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症状

房子

　　　　　　　　　　　　症状

　　　　　　　　　　　　　1、
                        
　　去找女人结婚吧。

　　父亲说这话的秋天，院子里阳光温和，云淡风轻，他躺着藤椅上，我坐在面前的小凳子上低头读着一本小说。我“哦”了一下，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只是眼前的字突然模糊起来。父亲从藤椅上起身，抬头，他目光浑浊，却有一束聚集的光芒朝我射来。他说：以前那女孩子现在怎么不来了？你不能总在家里读这些书，书读的再多，也不会有女人自动找上门来。这样的话父亲说过多次了，我猜想父亲是不是太健忘，或者是他觉得我没有告诉他我几乎已经忘了是什么原因我们就分手了。父亲急于让我找个女人结婚的想法，在我看来似乎是无法理解的。难道父亲不知道自己婚姻的症状么？！

　　我又“哦”了一下。父亲立刻提高了声音：我说你这孩子，读书读傻了么？

　　我没有回应，父亲又躺下去，闭上眼睛。微风荡漾了一下，一片黄色的槐树叶飘落到了他的脸上，父亲没有动弹。我看了一会，便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轻轻地从他脸上拿开。父亲脸上褐色的斑点就象麻雀的粪便，鼻孔也呼出的游丝也忽高忽低。后来慢慢地便听不到声音了，过了一会，他忽然开口说：我快要死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手里的书本突然掉到了地上，父亲闭上眼睛的脸没有什么反映。我从地上拣起书，重又坐到小凳子上。等到父亲微微的鼾声想起，我平静了下来，开始继续读书。

　　读完书，还没有合上，院门外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喊我的名字，我立刻站了起来。开了门，一个男邮递员朝我举着一封信。我接过来，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邮递员也突然报以礼貌的微笑。

　　信上没有地址，只写了“内详”两个字。我坐到了小凳子上，打开信，信是一张白纸写的。

　　XXX你好！

　　你走了以后，一直没给我回信。两年了，你是怎么过的，我每天都要给你写一封信。我四处流浪，跟随那些人到处去打工，每换一个地方，我都要把我的见闻告诉你。我都没有发出来，因为忘了你的地址。你的家乡在我们这个国家的北部，我知道那儿一直很寒冷，我希望这封信能交到你的手里。

　　信笺下方属着地址，我看着信想了一些时候，发着楞，朝门的方向看着，象是有人走过去的脚步声，而且不间断地走过来走过去。我在猜那个人可能是谁。那些从这条巷子里走来走去的人都在干什么。我记得书里有一个女人终身没有和男人结婚，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但是她却在那个办公室里和一个男人在寻找过去发生过的细节。他们到底找到了什么？

　　父亲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惊觉回头去看，手上的信笺滑落到地上。父亲脸上露出我少见的笑容。我弯腰拣起信笺。父亲说：去找那个女孩子吧。父亲说完起身回到屋内去了。

　　我看着信笺茫然无错。

　　第二天，父亲给我收拾行李，把自己积攒的大部分钱都给了我，钱叠得整整齐齐放到我的手里。他说：把那个女孩子领到家里来。

　　父亲边说边拍我的肩膀：路上要小心，把钱放在贴身的衣服里，到了外面不要和陌生声说话，也不要东看西看，只要按着人家给你的地址找到人家就成。

　　起程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在他的房间里安然入睡。我开着灯，没有看书，我发现即使我看完那本书，我面前的一切都不会有丝毫改变。父亲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会看着我上路。我突然有些反悔，我真的该去找那个女人么？

　　也许我能做一个小小的魔术，在这个魔术的作用下，我可以一下子过度到父亲这个年龄，和父亲一起等着某一天黄昏降临时，不知不觉离开人世。十年之前，母亲突然从家里消失，父亲为什么什么话都没说，父亲甚至没有说母亲去了什么地方。父亲说有人给我母亲不停地写信，直到有一天母亲离家出走。

