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里面它透着黑：评当红黑帮小说《水浒传》 [原创]

优游卒岁

　　关于《水浒传》，我是得说两句了。因为我和它的感情不算浅，但最近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被它骗了几十年。这话说得的确有点蹊跷，一部死书咋能骗了大活人呢？可这是真事。

　　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自打识字开始，我就听说有一《水浒》特牛逼。于是它就成了我平生自愿读的第一部书，而且很快还读出了点名气。因为我能够背诵所有一百单八将的绰号和姓名，谁也考不倒我。《水浒》给了我童年不少快乐，主要就是记忆力的炫耀，还有是莫名其妙的英雄梦。如今不读《水浒》已经很多年，忽一日翻开它（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百回本）来，居然看看看着就不对味了。读罢掩卷，不禁浩然长叹：枉我与它纠缠了那么多的光荣和梦想，不就一黑帮小说么，咋就成四大名著了呢？

　　不对味的地方有很多，概括一下有这么些。先是人物反差太大。水浒人物那真是家喻户晓，谁都称道是英雄，可这回我居然从这些红得发紫的英雄身上瞅出黑来。书里第一条跳出的好汉是史进，那家伙一身刺了九条青龙，可是吓人。然后就是名角鲁智深。你说你替人家金翠莲出头是好事，但那郑屠也就一敲诈罪至于要把人家打死么？过失杀人也就是了，撒丫子就跑是敢做敢当的好汉作风么？林冲则原来和张飞长得差不多少，“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也使丈八蛇矛，而且也挺凶，为了能在梁山坐把交椅，还真答应去觅投名状杀人。武松就更狠，居然会去帮流氓A施恩摆平流氓B蒋门神，鸳鸯楼不分善恶一气砍杀一十五人。天杀星李逵最绝，除了自己的哥们和亲人，基本上见人不是打就是砍。偌大一座梁山，整个一个黑帮。再就是逻辑混乱。相似人物置于相似情境，结局居然可以完全相反。同样是剪径，史进、燕青等是好汉，李鬼、邓龙却是死有余辜。同样是泼皮，牛二成了杨志刀下之鬼，张三、李四却成了鲁智深的徒弟。最妙的是老请人吃板刀面的张顺遇到张旺请吃板刀面，谁也闹不明白哪个更该死，结果是凭谁本事大了事。祝家庄、曾头市和史家庄、孔家庄一样都是良民之家，方腊和宋江更是革命同志，但他们硬是打起来了。最后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书里评估好汉的标准，就看他是不是梁山这伙的。这是什么逻辑？只是强盗逻辑，真正一个黑帮。三是行文粗糙。这本来不是大毛病，但对于一部“伟大的文学名著”来说绝对是大毛病。书里有好几处回目套不上内容。你比如说“施恩义夺快活林”，人家武松还没去揍蒋门神呢，你施恩“义夺”个头啊。要说“议夺“就妥了，但”“义”通“议”用没见过。还有“镇三山大闹青州道”，明明是镇三山黄信押解的宋江花荣被燕顺等人夺了去，还号称“大闹青州”，真不知从何说起。然后是行文前后脱讹。吴用题了一首反诗策反卢俊义，等到他亲自给李固讲解时居然连自己的诗都背错了。还有“卢俊义大战昱岭关”一节，书里居然说出如许胡话：“却说先锋卢俊义，自从杭州分兵之后……引兵取山路望杭州出发”。其它再如一些著名的地理常识错误，象梁山人马空降部队似地攻打陕西华州等，有关专家已经指出，我就赘言不叙了。

　　一开始我还怕这些都是个人错觉，毕竟这部书名头太大了点。于是就到网上百度了一下，这下可热闹了，褒的贬的简直便欲迷人眼。宇宙奇书，第五才子书，四大名著，歌颂农民起义，侠义精神，这是说好话的；诲盗，禁书，反面教材，游民文化，匪魂颂，这是说坏话的。罗素说美在于参差多态，百花齐放是好事情。问题是，就这么一部学术界争论不休的书，在我赤条条游进知识海洋时，它迎头就一把抱住我说自己贵列四大名著，身边的人也都傻乎乎地帮腔说是名著可有名了，这到底算哪门子事，这不是欺骗是什么？不过这骗人和小学教材骗人性质还不一样，后者干得有组织有纪律，被害人长大点后反而能够一眼看明白是咋回事。这《水浒》可就厉害，骗人骗得润物细无声。我不禁要跳起来追查一下，这部黑小说怎么就红了起来？

