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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青春走水(中篇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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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9 09: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中篇小说
                  青 春 走  水
                                 作者: 一   了

  1     本故事的女主人公叫雅芹,男主人公叫陆明,他们是两个纯真专情,漂亮至极的现代青年。


  2     我的故事开始时,一个延绵雨季已经进入到了沂蒙山区的中部,阖天底下延绵着一种水的声音,雁庄的人、狗、槐树、玉米等为代表的动植物,以及百年老街红房新瓦,都被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罩起来。

      刚开始我们看到一把伞,我们看到陆明一个人手持一把老式黄油布伞走出了家门。陆明齐挽了裤管,甩了一双穿着拖鞋的大脚,慢打冷敲,有一搭无一搭地踢开或薄或厚的积水。雨珠儿散落而下.,那种一颗颗黄豆粒大小的,是从各种或阔或窄的树叶间滴落的,而直接从天上飘落的则像透明的雪霰,干脆将一片行蛇的声音印在伞面上.

      当然,这一切显然丝毫没有影响少年陆明,陆明年轻貌美,纯净如水,完全有能力把自己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和明快的夏季一起流淌。没有人批评陆明卷起的裤管和踢打的双脚,陆明就一任他的双脚踢开或薄或厚的积水直奔主题地走进了我们的故事里,——很简单,陆明绕过巷口那一盘现在早已废弃,只能再拍《地道战》才能用一下的百年老碾,再走两步就要走到和老碾姐弟相称的老槐树时,前面忽然出现一双脚。

       事情就是从这一双脚开始的。

       看到这双移动的脚时陆明并没有急于向上翻看,他看到这双小巧的,甚至可以说精致的脚上穿了一双蓝黛色的软皮塑料凉鞋,在一下一下有点犹豫不决地向前踢踏。鞋的后绊带下露出两坨比鹅蛋小,比鸡蛋大,又红又专的脚后跟。这双脚每抬一下,就掀起一些掺了杂质的清水洒落在上面一副棒槌粗细,粉嫩润白,鲤鱼肚皮一样的小腿上。陆明看到这一小腿时一点都没有犹豫,他加快步伐,几乎与前面的脚并行时,不失时机地喊了一声:

       雅芹——

       名字叫雅芹的这个女孩便站下了:

       你——?

      这个名字叫雅芹的女孩撑一把透明的蓝印花红塑料柄的女式折叠两用伞,上身是一件白棉纱半袖短衫,下身是一袭刚及秀膝的青色折边短裙。

      陆明双眉一扬:雅芹,我刚拐过墙角一个人默默地走,一看这双小腿就知是你.

      雅芹挨陆明站着。听陆明讲完后,雅芹一抿嘴唇笑了。雅芹说:陆明你真会说话。

     陆明说:这是真的。陆明说:邪芹我一看你的脚你的小腿就知道它们就是雅芹,——你能说你的脚你的小腿不是你吗?

      雅芹说:嗬。雅芹双脚并齐,后折腰侧身转脸看一下自己的一双小腿,发现它们白皙而漂亮,但被丑饰上几星泥迹。雅芹很想用脚下的清水将泥迹洗去,但忍住了。雅芹一绷脸:陆明你说你只看了一眼我的一双小腿就认出了我?而没有看别的什么部位?雅芹很想接着说:比如臀部?但雅芹自己都脸红了。

      陆明说:雅芹你真不可思议。我一看你的小腿就不知是你吗?你的小腿不代表你?雅芹你在黑夜里走路吧,我站在房里听到你的双脚咯嗒咯嗒走过街面便知是你,就甭说你的小腿你的咳嗽。

       雅芹说;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认识我的小腿。

       陆明的口有些干了。他张开口用嘴吸一下空气,让空气中的水份去滋补一下口腔内干燥的唾沫。陆明说:雅芹你总该记得一些雨季吧?陆明看着伞下的雅芹,雅芹像一只钻进透明网罩里的洁白的蛾子。

      雅芹满脸疑惑,将双眼的长睫毛用力眨几眨。 陆明似乎看到雅芹的大脑中有一只小巧的手飞快地搬开日积月累陈积如山的脑细胞,努力将关于某一雨季的那些脑细胞翻出来。陆明说:我们去摘托盘。那些山里的地堤子上和荒草丛中的野托盘果可都是让漫天的雨水泡红的呀。人们把满坡的庄稼都忘了,他们还忘了那些看到托盘扬花就一定吃它个定够的诺言。那时咱俩挽了荆条篮子,篮子里面放了一把小小的韭镰。水把山峁上面所有的黄土都泡烘了,只有龟大的石头比原来又滑又硬。咱俩说:爹亲娘亲,不如脚下的黄泥亲呀。咱俩的小青布鞋上沾满了一坨坨黄泥,便赤了脚在山野里跑。那些小花朵一样的野托盘果金红灿亮,它们一粒粒蟹籽般蓬在果盘上,我们翘起手指,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投到口中,那滋味,啧,又酸又甜,透出一种类似苹果花粉的香气,——你难到不承认,到目前为止,你一次也没有吃到过那么美妙的食物吗?它们都藏在叶子的下面,麦秆一样交织的藤蔓上挂满了猫牙一样的倒刺,它的叶子背面上也有,它的叶子上面是青的,下面是白的。拔开一片片的银白,我们看到一蓬蓬鲜艳如火的果实。哪一回我们不是填饱了肚皮,再摘满满一篮子才回家?

