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15-11-13 20:25 编辑
夜读聊斋之——诗意鬼生
“鬼生”一词，是笔者杜撰的，因为这篇故事的主人公是鬼，用“人生”颇有些不合适。不过，尽管其为鬼，却远比熙熙攘攘于名利的人更可亲，更可爱，也更有诗意，是《聊斋志异》中又一个颇受读者喜欢的人物。她就是聊斋名篇《连琐》中的主人公连琐。
王渔洋有首题聊斋诗，其中“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两句颇为人称道。在整部《聊斋志异》中，最爱读诗的当属小人鱼白秋炼，而不但爱读诗更能作诗且生活得也有诗意的则非连琐莫属。尽管连琐只是一个鬼。
故事的开头仍是老套的“聊斋式”，一个叫杨于畏的书生“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单看这环境，就知道有一只鬼或狐要出现了，而且在《聊斋》中的女鬼或艳狐都是美丽可人而绝不邪恶恐怖的。杨于畏的遭遇也不例外，只是这次连琐的出场有些特殊，是不见其人（实际是其鬼）先闻其声。这种写法，倒是和《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出场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王熙凤是个不解风情的俗人，是个“凤辣子”，送到人耳朵里的先是笑和嚷；而连琐却是个雅鬼，是个充满诗意的鬼，所以送到人耳朵里的是诗。
就在杨于畏一个人听着墙外“声如涛涌”的“白杨萧萧”之声，正“方复凄断”的时候，墙外忽然传来了更为凄凉的两句诗：“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这两句诗，化用了《诗经·郑风·风雨》中的句子，可见吟诗的是一个很有文化功底的人。而且，《风雨》一诗是写女子思念情人的，其中有“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之句，更可见吟诗的还是一个多情的女子。既有才学，又富感情，更何况还“反复吟诵，其声哀楚”，如此一来，想到杨于畏不动情都不可能了。
不过杨于畏不是傻子，他知道墙外是什么地方，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女子吟诗呢？疑惑之下，第二天他便到墙外去探视，结果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测，“墙外并无人迹”。不过却也并不叫他失望，因为他此番探视竟然还有意外收获，“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很显然，这是女孩子们的东西，他把明明“并无人迹”却又有女孩子遗落的紫带“拾归置诸窗上”，其中的小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了。而后文，他亲手把这条紫带给连琐换上，可见这正是蒲松龄刻意安排的颇富情调的小道具。
当天晚上，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而且吟诵的还是那两句诗。杨于畏终于忍不住好奇，想要一睹芳容。于是“移杌登望”，结果他刚一上去便被发现，“吟顿辍”。这么快的瓜，终于叫他断定：这一定是鬼了。不过杨于畏倒是无愧于他这个名字，鬼是不怕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风雅的女鬼。所以他虽然“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他为了一窥这个女鬼的庐山真面目，于“次夜伏伺墙头”，玩起了守株待兔的游戏。果然苍天不负有心人，“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至此，女鬼连琐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尽管还“犹抱瑟瑟半遮面”，没有让男主人公一见她的真面目，但总算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了。给一个女主人公的出场做如此铺垫，在整部《聊斋》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可见蒲翁对连琐的喜爱很是超乎寻常。
按照《聊斋》故事的一般套路，接下来就该是两人的真正见面，并且一见面就“灭烛登床”“遂共欢好”。在《聊斋》里，女鬼艳狐对云雨一事都是很随便的，同是还阳故事的《伍秋月》甚至男主人公连面都没见到就主动投怀送抱。然而作者出于对连琐的怜爱，却叫她在这一问题上十分保守。在整部《聊斋》中，除连琐外，也只有《梅女》中的梅女也有此待遇。
连琐从地下的孤魂野鬼走进杨于畏的生活，是因为诗；她从幕后走到台前，仍是因为诗。就在杨于畏“伺诸墙下，听其吟毕”，随口续了两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的时候，一向怕人不敢露面的连琐终于主动出场了，而且一出场就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瘦怯凝寒，若不胜衣。”当然，《聊斋》中的鬼狐大多惹人怜爱，但如连琐一般柔弱而充满诗意却仍是绝无仅有的。
自然地，杨于畏不是柳下惠，面对如此美鬼，自然也不能免俗，他刚问清了人家的身世，便色心大发“欲与欢”，不过一听连琐说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也就止住了。毕竟作者既然叫他和连琐相配，那他就绝对不可能是一个非要拼死吃河豚的好色之徒。后面的故事更加证明，他还是一个讲义气、有担待的好男人，这在《聊斋》故事的男主人公中也是不多的，正可见作者对连琐还是有所偏爱，如此充满诗意的她，绝不能配给一个除了重情之外一无是处的混蛋。
不过虽然不能为欢，小情调还是要有一些的，否则就太对不起“诗意”二字了。在古代，女人身体叫男人最感兴趣的一是胸一是足，这两点，杨于畏先“戏以手探胸”，又“把玩”“裙下双钩”，正是从上到下一个也不能少，可见杨于畏绝不是那种只知读死书的书呆子，正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点，他还是很合格的，因为他也是一个很有“诗意”的男人。