　　水浒故事的原型是《宋史》、《东都事略》等书所载淮南盗宋江等三十六人事迹，但历史和文学是两码事，这且不去管它。南宋出现了“公案类石头孙立”、“朴刀类青面兽”、“杆棒类花和尚武行者”等话本在市井流传，并出现了完整记载梁山聚义始末故事的《大宋宣和遗事》，是最早成型的水浒话本。元代又出现了《黑旋风双献头》等许多水浒题材杂剧。这些都很正常，瓦舍勾栏里面那时这种暴力型商业片流行得很，我们当代把二王、张君等枭雄搬上小说银屏大家不也都爱看得很吗？再说了，书会才人与强人一样同是游民，感同身受讲得精彩；平头百姓可把强人作为一种对立补偿，传奇浪漫听得刺激。所以前面讲到的英雄们的黑和狠，快意恩仇和团伙义气，就能被大家接受，当然如今《水浒》的行文粗糙，也便是这种话本遗风。后来大概到了元末明初，有文人看这家伙粗糙得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出来把它打磨一下，这人到底是谁或谁们，现在谁也整不明白，权且就先贴了张标签叫“施耐庵”，这也都是为了艺术需要，但《水浒》还只是一勾栏文学。《水浒》真正开始发迹，则是始于明中叶。这时出来一个李贽，将它和《史记》、杜甫集、苏轼集、李梦阳集并称为“宇宙内五大部文章”，并亲自为其作了点评序文，更名为《忠义水浒传》刊刻出版。要说李贽真是一代猛士，自居异端，蔑视礼教，敢于颠倒千万世之是非。中国思想史有个惯例，越是民间的思想起来，越要高扬主体性，从孟子、朱熹、王守仁到李贽，莫不如此。这好理解，没有自上而下的提携，只有由内而外，再自下而上。但李贽急于阐教心切，好不容易找到一部自下而上的造反小说《水浒》，也就顾不得由内而外了，就硬把一群强盗标榜成了“忠义”之士。有李贽这样的大家捧场，《水浒》迅速走红，他点评的本子一度卖得红火。再到明末出来一个金圣叹，说天下有“才子书六”，《庄子》、《离骚》、《史记》、《杜诗》下来就是《水浒》、《西厢》。但此君有趣的是，他评《水浒》不重思想只顾文法，一边说这诲盗之作无益世道人心，一边赞施耐庵文采技法实在是好。评书要这样评时，我估计给他一本《少女之心》，他也一定能评出许多灰线獭尾等法来。当然生逢李自成张献忠反明之时，金圣叹也知道造反巨大的破坏力，所以他就腰斩水浒，把招安以后情节一笔削去，加了一个卢俊义梦全伙被缚的结尾，表示群盗恶贯满盈。但其人主要兴趣并不在此，强调小说就是写着玩罢了，重要的是写得好玩。此后三百年，金氏腰斩本就成了最流行的水浒版本。再后来冯梦龙将《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金瓶梅》并称为“四大奇书“，四大名著至此初显雏形。至于四大之说具体什么时候敲定的， 我也不得而知了，反正我出世以来大家就这么样一声一声地叫，书店就这么一套一套地出，电视就这么一遍一遍地拍。

　　以上是从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的角度考察，但其实这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接受史方面的问题：何以一部黑帮小说，能在中国大地流传得家喻户晓。有人会说黑帮小说咋地啦，《教父》也是名著，《美国往事》也是名片，人家反映社会现实。其实我也没说《水浒》就啥也不是，表现官逼民反弱肉强食等社会现实它一点也没含糊。问题是，当一个民族凡识几个字的人案头就要摆一部《水浒》时，它就具备了圭臬的意义，它的红与黑必然会深深地渗透进国民的血液里。而《水浒》，足以承担这样的职责吗？

