢要爆开花一样。

  “我迟早会离开山虎,给你做媳妇!”赶雁自己也纳闷,咋生出的这怪念,好似风干了的树芽,晨降雨露,又滋润了。

  金子渴望做回男人,没敢想抢谁的媳妇。“我有鬼姑,姑父杀过人,她比真鬼还恶!”

  “你这死心眼的,你看俺跟的男人,谁根上干净?”赶雁不再说啥,就没见他这样的痴人。她除了破,不想再犯贱,做这事,哪有女人求男人的?

  “俺屋破,没见过带纸的钱!”金子嘴上犟着,心里却盼,土屋里又黑又寂寞,哪怕里头有个会咳嗽的,也算是个人家。

  “诳谁?人家说你有金货,藏在屋里能孵窝?”赶雁眼越发燎人,像能燃着身旁的苇草。“放心,俺不稀罕你的宝物!”

  金子一阵惊厥,多严实的墙也透风!他听到大塘在飕飕作响,心里的火消了一半。

  “我表舅识成色,也出得起价儿,何必提着金篮子剜野菜?你带俺去东北,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咱一样活得体面!”赶雁用肩头磨蹭他,看他喉结不停地蠕动,胳膊就叉在胸前,把两个肉球托了起来。

  金子惦记着藏镯子的黑洞,感到赶雁会脏了那宝物。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月儿,怕没人再配戴它了。

  “点个头,我啥都给你!”赶雁说着,去踩边上的芦苇。芦苇嘎嘎倒地,她喘着,脸熟透了般得红。

  “你走!俺不好使!”金子踩着芦苇出去,一阵清风迎面扑了进来。

              5

  月儿又怀上孩子,生产队说散就散了,家家包了地,各做各的活。

  村里没了往日的热闹,不少人沉默着,脸上挂着迷惘、无奈与恐慌。那拖老带小的人家,叫着吃亏。福祥整天愁眉苦脸,觉得日子逆劲,夜里摸着女人下腹,说老天可得开眼,不下个男丁,这个家就败了。

  这些日子,秋快乐的要死,天天呆在地里,恨不得捧起把黑土,抹进嘴嚼了,再吞进肚子。他话也多了,逢了老的就说,盼得就是这天,给黄抓子种地时就盼,盼着盼着就盼来了。逢了年轻的就说,光棍好啊!一人吃饱,全家不饥。集体做活时,力气都贡献了,我一人养全队的牲口,就吃一份粮。你看郭老大家,一家子说嘴的人,加一块也不抵个劳力,分五个人的粮。刘赤脚家,一人做活,分三人的粮……这就好了,只要不生病,就不愁没好日子过!
金子家的田和月儿家的临边,福祥不是做营生的命,原先在队里总捡轻活,日子一久,手脚都细了,拿不起沉家什,春上往地里推过几车肥,心慌的厉害,就去找刘赤脚号脉。

  刘赤脚在河洼村算个人物,善给人拨火罐,还有治小孩痄腮的偏方,劁猪的活也能做。山虎家与刘家对门,看刘赤脚成天吃香喝辣,又馋又不服气。有一回,家里的鸡吃了鼠药,山虎找来剃刀,剖开鸡的食囊,用清水洗了,鸡就没死成。山虎骄傲得不行,盼着户户的鸡都遭回厄运,能露一手,混顿饭菜。当年选赤脚医生,郭老大说,满村尽数他俩有基础了。刘赤脚让老婆宰了老母鸡,请郭老大去吃酒。郭老大正生眼疖子,不愿出门,说这吃吃喝喝不是小事。刘赤脚就将炖好的鸡送到郭家。郭老大说,听说你婆娘奶不错,让她来给俺哧哧。刘赤脚的女人挺着大奶子,一颠一颠的,跑了三五趟,哧好了郭老大的眼,刘赤脚就做了赤脚医生。山虎当时还打光棍,成分又不干净,在村里的辈分也最低,骂了句啥屌医生?凭女人奶子换,算啥本事?又骂,长得像个猴似的,上树跳井的,看你能赤几天脚?

  郭老大腾出了两间厢房,做卫生室,刘赤脚把听诊器挂在脖上,盼人上门。郭老大说,你当这是开煎饼铺?啥叫赤脚?就是让你赤脚去田里,给贫下中农治病。那是个深秋,刘赤脚将鞋脱下,怯懦地说,赤脚能挺住,就是要啥没啥,俺家的破火罐裂了,做了喂猫的碗。郭老大一脸不悦,说就这水平,凹啊!他一指墙角起夜用的罐头瓶,说这就是现成的,火在里头看得清,省得再给人家烧起燎泡。到我屋里装二两烧酒,自己酿的东西,比乙醇强。郭老大有年喝伤了胃,去公社卫生院救治,听大夫说过,那东西叫乙醇,能消毒也害人。

  啥纯不纯的,早先使盐怎着了?刘赤脚满不在乎地说。他赤着脚丫子跑出两步,又翘着脚踅回,吸着寒气问郭老大,等到田里再赤脚行不?郭老大斜了他眼,操!就是不正规。

  刘赤脚到公社卫生院学习,三天不到黑就回来了,人家嫌他文化浅,连个药名也记不住。他背回一箱子药,还有打针用的器具,嘴上还嘟哝,就隔层窗棂纸,好歹咱还劁过牲畜,在那里做这活的,叫外科大夫。他在针管里吸满了水,往自家圈里的母猪腚上扎,惹得那肥家伙直拿凶光瞪他。有回他老婆着了凉,他从卫生室拿来药水,央求给她来针。老婆死活不肯,磨叽到半宿,刘赤脚豁出去说,我把烟戒了,省钱给你扯件褂子。老婆难抵诱惑,哆嗦着,拿屁股当了鞋底。刘赤脚脸上冒汗,像刚出锅的高粱饼子,心疼地说,等我会了这手,成了医生,你就是医生媳妇,十件褂子也扯得上。女人还烧得满面潮红,就在村里宣扬,说这医生就是能耐,那针扎的,刺溜就进去了。刘赤脚在一旁谦虚,说医疗卫生的重点都放在农村了,做赤脚医生的,没两下子还成。

  刘赤脚的名声喊响了。那时是合作医疗,卫生室里缺七少八,头痛脑热的人来了,填个单子就能取药,跟拿自家里的东西一样。来诊病的人海了,没病的也爱往这里钻。刘赤脚手紧,一般不给人家用针,药箱里的针剂不多了,他想起大跃进那年,村里开过食堂,没几天就吃光了。有次,上头来人检查,刘赤脚犯了自满,当着人家的面给霜打针。刚吸足药水,一个短发女人问,你用的啥?刘赤脚一怔,说治感冒的,弄好老鼻子人了!短发女人撇着小嘴,说那是治痢疾的。刘赤脚吸了口凉气,掩饰道,是呀,往年这季节,排着队拉稀,预防为主嘛!霜穿上裤子,掐腰直盯着他,仿佛遭了陷害,还学着公家人的样子说,村里就我一个女干部,你整垮了我,要你老婆续上啊?刘赤脚喏喏着,吓的汗毛孔都炸开了。刘赤脚去了郭家,送了半斤食油,还有墙上摘的一篮子菜豆。郭老大瞅都不瞅,霜接下东西,说你的事还得研究。听说山虎又蠢蠢欲动,欲填空缺,刘赤脚就着了慌。翌日,刘赤脚见霜去镇上赶集,还拎着篮子菜豆,去卖点小钱,就让老婆找郭老大说情。郭老大见了刘赤脚女人,她的胸还那般丰硕,就转到墙角揉红了眼,说又涩了好几天了,你再给哧哧。刘赤脚女人说,都回奶半年了,连气都哧不出了。郭老大不信,说那么大的物件,光盛肉,骗谁?我也不是没女人。又说霜夜里出虚汗,怕是让刘赤脚用针打坏了,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俺俩夜里研究了,还没定。今夜也不能睡,还得研究!刘赤脚女人满腹委屈,说真的不骗你,不信你试试……

