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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搁 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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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8 11: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搁 食
  
  
  一段时间来,校长觉得心里很不塌实,堵得慌,像是吃了什么东西,一直搁在胃里不消化一样。白天,他老是坐不住,要起来走动。前辈人说,走是一种“化食”的好方法,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但是走了这么久,校长觉得那搁在胃里的东西不但没给化掉,似乎还有加重的趋势。晚上他又常失眠,梗着,他绕不过去,翻来覆去的,什么法子都用尽了,意识还清晰得可怕。晚饭少一口,活到九十九,这也是前辈人的话。不过他差不多都不吃晚饭了,却还那样。有时候迷迷糊糊眼看要梦了,却突然有个像耗子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尖厉地叫起来。他又醒了。

  这一天,吃过午饭,校长照例又出门在校园走动了。别人都说,这个好校长,又在巡视了!但是只有校长自己知道,他不过想通过活动,帮助“消化消化”而已(虽然这个办法不管用,但是他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要说巡视,他还真不愿意的。因为巡视的结果只能让他更烦躁不安,更堵得厉害。总有孩子要追来打去,总有孩子要爬高爬低,桌上,墙上,单杠双杠上,篮球架上……一句话,真是天上都有他们的脚板印啊!

  他一把揪住两个迎面追跑过来的孩子,狠狠地攘了几下,攥住他们衣领,把他们竖在自己面前,你们就不能安静地走一会儿路吗?不跑不行么?我在大会上给你们讲过多少次了?不要追打疯玩!不要追打疯玩!你们的耳朵是生来做什么用的呀?他伸手揪住那俩孩子的耳朵。孩子的耳朵通红灼亮的,像是两只刚出笼的甜蛋卷。

  现在校长已经走到女生宿舍楼前。刚爬第一步台阶,他就发现那撒泼得满地都是的饭菜。这是谁泼在地上的啊?是故意撒泼还是不小心倾洒啊?这些孩子,什么德性啊!校长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他大步往上跑去,他感到脚下踩的是棉花。

  在第一个转角的地方,他发现了坐在地上的学生曾梅。

  曾梅的身边,还有几个女生,他们围着曾梅,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校长的心一沉,他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说着。校长看见曾梅满脸是汗,脸色苍白,那嘴唇更是白得像一张纸。校长感到他的心似乎突然给什么紧紧揪住,他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他感到自己问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曾梅就那样两眼无神地望着校长,她一直没有开腔。校长突然转过头来冲那几个女生发火,你们怎么不去告诉你们班主任啊?校长说,你们怎么不把她往医院送啊?校长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几截木头啊?校长矮下腰来,轻轻地把曾梅背上背,急急地就往医院跑。

  天正下着雨,雨拉着直线条。一个女生撑着伞罩在校长头上。女生没有校长高,她把手高高地举起,脚下急速地移动着,但是校长还总是很快就穿出她雨伞的遮罩。她的伞追在后面,就像皇帝身后宫女举的扇子一样,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饰物。
  
  乡卫生院院长给曾梅摸了摸脉,翻了翻眼睑,又敲了敲肚子,量了量血压。乡卫生院院长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问了曾梅几句话。众人都拿眼睛望着乡卫生院院长的脸,但是乡卫生院院长的脸像一池死水,看不到一丝涟漪。乡卫生院院长直起腰来,对校长说,初步检查,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校长一听没大问题,把腰一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揉了揉肩膀,他感到肩膀的酸疼。乡卫生院院长看了校长一眼,又说,但是……校长的手在肩上停住了,他的脸孔变得有些僵硬,但是什么?你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有什么就说完啊!乡卫生院院长盯了校长一眼,没有开腔。她转过头去,又拍了拍曾梅的肚子,疼吗?

  女生宿舍楼的看门老大妈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她是往上走,就那样平平地扑下去的,楼梯也不陡,又没有滚动过,要摔也不会摔得多厉害吧?

  曾梅看了大家一眼,曾梅皱着眉头说,疼!曾梅又说,疼!
  乡卫生院院长说,现在检查还检查不出什么结果,没有外部伤,血压也比较正常。但是她说痛,要不是心理原因,就是真有损伤。这个伤不排除骨骼断裂,或者其他器官有破损。即便器官有破损,如果渗出血量很少很少,血压也可能正常。还是到县医院详细地检查一下吧。

  班主任走到床前,把曾梅的手抓在自己手心里。班主任说,曾梅你勇敢一点啊,要挺住,不是一个大问题,谁还没个摔着绊着啊!

  安办主任叉了手俯下头来,是啊,曾梅,是啊!

  曾梅皱着的眉头像两只蚯蚓扭了扭,掉下去一只,又掉下去一只。她把嘴紧紧地闭上,同时把眼睛也闭上了。
  
  校长又把曾梅背上车。他也小心地坐下来,扶住曾梅。车终于出发了。车是公共汽车,它还没到点,没载满客,显出不情愿的样子。校长吐了一口气。但车子一簸动,他的心又高高地悬起来。他让班主任扶住曾梅,挤到安办主任身边,问,你再想想制度里面,有在学校必须小心走路,不准奔跑的规定没有?安办主任说,有。校长问,你在学生安全会议上讲过这点没有?安办主任说,讲过。校长问,有没有十次以上?安办主任说,有。校长问,记录下来没有?安办主任说,有。校长问,有时间地点没有?安办主任说,有。

  校长换安办主任扶住曾梅,他又摇摇晃晃挤到班主任身边,问,你在安全课上给学生讲过在学校不准奔跑的事情没有?班主任说,讲过。校长问,讲的次数有十次以上没有?班主任说,有。校长问,学生作笔记没有?班主任说,有。校长问,你备课没有?班主任说,有。校长问,备的课有时间地点没有?班主任说,有。

  校长问,办公室主任呢?办公室主任呢?

  安办主任说,不是你让他不去,让他在家里守电话吗?