　　《水浒》为什么这样红？它到底有多少好东西？一般说是批判意识和侠义精神。批判意识是有，但主要还是在前面三十二回里，也就是写鲁智深、林冲、武松的那几回。这一块也的确是《水浒》的精华，但对于圭臬来说，仅有批判是不够的，批判不能形成人格塑造。那就来看侠义。我评价一个东西好不好，标准很简单，就是看它适不适用自己，这其实也符合儒家的“忠恕”精神。水浒里面的大侠们要和你生活在一起，其实是挺够吓人的。你要是正好命应天罡地煞还好，他们是你的兄弟。要不然时，那就不要怪大侠们不客气了。你在家可能会被穆春征收保护费，出门可能会被王英剪径。店里吃饭会被孙二娘麻翻做人肉包子，街上看热闹会被李逵利斧削了脑袋。要是你恰好还有点钱，他们会把你家当祝家庄来借粮；要是你正好还当点官，他们会把你家当大名府给夷平。天哪，这不是今天的黑社会是什么？黑社会谁不是避之唯恐不及，为什么国人案头却都要摆一本黑社会指南呢？这里的奥秘在于，在特定的历史观观照下，黑社会并不总是黑的，它在适当时候也会变红。黑社会正好就是宋代形成的，特点是结帮派和拜神佛。“邪教”、“妖教”一词，始见于《宋会要》、《宋史》等文献，钟相的乡社、方腊的吃菜事魔教，就是代表。我们只要注意一下宋江一会儿九天玄女，一会儿天书碣文，就可以发一笑了。这也好理解，黑社会不怕政府，不怕社会，也只有拿神仙哄得住他们了。黑社会自诞生初始，就站在政府的对立面，而且在此后的历史中日益扮演重要角色。明代是依靠白莲教组织打下的江山，是第一个利用黑社会组织建立的朝廷。就是孙中山搞辛亥革命，也是借助了哥老会的力量。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当黑社会的对立面，通常是政府成为非正义的一方，也就是说变黑了，它作为反对者因此就可以转红。我国的历史观至今还是十分推崇自下而上的力量，这就是《水浒》长红不黑的原因。问题是，黑社会往往是既反政府又反社会的。政府可以变黑，象宋江说徽宗这轮红日被蔡京等浮云给遮蔽了；那么，社会怎么样才算变黑呢？这里面当然也可以划出道道来，象儒家的盛衰说就划得很好，但却不是黑社会里一帮草莽汉子划得出来的。让他们划，结果就是除了他们自己义薄云天，其外一团漆黑。这算什么？这可是反人类啊。前不久刚好看到一条新闻，三个小青年要结义，结义的仪式，却是要杀一个人，结果一个的哥因此殒命，这和林冲觅投名状何其相似乃尔。他们的灵感是否来自《水浒》不得而知，但历史上的黑社会中却多有梁山好汉的追星族，光明朝就逮了不知多少个自称宋江李逵的顽灵。据王学泰先生考证，中国第一个游民的“江湖“，是《水浒》建立的。那么，说今天的土匪流氓们刺纹身，取绰号，搞结义，报恩复仇，作奸犯科，这些行为深受《水浒》影响，也不算是为过了。

　　《水浒》现在还是很红，但是请注意，红里面它透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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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俊岭

楼主请把每段的首字缩进二字。
看了一篇，还要细看才能发言。
看了第二遍，感到可以说点话了。
楼主此篇，从黑社会这一角度切入，谈《水浒传》蕴藏的毒素，可谓识书者。
除了对文章中的观点大部赞同外，还有一点补充。
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只因衣食二事，便使百姓常常处于无助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百姓极易结成秘密团伙，进而发展为宗教。
有难相帮、有苦同吃、有福自然也就同享。这种个体生存危难的心态，只有结为一群，才可多少消除。
而《水浒传》，便有不管原来是什么人，杀人犯也行，土匪也好，亡命也好，只要大家成为了一伙，胆儿便可以壮起来。这种隐隐的倾向，是此书在百姓中受到青睐的原因之一。
拙见如上，方家正之！

白冰时代

黑格尔说：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也许不能求全责备。

旭日东升

名著之庐山真面目在于远近高低各不同！有怎样的立场和理论，就会有怎样的欣赏结果！问好！

白冰时代

应武俊岭版主的要求，再看了一遍，越发觉得好了。看得出来作者对古典文学、历史等都有很深入的研究，观点新颖，思路独特。佩服之余想提出两点与作者探讨：
１、文学作品的价值主要是由其内容决定还是由其形式（技巧）决定呢？个人认为主要看技巧，比如《金瓶梅》，内容上不能说是健康的，但不能否定其文学价值。《红楼梦》也不能说是积极入世的，《三国演义》内容上也是尔虞我诈的。
２、即使从内容上看，评价历史人物也应当用历史的眼光。虽然《水浒传》里的人物用现代的观点看象黑帮分子，有很多缺点，但放在当时一比较，应当也算较好的了。否则老百姓也不会交相传诵。
３、尽管如此，还是非常佩服作者，真的。这样的文章恐怕我是写不出来的，看得出来作者的积淀很深厚。希望以后能多交流，多向你学习。：）当然，关于这篇文章，也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以上只是几点。

武俊岭

欢迎优游卒岁先生出来说话.
你没用智能ABC排版吗？我帮你排，发现你已空格了。但贴上就不空了。
很高兴看到先生这样的文章，也高兴看到白冰时代与太阳神精彩的点评。这样的点评，是一种深刻的理解。论坛的这种学术空气，值得提倡。

武俊岭

此贴写出了自己见解.精华.