　　父亲说母亲并不认识那个男人，起初是一封寄错了地址的信，母亲放了几天，在和父亲吵完架的一个深夜，给那位写错了信的男人回了一封信，然后那个男人按母亲留的单位地址找到了母亲。他一口咬定说在这个城市见过我母亲。他还说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两年，然后出去闯荡，结果就发了财。根据后来父亲的了解，这个男人的信是写给和母亲一个单位上班的女人，不知道是那个女人经常提到母亲还是什么原因，这封信竟然写上了母亲的名字。母亲接到这封信时，和母亲同单位并一个办公室的女人已经离开了。

　　母亲在离开家的晚上给父亲留了一封信，说了父亲的许多不事，然后让父亲不要再等她，她不回来了。但是父亲却说我母亲一定会后悔的，她一定还会回来。我和父亲已经等了很多年，父亲退休以后每天就躺在院子里，他耳朵非常敏感，只要外面一有什么响动，我都能感受到父亲的知觉立刻醒来，直到那些声音消失。
                           
　　　　　　　　　　　　　　2、

　　房间突然暗了，一觉醒来，我发现屋顶坍塌了一个洞口，灰暗的上方没有阳光，可能是雨天阴暗的缘故吧。我感觉身体虚弱，试了几次也没有从床上爬起来，我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又觉得四周的树枝被风刮得不停地摇晃。我转头看到北面窗户的玻璃，树枝果然在来来回回地撞击透明的玻璃，响声尖锐，却很沉闷。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我的房间，他看着我，说：你怎么了，孩子，你起来啊。

　　我没有动弹，我说：父亲我快要死了。

　　父亲说：孩子，你起来，你要去见那个女孩子。

　　我说：父亲，你看看我的样子，我不能去见那个人了。

　　父亲给我做好了饭，他送到了我的面前。然后拿起筷子往我嘴里喂饭，开始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地便大口地吃起来，我好象有很久没吃饭了。我想着，看着父亲，眼睛潮湿起来。

　　也许是吃完了饭，觉得身体里有了力气，我试着站了起来。父亲把行李给我准备好，叫来一辆出租车，他把我送到车上，然后说：记住我说过的话，把那个女孩子领到家里来。

　　父亲在我走后还象过去一样每天躺在他的藤椅上。我在外过夜，常常能听到父亲消息，比如他最后的半个月里，没有出过一次门，每天都在我挂在东墙的日历上画上一个记号。他不说话，可能说话也没人在他身边听了。他每天都要打扫一遍房间和院子，每天的傍晚都要去我睡过的房间，坐上半个小时，然后才走出来。有一次，我分明看到他突然进了我隔壁的那个房间，他搬开所有的杂物，找到了低层的一个箱子，然后从腰里找到一把钥匙，他打开了那个箱子。我看到那里面全是女人的衣服。那应该是母亲的。从母亲离家出走的那天起，我就没见过母亲的衣物。父亲没有怎么动那些衣服，而是从底层掏出一个像册一样的东西。父亲打开后，我看到了母亲的照片。也许我早已忘了母亲的长相，母亲的容貌展露在我面前，我发现母亲漂亮的有些异乎寻常。父亲的头和和她亲密地挨在一起，脸上是我从没见到过的笑容。

　　走了好几个城市，我每到一个城市的大街上，都习惯东张西望，有时侯我会发现和母亲长相一致的女人，我曾追着她们，到了跟前，我却什么话也没说。或许我觉得母亲执意离开我们，就是根本不愿意见我们。这个想法让我半途而废。

　　那天，我到达了那张信笺上所写的城市，在一家旅店的房间里，我掏出随身所带的小说正要阅读。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电话说我父亲死了。突然事发，我感觉身体有些悬空，但是过了那个晚上，竟然变得轻松起来，我甚至接连长长地出气。

　　我已经能够看到父亲躺在藤椅上，他眼睛微闭，象是睡着了。但很明显，他没了气息。我看到有人进了我家。他们都是父亲的邻居。那大概是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天早上，父亲脸上是微笑的，期待着什么的神情。

我知道我赶不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了，我希望母亲能够出现，但是母亲一直没有露面。我在想，我母亲真得会不知道父亲死了么？或者我母亲也早已不在人间。