  不久刘赤脚还真火了把。福祥胳膊上生了个瘤子,鸟蛋似的。月儿瞅着那瘤子犯忌,不让他近身,说俺不能让你传染了。福祥就急着找刘赤脚讨药。郭大宝见识多,说这得去大医院动刀子。刘赤脚不服气,说这不比劁猪难。当着人面,福祥也想装回汉子,撸起袖子,就让刘赤脚下手。刘赤脚说,麻药也不知失效了没?酒精蛮新鲜的。福祥被人哄着,嘴有些撒风,学着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冬子爹说,我用不着这个!刘赤脚打过发浑了的麻药,又用巴掌扇木了他的胳膊,把那紫疙瘩捏得发亮,然后拿出磨得锃亮的小刀,拭过酒精。只见刀尖一旋,福祥皮上就裂了血口,像熟透的桃子。福祥叫了声娘哎!刘赤脚两手一挤,那肉核啪地蹦了出来。边上观景的人同释了口气,说算是开眼了,要是福祥不叫那声娘,该是不输电影里那姓潘的。

  福祥给刘赤脚家送了两斤凉粉,刘赤脚说,看这发展,我入党是定了,照此下去,也会像画匠那般风光。又说凉粉你拿回去,这点小事,扬扬名也就行了!福祥逢人便说,刘赤脚该升穿鞋的了,不过两年,莫说胳膊上的小瘤子,就是生在肚里也难不住。郭老大说,村里总算出了件新事,就让老刘头撰了篇稿:《谁说拿锄头的不能拿手术刀?》,调门起得有点高,喇叭里一播,刘赤脚与福祥都成了人物。两人渐而亲如兄弟,两家也好得胜似亲戚,你来我往,跟一家人似的。

  两人聊了会天,都觉日子没过去兴旺,谁也不管谁了。刘赤脚掐着福祥的手腕,感到他心跳的弱,就劝他休做沉活。

  这方子灵验,福祥一到田上脸就干黄,撂下锄镰脸上就有亮色。月儿断了指望,让他管家,自己成天挺着肚子往田里跑。庄稼正是长苗的季节,离不开人,月儿腚后拖着小女,肚里也不老实,偏又遇了个旱年,怕又没好收成,口粮一年怕挨不到头,白面净让男人和闺女吃了,自己三十头上便荒了俏,黑眼珠添了层黄晕。
金子做活从不朝月儿面。月儿忙完家里,下地时阳光开始发毒,他已回到家门上。有天福祥发烧让人伺候,月儿几天脱不开身,她惦着田里的豆苗,瞅空去看时,地里松暄,还浇了水,秧上盈盈地挂了绛紫的花苞。她知道这是谁做的,田在大塘边上,几十步远,是个高坡。塘里芦苇茂盛,浓绿如云,硬挺地往四周弥散着翠光,田里却无水脉,庄稼喝得除天上赐雨,就是庄稼人的肩膀。浇足这方苗地,少说也得五十担水,那得几夜不睡。月儿夏日里,一天曾挑过二十担,肩上磨脱了皮,十几天都浑身酸痛,劲似乎都耗尽了。望着望着,月儿心里热融融的,如燃着了酒精。

  地里省了不少心,金子暗里帮手,她里外才分开身。见金子一年比一年老,屋里还没个伴,心里又添了痛,冷不丁泛起一丝怪异的念头,要让闺女丽儿认他干爹,几次当着福祥的面,难以启齿。
金子地里的活不够做,找郭老大点过头,就在大塘里围了块水湾,撒了鱼苗,没事盯着一汪春水,仿佛能把烦恼与忧郁浸死,稍微生出点慰悦来。月儿下地,要绕他的鱼湾,粗布鞋在泥路上碾着,发出奇特的嚓啦声。金子听到这动静,就埋下头,眼投进湾里,一阵阵的晕。这种迷惘的感觉,随着日出月落越发突显,她的影子连同天上的云霭,倒映在水面上,那肚子高高腆起,又下了福祥的种,这一切都是天在作践人。“操我那没影的鬼姑,比妖还害人!”鬼姑的魔影似有似幻,渐渐地,脑际里就勾出一张恶煞的脸。梦里鬼姑常来闹夜,有次乘她不防,他钳住了她的魔袖。

  “你真是俺姑?”他泪眼汪汪,瞳孔深处迸出缕缕怨忿、恐惧与憎恨。

  她似是哑人,脸盘冷酷异常,是嘲弄和阴恶拼凑的。

  “我苦啊!卖命的疯干,还是累不死这熊脑子!苦夜长哟,没人说话,哪怕有条狗也成。我养不住狗,月儿家的黑狗死了,村里的狗非疯即傻,没一条比它通人性……”他没完没了的唠叨着,哭诉着,忘了鬼姑是恶魔。

  鬼姑总是鬼姑。金子冲她那寡情的脸,看到藏在黑暗里的狞笑。

  “我是人吗?咋在世上没过天人日子?找遍天了,也没俺的位子。要是畜生,老天干嘛浪费一张人皮?……还赐我,你这样的亲戚?”

  鬼姑背过脸去。除了月儿,鬼姑是梦里来的最勤的人。


             6

  丽儿长到八岁上,村里教书的老刘头死了,福祥说闺女家,命里若是吃庄户饭的,识一万个字,去城里该掉向还掉向,还不如学做活实在。月儿没由着男人,送她去了北屯的学屋。丽儿身下添得是女娃,取名叫花儿,让福祥煞是失望,在庄稼地里,俩女子不抵个男丁,算不得劳力,饭却不少吃,养大了又是人家的,真是赔大了。

  丽儿懒的长个,身上精瘦,似乎少了哪根筋骨。她上学天分差,见了数码演变的式子,如读天文。语文也糟糕得很,文章念不成句,磕磕巴巴,让人忧戚。月儿再看膝下的花儿,生怕也长出呆相来。

  福祥未老胸前就瘪了,眼睛也蒙了层灰尘,常莫名地发烧,耗尽了身上劲,不敢再有续子的念头。庄户家没男娃矮人一头,何况丽儿像缺心眼,明白人说,月儿与福祥血缘近,尚在服里,落了殃。月儿宽福祥心说:“啥闺女到时也嫁得出,又不缺胳膊少腿,还指望巢凤胜龙咋的?”福祥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又去找刘赤脚下棋去了。月儿嘴上不服,回想丽儿自小确不伶俐,愁绪就袭上心头。

  月儿憔悴了,脸上显得苍黄。福祥先前皙白耐看,是条爽朗汉子,夜里熄了灯,他有满篓子的甜话,温情在屋里滋生,让她品出人在世上熬,也有快活的时候。眼看男人没了骨架,凡事没个谱,干榨她身上这点油,家里就像是断了顶梁柱。福祥成天下棋也耗力,棋力倒是见长,令村里好棋的人生畏。弈罢回家,填饱了肚子,爬到炕上就睡,像条死猪,梦呓里还在喊跳马拱卒。她疲惫地躺在他脊梁后,把奶子掖给哭食的花儿。男人蔫巴了,长夜就把啥都染黑了,沮丧仿佛在冷血里沉积,越流越稠。

  起夜时,月儿嗅到大塘里飘来的苇香。栅栏门让风吹开了,整个村子黑洞洞的,坐在门旁的石臼上,瞅着空中半轮残月,心里就涩得慌。金子翻动了房子,推到了土框子,下了深基,墙上用了许多红砖,起屋后窗上装了玻璃,看着像是撵上好光景的大户。她情迷意乱,眼底油然闪亮,又耸起那温馨的黑屋,里头的每桩物件都记得清,似乎还闻到了一种味道,哦!是他枕下的梧桐叶子……。当年,那个天降的祸音,戏弄了两个卑微的俗人,如今世道变了,若摊个台湾亲戚,多么光彩!那个鬼姑却再无踪影,没人提及。苇青苇黄,西岗子上的骷髅槐又抽新芽了,死了的是那未了的情缘。一颗流星划天而过,如带着她心里一绺火花,扎进大塘,让残缺的念想再次消亡。她抓起扎着的青腰带,那棵老榆树就挪进了脑里,她寻了个遍,上头秃秃的,没有让她羞见的那种颜色。木然地坐过半夜,装了一脑子繁乱事。福祥像断了水脉的树,一天比一天枯了,养娃下地不算真苦,两口子过到半路上,日子宛若一缸温吞水,不咸不淡的,让人丧气。他白日不着家,夜里要么昏睡,要么哼哼唧唧,呻吟个不停,别说温存她这半糠的女人了。她恍惚地望着金子家的生屋,盼着里头能亮起一盏灯。