  校长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校长掏出电话给办公室主任打。办公室主任的声音有些慌张,一种突然被惊扰的慌张。办公室主任说,我在呢我在呢!校长问,在学校的各种大小会议上,我讲过在学校走路,严禁奔跑没有?办公室主任说,有。校长问,你详细地记录下来没有?办公室主任说,记下来了。校长问,有时间地点参加人没有?办公室主任说,有。

  校长把手机合上,又打开,又合上,又打开,拇指在空中悬了半天,又迅速地按键,你再去看看,楼梯口那块“上下楼梯请慢行”的警示牌还在不在?

  一会儿后,校长的手机气喘吁吁响起来,还在,还在,牢牢地,钉在墙上呢!上面,上了灰尘,我擦了擦,又亮了!

  校长的手机又响起来,是后勤主任的电话。后勤主任的口气有一些不合时宜的眉飞色舞,校长,校长哎,我还有一条制度,我汇报给你听!就是学生就餐只能在饭堂里,不能把饭端到饭堂以外的地方吃。这就是说,曾梅私自把饭端到宿舍里去是违反制度的。校长也有些兴奋,急急地说,你给学生讲过没有?后勤主任说,讲过啊,这条制度还贴在墙上呢!校长问,你讲的时候有记录没有?后勤主任迟疑了一下,这个,这个……墙上不是有吗?不是讲过吗?我刚问了一个孩子,他还承认我讲过呢!校长喝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别罗嗦,没有记录赶紧补上!

  校长又重新坐到曾梅身边,他转过头去微笑着问曾梅,还疼不疼?

  还有点……
  
  等曾梅父母赶到的时候,校长已经带着曾梅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刚好医院里的手推车没空,校长就背了曾梅楼上楼下地跑。摄片,打B超,血检,尿检。曾梅的父母满脸是汗水,张了嘴望着校长和曾梅喘。曾梅父亲的头发乌秋秋的,鼻子窝以及脖领上有明显的黑污垢。曾梅的父亲接到学校打过去的电话的时候,他还正在矿下挖煤炭。他伸了手要把曾梅从校长背上接过来。但是校长看了看他的手,他那十颗装饰一样的指甲盖,说,我不累,还是我接着背吧,只有这最后一趟了。曾梅的母亲掏出手绢给校长擦汗。曾梅母亲的手绢有一股浓重的青草味道。

  检查的结果全面出来了,摄片,B超,尿检,都没发现异常,只是血象不正常,血红蛋白指数偏低,白细胞指数有些高。主治医生做了解释。主治医生说,摄片正常,说明骨头没有破裂;B超正常,说明体内器官没有破损。不过这也很难说,因为她的血象不正常。血象不正常,应该是体内有器官破损,只是破口不大,B超打不出来。要想详细搞清楚,最好的方法还是再做个CT检查。

  打CT还要多少钱啊?曾梅的父亲问。

  四百。

  不是没问题吗?怎么还要检查?曾梅的父亲叫起来。

  医生看了曾梅的父亲一眼,没说话。他转动着手中的笔,过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曾梅,你来月经了吗?

  什么?曾梅有些迷茫。

  你的月经来了吗?

  曾梅是个刚满十三岁的女孩子,她骤然被医生这么一问,一时满脸通红。她别过脸去,暗暗地点了点头。

  医生把笔往桌上一顿,这样吧,先住院观察一下再说。

  曾梅的父亲迟疑着,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就走吧,还住什么院呢?

  你要走,没人拦你。医生有些不悦了,不过你得给我写个保证,保证你是自愿离开,没有人撵你的。她还只是个孩子,现在这年头,孩子都很金贵!以后孩子要出了什么事,可别找我头上来。

  校长急了。校长说,住院观察住院观察!校长又说,曾梅是买了学生平安保险的,他的住院费保险公司是要报的,你担心什么!
  
  从医院走出来,安办主任把头伸到校长耳边,你看这事,这事,要不要,向教育局汇报一下?

  校长的眉头又皱起来了。校长说,现在是结论还没有出来,要汇报吧,怕最后没什么大事,扯一场惊风。局长大人本来就为全县的安全工作烦透的了,再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去刺激他的神经,他会不会很生气啊?不汇报吧,万一最后查出个大问题,没有及时汇报,那肯定是要受批评的!局长不是说过,出了安全方面的事情,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他吗?

  安办主任也作难了。他想了想,想不出来,想不出来他就笑笑说,你是第一责任人,事情最后是需要由你来拍板的,你拿主意吧……

  校长是学校工作的第一责任人,出了安全事故,校长要挨第一刀!下课,坐牢,直至杀头!

  校长的脑袋嗡了一声,他觉得一下子整个人都空了,只有这个耗子一样尖利的声音在他空空的体内来来回回地碰撞着,碰出一片让人牙痒的回声。

  校长走进旅店。安办主任说,你要住旅馆啊?校长说,啊,是啊,最后的结果还没有出来呢!校长说,你们先回去,你们回去抓好学校的工作,我在这里等结果。安办主任班主任一行人走后,校长又想起什么,他掏出电话给安办主任打。他要安办主任回学校以后,立即把学生组织起来,给他们上一节安全课,落实责任,签定目标责任书,避免此类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校长突然觉得特别累,他平靠在床上,打开电视,用遥控器一个接一个地转换着频道。他就那样按着,没有要看的意思。他轻轻一按,又轻轻一按,一个省的电视台接在另一个省的电视台后面出来了,又过去了。他一会儿按得快一些,一会儿又按得慢一些,然后又有选择性地锁定一个频道,跳过一个频道,他觉得他的心里特别地受用。

  忽然,他把手停在半空中,不动了。他按到了本县的电视台,里面正在播放着一条新闻——

  我县荒山小煤窑于昨日发生爆炸事件,县武警中队、公安局、消防大队正展开紧急救援。目前死伤人数及事故原因尚在调查中……

  新闻极简短,前后不到十秒的时间,而且还没有画面,电视播音员像咬炒豆一样卡嘣卡嘣就过去了。但是它留在校长心中的味道却是强烈而持久的。校长的手就那样一直停在半空中,他张大了嘴,气息在他的嘴巴里流动得很迅速。他闭了闭眼,用手在胸口上拍了拍,他要平服心里面翻腾的波浪。因为他发现他心中的波浪其实是一些喜悦的花朵,而喜悦在煤窑发生事故的时候出现是不合时宜的,是不道德的,是没有良心的!但是,尽管他使用了这么多的贬义词,他发现他仍然控制不住心里的喜悦一波一波地往上涌……

  你是第一责任人,出了安全事故,你要挨第一刀!下课,坐牢,直至杀头!