      雅芹的一双眼睛眨动地轻缓了些,乌黑透亮的眼仁儿望着陆明,大脑底部那些印有托盘这种红色物质的记忆便被翻上来,它们像她压到箱底的童装,窄小而惹人心怡。雅芹说:有一回,也是六月初吧,咱俩到二梁头子摘山果,嗬,那些山果又红又艳,有山李,托盘,还有猫眼一样的紫葡萄。咱俩谁都没有去约兰妮子,咱俩一致认为兰妮子流出来的黄脓鼻子简直就是烂脓流疮,根本不配吃那么俊的山果。咱们吃饱了肚皮又去摘了满满一篮子。咱俩在大柿树下的大牤牛石上坐下来,我就喊:哎呀,明子——

     陆明说:你觉得你的腿痒,垂头一看,一只扁豆大小的草吃早就将多半个身子钻进了你的小腿肚子里。它真贪,毛蜘蛛一样的扁肚子胀得又光又圆。我用手揪它,它干脆将你的肉紧紧咬住了。我说:它怕热尿,你说;死明子,你敢?把我怒住了。我就趴到地下抱住了你的小腿。我说;你吃雅芹,陆明吃你。

      雅芹乐了:草吃被你舔了出来,你吃了一嘴巴草吃血。我说;草吃吃人,人吃草吃,明子,草吃的血香不香?你说;草吃的血不香,芹妮子的血才香。我给了你一巴掌。

      雨水比刚才有一些急。它们前前赴后继,比肩继踵,从高高的云天上密密筛落下来。它们一点点就像透明的蜡珠,洒到雅芹的伞上就扁了,一个个均匀分布,后来,有一颗黄豆那么大的水珠从树叶间滑落下来,啪,砸在伞面上,便将一个个小圆点击出一截截长尾巴,起始有点儿像蝌蚪,慢慢便拉成了一条条小蛇,小蛇蜿蜿蜒蜒游到伞沿,又与众多小蛇结成一滴大的水珠,越积越大,越积越圆,不小心又一颗大的小珠落在伞面上,这颗水珠便如一颗爆炸的恒星,七零八落飞下来。雅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陆明,你看我的这双小腿还是十几年前的那双小腿吗?

      还是,只是白了胖了。雅芹说:那就不是。陆明说;雅芹你是说,今年二十几岁,做了中学孝师的你已经不是七八岁时的你了吗?雅芹说:也是也不是。陆明说;你不是你是你的事,我依旧是我。雅芹说;你是你是你的事,我依早不是我。

     然后雅芹无奈地:陆明,这 天价男娃都在屋里打牌,你干什么?

      陆明说;我原先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无有意思就走了出来。我临出门时就想,我一定会在街上遇到一个人,他(她)打一把伞,我只是不敢断定这个人是男的女的。

       雅芹说:又虚夸了吧?

       陆明说:雅芹你现在是越来越实用主义了,你不相信地震要来了,连老鼠都要向雨中跑?

      雅芹说:你是老鼠吗?

     陆明说:我不是老鼠,但我知道一准有人在街上等我。

      雅芹又一次笑了。她没有放声咯咯地笑,而是将面部的肌肉松几松,双肩轻轻抖动着。然后雅芹忽然叹一口气。雅芹说:陆明我母亲刚吃罢饭就提着旱烟袋到房后二奶家串门去了,我的家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我也是像你看电视一样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然后我就叹一口气将书放下了。我不知因何突然决定要到街上走一走,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这样对我说:雅芹,你打着你的那把小花伞到街上走一走吧。这个声音一直在追迫着我。我撑着雨伞刚走到屋门时,透过纱帘看一眼外面飘动的雨丝,我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要出去?这时,我的耳边又一个声音说:可你为什么要不出去?

      陆明说:雅 芹,你能告诉我,你出来为了干什么?

      雅芹说:我能要干什么,无非出来随便走一走。陆明说:雅 芹,你现在还打算随便走一走吗?

       雅芹说;我为什么要不?

      陆明和雅芹就随便走了起来。他们谁也没有决定走向那里,他们的目标也许就是前面这一条巷街,他们甚至没有决定将这段巷街走出来。

     被雨占据的街巷什么都没有,偶尔一只狗从街头穿过,步履也是急急的,它们的爪子不太情愿地醮着积水,发出咕呱咕呱的声音,它们紧紧闭住嘴巴,放慢步子或者干脆停下来,梗直脖子抖几抖,将沾满雨水的身体抖出一片带有狗腥的非常脏浊的湿雾。街上的一切都被多日来的雨鞭抽打地有些白了,那些老槐树,老梨树的皱皮和老房子的基石上都长满了狗爪子般的青苔,墙角处发霉的杂草中生长着一摊摊倒扣酒盅一样的杂色蘑菇。它们像学前班过“六·一”的孩子们在打着雨伞欢呼雀舞。走过谁家的屋墙,窗口里便传出一些嘶哑的咳嗽和年轻的欢笑。它们像一把发钝的刀子,似乎刚想从屋子里霉暗的穿气中剥离出来,就被雨声这张严密而柔韧的大网给秃鹰一样束缚了。

     ——那是古历年6月28。他们走过一个临街的土坯垒成的窗口,雁庄里年纪最大杨青爷苍老的声音带着痰丝儿从里面飘出来:那一年的雨呀,天河都要淌干了。蒙山脚下的山包儿让雨水泡瘫了,抽了黑夜的空子,一冒儿“哧”滑下一个,一冒儿“哧”滑下一个。鹰嘴崖上那一方九间房子那么大的老麻石打了一个呵欠就抖抖地从山崖上扑下来,但它只做了一个架式,山坡都软瘫了,它滚了两滚,就砸在了稀牛屎一样的软泥里......