  家里的公鸡叫了,她从迷糊里惊醒,男人和孩子睡在炕上,独自夜游,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怕不是正经女人的作为,就悄声回了院里,怀里胡乱跳着,像是偷了谁家的东西。

  临近秋收,福祥遭了坎儿,咽饭食喉咙痛如针锥。他随刘赤脚去了镇医院。刘赤脚不认得大夫的字,进去讨教,听了大惊失色,眼里灰暗了,福祥在外头看得清楚,一下明白了七八分,头立时就耷了。两人顶着烈日回家,一路无语,福祥脚下绊蒜,不敢想厄运临头,只盼是阎王爷认错了人,愚弄他一回又走了。刘赤脚唉声叹气,劝他想开些,世上就没不生病的人,说着自己先泪汗俱下,变了声调。

  刘赤脚跟月儿交了底,说医得早兴许能好,得烤电。北屯的支书也得了这病,比福祥的还重,硬是烤好了,就是破费点。福祥像个木头人,眼都不会眨了,他知道家里缺啥,庄稼人最怕生病,也生不起病,能迈过这道大坎儿,不损房子也得折家人的阳寿。他当晚汤水不沾,横在炕上瞅房檩。丽儿护着妹妹,冷着小脸观大人眼色,觉着要来风雨,不能再到爹娘的膝下躲藏。月儿忍住泪,把悲苦咽进肚里,哄两娃睡下,掩上门,对长吁短叹的男人说:“明儿去医院住下,饥荒咱驮着,都能活,不信就咱撑不起个家。”

  月儿天不亮就备好了饭食,把枕头里的钱抠出来,数数不到百块,怕是连个零头都不到。种地不赚钱,除了能喂几张嘴,就赚个吃苦。上年夏收,延上连阴雨,麦粒生了芽子,充不上公粮,还垫了钱。圈里的猪图长膘,在农家,这肥猪就是银行,有气力才养得起。等足了款项,捉来了毛崽,需细心呵护,舍得掺精食,才长得猛。猪养成了送走,细细算来,却没赚多少,仅能将小钱化零成整,不随手花掉而已。也有不走运的,养成的猪死掉,全家如丧考妣,万分悲痛,只好煮熟贱卖,不至于血本无归。不养它又不成,还得攒肥喂田。就几只母鸡成天出门刨食,瞅空回窝里下点纯钱。票子掂在手里打沉,约莫丽儿的学费该叫了,她又抽出十块,塞回了原处。

  到了镇医院,收款的小伙没睬人,眼瞄着玻璃,上面有只撞晕了头的苍蝇:“押金三千,这里的规矩!”

  月儿和福祥全懵了,让这话震得嘴打哆嗦,半晌说不出话。月儿手在兜里,把那点钞票攥得精湿。三千块在月儿心里没概念,那该是几栋新屋钱,庄稼人活一辈子,有的也盖不起栋新屋。刘赤脚替她说:“钱不凑手,病急,几十里路,又涨了水,先那个……钱随后,她不是赖人!”

  小伙没吭声,眼随苍蝇移着。福祥脸惨白,晃了晃,扶在窗沿上,像在大声问天:“这不逼人死吗?俺把孩子押上,你要不要?……”他拉过刘赤脚,冲小伙子说:“你问他,俺村的赤脚医生,早先看病吃药,啥时难为过老百姓?……”小伙怔着,想这人是让病吓疯了,把这里当成了福利院。他摆摆手,示意别不长眼,妨碍了后边的人缴款。月儿汗湿了全身,她将福祥拉到后头,劝他别急,自己又火促地转身回去,哀求道:“大兄弟!你行行好,等足了钱,俺立马送来,不难为你!”

  小伙这种事见多了,麻木着,索性迷上眼,用手揉捏脸上的穴位。月儿又喊:“大兄弟!人命关天,你就抬抬手……”她絮叨半天,猛回头,福祥不见了。她东跑西撞,大声吆喝着,像叫魂,拐了几个地方,哪有福祥的踪影!刘赤脚也吓慌了,嘴边稀疏的胡子抖动着,跟着吆喝:“福祥!你乱串串啥,可别想不开啊!”月儿腿都软了,抓过刘赤脚的胳膊说:“你快去楼上,……我去外头找!”

  月儿在公路上疯跑,顾不得车来车往,逮人便问,福祥哪去了?一个出小摊的老头拽住她:“哪有你这么找人的?吓死人了!……”月儿推开老头,又没头没脑地窜着、哭着喊着,身子挺不住了,就在瘫下去的瞬间,她看见了福祥,呆在一座桥上。

  “福祥!你这没良心的……”月儿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差些撞到一个人的脚踏车,骑车人划身而过,骂她眼瞎。福祥听到了女人的呼唤,心里如开了油锅,两手抱住栏杆,两只鸟从桥底飞起来。“你就这么撂下俺,也不管娃了?”月儿喘得像风箱,死抓住男人,打他咬他骂他。福祥也哭了,泪水流进护城河里。“要死也死一块,等俺回家,把娃儿送了人,咱一块往桥下扎!”月儿撕扯着他的衣襟,成了泪人。“这是天要灭我!……”福祥呜啕起来,鼻涕抹到了腮上,他跺着脚,又撕打着自己的胸膛,“你这个倒霉蛋,天降灾星,单砸到你头上。天啊!你不让俺活不要紧,赏俺个好死,别让俺带累家里……”桥边站满看客,月儿不愿丢人显眼,突然怒骂道:“你不是个男人啊?在这里吼算啥本事?咱今儿就赖上医院了,天老爷赶,咱也不走了!”

  只差给院长磕头了,才安顿下福祥。刚出医院门,月儿眼前一黑,扶在树上才没栽倒。刘赤脚搀着她,牙痛似地叹气:“这一家子,活活愁死人!”

  回到家,刘赤脚赶走了圈里的猪,月儿在屋里翻东倒西,找不出值钱的物件,就想起了借。村里人最忌借钱,串了几个门,都怜悯福祥少福寡祥,接下就苦着脸,罗列着家里的积蓄少得可怜,又排了若干用场,说得只差跟月儿倒借了。剥光了脸皮,晌饭也没吃,也没凑出二百块来。无处再走,她陡然想起了表哥。表哥在县机关里混得好,月儿曾去走过亲戚,忐忑地爬上阁楼,好不容易敲开了半扇门,身穿蝙蝠衫的女人探出头,横看竖瞧。月儿叫了声表嫂。女人把油粉脸拉退了颜色,似乎去了个讨饭的,赶紧给个馒头打发走算了。表哥家地很光洁,月儿不敢挪步,怕擦倒,也怕脚底留下土印子。表嫂就拿着拖把,不停地抹着。月儿只坐了十几分钟,表嫂手里的拖把愣没离手。再进那门,跟上断头台差不多。
眼见到了悬崖边上,打卖身的谱也算条道,见天还早,她把花儿推给丽儿,叮咛几句,就疯疯癫癫跑出村口。不知为啥,潴子里的水又涨了,腿上让酸枣棘子刺红了,还湿透了裤子。到了土路上,她拦住一辆拖拉机,死皮赖脸地爬了上去。

  表哥给县长当差,几年未见,胖了也白了,面皮那个光润,嫩过乡下的闺女。表哥微笑着,不像是强挤出来的。月儿依稀记得,他小时去河洼走亲戚,她知道高粱地里有棵野瓜,熟了也舍不得摘,留给他吃。他大口嚼着那,跟吃仙果一样,脸上就浮起一样的笑。月儿胸口顺畅了许多,毕竟血缘上比表嫂近,想当年为她与金子的亲事,这白脸汉子竟扑腾一下,给她跪下了。月儿心里添了底气。