  他把这句话恶狠狠地说了一遍,他说得尖利,刺耳,发出像耗子磨牙那样的声音。他一个人在旅馆里,没有人听见他说这句话。
  
  第二天一大早,校长就被一阵催命似的电话铃声吵醒。真是催命啊,校长在床上辗转了一整夜,好不容易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迷糊了一小会儿。是曾梅的父亲打来的。校长一激灵翻身下床。曾梅的父亲说,结果查出来了,是肝破裂,打的CT,需要马上动手术……曾梅的父亲说话像是爬了几十里山路一样,气喘吁吁的。校长没等他把说完就挂了电话。

  在住院部门口,校长看见了曾梅的父亲和母亲。曾梅的母亲头发凌乱,眼鼻通红,一张脸像刚从水里提起来一样。她抹着脸,嘴里唠唠叨叨着。

  曾梅的父亲把手背在身后,走来又走去。

  曾梅呢?校长问。

  校长跟着曾梅的父母进了住院部。曾梅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盐水一颗一颗慢慢地往下流。

  校长说,还等什么,签字动手术吧!

  曾梅母亲哇一声就哭开了,怎么签啊?生死不包啊!要是救不过来可怎么办啊?他们有多大的把握啊?

  曾梅父亲把头凑到校长的鼻子底下,一分钱都没有啊,说是要先交一些钱才能进手术室!一分钱也没有啊!

  校长望了曾梅的父亲一眼,又望了曾梅的母亲一眼。校长什么也没说,他走进医务室,找到主刀的医生。我是曾梅学校的校长。校长说。

  主刀医生是个瘦瘦的中年人。他看了看校长,有些同情地说,是在你们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吧?

  是在我们学校发生的事情,校长有些急了,但是,这事和我们学校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是不负责任的!想了想,校长又说,我们是没有任何经济方面的责任的!

  不负责任?没有经济责任?主刀医生笑了笑,不置可否,有些东西不好说啊,这样的事我可见得多了!我建议,当然,我只是提个建议,您自己拿主意,我建议你们不如拿几千块钱出来,先垫上,尽快把手术做了再说。那女孩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再拖时间,恐怕会有生命危险的……

  校长动了动嘴唇,结果什么也没说,最后只是长叹一声。这人是个医生而已,和他怎么理论?好吧,我垫上钱,先动手术吧!

  校长从医务室出来。曾梅父亲说,校长,把你的手机给我打个电话好吗?

  给谁打啊?

  曾梅的舅舅,他也是个校长,我给他打个电话征求征求他的意见……

  校长走过来,电话打完没有?别问了吧?他也不是医生,问他有什么用呢?时间可不能拖待啊!你们要放宽心,医生说了,手术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那个所谓生死不包的协议却是一定要签的,这是医院的规矩,不签他们就不会动手术,不动手术曾梅就真的没救了……

  校长又说,钱的问题你们不用发愁,我手上还有一些,我先帮你们垫上。校长耍了一个花招,校长强调是“我”的钱,是先帮“垫”上的。校长说,另外,我还会回学校去发动我们学校的老师捐款,捐到的钱,我会及时给你们送来。当然了,曾梅还有保险,她这是意外伤,保险公司会赔付的。你们就放心好了,先签字,让曾梅进手术室吧!

  曾梅的母亲又哇的一声哭起来,校长啊……你真是好人啊……背上背下,把曾梅,跑上跑下,还垫钱……要不是你……

  曾梅父亲见他老婆一哭,眼泪也跟着出来了。他在脸上抹了一把,他伸出手想抓住校长的手,但又觉得自己的手有些脏,又收回来,又放到脸上狠狠地抹一把,他也像他老婆那样絮叨起来。校长没见过男人絮叨,一时就有些心烦,好了好了,快签字吧!快签字吧!
  
  五个小时后,曾梅给推了出来。她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曾梅的父母扑了过去,大喊着曾梅的名字。曾梅的母亲又转过身拉住医生的袖子,医生!医生!医生有些不悦,甩了甩衣袖,喊什么喊?孩子需要安静,已经没什么事了,大惊小怪些什么?

  医生走过去又转回来,幸好治疗得及时,几道横裂口呢,最长的达四五寸!

  把曾梅安定在床上后,曾梅的母亲好像才猛然想起什么,哎呀呀,校长啊,你还没吃早饭吧?你看你看,为了曾梅的事,把你忙得!还饿到现在!走走走,我们出去吃!

  校长突然之间感到特别疲倦。他觉得要是不用手撑住,他或许就会倒在地上。曾梅的母亲提到吃饭,他心里那搁食的感觉又起来了。他揉揉肚子,挥了挥手,没事没事,不想吃不想吃,坐一坐吧……他突然又张开眼睛,,特别温和地笑着说,你看,痛是曾梅在承受,出钱是你们在承受,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在一边瞎着急罢了……

  怎么叫瞎着急呢?亏得是你,我们抓头不知尾的,要没有你,我们还不晓得该怎么办呢!曾梅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没命了!你还帮我们垫钱,你不垫,曾梅怎么进手术室……这么一大笔钱我们到哪里去找啊……