         他们走过一个青砖红瓦的屋子,绿色的纱帘后面有一截虽然陈旧,但依旧轻盈软婉的歌声这样响走来:把窗儿打开,让风进来,别竟在沙漠 上孤独地徘徊......,歌里的那个娇妮子这样说。

      洗去泥浆的小街有一些碎旧的石头露出来,硌着他们的脚板。走到王六家的门口,王六家门前让流水抽低了的石阶下便露出了王六小时喝糊涂打碎的黑瓷碗碴;走过赵大的门口,便露出了赵大寡妇二十五岁守寡时剪下的黑头发,而如今赵大寡妇已八十高龄,白发胜霜,只有天气晴朗才可以看到她手持拐杖坐在门洞纳凉的情景。

      他们共同撑着小伞,一步步走出庄子,在绿色玉米夹出来的白布一样的田道上飘动起来。

      玉米的那面站立着傻孩子一样的杨林,清冽的河水吐着疲劳的白色泡沫,你如果以为扬林静止,那么河水就在奔湍而下;你如果以为河水静止,那么杨林便在翻腾而上。蝉们一只也不叫,河塘里的青蛙蛤蟆的叫声泾渭有别而又密不可分地联结成一片,他们置身于一种强烈的,令人悸动的空气里。

      陆明和雅芹刚置身于这种悸动空气中时,曾经不约而同地站下来,他们刚刚想问一下对方我们走向那里,但马上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后来,他们就在前面不断延伸着的小道上相依而行。他们走得实实在在而又轻轻松松。因为他们发现人一旦失去目标,路怎么走,向什么地方走,以什么样的形态走,都不重要。

      陆明说:雅芹我发现人生的一切非常需要看假,而自然才是对我们最真诚的,你听这蛤蟆,它们叫得多么热烈而清纯呀,它们还会以为夏天既然不请自到地来了,就一定不会再走,它们永远这样欢快地叫着而不会死吧?雅芹说:陆明你这人简直没法治了,一会儿把自己作老鼠比,一会儿又去欣赏蛤蟆,那你说,你到底活了什么.

      陆明说:我怎么会知道。陆明忽然神情抑郁地:人生最属父母的亲情好,但父母的亲情又往往会化为芳香的泥土,人生的青春也较之不错,但青春又往往会滋生虚假的爱情。雅芹说:嗬,陆明,越发深刻了。那么你说,什么最好?

       童年。陆明说。

       雅芹说:可是我们却偏偏会长大。

      他们聊着,天上的雨丝变得像湿面粉一样飘下来,柔软绵和,没有了水的重量与声音。他们并着肩膀轻轻地走,当一道两步宽的小河沟出现在面前时,陆明伸出了手.

     雅芹就顺着陆明的手掌飘过来。

      陆明说:雅芹你还记得有一次我背你过河坐到了河里的情景吧,你挠我的脖子,我抠你的屁股,我们一起坐到了河里。后来,我们干脆躺在河里洗开了澡。

      雅芹说:然后我们一起搓开了灰脊梁。

      他们边说大边走。他们发现一旦走出了现实的庄子,就步入了一条时代的隧道 ,一步步走回了亲爱的童年。在这一片祖辈们繁衍生息,收获过无数次生命的土地上,他们童年的音容笑貌一次次清晰地映现出来。他们笑声如铃,身态如风,他们肉乎乎的带了一星奶香的胴体散发着的气息至今还云一样在周围游弋。

      陆明说:有一次,我们刚拣了半筐干柴,就去扑一种名字叫做蹦豆子的蚂蚱。我们扑了有筷子长的那么一小串......

         雅芹说:也是这条河堤,河水退洪之后,我看到河堤石缝子里有水壶盖那么大的一只螃蟹,我刚想伸手把它掏出来,却见一只面杖粗的紫色环花蛇被河水呛昏了头,吐着蛇信箭一样游了过来......

        
        3      他们决定实践童年是牵手走过一座小石桥以后的事情,庄子被甩在远远的身后,像他们扔弃的一只灰布口袋。天上的云朵看上去只有两截杨树那么高,蒙山的顶部被罩上顶白色的帽子,雨丝就是那种在身边飘浮的雾。

      我们再将童年实践一次?一个说。

      另一个说:实践童年?

      实践童年。另一个坚定的。双脚踢开溅满雨露的野草,他们似乎只是信马由缰便来到了山腰处的松林。雨雾中,松林像他们谙熟的朋友依旧用浓郁的绿色和博大的深沉迎接他们。雅 芹立即被大自然的纯美感动了。她深吸一口浸满松香的空气,激动地说:

      陆明我们应该有只篮子。有两只比牛笼嘴稍大一点的篮子。要知道没有篮子我们可是什么也做不成.

      陆明说:雅芹我们一直都带着篮子吗?我们每一次带着篮子不是去完成什么样的任务?我们只有不带篮子两手倒提才会实实大大高兴。

      松林是那种丰茂遒劲的马尾松林。松枝们一条条拖展开来,像极了上扬的马尾,还像极了在枝桠间跳动的松鼠。松林一开始只是布置在荒草丛中的一株两株,像坚守岗位守兵营的哨兵,又像行动迟缓而又不情愿落入伍的战士。赵天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人。赵天一年四季永远背一支破了沿的粪筐。赵天的任务是看护松林。赵天戴一顶如粪筐一样破了沿边的席荚,手持一柄二齿粪钗。拣蘑菇去呀?赵天低着头并不望他们一眼,慌慌地扔下一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赵天的动作表明他对他俩拣蘑菇的事情很怀疑,但还是这样说。

