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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风伴银钩,影乱难拼凑
___________________读梁实秋散文集《不复当年模样》
文/郭玉琴
“人在喜欢开始回忆的时候,便是开始老的时候。我现在开始回忆了。”这是一代大师梁实秋在他的散文集《不复当年模样》里无限伤感时写下的一句话。这样的一句话里它让我读懂他的忧伤,也读懂一个人承认自己老去后,那份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内心荒芜。书的名字是我在图书馆的架子上无意间邂逅的,那样不经意的一眼望上去,虽然不是惊鸿一瞥的感觉,却于我的心也像是被一种久远的岁月钟声敲醒了什么似的,于是我就毫不犹豫地从书架上取下它,将它压在我的枕边了。秋夜寂寥下,得闲翻翻它,一页一页读下去,这几日在阅读的过程中,竟然也觉得满目山河空念远,徒增很多伤感,仿佛有冷风从一个时代十万八千里的路途中吹来,往事累累沉不动。
往事寂寥不可怕,怕的是在往事历历呈现中,终于反衬出自己一辈子就这样草草收场,到底心有不甘。当一个人回忆自己生平往事的时候,多半是从童年和故乡开始的。童年和故乡是一个人追忆的时候精神必须抵达的第一个驿站。而在这一个驿站里,梁实秋的童年多半也是在寂寥中度过的。作者出身在老北京的一个家境比较殷实的富裕半书香半经商的大家庭,要知道大家庭的规矩很多,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礼节依然是非常繁琐的。在这样繁琐的繁文缛节中。他以一个孩子的视角看到了什么呢?是不可逾越的迂腐规矩。比如从小,他和弟弟妹妹哥哥姐姐们就知道,祖父母的房间是不能随便进的,父亲的书房也是不能随便进的,虽然院子很大,可是在这很辽阔的四合院中,能够供一群孩子舒展手脚,享受自由天性的空间却很窄。而在这很窄的自由空间里度日的,不只有孩子,还有传统的家庭妇女,作者的母亲。梁实秋在童年里经常看到母亲年复一年每天早上天麻麻亮就起床操持家务,而到了晚上因为祖父母很晚才睡觉,也要随侍在旁,端茶倒水,一直到他们安歇才回自己房里衣服不脱倒床就累睡着了。大家庭的膳食也是要讲究规矩和排场的。祖父母吃小锅饭,父母和孩子吃普通饭,男女仆人吃大锅饭。吃饭在一个孩子的眼里,分出了很严重的等级,而这等级让一个孩子从小就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即使是一个家庭都有着这样严重的不平等,遑论当时那个时代的整个社会,民主和自由,如何能轻易实现?最让人觉得这样的家庭规矩不可忍受的是,一次全家在四月的春天里分吃榆钱糕,作者亲眼目睹哥哥因为吃完一碗榆钱糕,不小心说错了话,在给祖父母请安的时候,说了句谢谢您,而不是说谢谢祖母,结果祖母就勃然大怒,父亲迫于形势只好从墙上取下一根藤鞭子一五一十的打在哥哥的屁股上。
读梁实秋的童年往事,我会想起小的时候自己的经历。童年时父亲对待我们在规矩上也是非常严厉的。但凡家中来客,客人都要坐到主屋子中去,而孩子一律被赶到偏房或者外面去玩。大人吃饭的时候,孩子不准上桌子,大人讲话,孩子更不能站在一旁偷听,要是还有大人讲话小孩打岔的坏习惯,那么等客人走掉就更要受到很严厉的责骂。而父亲责骂我们兄妹几个,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让我们的膝盖跪在砖头上,没有大人允许不准起来。家庭中的母亲一日三餐操持家务,可是每有一点好吃的,从来没有母亲的份。母亲对她自己是这样要求,对我和妹妹也曾在童年是这样要求的,我和哥哥吃的永远也是两样饭。曾经年少时不懂事感觉自己在家庭中受到很苛刻的虐待,其实这是中国在传统型男尊女卑观念中占主流的社会,绝大多数家庭都有的现象。到了现代,男女平等价值观也还是一条不容乐观的路,就拿买房一事说,只给儿子买房不给女儿买占绝大多数,给儿子女儿都买房有一部分现象,而只给女儿买房不给儿子买房几乎没有。即使是红楼梦那样富裕的大家庭,养儿养女也有大不同的观念在里面,对待男儿贾宝玉总是一心希望他读圣贤书,而对待宝钗黛玉等一群大观园里的女孩子却只期望工余女红就行了,没有人真心为一群女儿们的未来前程做任何打算。
童年生活与自己的家世背景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想窥见一个人的童年史,必须牵绊出他的累累家世。梁实秋对自己的家世在《家世》和《童年生活》一文里都有很详实的交代。他很谦虚,一再地在行文里说,我没有什么辉煌的家世。但是我还是读来觉得他的家世是辉煌的,在他父辈和他这一代对社会做出的贡献上。他追忆自己的家世,怀念自己的祖屋老宅,是那样的平实又略带伤感,而在这样的伤感中,一切皆以不复当年的模样,物是人非事事休为落笔点。即使是重回故土,也难踏寻旧梦,他可以认得老宅,但老宅如何能认出从这里走出去跨国的少年已经是鬓毛如雪。古人云:老来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与其像他这样凄惶老来还乡断肠,我宁愿终身老死在故乡不出远门。