  一时大家都闭了口,不怎么说话了。校长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又看了看还在昏迷中的曾梅一眼,说起来啊,这也是曾梅不听话,同时还是她运气特别不好。你看,我们让在校园里走路不要跑,她偏要跑!要不跑,也不会滑倒,不会摔跤!还有,我们规定吃饭只能在饭堂里,不能端回住宿楼,她又不听!如果她手中没有饭,即便滑倒,也不会摔得这么惨,因为她至少会下意识地伸了手出去撑在地面上。可是因为她手中有饭,她的下意识就不是撑地,而是护饭了,所以才会是胸口着地!还有,楼梯的水泥棱道不是硌在上面,也不是硌在下面,却偏偏硌在中间。如果硌在上面,大不了压断肋骨,但不会损害内脏,这样好些;如果硌下面,肚子比较柔软,弹性好,也不见得就出大事情。结果却是正好在那个夹缝里,肝子翻下来,拍在坚硬的水泥棱道上,肝子是身上最脆的东西啊……

  是啊是啊。曾梅的母亲说。

  是啊是啊。曾梅的父亲说。

  校长从医院出来,赶紧掏出手机给局长打电话。他觉得局长的口气有些喘急,似乎要对他批评。他便把话说得又快又密,不容局长插嘴。但是当他把事情的起因过程,把学校的相关制度记录责任,把关于人道主义的捐款一应事情原原本本向局长抖搂一遍后。他感到局长的口气渐渐地软和下来了,到了最后居然没有声气了。校长就有些得意,不过一会儿后他又没底了,他不知道局长是在听他说话,还是正要酝酿一场风暴?没有声音,这是风暴前的征兆?

  校长迟疑了一会儿,说,啊……

  啊。局长说。

  救过来没有?人是活的吧?局长问。

  平安的。

  家长没有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

  那就好。局长啪一声就把电话压了。
  
  您好!打扰您,非常不好意思。我是曾梅的舅舅,请问,能告诉我您的座机号码是什么吗?

  噢,你是……曾梅的舅舅?你,要我的座机号码做什么?

  不是,不是,我是……我是要找您,我是说,您告诉我您的座机号码,我给您打座机。

  是这样啊……没关系的,就这样说吧。什么事?

  ……还是告诉我您的座机吧,我给您打座机……

  呵呵,就打这个吧……忘了告诉你,我的手机是单项收费的。

  好!这样的话我就说了?

  说。

  校长,首先感谢您给予曾梅的帮助!曾梅出事后,是您及时地把她背到医院,又送到县城,还背着她跑上跑下地检查,要不是您,或许曾梅早就没命了!在这里,我代表我们全家以及曾梅全家对您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哦,感谢的话就不说了吧?这是我的责任,用不着感谢的!曾梅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她出了事情,我们理该这样做……你就赶快说,你给我打电话究竟有什么事吧!

  您知道,我也是一个学校的校长……

  我不知道。

  ……喔,我知道,学校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是很不愉快的……曾梅的家庭非常不容易,就靠曾梅父亲一个人在井下挖煤炭养活一家人……

  是啊,曾梅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表示深切的同情,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摊上这样的事确实很恼火!我们正积极地组织捐款,希望能给予他们一些帮助。当然,对于曾梅那昂贵的手术费来说,这点捐款只能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的,我们更多的只能是精神上的鼓励,大的力气还需要你们自己出……

  是是是,谢谢了谢谢了,也请您转达我对贵校老师们同学们爱心和帮助的谢意……不过,我给您打电话,我是想,咨询一下……当然这是针对单位,针对学校这个集体,不是针对您个人,请您原谅……我想咨询一下,在这件事情上,您觉得,学校该负什么责任啊?

  ……你说你也是校长?

  是,我是。

  你们学校出过这样事情吗?你又是怎么处理的?

  出过啊。既然是在学校里面出的事情,就该由学校来负全部的责任!我们都是掏了医药费的。

  ……你们是贵族学校吧?

  不是啊,怎么这么说?我们还和你们一样,是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啊。正因为是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

  也不是慈善机构吧?

  咳!您这话……

  那你们是拿什么钱来支付医药费的?你们有这样的收费吗?

  这是两码事,两码事。当然,不同的学校有不同的处理意见,我今天打电话来,就是想听听您在曾梅这件事情上的意见……
  
  局长,向您汇报一个情况!

  噢。

  我们学校那个受伤的学生曾梅,今天早上她舅舅打来电话,问我在曾梅这件事上我们学校该负什么责任?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是这样告诉他的,我说,责任该分两种,教育管理责任和经济责任。我们学校只能负教育管理责任,而且即便这个责任,也应该由学校和家长来共同承担,因为毕竟家长才是监护人。再说,我们学校在教育管理上所做的工作我自己感觉是非常到位的,我们的制度,我们的各种会议,各层次的会议,我们所作的会议记录,学生的学习心得体会,我们和学生及其家长签定的目标责任书,样样俱全。严格的说,我们的责任一点也没有……

  他什么态度?

  他的态度是我们该承担经济责任,而且是全部的经济责任!因为曾梅是在我们学校出的事情,所以曾梅的医药费就该我们学校来付。您看,这简直没有道理嘛!照他这逻辑,学生在我们学校跳楼自杀就该拉我去杀头啊?我们组织捐款,我们是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但是学校又不是慈善机构,学校是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我们的收费每一笔都是符合规定的,都是有用途的,就那么点杂费,连办公业务开支也不够,哪里还有钱支付什么药费!他说他也是个校长,也是个义务教育阶段的校长……

  他既然是个校长,那好啊,那样你就问他,学校该负什么责任?哪一条哪一款能给学校套上?你把那个国务院的《学生伤害处理办法》翻出来,让他对照,你告诉他,有哪条哪款该学校负责学校就负责,学校绝不推脱自己的责任!