凌云昕

真正伟大的作品在与始终不会有最终的答案，
如果水浒写的都是高大全的形象，
也许早就被历史遗忘了。

白冰时代

优游先生可能优游去了。：）

武俊岭

[QUOTE]最初由 白冰时代 发表
优游先生可能优游去了。：）

就是啊.也许真的忙什么事情去了：））））

优游卒岁

最初由 武俊岭 发表
楼主请把每段的首字缩进二字。
看了一篇，还要细看才能发言。
看了第二遍，感到可以说点话了。
楼主此篇，从黑社会这一角度切入，谈《水浒传》蕴藏的毒素，可谓识书者。
除了对文章中的观点大部赞同外，还有一点...

武斑斑可谓知言者
水浒里面总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情景，而且往往在杀人之后；这与新武侠大异其趣。为什么？因为在物质水平普遍低下的古代，这是一种极具诱惑的生活。

优游卒岁

最初由 旭日东升 发表
名著之庐山真面目在于远近高低各不同！有怎样的立场和理论，就会有怎样的欣赏结果！问好！

个人不这样看，多元可以导致丰富，也可以导致混乱。水浒流行，便是当前价值观混乱所致。
意蕴丰厚非由多元，而自积淀。
问好

优游卒岁

最初由 白冰时代 发表
应武俊岭版主的要求，再看了一遍，越发觉得好了。看得出来作者对古典文学、历史等都有很深入的研究，观点新颖，思路独特。佩服之余想提出两点与作者探讨：
１、文学作品的价值主要是由其内容决定还是由其形式（技巧...

白冰握手
形式美固为文学重要一极，但只是次要一极而已。中国文学史上，汉赋、骈文、初唐格律诗、南宋格律词，曾领多少风骚，如今多被雨打风吹去。个人认为美来自积淀，水浒流行，其来有自，因为中国有深厚的游侠传统，百姓有深厚的接受基础，我只是要指出这侠里面有黑罢了。至于三国、西游、红楼，则是中国兵、仙、道佛传统之积淀，得名亦非侥幸。金瓶梅是明代世情小说之冠，所谓人情洞达即文章，我恰恰认为它的写实手法才是健康的。
梁山人物，搁今天是黑社会，搁宋代还是黑社会。当然黑社会也有可能变红，前提是其对立面政府变黑，这时水浒被接受的原因。现在的问题是，这部黑帮小说已经被抬得太高了。

优游卒岁

最初由 太阳神 发表
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好的文学作品是让不同的人能读出不同的意义来。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如果一部作品只有一解，那它不是文学作品，写得再好，也不过是一篇新闻报道而已。
文学作品不是历史著作，...

老哥拥抱握手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文学到底是什么？你写你的心，为什么别人会动心？这共鸣的东西在哪里？
老哥的“意蕴丰厚”一语，我一直思考至今。结社一文写下来，让我逐渐感觉共同体的重要，积淀的重要，这种积淀哪里来，只能从历史来。新和奇当然要，但这是高屋建瓴式的创造。
水浒这部书，目前被抬得太高了，这有它的接受背景。古代士农工商四民，由于有户籍和宗族的束缚，被称为“石民”，它们缺少共同体（包括宗族也在皇权强力控制之下），因而缺少与政权抗衡的力量。游侠作为游离于束缚之外的群体，它们的行为和价值，是石民寄托希望之所在。这种寄托在历代王朝末期尤其是元末的确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是如果把这种价值抬得太高，它的残酷性和自私性将会产生强大的破坏力，这是很值得警惕的。所谓文章千古之大业，正是在于它入人也深，化人也速，关系世道人心甚大。
杭州热不，湖州近来煞是凉快，趁着清爽看了些闲书哈哈

优游卒岁

最初由 凌云昕 发表
真正伟大的作品在与始终不会有最终的答案，
如果水浒写的都是高大全的形象，
也许早就被历史遗忘了。

我不觉得作品伟大和答案多少有什么关系
李杜诗的解释一般还是比较确定的，而许多电脑乱码式的现代诗那真是言人人殊，伟大吗，不见得
我很希望水浒早点被历史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