梁实秋的名字取自于“春华秋实”的内涵,而这个笔名也很符合他的为人。他是个很实在的人,文字平实自然,他的散文都是在恬淡中静静地叙述的。民国出身的大师,最令后来人不敢小觑的就是,他们的个人史都是和一个共和国的成长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从他的个人史里,即使不了解历史的人,也能看到上个世纪整个民国时代发生的巨大历史事件的缩影。而梁实秋的一生经历过的很多人很多事,也都是浓缩在他讲述的《回忆抗战时期》中的。抗战爆发时,因他在北平教书时写了激烈的抨击时局的文字遭到日本人的通缉,而不得不暗中出逃离开北平决定偕同友人一同到南京准备共赴国难。在这一时期他和罗努生,王右生在一起,因为形势紧张临出逃时,他还给家人写了一份遗书。但是共赴国难只是文人书生的一腔热血,他和友人在抵达南京后就失望了。在南京待了两天后,教育部发给他一张船票和一些钱后就吩咐他到长沙待命。在逃亡长沙的日本船上,他看到的很多难民拥挤在船上,惨不忍睹。后几经辗转于民国二十七年抵达汉口,由于国民参政会在汉口成立,梁实秋被推选为参政员。他的任务就是奉派参加华北慰劳视察团。其实参政会是个毫无实权的虚头衔。但组织成员来路广,包括有些大人物,如周恩来,董必武,毛泽东,邓颖超,林祖涵等人。对于这段经历,梁实秋在晚年回忆中说起它的意义时,还是很肯定它的价值的,虽然自己没有为抗战做了多少贡献,但是抗战反倒增长了他的见识和经验,并且让他亲眼目睹了前线战士们的艰苦生活。
是真名士自风流。梁实秋在民国文化星空上也算得上是一位不可忽视的名士大师。他曾经就读于清华大学,并且在这所大学里一读就是八年。人的一生没有几个八年,何况是正值宝贵的青春?四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有些模糊,如梦如烟,但是较为凸出的印象则尚未磨灭。不知道什么原因,很多文章写的一流的人,都患有一个通病,惧怕理科。三毛怕理科,沈从文怕理科,胡适怕理科,梁实秋也怕,他写的《清华八年》无疑让我真正看到了一个少年意气风发的书生,看小说被没收,做实验课怕解剖青蛙蝌蚪肚子,游泳时是旱鸭子时的窘态,和同室友一起拍毕业照翘起二郎腿的一派生楞样。进入清华大学后,梁实秋谈到他学数学的情景,是满怀畏惧的。他这样形容自己当时学数学的糟糕情景:“在小学时鸡兔同笼的数学应用题就把我搅昏了头,到了清华学代数几何,三角,更格格不入。从心里厌烦,开始不用功,以后就很难跟上去,因此我视数学课为畏途,每遇到数学月考大考,一看题目就好像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一般。但是数学是人人要学的,在当时是一种纪律,无所谓兴趣之合于不合,后来他和另一个同学赵敏恒两个人同到美国一个大学读书,清华的分数单上数学一项都是强勉及格六十分,需要补修三角和立体几何,他们一方面懊恼,一方面引为耻辱于是两个人拼命用功,结果后来居然也出现在全班占第一,第二的奇迹。这证明什么?这证明没有人的兴趣是不近数学的,在学校里读书时万万不可相信趣味主义。
梁实秋谈起往事总是于简单中蕴藉大智慧,于平淡中流溢真性情。而在这本书的《槐园梦忆》一文里,最能流露他个人情感的就是他对结发妻子陈季淑的追忆和悼念。陈季淑是一位很贤淑,知书达理的新时代女性,她是在梁实秋就读清华大学最后两年时经人介绍认识的,并且自由恋爱了两年后,又在梁实秋出国留学时等了他三年,终于有情人喜结连理。陈季淑不仅知书达理,很会处理大家庭的人际关系,而且很擅长理财持家。她在八年抗战时因为时局动乱,曾经历很多磨难才又和丈夫在重庆重逢,之后一家一起远走台湾,移民美国,伉俪情深一起白首到老。晚年的他们住到美国,每次谈论生死问题从不讳言。陈季淑说,我们已经偕老,没有遗憾,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够口里喊着一二三一起死去。这是太大的奢望,大多数的夫妻子在落叶归根的问题上都要面临先后的次序,而先死者是幸福的,后死者的人是痛苦的。正是因为这份痛苦让做丈夫的人承担了,所以才有了《槐园梦忆》这篇感人至深的悼亡文字,想起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也不过如此哀戚而已,而读罢梁实秋的悼文,觉得古今伉俪情深的,原来物伤其类,也不过是个场景话凄凉而已。
时光终究老在想你来时的路上了。情字已堪忧,怎挽鸳鸯扣? 来时鲜花铺满路,去时已荒芜。这是每个人从呱呱坠地时起步,一直走到人生暮年,没有岁月可回头后都必须面对的内心荒芜。《不复当年模样》是梁实秋在横渡沧海后留给读者的一笔“晓风伴银钩,影乱难拼凑”思绪万千,哪有世事不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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