  对对对!我就是这样和他说的!他是校长又怎么样?正因为他是校长,他才不能信口开河!他想要采用诈骗的办法,我们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你的语气不要那么冲嘛!你要有好的态度,你要好好说话嘛!你和他商量,和那学生的家长商量。最好是要能把事情摆平,不要闹出什么纠纷来了,把事情摆平就是本事,摆不平,你可是第一责任人啊……

  是。是。是。

  
  老师们,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给你们说了,事情就是这样的,不管曾梅的舅舅怎么横,不管他身为校长却怎样无理取闹,不管曾梅的家长是不是有什么过分要求,我们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对不对?该做的事情我们还得做。不但要做,还要做好,做在前头,做来让别人无懈可击!为此,我提几点要求:一、各部门要做好自己管辖内的事情,查一查制度是否健全?记录是不是有?是不是详细?没有的马上补上,该添加的马上添上。二、我们要积极地展开捐款活动,我们首先要带头捐款,还要组织学生捐款,体现我们的热情,我们的诚意。三、这事的知情权只能控制在我们老师的范围内,我们不要把事情说出去,更不能无端地猜疑以及和外人乱讲,我们要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意识。捅出漏子,对我们大家都没有好处……

  还讲不讲道理啊?该我们赔也得有个赔的道理啊……

  什么都该学校负责,学校还搞不搞教学啊……

  干脆大家都停课,出去化缘算了……

  当老师有什么意思啊,人见人欺的下九流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教育局是什么态度啊?

  大家冷静!冷静!听我说!教育局呢是支持我们的,我给局长打了电话,局长的态度很明确,就是坚决支持我们!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家想想,不管是哪个局长,哪个人当局长,他需要的都是一方稳定,都是不出问题。对不对?所以我们一定要冷静,要让事情往稳定的方向走。当然了,作为这件事,随便哪个干涉都是干涉不过来的,因为我们占着道理,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如果我们做到仁至义尽,他们还不服,最后的办法也只能是法庭上见。即便去法庭,我们也是不怕的,我们占着理,我们不怕打官司。我们现在要积极进行捐款……

  万一我们捐款后还要我们赔怎么办?那不是到头来,钱也赔了,款也捐了,钱财和面子两者皆失,不划算啊!所以我建议,大家捐款不要捐得太多……
  
  校长又被通知去城里开会了。这个会议的主题校长一开始就知道的,因为本县发生了一起特大的煤窑爆炸事件,县委政府要求各部门迅速把安全工作推上前台,紧急召开安全工作会议,展开安全大检查。

  校长其实是最害怕开会的,尤其是出差到县城开会。校长所在的学校是一所偏僻的乡村中学,路途太远,交通不便。要开一个会,头一天便需要进城,第三天才能回来。交通,住宿,吃饭,差旅开支很大。这对一个小小的偏远山区学校来说,是经受不起多少次这样折腾的。而所谓的会议,却又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很多内容校长差不多事先就知道了,尤其是这样关于安全的会议,校长几乎对会议的主持、议程,领导们讲话的顺序、讲话的内容、腔调、所要强调的地方、强调所采用语气,他都能够很清楚地把它们想象出来。不,不是想象,是回忆,这样的会议太多了,后面所开的会议,不过就是前面一次会议的重复,稍有不同的只不过是因为又出现了新的安全事故,因此在以前罗列的数据基础上,又再添加了一个。如果这个新添加的数据不是教育系统的,会议的气氛会相对轻松一些,虽然都是在一个县的大家庭里,但是,毕竟不是出现在自己头上,就不太容易严肃起来,至少坐在主席台下面的校长们可以较为放松地叨两句闲话,玩一玩手机,狠劲地吸吸烟,悠闲地吐努个烟圈。要是这安全事故发生在教育系统内部,情况就有所不同,虽然也有校长因为事不关己,有些幸灾乐祸,但总不能那么浅薄地表现在脸上。主席台上却是另一番景象,声音是高亢的,铿锵的,严肃的,尖锐的,沉痛的,就算是短暂的沉默,也如同暴风雨到来之前密布的乌云,有一种黑浓得不敢轻轻触碰的饱胀。

  校长是学校工作的第一责任人,出了安全事故,校长要挨第一刀!下课,坐牢,直至杀头!校长是学校工作的第一责任人,出了安全事故,校长要挨第一刀!下课,坐牢,直至杀头……

  伴随这个声音一起出现的,是校长胃里面那种饱胀的搁食的感觉。校长觉得这个声音和这种感觉像是两块糖胶,它们沾在他身上,从两个方面包围过来,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了。校长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的心里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走,才能突破这两块糖胶的包围。校长突然就有些晕,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他蹲下来,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这是校长刚接到去县教育局开安全工作会议时的事情。
  
  校长一开完安全工作会议,就直奔县医院住院部。曾梅半躺在病床上,把耳机塞在耳朵里,听收音机。还不能翻身,需要大人把她搬来搬去。看见校长,她的脸一下子就像一朵花那样绽开了。还是不大说话,一句喊声像一颗轻轻噜起的水泡。校长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柔情,如同看见自己女儿一样,他走过去,摸了摸曾梅的额头,把一缕耷拉到她脸上的头发给她撩上去,又俯下身来,笑眯眯地问,听的什么呢?

  曾梅的脸更红了,她别过脸去,有些不好意思。曾梅的母亲在一旁疼爱地嗔骂到,答校长话嘛,你这孩子!又赶紧帮曾梅回答,这是昨天她舅舅来看她的时候给她买的,说怕她寂寞,买来给她解闷的。昨天她一见到就喜欢得不得了,就一直听,甚至连睡觉也抱在怀里呢……

  校长一听,有些警惕,不禁脱口而出,哪个舅舅?当校长的那个舅舅?他昨天来过?

  是啊,就是他!特别喜欢曾梅,大老远跑回来,给曾梅买了好多东西哦!

  呵呵。呵呵。

  校长一边笑着,一边把曾梅的父母喊到房间外面。曾梅的脸上布满疑惑,曾梅说,爸爸,你们出去做什么啊?