      拣蘑菇去呀。赵天的影子在没有山道的荒草岗子上消失了,雅芹一弯腰乐起来。雅芹像拣到什么宝贝似的,咯咯的笑声宛若一只性格明朗的鹁鸪鸟,亮着翅膀在墨绿色的山野肆意飞翔。然后,雅芹就边咯咯笑着,边抬起步子向森林深处奔跑。她一边奔跑,一边伸出手臂去扳动一株株松树,松树们在她的扳动下抖动着身子,态度明朗地洒下一片碎银一样的水珠,——雅芹已经精灵般逃离了。

      然后,他们收起伞儿,像两条小鱼儿悄无声息地游进了绿色的海洋里。

      一只蘑菇,雅芹说。雅芹的裙摆早已被草水湿透了,皱巴巴裹住臀部,有一些淅淅沥沥但被肌肤捂热了的水,像虫子一样在雅芹沾着黄色草叶的双膝上爬动。有几只黑色的老鸹从地上扑扑楞楞飞起来,钻到比树梢还要高的蓝天上呱呱乱叫,山崖上一霎时便响起了成群的鸹鸟警觉的叫声。

      陆明走过来,陆明接过雅芹递过来的蘑菇,说:它叫黄盖。

      这只蘑菇恰巧有一只苹果的顶部那么大,像极了一把老式黄油布伞。这只蘑菇的四周还布满了蛋黄一样的小菇,它们带着一层厚厚的胶汁,好奇地在草丛中探着脑袋。然后,他们又发现了松伞菇、金针菇、鸡腿菇、鸭掌菇......他们折一支迎春花藤,把蘑菇一一串起来。

      他们还有幸碰到了一只野兔和狗獾,野兔和狗獾冷不丁儿一下从草丛和石缝子里窜出来,跑得慢打冷敲,不慌不忙,还故作文雅地回回头。每走几步,总有一蓬被狗獾掏碎了的蘑菇泛着白光凉在那里。

      那时,他们总会采了满满一篮子蘑菇后坐下来。他们脱掉鞋子,他们的藏青色小布鞋里面总会灌满了草露水,每走一步,咕唧咕唧,不时有一串螃眼大小的气泡,从脚面四周冒出来。等他们倒掉满鞋的脏水,下腰钻出松林,走上湿漉漉的被山草蓬盖的山道时,松林深处便会飘出一串掉了门牙的声音:

      小两口,跟脚走,人前不说话,人后亲一口......

          听到这样的喊声,他们马上停下来。他们从这种声音中听出了莫大的侮辱。这个声音可能是柱子的,也可能是二刚的。他们马上放下篮子,将双手罩成喇叭,冲着雾嘟嘟的松林一起鼓起肚皮:

      你爷好,你娘孬,结婚仨月下个羔,不会吃,不会动,没用仨月没了命......

          喊毕,挽起荆篮疯跑,将对方的还击扔在身后。

      他们那是嫉妒。雅芹想起那时的情景这样说。

      现在,柱子早已死了,是到河里扎坑儿不小心呛死的。而二刚则当了兵,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军人。他也是他们县里唯一一个大学毕业后入伍的驻港部队战士。现在,镶有毛主席头像的相框里,就有二刚身背钢枪,站在总督府前的留影。二刚每一次来信都掷地有声地说,自己是人民的战士,已经将生命和青春交给了国家和人民。

      回头望时,庄子并不遥远,山野、田地都被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罩着,天上的雨丝终于停住。向远天望,云层显然高了些,并且缓缓划过山尖向南游动,你可以认为它们是到什么地为去休整,也可以认为它们是将变轻变薄的身体吸足水份再游回来。


      4   雅芹说:陆明我刚出门时原本听到身后有一双脚的。我原本认为那一双脚不说话一准在流氓式的打量着我的后身,于是我故作不知,看那一双脚到底要干什么。

          陆明说:你可以以为只看一下你的小腿就是流氓了吗?

         雅芹说:那并不一定。

         说这话时他们已来到了石灶,陆明已经开始脱衣服,他们一边说着话。

        石灶可不是一盘灶,而是一潭水。一条自天而降的山溪拐出松林,顺着一条布满了乱石和荆槐的大沟,遇坎回折地奔泻而下,等窜行到山脚,被一方丈高的巨石挡住了去路,便化作了一泓的青碧。水面上一层层波纹先粗后细,渐次打开,一波波荡漾开去,滑到崖下,便成了一匹翻展的白布,哗——,发出永不停歇的声音。

  ——你看它曲回锋转,多像腾飞的灶烟呀。雁庄里的人说。
 
  雅芹说:陆明,你还记得你洗澡的样子吗?你甩掉身上的白布缀边马夹,褪下青布大裆裤子,光着屁股就登上了石崖。你说——

  陆明说:那可是暑假后的中午,咱们一起忘记了教室和学校。热阳底下,咱们偷偷溜出来,首先爬上那架白柞木木桥,最凶的赵山家的青脊大狗都倦得闭下眼睛,张着嘴巴,我们每走一步都踏着父母亲的鼾声。跑吧跑吧,我们对被地皮烙得胀疼的小脚板说:石灶的凉水在等着我们哪。

  雅芹说:我们手拉着手,手心里面都是汗。我们绕开村西百货铺子大开的松木板门,又拐过庄南李文他爹的看瓜屋子,然后一岔道便钻入了河边一长溜矮白杨的浓荫里......