  “福祥遭病了!……”她嗓子眼提了上来。表哥冰了脸,等着后面的话。“院住上了,押金还欠着,一个疗程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我寻思着,只有穷帮穷,亲帮亲,你能不能……等俺交上粮食,也能先缓口气儿。”“妹子!……”小时他总唤她的名,今儿,他感到该这么叫。“光急不成,你看啊……这事,我帮个人场儿还行,找个好医生啥的!”月儿心又悬着,如落在半山腰上,抓住了根藤,死不放手,“表哥是场面上的人,话管用,俺顾不上你笑话,都赶到这趟子上了,死的心都有。女人担不起大事,俺真让钱憋死人!……要不咋说求人难,吃屎难呢!”她说着,红了眼窝子。“一家不知一家愁!”表哥翘腿坐在沙发里,拍了把光滑的额,“别瞧你哥人模狗样的,就时下这点儿薪水,连养家也难!城里人看着风光,人情往来、鸡零狗碎……就没不用要钱的地方!你说,吃喝拉撒睡,哪样省得下?到了年头月尽,我都不敢算帐……”他蹙起眉,仿佛后悔到城里攀官。

  月儿失神落魄,走到大塘边上的时候,落日把她悲怆的影子拉长了,岁月似乎到了尽头。西天上的缕缕红云,像吊在屠架上的肉排,血滴进死寂的水里,鱼在里面挣扎,冷土上,只剩了缕尸布似的淡光。她眼前一晃,看满塘的芦苇都是红的。芦花初扬,红雪般地飘荡着,她心里蓄着所有的希望,也轻如絮绒,随风远逝,散尽……

  月儿泪眼模糊,哀怨起自己命多不济,干嘛还在桥上拦着福祥,不如随他一跳,所有的苦难都到头了。哭罢了自己,她想起了孩子,丽儿还烧不熟饭,花儿才摘奶,黑里还揪着她的奶子哭夜……她揉揉眼,村落竟那般冷漠,突然抛弃了她似的,那里依然狗吠牛哞,还有女人们悠长的喊叫。这恬静与温煦,没她和家人的份,属于她的,只有愁楚与悲凉。

  恍惚间,远处似乎有道闪电掠过,没扑捉住,怕是花了眼。凝神再瞧,她看清了,在那棵老榆树上,一条红色的带子在飘扬。

  离金子家不远,她踽踽着,脚步终于停住。老榆树更加沧桑,嗦嗦地落着黄叶,像多年没见的老友,她忍不住靠过去,想抱它亲它,触摸着它的老皮。树桠上的红腰带拂动着,艳丽如新。眼前的房舍那么年轻,年轻得让她害怕,那扇黑门关着,她伸出手,没叩。一串泪又流下来。

  月儿返回塘边,踯躅着,天便落黑,老榆树模糊起来。脑里纷乱着,跟前塘水幽幽,家还有医院,不知该去哪里。鬼知道,金子啥时竖在苇丛边,背后一片苍翠在炊烟里摇。晚风徐徐,吹得人心发瑟,她立不稳,女人的瘦腰在寒楚地颤栗,随时都会折断。月儿一腚坐到地上,摸摸冰凉的心还在跳,她想,日子让这地方残缺了,再腾不出空装这憨子了,可此时此刻,当着铁桩子般的男人,她像是委屈了半生,突然找到了个能哭的地方。

  金子笃诚,长夜里那咯咯爽笑的女子,让他的孤寂不再平淡,那双似水如漆的黑眼,每天星辰一样,在他荒凉的心野里出没。一个久远的圣影,在相伴多少不眠夜的早晨,随着那轮红日痛别地坳,便成了他生命里的神灵……。他给心绪系上笼头,从怀里掏出个包儿:“三千,这病得花大钱!”

  月儿没接,扭头把脸捂上,泪珠绕过指缝在手背上爬。金子扎煞着,不知咋来安慰她,就把钱轻轻掖进她的裤兜。动了月儿身,一股子火趟进胸里,眼前又显出闺女时的她,喜鹊样地冲他叽喳说笑。他跺了脚地,忍不住在心里喊:“福祥!你肯定是福旺了烧得!”

  月儿眼又如夜黑,圆月露出皎洁的脸。她突然挺直了脊梁,心里亮堂了许多。“你才整了房,湾里地里都投钱,哪来这么多?”她护着那烫身的东西问。

  “甭管,湾里有鱼,不愁钱!”他目光抛进水里 ,里头的鱼在叮咚乱跳。“快回家给孩子做饭,天要翻哩!”秋风送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他感到像个男人。

  “不!青黄不接的时候,你挪不出这么多钱,不说白了,我不要!”月儿还是那么执拗,说着还吓唬他去摸兜。

  “镯子卖了,赶雁她舅出得价儿!”他轻闲地说,好似是件多余的东西。

  “镯子?……你傻呀!那是件连心宝物……”她腰酸腿痛,火将嘴唇烧暴了皮,声也苍了,“你去,赎回来,别对不起死去的老爹,俺没福戴,它该有个真主儿!你身子还壮,日子也好了,不信碰不上个可心的。这钱用不得,我就是卖血卖炕也不花这钱!为福祥,不值!……”

  “为你!”没等她说完,他黑着脸封住她的嘴,启脚向灯火点点的村落走去。

  她竖在那里,脚下生了根,眼前还浮现着他黑脸,上面添了深深的皱纹,叹他命更苦,在世上碰了个缺心少肺的女人,毁得他一生没了欢快。没料想这憨人却以怨报德,明里暗里帮衬,更让她如负重债,不知这辈子如何偿还。

  福祥的病见好,神志也坦和了。男人兴致好,勾起了月儿埋在心里的话:“夜来找老仙婆占了卦,说后面想顺,得给丽儿认个干爹!”福祥摸着秃脑袋,慢吞吞地咽着汤水,喉咙里一阵阵刺痛,害得眼皮吊了起来。“金子实诚,对咱有恩……”月儿接着说。福祥鼻里哼哼算是应承,脸又阴了。他经不住折腾,脖好麻着。他爱月儿,害怕死,当拖起糟身子,从冢地往回爬的时候,先想到的就是月儿。昏迷中,他看到月儿又找了男人,是个又高又黑的家伙,月儿光着身子在塘水里游,那男人在里头候着,像只饿狼。月儿竟那么不要脸,还咯咯地笑,两人恣情地嬉戏,像两条鱼。“幸亏我赶了回来!”福祥又想到两个女娃,她们不能没爹呀!当时豁然悟道,人活天地间,福源于一个缘字,缘尽了,万物都虚化成烟尘,冒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要能活!俺不求吃香喝辣,有苦有难俺都挨了!想到这,他干涩的眼角竟油润了。女人说金子的时候,声音都震颤了,他像钻进女人的心房,女人瞒不了他,里头有块肥沃的大场,是属于人家的,那个黑家伙在那里铧犁,耕种。福祥忍了,不想戳透这层膜,生怕引来祸似的。他先前对金子戒备,还说过绝话,后来两人见了,金子总是低下头,像在忏悔。福祥就在唇梢堆起浅笑,看这个逐年衰老的光棍,拧着心思馋人家的女人,的确是件惨事,胸中的羞恼也常岔出些怜意。可患难识人,金子不抱手旁观,救落难人于水火,还卖了家宝。福祥似乎看明了,这憨子让人信服,浑身都是义聚的。女人由他想去吧,要让他不想,俺就不能活,人要没了,女人还不是撇给了别人!