  校长抱出一个巨大的纸包递给曾梅的父亲,这纸包里装的是学校老师学生给曾梅捐的款,一元两元一角两角的,大都是些毛票。不过校长又留了一个心眼,他把头天他帮曾梅垫付的那部分医药费抽了出来。他的脸红了,同时声音也有些发抖。倒是曾梅的父亲显得落落大方,连说应该的应该的,还非常得体地让校长代他对老师们和同学们的解囊相助表示感谢。

  曾梅父亲的稳重和不温不火让校长有些吃惊,他觉得这似乎不像是曾梅父亲的做派,他心里的不安和恐慌越来越浓,他就像一个藏不住的魔术表演者要急于亮出底牌那样, 自己就给曾梅的父母说了曾梅舅舅打电话的事。他说,你们才是曾梅的监护人,我对你们的态度很重视!他把他给曾梅舅舅说过的关于责任划分的看法又向曾梅的父母再说了一边,同时他又拿出一本关于教育方面的《法律法规汇编》,他翻到相关的地方指给曾梅的父母看。他说,这就是法律,这就是我们在解决这个问题上的依据,你们要是不服,你们可以到法院告我!但是我想,法院在判决这个问题上,所依据的,肯定也都是这些法律条文!他说,我这人做事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要把这些东西藏着掖着,怕让家长看到!我不,我是完全透明的,我要让家长完全清晰,该我负的责任我绝不推脱,不该我负的责任,多一分我也不负!

  曾梅的父亲嘿嘿地笑着,校长啊,在曾梅这件事情上要感谢你啊,要不是你,曾梅不会有今天啊,校长啊,曾梅舅舅说的话你不要多心啊,那不是针对你,对你个人我们一点意见也没有啊,那是针对集体啊……

  校长听得有些不寒而栗,这人说话,怎么变得和曾梅那做校长的舅舅说话的口气一个腔调呢?

  校长和曾梅的父母再次走进病房的时候,曾梅望着他们笑的样子,脸上露出忧郁的表情。
  
  在校长回校后的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校长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觉得他已经醒过来了,但就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似乎眼睛是被黏糊上了。他用手揉了揉,又扯开眼皮抠刮,但眼睛上其实什么东西也没有。那种搁食的滋味就又涌起来了,在他的心上闷闷地撞了一下。校长低哑地喊了一声,坏了……

  这时候他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是县教育局安办主任的电话。县教育局安办主任的声音很严肃,但是表达却有些含糊,校长听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搞明白,原来安办主任是要校长拿出一部分钱来,解决曾梅那昂贵的医疗费用,最好是学校和曾梅的家长五五开……

  校长觉得自己又被闷闷地撞了一下,他懵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拿着电话,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牙齿得得得地响。他想过很多种曾梅的家长和学校闹的可能的过程,唯一没有想到过的就是教育局给他打这样的招呼,对他做这样的决定。他突然就炸了,他也不管领导不领导,就气势汹汹地冲县局安办主任发火,凭什么啊?凭什么啊?我哪点错了?我哪一点没有做到啊?你们要我赔,也给我说一个理由出来啊……

  县局安办主任打断他的话。县局安办主任显得特别冷静,并不为他的激烈改变自己说话的语气。显然,县局安办主任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不要那么冲动嘛,你听我说嘛,这个事情已经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你是知道的,煤窑爆炸事件搞得县委政府很没面子,很被动,县委政府不希望在这个当口出任何杂症,哪个部门出了问题,就要找哪个部门开刀。你总不能因为你学校的事情,给整个教育部门捅个大篓子吧?

  我不管,总得讲道理啊!总得有依据啊!我找局长说去!

  校长同志,再次请你冷静!我告诉你,你没有必要找局长,这正是局长的意思!我呢,也正在传达局长的指示……你还找局长说什么呢?我劝你啊,脑袋瓜子灵活一点,你也算是个老校长了,你该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校长的语气有些低了,但他仍然恨恨难平,他絮叨着,但也不能这样做啊,我能开这个口子吗?开了这个口子我学校还能够正常地教学下去吗?以后学生在学校里不管有什么头痛脑热,家长都让学校赔,学校赔得起吗?再说,我也没有乱收费,我拿什么来赔啊?

  应该也不会有太多吧?那学生不是还有保险吗?除去保险公司的赔付,除去你学校的捐款,一方一半,也就只是几千万把块钱吧?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就是只有一分钱,不该我赔的我也不能乱赔啊……

  你还有政治敏锐性没有?连这点政治觉悟都没有?你当的什么校长啊?县局安办主任也终于控制不住,发火了,我再给你露一点底,这个事情,其实局长也是无可奈何,还是上面压下来的!你不可能让局长也下不了台吧?我可把话说到这里,你要不听,你是学校第一责任人,出了事情可没人给你兜着!

  校长极快地合上手机。他揪住自己的头。
  
  校长终于还是平静下来,他不再颤抖,不再觉得头脑发热,但是堵的感觉又爬上来,占据了他。现在他觉得那堵的东西已经不在心上,不在胃里,而卡在了喉咙的位置,使得他是吞也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他怀疑他这是不是做的梦,所谓县局安办主任的话,只不过是他心目中的臆想,是他自己想得太甚,担心得太甚,原本是没有发生过的。要不,早上怎么老是觉得没有醒过来,老是觉得眼睛给什么粘住,睁不开呢?同时他又觉得,即便县局安办主任真这样说过,也是他自个儿的意思,不是局长的意思。局长在这件事情上不是一直都很支持他吗?一直站在他的身后给他打气吗?怎么会对他做出这样不合情理的指示呢?校长突然有一个想给局长打电话求证一下的冲动,他不信,他不信。但是当他拨完局长的电话后,却又不敢按“连接”键了,他的手指稍一犹豫,那个键就再也按不下去了。

  校长转而给局里的几个熟人打电话,他要从他们那里得到确证。不过情况却更加扑簌迷离,有的说,据说那个校长曾梅的舅舅和局长是亲戚,又说可能和县局安办主任是亲戚;有的说,据说是曾梅的舅舅给县委书记写了信,县委书记指示局长要把事情搁平,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整个县的安全工作捅篓子;有的说,其实没有谁写信,是局长自己怕把事情扩大化了,因为局长正要升迁,他不想让县上四大家领导知道他的辖区内出现安全事故,不管这事故是不是责任事故,他不想给领导不好的印象……但是这些熟人无一例外都劝校长忍住,不要冲动做傻事,最好就照局长说的办,又不是他自己掏钱,是学校掏钱,为了学校的事,把自己的帽子给搞丢了,划不来!