  陆明说:我们衣服都不脱,游过河,便拾起步子,带着一身水湿跑到这里。

  雅芹说:那时你叫明子,我叫芹妮。

  陆明吐一口唾沫,说:我现在还叫明子,你现在还叫芹妮。

  雅芹望陆明一眼,一杨眉:那么就叫明子?明——子——,雅芹喊。

  那么就叫你芹——妮?芹——妮——子——,陆明喊。
  
  雅芹干脆把伞朝地下一扔,将腰弯下,深吸一口气,冲着前面的松林、山野和潭水,歇斯底里地喊:明——子——

  陆明将手罩成喇叭,脸上胀得透红:哎——,芹——妮——子——来——

  哎——,臭——明——子——来——

  哎——,臭——芹——妮——子——来——

  声音拖着长长的回音在水面上徊荡着,水潭中有一些拇指长的小鱼,它们在浅水中联成一片,轻轻地游弋,显出一线线灰的脊梁,有时也将黑色的圆嘴露出水面,去啄来来往往的气泡。

  陆明故伎重演。

  陆明并没有完全脱掉自己的衣服,只留一条裤衩。他垂着双臂轻轻松松走上石崖,一手捏住鼻孔,身体慢慢后仰,然后自由落体般,啪——,砸进水波浅荡的潭水里。清冽的潭水像一只硕大的荷叶,散射出上圈圈的波纹,就将陆明肉馅一样包起来。后来只听咕咚一声,整个人儿便消失了踪影。水面上形成一个锅大的旋涡,越旋越缓,越旋越浅,后来便如刮过一阵风,倏然消逝了,水面平静。远处的泻洪声清晰单调地传递开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雅芹以为天底下只有她一个人时,水面上才有一团鸟窝般的黑色慢慢浮上来,便露出一张挂满水珠的脸。噜——,陆明吐一口水,把脸撸一把,绽出一团鬼笑。

  而这样一个动作只是个前奏,接下来,陆明便像一条白色的大鱼,在水中肆意翻腾,他一会儿仰泳,一会儿侧游,使出了所有的技法,将潭水搅起一团白色的泡沫。他甚至打算将潭倒扣过来。直到折腾够了,陆明才挂了一身的水丝爬上石崖。他抬头望天,企图从云隙中寻一丝阳光,但此时云们已经成为一块黑色的幕布,使他一无所获,他只有将自己的脸微扬了,两掌拍着自己的屁股,冲着可能有太阳的南方天空:


  天伯伯,地伯伯,出个日头咱晒晒......
  
  天幕依然,山色依然。

  雅芹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向潭水中走去。

  刚开始雅芹连凉鞋都没有脱,就那样一声不响地向水中走。她躬起脚背,用脚掌轻轻划开水面,看上去就像耽心踏碎了这波光潋滟的镜子。她越走越深,当潭水浸漫到小膝时,便撩起裙摆,渐渐上翻,待水慢慢漫到臀部,爬上腰际时,就反手上举,把裙子从头上摘下来。这样,雅芹用同样的方法,将白色的棉织短袖衬衫摘了,将红色的裤衩和黑色的乳罩摘了,然后将手一挥,轻轻地将它们扔到潭边的草丛里。

   背对陆明做完这一切,雅芹便长舒一口气,并展双臂走几步,冷不丁一个翻身,扎入水中。这样,陆明便看到一个完完全全的山里妮子在潭水中自由自在畅游起来。

  雅芹白得耀眼的身体在水中翻动着,黑色的长发似飞扬的旗帜,她仰泳、侧游、俯游、有时只露出一颗脑袋在水中踏行。这样游累了,才慢慢停下来。雅芹的游泳与陆明恰恰相反,是一种轻柔的,没有声息的与水的相溶与相偕,就如蛋清与蛋黄一样,彼此别异而相依,似乎雅芹本来就是潭水的主人,可能是因为雅芹的诞生,上帝才造就了水潭,也可能是水潭日炙月润,天地相合,才孕育了雅芹。只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才女儿般将她珍贵地展示出来。

  陆明,我们那时也这样洗过澡吗,一个看着一个?

  雅芹轻缓地游过来,用手扒住石壁,仰着脸儿望着陆明,一双眼睛透着晶亮的水色。陆明正在不待回答什么,却听雅芹一字一顿地说:陆明,我要和你一起洗澡。

  雅芹闭下眼睛:和童年一样,你背着我,你给我搓着脊梁。我们在水底互相牵着手,就如潜到潭底儿的花翅儿鱼。

  你听到了吗,陆明?雅芹说。

  陆明坐在岸上,脸上已经胀红了。陆明说:可是......

  没有可是。雅芹坚定的。

  雅芹的双眼乍然盈满了泪水。

  陆明,哦,不,明子,你快把手儿给我呀。陆明走到水里,雅芹一下拉住陆明的手。他们一边用脚踏着水。

  然后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在潭中畅游起来。

  他们像两只水鸭,或两只鸟。雅芹说:陆明,你好好看看我,看一下二十三岁的雅芹是否还是以前的雅芹。

  陆明说:哦。陆明躲避着眼睛。

  雅芹便说;来,陆明,咱俩吸一口气。

  雅芹说:陆明,我的身体不让山野看、树木看,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让看过,却偏让你看,你认真看一下它到底有什么变化。

  他们将双手互相搭在肩上,雅芹喊:一、二、三。

  然后便一同沉到水里。

  他们的发在上面漂着,发梢上漂浮着一串串气泡。陆明大胆地睁开眼睛,他看到雅芹正坦然地用一双晶莹地秀目望着自己,她鼓励他说:看吧,看吧,你就认真地盯了眼珠子看吧,这么好的东西都展示给你了呀。你这个毛楞楞的什么都不知晓的小伙子呀,怎么会知道我这个山里妮子的身体发生了多大变化。你可要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她还是那个被草吃吸过血的黑山妮子吗?你还要死挣着这就是十几年前的芹妮?你这个傻小伙呀。

  他们憋急了,浮上水面吸一口气,再沉下去。雅芹为了让陆明看清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前身,后身,侧身地旋转着身体。