  “人家把粮也给咱收了,等卖了钱,请人吃顿饭,算个仪式,认这门干亲,咱不能偷着掖着!”月儿做主地说。

  福祥丢下碗,默默地躺下,忽觉有双眼睛照过来,让心里一阵阵发疚,又一阵阵惧怕。望着憔瘦的女人,汤水又涨痛了发紧的喉咙。]

              7
   
  丽儿十六上辍了学。学屋在北屯,要涉沟趟水,过一道石板桥。那桥板是活的,踩在上面咚咚响。前些天,铁勺子偷电,将线接入北屯的表盒,两村就起了纠纷,还差点惹了官司。北屯的书记是个二愣子,掐着腰来找郭大宝,说要去镇上评理。郭大宝看他硬软不吃,就绵里藏针地说:“铁勺子眼花,还让电打焦了手,你要去镇上,顺便捎上他,到医院治治!”北屯书记回村的路上,用撬杠掀掉了桥上的石板,绝了来往。后生们就再上不成学,河洼人就站在沟边骂,你北屯人不仗义,南庄北疃的,你那破学屋,俺还不稀罕哩!福祥把丽儿的书做了手纸,说女不认字,狗不犁田,女娃能拾起针线,围锅台转得顺才算本分。丽儿模样还耐看,皮肤白白的,高鼻亮眼,就是心眼愚,平时不言不语,说得急了还犯口吃。
福祥病算稳住了,除了趸金子的鱼去拉乡,学会了耍秤杆,从外头回来的时候,还常捎了些杂货,摆在门楼里卖,日子顺和起来。刘赤脚偶尔找他下棋,他心不在焉,破绽百出,刘赤脚赢得没劲,说你的棋臭了,在村里不入流。福祥站起来,拍拍腚,说了真话,我捡了半条命回来,日子得往前撵,孩子要成了人,我啥时蹬腿,也就塌实了。再说,长病长怕了,总有个心事,家里四口人,吃粗饭喝凉水不要紧,咱得备点钱,起码够一个人生病!这棋,不下也罢!

  丽儿惦着干爹,常过来帮金子缝缝洗洗。金子待她好,家里有了好吃的,先由她尝。他出门赶集上店,总不忘给丽儿带回点东西,小时候是带吃的玩的,大了就带雪花膏发卡啥的,过年还给她扯了件花衣裳,月儿找镇上的裁缝做的,套在丽儿的身上好看极了。丽儿舍不得穿,也不想要干爹的东西,说俺也不是小孩子,那样多生分!丽儿在干爹家,比在自己家里还悠哉。村里人都说,丽儿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傻,到时怕寻不上好人家。她懂了点男女间的事,常一个人暗自伤心,都是爹娘生养,脑里就是少了哪根筋,看不清世上的事。好在她帮干爹照看苇湾里的鱼,懒得跟精明人绞心斗嘴,净赚清静。她想起上学时学得一首歌,记不准词,有蓝天和白云,曲调甜耳朵,想唱又唱不出。

  金子痛怜丽儿,拿她当亲闺女,他知道这孩子虽不言语,心里亮堂的很。

  丽儿恋湾,愿看那唇儿拱上水面的鲢鱼。一夜夏雨,边上的柳树都挪进水里,绿苇滴翠地在风中游动,欲溢出塘外似的。她在沿上一站,还没撒手里的麸子,鱼就拖着浑胖的身子,从四周簇拥过来,认得她一般,搅得水声哗哗作响。她快活地去敲它们的头,鱼群吃饱了,就卖力地撒上一会欢,讨她的好。日上正午,金子坐在门前的老榆树下,悠闲地吸烟,凉快。他瞭望着大塘,看见了苇梢上的红衣衫,火般的燃烧。丽儿爱净,泡在苇丛的一块圆圆的水湾里,眯上眼就能成梦。小水湾是她的净地,她管它叫汪子,炎日里她在塘里观鱼,忽见冲阳处有一段弱苇,像是有意为识得怡雅的人留的幽道。她鬼使神差地钻了进来,发现这小湾里的水特别净,能看清底下的细沙,像是滤出的,比女人们去冲洗的泉水纯。她迷惑这水咋这么明晶,就蹲下去,映在里面的闺女笑盈盈的,咋看也不像自己,比照在镜上的伶俐,绝不像是心钝的人。她捧了点用舌舔了舔,味里有薄荷的清甘,才知不是跟大塘里的水同源。她在边上踩出一点空,那绿苇如沾了丽儿的淳纯,先是醉了似的往外生,转年便像移了根,屏就显了型,四处密密实实,上面只露一方天。她仰在清凉透背的汪子里,无丝毫酷夏的暑热,迷醉地抚着胸前,俩肉鼓妄自隆起,心仿佛生了翅膀,带她飞向了那团流浪的云。水鸟叽喳地在不远处闹着,忽悠忽悠,自己就像飞到天上。她觉得鼻腔里起了阵涨热,下身有了与水接通的痛畅,躬身看时,水里泛起一丝红。她不明蹊跷,满是恐慌地穿上衣裤,知道这不是跟男人说的事,绕过干爹,羞赧地跑回家。月儿听了,忙把自己的用物翻出来,笑着用指尖剜他的头心:“死闺女,成人了!”

  中秋节上,福祥从镇上打回了月饼,月儿包出一斤,让丽儿送到干爹家。金子上午下地累得慌,和通常一样,铺下腚,狼吞虎咽嚼着剩饭,嚼着嚼着,想起今儿是个团圆的日子。丽儿进门,看干爹痴愣愣的,好生奇怪,往日里干爹心阴得下雨,见了她脸先放情,胸中就像透进凉爽的穿堂风,手脚也轻捷了。

  “干爹,今日过节,你先别吃,我给你……生火!”丽儿几天没来,干爹家又乱得一团糟。说着,她去拿柴烧火。

  金子拍了拍肚子,说:“饱了!”

  丽儿佯装生气,瞪他一眼说:“我还没吃呢!”

  “噢!”金子眉眼弯成了月,一指盆里的鱼,“都拾掇好了,炖上两条,剩下的拿给你爹补身子。”说着,他挽起袖子去掌勺,丽儿拉着风箱,一会儿就热了锅,腾起水气,丽儿看到干爹脸上冒了汗,笑盈盈的。

  “家里有甜酒,又有月饼,节今晌过吧!”金子说。

  “那月饼是夜里吃的,你把它摆在……天井里,望着天上,咬上口,那才是……过节呐!”丽儿蛮有情调,给干爹描绘着。她跟干爹有说不完的话,舌头也灵便了,一天能说上一年的话。

  鱼盛在盘里,酒跟月饼也上了桌。丽儿先给干爹斟了盅,自己也满上,用唇沾了沾说:“俺可是头回喝哩!”

  金子眼润了,说:“日子好过了,我跟你这么大时,还跟爹讨过饭,你娘小时也讨过。碰上有人家问,还不敢说是河洼村的。出去转上几天,回来先钻进苇塘里,换了衣服才进村,怕丢人!”金子嗞一口,想到哪说哪,记起月儿小时的模样。

  “俺才不信,娘说你是个……有大处的人,怎能去讨饭呢?”丽儿想起娘总说干爹的好话,每提起干爹的时候,娘的脸还绽出崇敬的光。对干爹的亲近,也怨娘成天唠叨的。与干爹在一块呆久了,才知娘眼光没错,干爹待人敦厚、温良,从不跟人争长短,没丝毫不济的地方。小时候,丽儿看淘气的娃子们,总骑到爹的脖子上,十分得意。丽儿也像骑回爹,却不敢说,她就去干爹家,说你驮我回儿!干爹放下手里的活,一腿跪到地上,欠下身。丽儿忘不了,干爹的脊梁那么宽,她骑在上头,在院里转着,张开胳膊咯咯欢笑,像一只蝴蝶在飞。稍大时,丽儿在学屋里天分不好,受人欺负。北屯书记的儿子蛮横,往丽儿的书包里放壁虎,还捉了虱子往她衣领里投。娘听了,要爹去北屯,找书记管教儿子,积点儿德。福祥说要去你去,孩子闹玩儿,又没伤着皮毛。有次,书记儿子嫌丽儿去老师那里告状,罚丽儿给他捶背,丽儿不肯,他就捏肿了她的鼻子。娘跟爹说,我要不是妇道人家,就去找书记理论,孩子逞强,都怨家里惯的。爹说一群毛孩子,哪有不打架的?以后别总去找老师,不就得了。干爹夜里去了北屯,给书记捎去两桩东西,一桩是两条又鲜又肥的鲢鱼,一桩是一瓶烧酒。干爹说,你要收下鲢鱼,算给我个面子,你儿子霸道,连老师都不敢管,你管比别人管都强。你要不给我面子,俺喝了这酒,就失礼了!书记收下了鲢鱼,他儿子就再没敢混帐。干爹好!他比娘说的还要好。

  “你娘说着玩儿哩,一个庄稼人,能大到哪里去?饭是真讨过,你还小,不知道活人难!人这一辈子,总会碰上几回过不去的时候!”金子一盅下肚,话就多了。

  丽儿瞪大了眼,信了干爹的话,干爹的眼里就盛着苦难,要不是她来,他一天都不会笑。她不信庄稼人都没大处,干爹就比亲爹有大处的多:“玩不玩儿的,俺还……看不出?娘还会哄俺?”
“不哄你!你说二五得八就得八,干爹不跟你犟。”他见丽儿喝下半盅酒,又去拿瓶子,就夺了过来,逗她道:“就这盅了,女孩成了酒鬼,大了嫁不出去!”