  校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校长室里,一根接一根抽烟,搞出一屋子的乌烟瘴气。他现在所面临的已不是他自己气得过气不过想得通想不通的问题,这已经退到第二位了。他现在苦恼的是怎么给老师们解释这件事情!他不可能告诉老师,局长和曾梅舅舅是亲戚,局长要升迁,县委书记要平安等等,这话断然是一句也不敢提的,就算它们确凿无疑是真的他也不能说,何况还只是一些猜疑。作为校长,这点原则性他还是有的。他非但不能这样说,还需要帮局长的话寻找理由,寻找一种让老师们能够接受的合理的解释。他这个校长和老师们的关系与局长和他的关系可不一样,局长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批评他,命令他,他却不能,他不敢把哪个老师怎么样,有些时候,老师们甚至就是一群孩子,可以叽叽喳喳地冲他乱说乱发脾气,猜疑他,埋怨他,冤枉他,甚至污蔑他,他却只能忍住体内的恶心,笑着脸,耐心地哄他们!

  钱或许不是一个问题。老师们不当家,不当家不晓得盐米贵,几百,还是几千,亦或是几万,对于老师们来说都是同一个概念。老师们需要的是公平合理。即便不能公平合理,也要让他们心里顺气,舒坦。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顺气和舒坦呢?不告诉他们?这可不行,藏是藏不住的,非但藏不住,若最后事情不慎走露了,说不定老师们还会怀疑校长有什么猫腻!校长可以什么委屈都受,但不能让老师们误会他贪污!还有,必须要给曾梅的家长打好招呼,钱可以给他,但是他不能说出去,非要说也只能说是学校的捐款,献的爱心,不能说赔款,捐款和赔款绝对是两个概念,可不能又得了学校的钱还反过来糟蹋学校的名誉啊……

  校长摸了摸烟盒,烟没了。没有烟了,他知道他不能在办公室呆了,无论如何,他必须出去面对,曾梅的舅舅,曾梅的父母,老师们,教育局长,县局安办主任,甚至是全乡的老百姓。校长的心中有一种壮怀激烈的感觉。
  
  和曾梅舅舅谈判的事校长交给了学校的安办主任。本来该是校长亲自出马的,因为毕竟只有校长才是学校的法人代表,也只有他说的话才起作用。但是校长的心情一直顺不过来,他更不愿意看到曾梅的舅舅,他总觉得这个人虽也是个校长,但是心术不正,校长不想和他打交道,怕听到他的笑声以及那种貌似谦虚内里狠毒的话语。不过即便他不去,只派安办主任去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因为大致方向教育局已经确定,也就是所产生的医药费除去学校师生的捐款和保险公司的赔付剩下的一方一半。局长既然这么交代,肯定是已经和曾梅舅舅预先协商好了的,校长他们要做的只不过是在曾梅舅舅那里再确定一下而已。这个工作即便校长甚至安办主任不出马,随便一个老师,也是没问题的。

  不过安办主任出马,却还是给校长带回来了好消息。他喜滋滋地告诉校长,他谈出的结果不是除去捐款和保险赔付一方一半,而是除去捐款一方一半。校长说,这不是要学校多出钱吗?算什么好消息!安办主任做出个神秘的手势,你别慌,听我慢慢说嘛,曾梅舅舅的意思是,他们不去管保险公司的赔付。保险公司有赔付,就放在学校,作为补助学校也可以,保险公司没有赔付就算了,反正他们不再过问。你想,保险公司怎么会没有赔付呢?

  校长愕然地张开嘴,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曾梅的舅舅不就是要学校赔偿吗?他怎么会突然之间不管这笔钱呢?

  安办主任说,当时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也是没有想明白,但是我突然想到那天在医院的时候曾梅的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曾梅的保险单丢了。我想是不是她以为保险单丢了保险公司就不赔了,她把这事告诉了曾梅舅舅,曾梅舅舅也觉得这笔钱不可靠,就不理这事了?

  校长将信将疑,是吗?这是曾梅舅舅的想法?他是校长,他应该知道保单丢不丢与保险公司赔不赔付关系不大啊!

  还有这种可能,安办主任说,我听曾梅舅舅说话的语气,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也感到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抬天子压诸侯,做得有些不光彩,心里不好意思,感到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这桩不落实的买卖送给学校也罢!

  校长听安办主任这么一分析,也有些动情,他热腾腾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就照他的意见办吧。不过,保险公司的赔付我们也不会要的,我建议把这些钱放在学校的“希望工程”里,作为对贫困学生,主要是对曾梅以及她那还在读书的妹妹的资助。这笔钱,他既然愿意放在学校里,那就是给了学校的面子,学校也不会亏待曾梅两姐妹。她家原本也很贫困,她父亲靠在矿下挖煤挣钱养一家人,这年月,在矿下挖煤是一件多么高风险的事。据说最近发生爆炸的那个煤窑,就是曾梅父亲挖煤的地方,幸好曾梅出事他起来了,要是还在下面,说不定也和其他人一样,再也走不出来了。这样看起来曾梅出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校长轻松地开起玩笑来。

  安办主任望着校长笑笑说,你是第一责任人,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校长的心里甜蜜蜜的,他似乎从来没有为他是第一责任人甜蜜过。他说,先不忙告诉曾梅的家长,等赔付下来,再宣布我们的决定,给他们一个惊喜!
  
  曾梅出院那天,校长抱了钱去医院,和曾梅的父亲算了帐,他们一同陪了曾梅走出医院。那天曾梅显得特别高兴,她一边拉住校长的手,一边拉住她母亲的手,两朵红霞在苍白的脸上飘荡着。走在街上,她见到什么都像是久违了一样,哇哇地叫着,惊奇着,还嚷嚷着让她母亲给她买这买哪,一会儿说要吃蛋糕,一会儿又说想吃冰糕。她母亲嗔骂着,你这个馋东西,刚刚病好,怎么敢吃冰糕?曾梅转过头来校长,校长,我能吃蛋糕么?我能吃冰糕么?