  雅芹这样对陆明说:有三处发生了最大变化,她指一下自己的乳房,还把双腿分开,让陆明认真地去看那长了一处黑色丛毛的地方。她对陆明说:它们以前可不是这样,它们--她用手抚弄一下自己的乳房,它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指着上面的一颗小痦子:以前它可只有芝麻大一点,而现在,唉,为长胸前这两块肉,我时常犯痛,它们是从我的肋骨条内长出来的呀。

  雅芹牵引着陆明的手去抚弄自己的乳房,下处。

  陆明说:啊,雅芹--啊啊。

  雅芹又说:陆明,你看了我的,也让我看一下你的。她沉下身去,去看陆明又白又壮的身体和那一丛漂浮的阴毛。呀,它们变成了这个样子?它是孩娃子的多少多少倍大呢。

  陆明说;是的,是多少多少倍大。
 
  雅芹说:它们--

  陆明说:哦,不,它们丑陋,雅芹。

  雅芹说:啊,不,陆明,天生的便是美丽的,它们漂亮好看,陆明。

  陆明说:它们好看,不丑陋?

  雅芹直视着陆明的眼睛:是的,陆明,它们奇异灿烂,像黑色的太阳。

  陆明说:黑-太-阳?

  雅芹说:黑太阳。

  雅芹:你有一颗黑色的太阳,我有两颗银白的月亮,它们瑰丽多姿,灿烂无比。


  天上的云依旧在顠,它们变得有一些透明而舒缓。它们开始只是波浪式的一层一层,有一些像没有进食的柳叶儿鱼。陆明和雅芹走出水潭,并肩儿继续走着,雅芹的雨伞又撑开来,它其实是被雅芹扛到了肩上,在遮挡着从后面吹来的风。雅芹说自己有一点儿冷,陆明便搂住了她的肩膀。
  
  其实雅芹刚才看陆明游泳时还是想到了一些事情的,雅芹想到了男友国庆。在暑假开始的第一天,国庆一边搂着雅芹的腰肢,一面嘴里呵着热气对着雅芹的一只耳朵说:雅芹我到暑假后的第三个星期的第四天去看你吧。但这个念头一闪便过去了。

  这个日期要作为小学生的数学题才能解出来。雅芹鉋含青春汁液的身体记住了这个日期,当然,这个日期的到来已经到了一个延绵雨季的中部,这也许是雅芹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叹息的唯一原因。

  作为约定,国庆不应该失约,作为爱情,国庆不应该迟到。尽管国庆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与原因。

  山道太窄,有的地方且被野草遮着。有一些山道还成了泻洪的水道。他们并行着,便要不时慎了双脚云踩水湿的野草。雅芹说:陆明你说青春虽好但容易产生虚假的爱情,我看到的爱情如这雨丝一样精彩。也许爱情只是润物无声的雨丝而不是光芒四射的太阳吧。

  陆明说:雨丝?不,连雨珠都不算,现代的爱情什么时候禁得住过金钱、权力、美色的考验?梁祝的故事多美呀,但他们的诞生只是为了故事,而非为了爱情。如果他们如愿以偿地结婚生子,还有什么化蛹为蝶的绚烂?

  雅芹说:你这么以为?
  
  事实如此。陆明说。

  雅芹和陆明这样走着,谁也没有去责怪他们。童年和庄子如一只硕大的荷页,陆明和雅芹如两只肉滚滚的虫子,再也找不准从什么地方下口,不过雁庄的汁液、童年的汁液是那样的饱满的和丰富,清香四溢,他们只闻了一下便醉了。

  山野似乎只是这样,远处的包括脚下的一概葱绿,而最远处的则是一种被雾绕遮了的青黛。

  雅芹说:陆明,你还记得山那边的槐林吧。这种天气,那些被槐枝遮严了的空地上一准布满了各种小洞,它们是蝉们出土后留下的,粗细刚巧赶上一个成年男人的手指。那样子像布満了枪孔又被推倒的土坯墙。

  陆明说:还记得赵炳吧。那一回咱们走进林子里,他就解开裤子冲你撒开了尿。是我用嘴咬伤了他的毛胳膊才帮你跑掉的。

  因为没有秩序,他们就随便在山野中转悠起来,实践童年便成为了一种纯粹的散步。他们有时哈哈大笑,有时窃窃私语。

  陆明与雅芹那么信马由缰地走着,如果不是遇到了少妇锅,便会走向水潭西边的二梁头子了,二梁头子的野托盘果在等着他们。少妇锅有一个与花鸟鱼虫相联系的名字而无人去叫,而被叫做了锅,便叫人有一种不太清洁的联想。锅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女人。锅自从失去了丈夫彩,,便生出了一种梦游的症,永远夜里清晰,白天恍惚。锅的身后拖一根干枯的树枝,看到并肩走着的陆明与雅芹时,若有所思地吃吃笑着。陆明问:你从那里来?锅便收住笑:柿林。锅从牙缝中说。

  然后,陆明和雅芹便就对去不去柿林这个问题发生了争执。陆明说:六月的柿子吃不得,我们不去。

  雅芹便歪着脑袋:我们从来没有在一个雨季去过柿林?那一次是谁被红柿伤了肚子,喝了两碗白盐开水?陆明说:我喝过两碗白盐开水?雅芹说:那么是小狗喝了。

  陆明说:七月的核桃八月的梨,九月的柿子才黄皮。六月根本不是吃柿子的季节,就不要吃了。

  雅芹说:六月的柿子已经让漫天的雨水泡红了,快去吃吧。

  柿林一定还是原来的柿林。

  他们走在路上时这样说。

  柿树黑老的树皮上总是布满了棋子一样的树瘢,合围粗的树干上生出一只只脸盆大小的疙瘩,虬龙似的紫色树根从乱石密布的荒草丛中暴露出来。每一棵柿树都罩下两间房子那么大的一团荫。柿树们高低错落,如一片黑云飘落在山坡上。