  丽儿勾起了心事,放下筷子:“你也这么说?俺偏要喝,嫁不出去……更好!”她一口喝下,又甜又辣,片刻,脸上就绽放出两朵红云。

  “唉!真是个孩子!干爹也沾不得酒,要不是高兴,放它一辈子俺也不馋……”金子心里痛快,又给丽儿添了半盅,给她夹了块鱼。

  “还高兴呢?你就……这么疼俺喝啊?”丽儿推过酒盅,撒娇地让干爹添满,没了平时的规矩。

  金子像怕丽儿生气,又怕她真的喝醉,猛想起什么,盖上酒瓶盖说:“咱换个高兴法儿……”丽儿还在猜思,就见他去了里间炕头,上面搁着块大鞭,那本是备着出鱼时放的,可今儿是个大日子,多少事往心头涌,该让这块沉寂的院落吵一回了。

  “你点啊!”丽儿到底是个孩子,高兴地跳了起来。爱听鞭响,又怕,说着先躲到窗后,爽朗地笑着。

  大鞭挂在门前的老榆树上,噼啪暴响,火球在那里闪成串。金子聋了耳朵,丽儿吓得埋下了头。两人震的身子一颤一颤的,如同老榆树调了个,树活了,人木了。

  干爹今儿这是咋了?跟个孩子似的,眼里还晃着晶光。丽儿静默了。

  丽儿回家跟娘说了干爹若干事,月儿听着,眼也无缘无故红了。丽儿很困惑,不知出了啥错,提起谁来,干爹跟娘都怪怪的。
        
              8

  大年上,金子换上了新衣,蜕去了不少老态,面上也添了些钢气。这些年,村里人没少沾他的光,瞧这憨子挺直了腰,都说憨人有憨福,讨上女人误不了生崽。金子见大人孩子都变得用笑脸迎他,心里总不自在,像是欠了人家的钱。怕后生们来拜年,他大早就开了门,还备了压岁钱。屋里家具是新添的,除了人变老了,一切都鲜亮起来,他怅然地对着镜子端量个遍,竟发现脸上多了若干嫩色。

  听走路的步音,他知道是丽儿来了。丽儿不愿去别人家拜年,有年初一,她领着花儿去给刘赤脚磕头,刘家女人给了花儿两块钱,就给了丽儿五角,还让花儿替她拿着,怕丽儿弄丢了。她不是稀罕那点钱,让人家当傻人待,伤透了心,整个正月都没了欢快。丽儿冲金子一笑,算是行了年礼。金子感到丽儿大了,能解自己的心思,就是不像小时那样肯叫爹了。

  丽儿给干爹捎来个绸包,绷着嘴如递过一团谜。金子握在手里,掂了掂,是件沉物,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忙小心地揭开,竟是那只澄黄、乌亮的镯子。

  他把它供奉到胸前,久久不能释怀,这何止是件宝物,捧着它,感觉是捧了块没圆的残梦,上头有月儿心跳。他强忍着,不让丽儿看他失态,冲她一笑。丽儿乐成了一朵花,难得见干爹笑,而藏在这笑里的东西,丽儿看不太透,但她知道,这金镯子对干爹来说,命般的重要。她从娘颤抖的手里接过它的时候,娘的神色庄重又谲怪,就让她感受到了这一点。丽儿心里香甜透了,她就盼着干爹高兴。

  “丽儿!咋回事?”金子摸着镯上的雕花,有些不敢信,卖掉它的时候,就没想再有见它的一天。

  “俺娘……不让说!”丽儿笑着摇摇头,看干爹蒙在鼓里,又忍不住想说。

  “跟干爹也背着?”金子装作生气,“你不说,就给你娘带回去!”

  “那……你别告诉娘。”丽儿心里的事,从不瞒着干爹。干爹是棵大树,她就是只小鸟,在那密枝茂叶里跳跃、小憩。鸟儿不再孤独,只为栖身的树呢喃、歌唱。

  那是刚进腊月门的时候,金子给过丽儿钱,丽儿不知道那是多少,反正是厚厚的一叠。干爹说,这是你帮着看湾的钱,拿回让娘收着,日后好给你买嫁妆。丽儿脸红了,说俺不嫁人。再说,俺是给干爹干活,不是你的小短工。金子眼里流溢出慈祥的光,说你不是俺的小短工,你是俺闺女哩!是闺女,就得听老的话,你要不拿,是不想认我这干爹了?丽儿掂在手里,还是吓得不轻,那么多,自己就是个棒男人,也不值那价。看丽儿犟,金子拉下脸说,你不收,干爹湾里你就少来。丽儿把钱拿给娘,月儿深思了半晌,说留下吧,我有用场!

  月儿去了赶雁家。山虎的腿刚好,萎在墙根晒日头,狗日的郭大宝自做了村主任,村里大喇叭就没停过,不是放吕剧,就是吆喝着下通知。赶雁又要去城里送鱼,月儿说天这么冷,湾里封冻了,金子也收了网。赶雁听了暗自忧伤,都怪山虎没深浅,馋那捞不着的官,害得白挨了一顿拳脚,花掉了若干钱,家里的积蓄都用光了。“要是手头紧,你开口呀,谁没个难的时候!”月儿说。赶雁摇摇头:“哪好意思呀,现在的人不比过去,都不亲了,把钱看的比命还重!……像你这样开通的,不多了!”赶雁说着,猛想到当时福祥遭坎儿时,月儿来借钱,钱就放在腚下的箱子里,那箱子吱咯响着,暗想钱到了人家手里,心里就不会塌实,也想秋收一过,买种子化肥还得用大钱,荻儿的衣裳又旧又小,年底总该扯件新的,就推说钱倒是有几个,都在外头,远水不解近渴啊。月儿走时候,泪都流下来了。“也不是都那样,都怨穷啊!……”月儿又勾起伤心事,两个女人惺惺相惜,诉说起衷肠,直到心里酸透,月儿才记起干啥来了,探问:“你那舅舅……还好?”“早死了!你打听这干嘛?”赶雁问。“那就算了!”月儿煞是失望,“那他儿女……”月儿实在辞不答意。“还说呐!有俩儿子,老舅像《墙头记》里的老头似的。谁也不养,不然,还死不那么早!”赶雁忿忿地说。“他俩儿子?你说个名儿,俺去问一件事,或许他们能知道!”月儿那急切的神情,更让赶雁摸不着头脑。“你就别闷我了,你还别小瞧俺赶雁,老舅活着时,给他入吉最多的人是俺!”赶雁说。月儿心里划过一道明阳,她扯起赶雁的手:“你帮俺打听,福祥遭病的时候,有人买给你舅一只镯子?……”没等月儿说完,赶雁截住她道:“你说金子?”月儿的手一紧,将赶雁的胳臂都掐痛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你知道呀?”赶雁瞅月儿额上沁汗,那镯子上仿佛有这女人的魂,找不回它,人就会痴掉一样。她迟疑一下,又摇摇头:“听是听说过,舅死了……表哥又不学好!”她叹了口气,像是替月儿懊悔。“我想也没啥指望,就是个念想。那镯子……是他的传家宝,想起来,这心里就安顿不下!”月儿说了真话。“是块宝物,听舅说过,那上面雕着龙,是宫中的物件,值钱着呢!”赶雁边说,边去觑月儿的脸色。“要是能找到,多少钱俺也认了!”月儿想,要是钱能还了金子的情,万贯家产也舍得。“这又何必,才吃过几天饱饭,气就粗了?”赶雁奚落道。月儿瞅着赶雁,缄默片刻,眼前的女人虽不亲近,还是敞开了心扉道:“人家仁义啊!俺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咱拿啥报答他?早上你给他一瓢水,临黑他会还你一桶油!没那镯子,福祥今日的命就没了!况且,咱草木之人,也有草木之人的念想……”月儿侧过脸,不让赶雁看见她的眼红。“你俩呀,真是对好人!”赶雁似乎听明白了,叹羡道:“他也真不容易,让人佩服,这般的好人,不是谁都能碰上的,只可惜,还打着光棍!俺看得出,在他眼里,除了你,再俊的女人也是豆腐渣!……你说,这么火性的男人,他就急得住?跟修炼似的!……也怪你,当年那根红线,你就舍得挣断?”赶雁没完没了地说。“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月儿黯然,她时常恨自己没心没肺,让个没影的鬼姑,拆散了一段好姻缘。她起身欲走,向赶雁撂话道:“手头紧就来我家,俺虽不富裕,没有多还有个少,这过日子,家家都有个拌磕,没人帮就难过去不是?”