　　很多年之后，我也象父亲一样躺在了院子里的那张藤椅上，我心境安然地读着书，写着我关于母亲在外生活的种种设想。我也会在突然写到爱情的章节的时想起那封骗了父亲的信。那是一封我一生唯一写给自己的信。“内详”两个字充满了我所有自足的秘密和我的妄想。

　　在老年之后，我几乎想不起来从父亲死后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每次躺在藤椅上面前总是出现：父亲去世后的第N个年头，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遇到了一个我想见到的女人。我告诉她我们早已见过面，在第Y次见面之后，我们一起来到我和我父亲生活过的这个院子。然后我想着那些过程和细节：我的女人没有从我身边走开，或者是我的女人认为我就是她找了一生的男人。我们相安无事地生活，也许会一直到我说不准的未来的某个阶段，我想着，那最好是在我们都走到尽头，还没有彼此分手。我没有问过她，也一直觉得这不该是一种妄想。

　　醒来以后，我又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在我身边生活过，读了那么多书，写了那么多关于我、父亲、母亲，或者还有我似乎等待着的一个女人，他们发生在我想象的故事里，而我却发现他们和我都在一种动荡的地方象浮萍一样，漂浮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我们是不是都患了一种相同的症状？

　　　　　　　　　　　　　　　　　　　　　2005年7月28日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苏冰

反问式结尾，启人深思，这一笔法鲁迅常有小说末运用，看似多余，其实余音不绝，深得含蓄之笔之妙。

蓝色的小木屋

结尾给读者留下点什么，这样的小说读起来就别有味儿。

左显辉

是好小说，这是感觉。正在体味内容说包含的深刻意蕴！

陌笛

房子这篇写得好.学习了!

房子

最初由 苏冰 发表
反问式结尾，启人深思，这一笔法鲁迅常有小说末运用，看似多余，其实余音不绝，深得含蓄之笔之妙。

       谢谢苏冰，关于结尾你的想法很不错。好感悟。

房子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结尾给读者留下点什么，这样的小说读起来就别有味儿。

问木屋班好，谢谢阅读和点评。

房子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是好小说，这是感觉。正在体味内容说包含的深刻意蕴！

谢谢左班的感觉。

房子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房子这篇写得好.学习了!

笛子谦虚。
谢谢你的阅读。

一瓢水

　　“去找女人结婚吧。
　　父亲说这话的秋天，院子里阳光温和，云淡风轻，他躺着藤椅上，我坐在面前的小凳子上低头读着一本小说。我“哦”了一下，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只是眼前的字突然模糊起来。父亲从藤椅上起身，抬头，他目光浑浊，却有一束聚集的光芒朝我射来。”
　　读房子斑竹的小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读书快感！语言是第一位的，像这样的开头简洁明了，“诱惑”读者去阅读，去欣赏。细节是第二位的，这篇小说用短短几句话、几个细小的动作勾勒出俩个鲜活的人物，让人无法忘记！
　　祝房子版主创作丰收！

兰子

房子的小说也别具一格，很有特色呢

房子

最初由 一瓢水 发表
　　“去找女人结婚吧。
　　父亲说这话的秋天，院子里阳光温和，云淡风轻，他躺着藤椅上，我坐在面前的小凳子上低头读着一本小说。我“哦”了一下，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只是眼前的字突然模糊起来。父亲从藤椅上起...

谢谢一飘水斑的阅读和点评。
感受到你的认真体察。
问好。

房子

最初由 兰子 发表
房子的小说也别具一格，很有特色呢

  兰子好，谢谢阅读。

房子

最初由 太阳神 发表
起句很抓人。房子里的故事都新鲜。

呵呵 太阳好。我们都喜欢小声说话：）

一瓢水

最初由 房子 发表
[QUOTE]最初由 一瓢水 发表
　　“去找女人结婚吧。
　　父亲说这话的秋天，院子里阳光温和，云淡风轻，他躺着藤椅上，我坐在面前的小凳子上低头读着一本小说。我“哦”了一下，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只?..

小说写得很吸引人，再读一遍，又学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