  柿树长得非常缓慢。有一次他们去问雅芹的父亲。雅芹的父亲生前是生产队的会计,她父亲那时吸一种名字叫做柳叶儿的土烟。雅芹的父亲说:这个问题我小时候问过你们的爷爷,你们的爷爷告诉我,他们的小时候问过他们的爷爷,他们的爷爷告诉他们,说他们记事时,柿树就已经这么大了。

  雅芹考虑到如果再吃坏肚子要不再喝一碗白开水,却听陆明说:雅芹,有一回我不小心一下从柿树上掉了下来,我还可以再那样掉一次吗?雅芹说:当然可以,不过不要摔得太轻或者太重,要摔得同上一次一样才行。陆明说:这个我可不敢保证,目前我只能保证从柿树上掉下来。

  那么你自个儿看着办吧。雅芹说。


     5    时间到了这一天的中午,雁庄里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麻五爷记忆里的那个雨季似乎还未结束。围着麻五爷的除了些白了胡子的老人,就是一些尚没有褪奶牙的孩子。老人们说:春刮东南夏刮北,六月的西风不到黑。雨季就是由一场西风引起的呀。娃子们是随了他们的母亲来串门的。母亲们说;死娃子,大人说话。娃子们说:啊啊。雁庄里的村长姓王,全国姓王村长有多少万个,因此雁庄里的村长姓王天经地义。姓王的村长他老婆串门去了,村长便穿着二道裤衩子,头上顶一只蒲扇急急地走出了家门。村长说:雅芹她妈水善婶呢?快去接一个城里的电话。他刚走了庄子的一半人家,便在四奶家找到了水善婶。

  水善婶说:雅芹呢,十分钟以后叫她去接一个城里的电话。

  半庄子里的人家都没有雅芹。庄中赵炎的百货铺子里正有几个小伙子在扳手腕。他们中学毕业就在外面打工,这一回见面是要展示一下新长的力气。这群小伙子中应该有陆明,但谁也没有把他与失踪的雅芹联系起来。小伙子们说:婶子,雅芹她长了两条肉腿还不爱上哪上哪?如果您把満庄子的人家都找遍了还是不见了雅芹,那就是您把她忘在自己家里了。水善婶牢记着这个十分钟的时间。她知道十分钟只可以抽一袋柳叶儿烟,还知道这个电话对雅芹有一点儿重要。她喘着粗气对自己说:我必须在十分钟之内找到雅芹。

  雅芹的母亲水善婶撑把伞来到兰妮家里,雨又以常有的形态淅淅沥沥下起来。兰妮的屋子里正有一群姑娘坐在炕上玩一种名字叫做关门的纸牌。姑娘们包括绿妮、香妮、毛雪、米兰和刚结婚两个月的扣子。姑娘们相互催促:出呀出呀你出呀,出一张牌比生头胎娃子还难?见到雅芹母亲走进来,这群妮子一个个变成了山寇一样的外乡人:这个老妈子跑到这里来干吗,走错庙门了吗?

  雅芹妈说:呀,怎么一屋子妮子单不见了雅芹?

  她们说:雅芹是谁?

  后来又说:见着一个,雅芹她人吗,没有朝南,没有朝北,没有朝西,没有朝东,从地当中冒出一个小神仙,带着她朝中间那条道笔直去了。

  雅芹妈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雨还在下着。

  还记得吗,南山的柿林洼子里有一架石棚,每一个雨季,石棚三张席那么大的棚顶上都积満了蛤蟆蚧皮一样的水疙瘩,里面的红泥让水泡得又粘又软,我们用手抠下一团。雅芹说。

  陆明说:过家家就是这么开始的。咱们把那些带着柿叶的灿亮的柿子摆上石台,拈土插香,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咱们谁没有做过别人的妻子,谁没有做过别人的丈夫?

  咱们生一个娃子就要吃一只柿子。二兰和三张做夫妻,两人总会生出男男女女一大帮。二兰说那是多子多福,三张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人多力量大。雅芹说。

  陆明说:要说还是咱俩明智,一下就生个双胞胎,还是个龙凤胎。我说,雅芹,国家要求一对夫妻一个孩。你说,傻明子,咱就不会一下生个双胞胎?

  雅芹说:我躺在地上,你伏在我的身上,只将唇在我的唇上轻轻压一下。

  雅芹说:咱们整整衣服坐起来,一个人搬过一团红泥,我用手捏了一个做解放军战士的儿子,你用手做了一个做人民教师的女儿。儿子因为是一个戊边军人,目光冷炯,穿一身呢制军装,肩上扛一支沉重的钢枪,戴一顶旧式红五星军帽;女儿则小眉细眼,口微鼻翘,着一身连体裙,修长的双臂垂下来,将一本厚厚的书放在秀美的膝盖上。

  他们的每过一回家家就生出一对儿女,生了多少戊边的军人和人民教师的女儿现在已经数不清了。有一次,二兰猛然将身上的柱子一下推下来。二兰感到自己的裆部被一个硬物硌着。二兰说:柱子在耍流氓。后来生孩子的任务便由二刚来完成,二刚只亲二兰的嘴。

  雅芹的步子渐渐沉缓起来,庄子在他们身后便成了一把伞。雨水依旧在飘,只是陆明和雅芹忽略了它的存在。

  他们在一块被雨水洗净了的巨石上坐下来。雅芹自语地说:生活了这么多年,回过头来竟什么也没有,似乎只是为了回忆一下这个童年。

  陆明说:其实童年像一只大绿皮西瓜,你我像虫子,才刚刚啃了一点儿皮,就已经陶醉了。陆明说:或者说,就像你在吃我,或者我在吃你。

  你说我们在互相啃着?雅芹问。雅芹听陆明这么一说,脸顿时红了,她说:陆明,你简直和柱子一样下游。

  天上的云儿还是那么飘着,它们像一群行走的人,走累了,停一停再走,似乎还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是的,下了十几天的雨,它们有些乏了,说不定他们此时已进入到了老年,已经老态龙钟了。云会有自己的年龄吗?可谁又可以凿定云会没有自己的年龄呢?