  “月儿!……”赶雁叫了声,转身进了内屋。月儿闷在葫芦里,就见赶雁捧着一个木盒出来。月儿越发惑突,赶雁先凝神屏气,半天不肯开启。窗外飘起了雪花,静静地消融在院落里。

  “俺好久没听这么暖人的话了……”赶雁从盒里拿出一块红绸包,月儿早等不及了,一把夺了过来。

  “天呐!”她的指丫都分不开了,身子抖动的像过筛子,那东西就重重地坠在脚边。她没敢去拾,弯腰蹲下,脸贴过去左瞧右看,生怕认错。其实,她捧起那红绸包的时候,就知道不会错。她拾起金镯子,放到干涩的腮上,那感觉还那么真切,就像昨天还曾拥有过它。她流泪了,半天没有起来。

  赶雁鼻里也酸酸的,这是舅死前留给她的,她知道这件宝物很重,曾是金子的命。她收下它,压在盒子底,连山虎也不知底细。“念你那片心,也可怜那憨子,今天俺就做回儿好人!”

  当天,月儿给赶雁送去四千块钱,赶雁只留了一半,她说当年舅就给金子出的这价。再说,这宝物价再高,也高不过里头的情。只当是那憨人的东西,让人借去了一遭。

  丽儿看干爹傻愣愣的样子,似乎猜到这镯子里的故事。金子心里如装了头鹿,胡乱撞着,让他亢奋又哀痛。他望着丽儿,又绽起笑脸,想大过年的,该让这闺女高兴。丽儿看干爹怪怪的,咋看也不像旧日的干爹了。

  “丽儿,当你出阁 ,手镯送你做陪嫁!”他脸上流金溢彩。

  “俺……不嫁人!”丽儿有些撒娇,“都说过八遍了!娘说了,镯子让干爹留着娶……干娘!”丽儿眼如炭黑,颇似月儿年轻时的模样。

  郭二宝顶着个油头进门,这些年,他三天两头外出,跟一帮黑道上的人有染,钱赚了不少,却丢了一只眼。郭二宝不含糊,去了趟大城市,要装假眼。假眼装成了,看人时就一只会动,一只是死的,有几分瘆人。他的名声开始大震,城里都没人敢惹,乡下就更不消说了。他挺着肚子,裤子硕肥下垂,像要从腰间滑下来,老远冲金子作揖,那只眼珠滴亮地冲着金子,另只活泛的瞟向了丽儿。丽儿不睬他,这人没脸,男娃二十多岁正是害臊的年龄,他专爱往闺女小媳妇堆里钻,动辄撸人家辫子,捏人家酥胸。人家恼他不恼,张着双臂狂笑,像只踩雏的公鸡。他偷空就吊着丝瓜鼻子,总到丽儿跟前晃,说在塘里看鱼有啥出息?城里像你这样大的闺女,人家都称小姐,衣服也不穿你这样的,挺好的身段不显轮廓,小姐的曲线那才叫醉人哩!说着如喝了口滚烫的肉汤,涎水四溢。丽儿懒得听,他那双眼放出花哨的光,与她的眼线拧不成绳。郭二宝又吹,别看你哥是个独眼,村里的老老少少,谁也没过天俺那么风光的日子!丽儿早听说郭二宝通黑,山虎那条腿就残在他手里。“没人……抢你的福!”丽儿再不吭声,让郭二宝噜噜给墙听。郭二宝打了个愣子,学她说话口吃地说:“二哥……就要……抢你的福!”他屡讨没趣,大为惋惜:这傻妞不谙世事,身子都发育成了,心眼没长够。

  金子看着他长大,没想郭家出了个泼皮,不走正道,早早闯荡瞎了一只眼,招人恨又让人惜。郭二宝看透了金子憨直,心里没弯,隔三岔五来借钱花,却没还的意思。听郭二宝又常去镇子聚赌,金子这才封了口,怕他再丢了那只明眼。大年上,他忌讳触起些遭事。

  丽儿走了,走时忘了给干爹留下盈盈的笑。

               9

  庄户人家讨媳妇,喜欢心实的闺女,对男人忠,会过日子会痛人。老仙婆是个鬼伶精,瞧丽儿有副好模样,心眼慢,又不是不开窍,就几次来福祥家保媒。月儿没应,说闺女越是老实,俺越得横挑竖拣,不找个笃诚的男人,丽儿过门就得受屈,

  吃晚饭的时候,黄海生来了,还提来了两瓶烧酒。他自打烧起了酒锅,那酒还有些喝头,村民逢节办事,少不了去他家买一碗半瓢,他就在人前显贵起来,时常喝得脸像个紫茄子,满街逛荡。
  “海生,这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的啊!”刘赤脚巴结地说。“小酒一烧,小菜一炒。白日逍遥一走,夜里媳妇一搂。也就这么回事!”黄海生信口诌道,吹得有了底气,一时不吹嘴就痒。刘赤脚摸着瘪肚子,觉得在村里落了伍,愧对了有个好绰号,自己就数治痄腮拿手,可也怪了,这病愣是多年没人长了,医道也渐生疏,都有钱赚,单他亏着,就有些嫉妒地说:“算了吧,你这当爹的,别光顾自己恣,链柱也不小了,讨上媳妇,一块美吧!”黄海生没过足嘴瘾,不服软地说:“照这样下去,生意一火,场面一大,新房一盖,配猪配羊,咱都得挑个毛顺的!”刘赤脚听他不说人话,就窝囊他道:“那倒是,想花的时候,也不用攀墙头了,光着身子,在苇塘里等就成,跟山虎家的种羊似的!”黄海生夜里睡不着,就跟女人提起儿子的婚事。鸭子嘴道,链柱太实,心里没谱儿,讨太精明的媳妇,人家看不看上咱不说,少不了吃亏受气。两人满村划拉了个遍,就觉丽儿合适。

  黄海生聊了通闲话,就扯起儿子链柱,圆他怎么听话,劲大得如何用不完。丽儿听了窃笑,在爹娘眼里,就没愚能的儿女,那链柱成天像块木头,竟也值得夸耀。黄海生弯子绕烦了,直言丽儿不讨人嫌,两人挺般配的。丽儿喝了口汤,差点喷出来,黄海生当着她的面,竟说这种疯话,就憋紫了脸,饭吃得很响,却毫无滋味。福祥品着黄家酿的烧酒,忍不住辛辣,吞了口煎得湾鱼,说:“鱼找鱼,虾找虾,倒是有几分般配,在一块不能打架。”月儿看着链柱长大,虽有些呆头呆脑,人还算牢靠,咋说也比丽儿多些心眼。