  校长笑吟吟地在曾梅头上摸了一把,还是听你妈妈的吧,少吃一些为好。

  曾梅使气把手从校长和她母亲手中抽出来,不理你们了,你们合伙欺负我!医生都没说过我有什么不能吃!她把嘴嘟起来,像个任性的公主。

  曾梅的父亲回去以后,很快就把曾梅的身份证明和户籍证明给校长拿来了,这些材料是保险公司在给曾梅作赔付时需要的。曾梅的父亲说,把材料给你们,你们好去搞保险。保险拿下来就放在学校吧,我们不管了。

  校长很高兴,他忍不住就要把他对即将拿下来的保险费处置决定告诉曾梅的父亲,但他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说。

  保险很快就办下来了。保险公司来赔付的那一天,曾梅的父亲签过字,拿过钱,突然就往自己的腰包里塞。这个连串的动作把校长给搞懵了,他又气又急,忍不住就上前抓住曾梅父亲的手。校长的这个动作让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莫名其妙,她说,校长怎么的,不对吗?

  校长怔怔地就说,这个钱,这个钱不该给他,该给我!

  怎么不该给他怎么该给你呢?他是孩子的监护人,是受益人,按照法定程序,我们只可能给他啊!业务员更加莫名其妙。

  校长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了,我们是……赔了钱的!我们是……有约定的!

  有什么约定,你拿出来我看看!

  校长一怔,是啊,约定在哪里?拿什么出来看?

  业务员轻笑一下,她把校长拉到一边,校长啊,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们心中是有气的,你们赔了钱,你们希望把这笔保险费拿回去,这样的想法也是情理之中的。但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业务员,而你是领导,你总不可能为难我吧?我把这件事情做不好,回去怎么向我们的领导交代呢?再说了,你看曾梅多可怜,一个小女孩,摔成那样,家里又穷,你也不忍心拿走这笔钱吧?

  校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恶狠狠地甩掉业务员的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和你说,我找曾梅的父亲说去!他走了几步,又不解气,转过身对业务员说,你有爱心,你怎么不向曾梅捐点款啊?

  业务员却仍然轻笑着,正脸对了校长的挑衅,我哪里有钱啊?你是领导,你才有钱嘛!和你比较,我只能算是个无产阶级……

  曾梅的父亲看到校长秋风黑脸地过来,心里有些虚。他不等校长开口,就主动上前答话,校长,这个保险费,原先我是说留在学校的,但是,我看到曾梅出院后的情况不太良好,我又改变主意了,我怕曾梅将来有什么后遗症,要是再复发,到那时候,我就再没钱给她治了,我总不能老讨学校的麻烦吧……

  校长打断他的话,他粗暴地说,曾梅有没有后遗症,我是不管的,而且,你也再找不着学校的麻烦!这件事,要不是……前因后果我就不说了,总之,以后你们还想什么,打官司坐牢,我奉陪到地,绝不屈服!

  曾梅的父亲见校长这么说话,忙赔小心,校长不要这样说,你对曾梅的帮助,我们永远铭记在心。这事,不是针对你,是针对整个学校集体。我想的是,我把这笔钱给曾梅买成保险,将来她还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说着说着,他拿衣袖擦起眼角来。

  校长见他一哭,满腔的话一时间阻在喉咙里,出不来了。他突然就有一种想吐的感觉,他蹲到一旁,用手卡在喉咙上,大口地吐起来。但是,除了一些清水,他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他打着干呕,把背弯成一张弓,脸和脖子挣得通红。众人看到校长的样子,面面相觑。保险公司业务员走过来,要拿手拍校长的背。校长猛地站起来,把脸上的泪花子摸了一把,说,好了好了,不说了,这钱你领回去吧。我原本,也是要把这钱……我只是觉得你们这样做,你们这样做……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你把钱领回去,好好的给曾梅买些东西补补身子,让她尽快地恢复过来,到学校来读书。她已经拉下很多课,不抓紧时间,怕功课要补不起来了……
  
  曾梅的父亲走后,校长在校长室里,把两手抱了头,歪在凳子上。他刚激烈地吐过,又没有吐出来,心里难受,身子发虚。他曾经听老一辈讲过,搁食的人,要是下不去,能够吐出来,也是好的。可是他下不去,又吐不出来。

  安办主任敲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门,他才听见。安办主任一进来,他劈头就问,你说不要保险费的事是曾梅的舅舅自己先提出来的,不是你要求的吧?

  不是。
  那他是怎么回事呢?要保险就要保险吧,怎么先说不要,后来却又要呢?

  安办主任抽出笔给他列了两道算式在桌子上,安办主任说,你看看,是先加保险平分多一些,还是不加保险平分再加保险多一些?

  校长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大叫一声,啊!

  安办主任哂笑道,我也是现在才想起来的……

  安办主任表情严肃起来,校长,我来是向你汇报一个情况,听学生反映,有一群孩子放学后,准备私自下河洗澡。这群孩子已经出发了,怎么办?

  校长忽地站起来,还能怎么办,我们去追呗!

  校长一边往外走一边向安办主任嘟噜,你的关于不准私自下河洗澡的讲话有记录吗?
  
  
  作者:张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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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8 14:09 | 只看该作者
没有排好版!希望仔细阅读中财管理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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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8 20:17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写得不错,没有分开段落。
4#
发表于 2005-8-8 23:41 | 只看该作者
好长的文章,看得不细,感觉很不错!
5#
发表于 2005-8-9 12:54 | 只看该作者
又看了一次,感觉细腻顺畅,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好文章!
帮你把段落分开了,要不好文章就不“完美”了:)
6#
发表于 2005-8-10 10:53 | 只看该作者
不见张先生,十分想念啊:)
7#
 楼主| 发表于 2005-8-12 18:21 | 只看该作者
左兄好,非常感谢你的排版和亮灯!我最近在一个地方做一些事情,上网不太方便,没有及时回复,请兄见谅!再谢!
8#
发表于 2005-8-12 22:32 | 只看该作者
好文章,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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