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10 编辑 <br /><br /> 坡地上的幻念
我说不出来,那片出现在空白里的美丽阴影,究竟有多大。
它覆盖了那段时间,它在我的少年时代,像一枚硬币,贴在我的胸口上,在我的呼吸里,头脑里,滋生了一片无法逃脱的处女地。事实上,我无法确切说明那一段时间的长短或者大小。
但我要把它描述出来,就能找出,在那个热烘烘的夏天,一个出没在植物丛中的孩子。他久已失踪。那片坡地出现在,我芦苇与树木的故乡。正如那地方给我指明了出生,引出了我生命的源头。
会走路时,我就从院子里,沿着那条屋墙之间的小胡同,走到房屋的后面。在那里,我最早遇见的植物,是那些插入坡地的柳树枝条。那上面冒出嫩黄的叶芽,而靠近水边的几棵大柳树,柳条披散着,垂到水面上。那一片水域,覆盖着枝条落下的阴影。
下午,那里的光影清晰,芦苇荡里,枝叶迷离。尤其那大团的光,落在河塘水面上,寂静中,一些小生物,诸如蜻蜓、蝴蝶、蚊子,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飞行物,在飞动、蜉蝣。它们活在水天一色里。在那里,种类繁多的生命群体,给我提供了直接认知世界的一个场所。
那个傍晚娇艳的光的世界里,植物们都被笼罩在嫣红的色彩里。那时候,我知道了死亡,看到一些虫子和飞翔的生物,死亡在植物丛中。它们或者是暴风雨的袭扰,或者是恶劣的气候,以及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所致,那些小小的尸体,无声息地遍布其间,总给我一种惊诧之感。而我看到更多活着的小生物,出没其间,它们透明的翅膀,闪亮、动人,它们在光里飞翔的姿态,犹如神助,我的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生命光辉。
经过一天时光沐浴的各种植物,傍晚它们在“回光返照”里,有着令人惊艳的美。在漫长的黑夜来临之前,在我和它们告别的瞬间,似乎懂得了它们的存在。理解了,一天里,它们最后的停留。那让人心动不已。仿佛相遇的人,从彼此目光里的一场安静盛大的美好。其间,那坡地上的大树,最粗大的一两棵被父亲和哥哥们伐倒,父亲要在离老宅子不远的地方建造新房子。但,父亲在老树坑旁边又种上新树苗,一茬茬的树,就是那样生死交替,固守着那片坡地。
当然,父亲不会一次性砍伐完所有粗大的树,否则,那片坡地在多雨的夏天,是无法守住的。几棵柳树,周围是开着樱红细碎花的芦苇的,它的叶子细长淡绿,犹如竹节的细长身体,连成一个屏障,护守了那斜斜的坡地。在我记忆中,每个夏天,河塘会涌入太多的水,那些芦苇的腰身很长时间陷入水中,而那些扎入坡地芦苇根紧紧抓住泥土,避免了,坡地泥土在水流的冲击下,坍塌进河塘里。这同时,也让高出宅基上的房屋,处于保护之中。
我在那个环境里,看出了自然纹理的端倪,它们所构成的防御能力。如果没有树木芦苇以及藤条子墩的存在,那样一小块泥土的坡地,很难长久存在的。这样一小块植物坡地隐藏在树和芦苇丛的包围里,安于不被太阳光惊扰。它们需要的光,从旁边高大的梧桐树和杨树枝的缝隙泄进来,这似乎足以养活它们。
我想,我最初的幻觉也是被它们养活的。芦苇的樱红与树木的绿,像两对长在我身体上的翅膀,在整个村庄黑下去时,仿佛在带领我飞。也许,我就像种满蔬菜院子的篱笆墙上,落下的蜻蜓,那些蜻蜓喜欢从篱笆的枝条上,飞到村路上去,在阳光里飞来飞去。它们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享受那些金色的光。
每个冬去春来,最先是各种树木生出绿芽,干枯的芦苇身子变绿,身上顶端窜出新芽。在日渐暖和的风里,它们就铺天盖地长开来了。我常常觉得它们是和我一起长大,却很快长过我,覆盖在我的头顶。这让我产生不绝如缕的遐想:它在风中轻慢舞动,色彩在一片幽静的空间里,兀自显现。我看它们,也就多了一份柔软和一些妄想。
盛夏时节,我最爱爬上,那棵大柳树。我不仅可以俯视铺满河塘的白色和红色荷花,看着一个个挺拔身子举着的一个个莲蓬,仿佛在招手致意,享受那份摇曳多姿的美感,还可以朝着相反的方向,目光越过屋脊,看到家院里的一切,几只母鸡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觅食,一条邻家的小狗,从院子的门缝里钻进来,和那几只鸡游戏。我甚至,还可以看到墙角里,跑着的老鼠,偷偷跑到一些缸体周围,在四周啃食粮食与蔬菜。而那头小绵羊,伸长脖子,朝着空旷的院子咪咪叫几声,而鸡立刻会弹跳起来,待发现并无危险,又安然地在地上溜达起来……
想我曾经被整个院子困住;泥土墙无数次挡住过我坐在院子里的一个木凳上发呆的目光;想我夏日躺在院子的凉席上,生病发烧,眼前一片漆黑后,惊觉院子辽阔无比,荒寂异常,仿佛埋葬我的牢笼……那一刻,我俯视它们,获得了巨大的能量,觉得自己在那片区域里自由穿越,甚至穿过那面墙,到前面的村路上,在往前,到那片槐树林里去,找到那棵树上的鸟巢……
那棵树上,成就了一片属于我的隐秘天堂。那片坡地,在那几个夏天里,成了一片神秘之地。那里的时光,孕育了我多年后,出逃外地的念头。我从那棵树上,想到外边更大的世界。某天黑夜,我一直躲藏在那棵树上,天空像一块布,披挂在我身上。风吹着我的身体,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在空中飞翔。
而我从那里,听到来自某个角落的,一只猫的悲鸣,和从某个房间里传出来的隐秘的哭声……但我奇怪自己没有害怕。或者我在那样的高处,觉察到人与生灵的奥秘,反而冷静与淡然了。后来,我听到来自坡地上,植物在风中的吟唱。它们在独自唱歌,天籁般的声音,以及气息和芳香,一直弥散着那片空气里,从我心中,涌现出无限孤独的幻念……
2015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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