  “好归好,就是在服里!”月儿不想贱货贱卖,拐弯摸角地说。“咳!你跟福祥也在服上,谁还缺鼻子少眼了?”黄海生心里有了八成,就咧开嘴巴,嘿嘿笑着,两眼径直瞅着丽儿,像在集市上挑了件合意的东西。

  丽儿丢下碗筷,沉着脸出了门。

  丽儿来到干爹家。金子添了只紫砂壶,寂寞地在院里品茶。他给丽儿斟上一碗,丽儿呷了口,酽酽的,齁人的苦,就放下碗闷着。月牙悬在西天上,顺着枯榆树的枝杈,淌下淡淡的软光。树没死透,偏枝上又抽出了嫩芽。院里清凌凌的,能嗅都大塘里绿苇的粽香味。

  “黄海生叔在俺家!”丽儿的心凉成了冰块,沉得下坠。

  “黄海生好,老婆不再往娘家跑。酒也酿的地道,不搀假!”金子在壶里加了水。

  “那我……是不是就该嫁……链柱?”丽儿舌头木了,平时跟干爹说话,嘴皮子蛮麻利。

  “跟链柱?”金子噗了茶,眼泪都呛了出来。丽儿两眼充满了懵困,又分化出若干忧郁和懊恼来。“这事挺大!问问爹娘,还有……别屈了心,中意就成,若不中意,谁也不能强拧!”

  自从赚了这个干闺女,金子的心塘里再从没干涸过,多少回,魂攀缘在绝望的枯藤上,一声声唤他的总是丽儿。在暴躁的夏夜,她会依偎在他的膝前,稚纯的小脸仰望着天河,让干爹赶蚊子。冬日里,他一天吃啥都寡味,冷三热四的瞎凑合,她会挑出几个软地瓜,用小手绢包上送来,他嚼着,连皮也舍不得剥。他不再跟脑袋较劲,要活出滋味,不能让丽儿有个贱死的干爹。有丽儿在身边,日子就过的塌实,他要看她长大嫁人,拉娃儿。

  “我真的不嫁人!”丽儿头摆得像货郎鼓,说得嘣脆。

  金子打了个激灵,想这闺女净长身子,脑里还是孩子的东西,就笑劝道:“咋会不嫁人哩?咱又不缺鼻子少眼,比人家少块。也老大不小了,要有福,还能摊上个可心的!”

  丽儿不再言语,天上薄云飘游着,像一帷暗色的丝绸,藏起了月亮,院里变得朦朦胧胧。金子见丽儿有些清冷,就把身边的衣衫丢给她,说:“气里潮,怕有雨哩,别熬夜了,早点儿歇着!”

  丽儿把衣衫披到身上,上面有干爹的汗味。她没理会干爹的话,大塘里芦苇沙沙作响,听得那么真切,像起了阵旋风。天上忽明忽暗,云去了又来,丽儿忽然觉的,自己是坐在一叶轻舟上,任它怎么漂浮,一点也不怕,舵在干爹手里掌着呢。她凝视着黑影里的金子,感到安全极了。

  金子去屋里,点上了马灯,挂在窗前的矮树上。灯光在雾气里跳动着,像一朵在夜里盛开的花,映红了丽儿的脸。金子心里亮堂了许多,丽儿大了,让他这憨人添了几分矜持,爹自有爹的样子,守着闺女的时候,不能有让她笑话的地方。

  “干爹!……”马灯的光在向夜里延伸,将金子的身影推到墙上,丽儿突然想,干爹平时不是吝啬鬼,干嘛不用电灯,“你又不是没钱,看人家郭家……多亮堂!”

  “你真是个孩子!……”金子慢声细语地说:“郭家有亮,依仗他是官。铁勺子家有亮,仰仗他是官腿子。有理由仰仗的人,花大伙的钱都不脸红,背地里让人骂了八辈儿,耳根子也不热!”他停顿了片刻,把茶叶喝进了嘴里,嚼着。“村里啊,没多少人有钱,干爹不当出头鸟。再说,一人顶着空屋,哪里有耗子窝?哪里有蜂子蓬?都摸得着,照着看谁?日子要能顺着各人的心思过,倒就好了!你再大些就都明白了。”

  丽儿揣摩不透干爹的心,他像只老蜘蛛,成天在心里给自己织网。她小的时候,干爹常把她拥在怀里,拿胡子扎她,那种感觉已很遥远。干爹那阔胸里,似乎有桩东西,埋藏得很深,丽儿隐约感觉到,那是一团谜,心实的她猜不中。丽儿每看到干爹坐在院里,独饮一壶苦茶的时候,这感觉就在她脑海里浮现。

  院落里越加潮润了,树叶也不响了。两人说上两三句,就是半天的沉默。丽儿说,我喜欢下雨,今年咋没连阴天?金子就说,你真能靠夜,我眼皮都涩了。丽儿又说,你的茶喝不得,喝一遭儿,准成宿睡不着。金子摘下马灯,递到丽儿手里,说照着道,路上别摔跤。丽儿上了愚敦劲,不知夜往深里走了,说干爹你别总往家撵俺!你沏这么浓的茶,不喝透就浪费了。她暗里又想,干爹也骗不了俺,他其实一点不盹,这茶厉害着呢,甭想夜里睡得安逸。

  梦里,久违了鬼姑又来闹夜,怎么也赶不走,鬼姑也老了,没了原先的恶煞,唠唠叨叨,像个老太婆,说金子心绪缭乱,又要有步坏运。金子醒来,摸出镯子护在心窝上,方镇住了邪。他想起先前那藏镯子的黑洞,感到没了它是个错,一切都失了真。躺在宽敞的大炕上,他用手按住胸膛,肉墩子没萎,日子除了让肤面上糙纹深了些,骨茬还硬,静心掐算,日头方西斜,尚有半程路要赶,讨女人的念头像颗菌种,又在这漫漫的长夜里滋生、膨胀。月儿对得住他,心若到死都系在她身上,也给她还不来福,反倒给人家里添乱,毁了干亲的情分。要是再当不成丽儿的干爹,俺这辈子就糊涂透了,丽儿这孩子好啊!有她就像个家,她是俺赖以活命的寄托!摆了半宿谱,苦茶在血里发了劲,倒腾得没丝毫的睡意。现时不图别的,啥时蹬了腿,到了阴曹地府,他能说自己是个男人,往深里想,女人要能给他留个根,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原先睡不着,脑里净装着月儿,今儿偏不盛她,满目都是好看的女人,一个个在虚幻里浮动,稀里糊涂,丽儿从云雾里游离出来,她眨着眼,脸庞也清秀了,黑发飘逸着,刚出浴的样子。耳畔吹起一丝风,在他燥热的膛上拂过。他想把她从里边挤出去,丽儿没了闺女的庄重,躲着不离场,像团气泡泡,在水底打了几个旋,还是冒了上来。

  金子憋了一身虚汗,骂自己秽,翻过身去,想天该亮了。

  连阴天终于到了,忽儿大雨滂沱,忽儿淅淅沥沥,一连数日,没停的意思。庄稼人下不了地,纷纷骂天不睁眼,河洼村不缺水,雨下勤了,封了出村的路。芦苇倒是清新了,一片浓绿,满眼葱郁,随风浩浩荡荡,辽如烟海。人们仿佛被这景象吓坏了,有被囚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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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5-7-27 15:09 | 只看该作者
作品凝重,感人!
3#
 楼主| 发表于 2005-7-27 16:5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作品凝重,感人!

多谢了,文章长,读起来很辛苦的。
4#
发表于 2005-7-27 17:31 | 只看该作者
文章真的很长,但真的好看呢,下班了,明天接着来读。

发现读一篇好作品真是享受。
5#
 楼主| 发表于 2005-7-28 11:0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拈花微笑 发表
文章真的很长,但真的好看呢,下班了,明天接着来读。

发现读一篇好作品真是享受。

若读完,需要耐心,现在没有人愿意看长文章了。真的很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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