当然若只知道玩身体游戏，那这故事也就太俗了。要有诗意，总得有诗才行。连琐先是“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便与杨于畏谈起了诗文，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可见她真是一个极度爱诗的人。不仅爱诗，她更擅长弹琴、下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她的棋艺如何文中没有交待，但琴艺却是非同寻常的，她“若作蕉窗零雨之曲”，便“酸人胸臆”，叫人“不忍卒听”；她若“为晓苑莺声之调”，便使人“顿觉心怀畅适”。就这水平，比起俞伯牙也未见逊色。自古诗歌与音乐不分家，连琐若只懂诗，而不懂音乐，自然要逊色许多。而在蒲翁如此钟爱的人物身上，绝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不足。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地，考验杨于畏的时候到了。先是朋友薛生从他屋中的琴棋诗集中发现了他金屋藏娇的秘密，请求一见而不得，便“与窗友二人来，淹留不去”，故意破坏他们的好事；再是同来的武功高强的王生听见墙外连琐的吟诗声居然扔了块石头吓人（实际是吓鬼）。这一来，诗意的生活被破坏了，诗意的女鬼连琐自然很不高兴，愤然做出了“从此别矣”的决定，这一走就是一个月。
然而连琐虽然认为二人从此“缘分尽也”，但他们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尽管二人分开了，连琐仍然可以在夜里吟诗，她最起码最基本的“诗意”生活仍然可以继续下去。在这里，蒲翁下了狠心，非要待她连这一最低限度的日子也过不下去，方才显出杨于畏大无畏的男儿本色。
原来不只在阳间每日蝇营狗苟讨生活的人不容易过上诗意的日子，就连在阴间吃穿不愁的鬼想过上诗意的生活同样不容易，因为阴间里也有罪恶，甚至比阳间还要严重，这一点，《席方平》等故事中说得更为彻底，这里不再多说。
连琐再次出现在杨于畏面前，不是因为自己已经原谅了他，而是“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逼充媵妾。”以她的“清白裔”，以她这样充满诗意的丽鬼，怎么可能甘愿“屈身舆台之鬼”呢？所以他只有来求杨于畏了，而这，正是考验杨于畏的时候，毕竟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要去面对一个凶神恶煞的皂隶，还是需要一定勇气的。
关键时刻，杨于畏表现出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气概，毅然扛起了一个男人应负的责任。他闻听此事，“愤将至死”，并且听从连琐的安排，白天不睡觉，留着晚上在梦中去帮连琐。不过他毕竟只是一个读书人，在面对“言词凶谩”的皂隶时，“大怒奔之”，虽然勇气可嘉，功夫却实在差了些，在皂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时，一下子就被打中了手腕，把刀打掉了。不过危急关头，那个武夫王生突然出现，助他射死皂隶，这正是西方经典爱情故事中“借助第三方力量化解危机”的桥段，在此却被蒲松龄运用得出神入化。
王生救了连琐，又在梦中见到了连琐的模样，他不但“自喜前罪可赎”，而且“自幸有功于女”，还想在生活中真正的见她一面。不过连琐却表示“然彼赳赳，妾实畏之。”不敢见他，只是把他在梦中见到的来自海外的珍贵的小佩刀送给他。试看，连琐报答恩人的礼物也是诗意十足。
经过一番波折，二人终于重归于好，“往来如初”。而这时，连琐复活的时机也成熟了。这段故事，也是《聊斋》里寓意较为明显的一段；尤其是其中的“白骨顿有生意”一句，更是颇有深意。正如《白毛女》中的“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一样，如此聪慧可爱，如此热爱生活，如此充满诗意的连琐，作者怎么可能让她久处泉壤之下？所以她的复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在《聊斋》里，尽管不同的女鬼可以以不同的方式与人共处，但对于“重人轻鬼”的聊斋世界里，复活仍然是最佳的选择。如聂小倩，虽然没有复活，但他与人生活久了，不再害怕那个剑仙有法力的革囊，正是由于她实际上已经由鬼化为人；而后来她在新婚宴上“华装出”，亲友们不疑为鬼，反疑为仙，则是她由人到仙的进一步升华（参见《夜读聊斋之——忘其为鬼》）。连琐只是一个爱诗歌、爱音乐、爱下棋、爱生活的女鬼，她没有叫人反疑为仙的气质，她也不想成为叫人膜拜的神仙，她只是要诗意地活着罢了，所以，她只有复活成人。
那么，复活之后的连锁呢？在她为鬼时，除了那段意外的插曲，她始终都可以与志同道合的爱人一起弹琴、下棋、吟诗、玩乐，正所谓“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在性爱之外，一人一鬼居然可以过上如此诗意的生活，真真是羡杀人也。问题是，连琐复活之后呢？
故事没有告诉我们最后的结局，甚至都没有如《伍秋月》一样，弄一段给我们无穷想象的诗意的文字：女“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但十步之外，须人而行；不则随风摇曳，屡欲倾侧。见者以为身有此病，转更增媚。”也没有如其他篇章在文末来一段“异史氏曰”，说上几句引人沉思的点评。作者对于如此衷情的女鬼连锁，她的故事以诗开始，却并没有以诗结束，只是叫她在醒来后说了一句颇无诗意的话：“二十余年，如一梦耳。”作者在此似乎在向读者暗示：连琐复活了，也就意味着她诗意的生活结束了。因为这样诗意的“鬼生”，大概只能出现在我们的梦中，在这样乾坤倒置的世上，是不可能继续，或者不可能持续多久的。
读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便很为她与赵明诚当年“意会心谋，目往神授”“甘心老是乡矣”的日子不能长久而感喟。如今想来，难道这一切不都是必然的吗？一个孤单飘零的女鬼，或者再加上一个移居在外的书生，虽然不能享受鱼水之欢，却可以暂时过上诗意的生活；可是一旦女鬼还阳，二人成了正儿八经的夫妻，整日汲汲于柴米油盐，或者功名利禄，诗意也就彻底宣告终结了。
读《连琐》或是其他的鬼狐故事，往往会有这样的感叹：那些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丽鬼艳狐，似乎更像是人；而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人，反倒是真正的行尸走肉。因为诗意本该是人才有的，那些泉下的枯骨不会有，那些披毛的狐狸更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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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2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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