  陆明说:我可不是柱子。陆明走过去,他蹲在雅芹的近前,仰着一张脸儿望着雅芹。

  他们又走了起来。他们再走起来时,雅芹偎住陆明的肩,嘴里呵着潮乎乎的热气:你可以亲我一下的。雅芹说:我躺在地下,你抱住我。雅芹说:莫若我们干脆把衣服脱了,过家家就在有个过家家的样子。雅芹的靠在陆明的肩窝上。

  他们相偎而行。雅芹说:不过,你的身体可不准发硬。陆明便说不会的。于是雅芹又说;可是如果你不发硬呢又有些不大正常,那就是有病。

  陆明便说:是的,我是有病。

  柞木桥出现在面前了,过了柞木桥就是石棚了。柞木桥被雨水淋成了红色,长上了一层厚厚的苔藓。看上去像被红漆漆了一样。

  若是我们把衣服脱了,雅芹在自言自语,我们抱在了一起,那一定是亲密无间了。

  陆明说:我们抱在了一起,血液溶入血液,身体溶入身体,像云溶入了云。

  我们会生孩子吗?雅芹说。

  木桥有一滑腻,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桥下的沟水急湍而下,水流擦活了空气,沟坡上的野榆、山槐呼呼摇动起来。

  先是赵刚家的花母狗发现了他们。那只花母狗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柞木桥上走人了。于是花母狗说;柞木桥上有人了。于是花母狗说:柞木桥上有两个人。雅芹和陆明上了柞木桥。它最后说。

  狗们听懂了它的语言,一起从雁庄人家的门过道里跑出来,它们互相传递着这样的消息;那里那里?柞木桥那里?

  庄子里狗吠一片: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狗们四足钉立,拖着半挑的尾巴.它们站在泥里,耳梢子在空气中抖颤。雁庄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条消息,雁庄里的人走上街面是打算弄一点食物侍候一下空如布袋的肚皮的。暮色里,他们呼哧呼哧踩着井道子上的稀泥,将一担清水担回家,还有人挽着荆条篮子,割回了菜园子里嫩黄的韭菜。他们说:五伯,做饭?他们说;六婶,烧锅呀,——雅芹和陆明他们两个到柞木桥上去了。狗们还在传递着这样的消息;柞木桥上连我们狗都不去。

  这两个娃子要不是刚刚雨季回村就好了。学校他娘的放什么假,工厂他娘的歇什么工?
  雁庄的人几乎全部跑到了村头,他们一齐抬头去看那一架十几年没人再走的老桥。他们屏住呼吸,目光搭起来,他们打算用目光撑起桥的重量。连狗都不不叫了,赵刚家的那条花母狗在人和狗之间来来去去:是它首先发现了这一切。

  人们说;把他们喊回去?

  有人说话:别管他们,让他们就这样走过来。

  有人说:就让他们抱着这样向下跳......

  雅芹说:我们再生一个解放军的儿子和人民教师的女儿。我说:明子,你看,我的肚子在动呢。

  陆明说:他们已经在你的肚子里面藏了十几年了。

  雅芹说:陆明,你说人的童年算不算爱情?

  陆明说:美好就是爱情。

  雅芹说:美好就是回望。美好就是如雨季的水滴一样自然下落,自然爆裂,自由流淌,自由漂浮......

  人们的目光越来越重,直到人们感到双目酸疼难忍的时候,猛然看到木桥一下变成了蝴蝶折起的翅膀,向上飞扬、飞扬,那上面的两个年轻人和他们的雨伞在雨丝里花絮一样飘荡。他们抱在一起,裙衣飘展,像自由滑翔的白色蛾子......

  他们的是明子和芹妮,他们是在走着童...童...年。人们回过头,看到锅表情怪异地站在面前。



   作者简介;一 了,男,1965年生,已发表长篇小说一部,短篇小说多篇,现在某乡镇从事新闻报道工作。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5-8-19 09:36 | 只看该作者
按规定中长篇小说可以放到另一个版块,是否需要“移动”?
3#
 楼主| 发表于 2005-8-20 08:57 | 只看该作者

请求

左版:好好的将版式排好了,一上专栏便是这个样子,请您代为整理,并致谢.一了.
4#
发表于 2005-8-20 22:27 | 只看该作者
整理过了,看一下满意否?:)
5#
发表于 2005-8-23 13:10 | 只看该作者
哦,我还没有细看了,不过是一了大哥的就应该是要好好看看的.
好久不怎么上了呀!
上来透透气,总算一切都过去了.
原来活着,都是一种幸福!!!
6#
发表于 2005-8-24 14:15 | 只看该作者
一了的作品语言好,作品细腻,注重细节,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7#
发表于 2005-8-25 09:36 | 只看该作者
也许我们都有另一种作品吧,不愿别人看到,只为自己而写,自己悄悄的阅,总是一种愉悦。
我的不开心,不是因为文字,文字是我的痛,而生活,是我的不开心。
一了大哥总是洞悉世俗的人,要多开导一下小公主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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