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大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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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风     歌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刘彻《秋风辞》

     　　大风起来了，大风在古长城的四周萧萧地吹着，风沙弥漫了天空。孙平站在古长城的一角，铮铮的风鸣从钟楼里传出，飘向远方。眼前的一抹阳光无可奈何地消失在大漠深处，时间象一幅雕塑凝固了，所有的妄念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孙平又一次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三年前的此刻，孙平和吴亚玲一同蹬上了这座古长城。然而现在呢？孙平的意识象祁连山的冰雪一样冷峻而艰涩，他不能流畅地回味远去的岁月里那些令人激动而难忘的细节，甚至连他最熟悉的亲人们也在他的脑海里变得十分模糊起来。面对飘渺而浩瀚的大漠，他只能默默地感受来自天外的声音。是的，他冥冥中听到了一种召唤，他的生命也因这召唤而变得异常灿烂夺目起来。

    　　夜无情地拉下了帷幕，孙平的思想连同肉体象一股风、象一瓢水、更象一粒种子在大漠深处悠悠飘曳、渗透甚至生根发芽。孙平透过茫茫夜色，看见自己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高高挺立在古长城的一边。弥天的大风漫卷着枯黄的秋叶任意飘落，生命融化在夜色四合的戈壁上。

    　　1988年9月，孙平在中国西部那座古老的城市里永远消失了。

一

   　　 孙平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一个名叫任丽的女孩，找了四年，终于没有找见。他叹息了一声，只好打起行装去一个叫杜川的地方实习。一同去的还有同班的十一位同学，他们个个跃跃欲试的，仿佛刚离窝的雏鸟，升腾到无边的天涯飞翔。

    　　坐上校车，一路唱着流行歌曲，不知不觉车已经到了杜川。杜川是个小县城，没费多大劲，同学们就把县城的名胜古迹和主要街道访了个遍。孙平觉得杜川远不如灵坛繁华，灵坛是自己家乡。其实，最令孙平激动和引以为骄傲的还是灵坛县那座锺鼓楼，锺鼓楼高高耸立在县城中心，其他建筑物都以他为参照，组织和构建着自己的布局。在他看来，锺鼓楼就是灵坛人的标志和象征了。

    　　“孙平、孙平，”孙平在一家小餐馆吃了一碗羊肉泡馍，正从那条泥泞的小巷里走出来，老远听见一个女生喊他。孙平紧走了几步，看见吴亚玲站在一家商店门前，怀里抱了一大堆东西，差不多全是话梅、巧克力、方便面之类的小食品。

    　　“吴亚玲，真阔，一来就买那么多东西。”

    　　“这地方可真没什么吃的，过不了多久，我一定会被饿瘪。”吴亚玲说着，一脸的委屈毫无保留的表露出来。吴亚玲让孙平帮自己拿了几样东西，两个人说着话朝他们实习的学校走去。其实，一路上谁也没有说多少话，孙平只是象完任务似的帮吴亚玲把东西拎到吴亚玲的宿舍，然后转身走了出来。

    　　“谢谢。”吴亚玲说。

    　　“不客气。”孙平说。

    　　两个人的对话就这样简单，干巴巴的经不起任何推敲。事实上，大学四年，吴亚玲在孙平的心里确实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在孙平看来，吴亚玲只不过是一个娇生惯养、市侩气十足的城市小姐，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平常在教室或者马路上遇见，两个人仅仅是点头而已。至于班上的其他女生，孙平也没有太多的交往。

    　　“主席阁下，我们班的女生真是那么貌不惊人、才不出众吗？”有一天，学习委员周红在系团总支散会后回来的路上，这样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孙平。

    　　“哪里哪里？”孙平支吾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周红的问话。凭心而论，周红是班上女生里边的佼佼者，不管是在学习上，还是在长相和待人接物等方面，都无可挑剔。但对周红投来的目光和一些暗示，孙平熟视无睹或有意躲避着。

    　　“孙平这人真怪，象十七世纪出土的木乃伊。”

    　　“孙平八成是有心理疾病或者生理疾病。”

    　　“谁知道？也许是自卑吧！我最看不上这些乡巴老，明明是自卑心理在作怪 ，却自诩为自尊。”

    　　女生里边这样议论和评价着孙平，但孙平不为所动，仍然和她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孙平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一个叫任丽的女孩，但他一直没有找到。

    　　任丽在另外一个县城的一所小学里教书。确切一点说，任丽在灵坛县一小教书。他俩是灵坛师范的同学，那时侯孙平是班长，任丽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两个人经常在一块商量班里的事情，也商量一些其他事情。

    　　任丽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穿着打扮十分朴素，秋天的时候，足蹬一双洗得泛白的蓝球鞋，奔奔跳跳在操场里打羽毛球，两根粗黑的辫子在秋风里有力的甩打着。

    　　“任丽，你过来一下。”那时候，孙平站在一片灿烂的阳光里，手里拿着一份招生简章，眉宇间隐藏着一缕淡淡的忧伤。


    　　“你想参加高考？”任丽翻看了一阵招生简章，就用柔和的眼光注视着孙平。孙平有点言不由衷，他迟疑了一下说：

    　　“不，我只是让你看看而已。”

    　　“为什么不参加哩？”任丽说。

    　　孙平不是不想参加高考，从他内心来说，他是太想了。在他还没有考入师范的时候，他就梦想着有一天能进入大学学习。但在初中毕业填报志愿时，他毅然填报了灵坛师范，因为他知道家里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供他上完高中、再上大学，他想早点出来参加工作，以减轻家里的负担。但经过四年的师范教育，他的大学梦就更强烈了。只是他和任丽的关系没有完全挑明，作出这样的决定会对两人的将来产生咋样的影响哩？

    　　孙平看见任丽的眼睛里充满着鼓励和希望。任丽的这种眼神孙平太熟悉了，在师范的四年里，每当孙平情绪不好或者遇到麻烦的时候，任丽就用这种眼神注视他，给予他力量。任丽不象大学里的女孩子那样娇气、肤浅、充满幻想。任丽很现实，任丽经常把吃不完的饭菜票塞进孙平的手里。开始的时候，孙平有点不好意思，感到很尴尬，到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孙平在任丽的鼓舞下，坚定了参加高考的信心。第二年秋天，孙平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任丽被分派到灵坛一小教语文。刚上大学的时候，孙平每月能收到任丽寄来的一封信和二十元现金，从不间断。但在快上大二的时候，信忽然断了，现金也没再寄来，孙平去了好几封信去询问，始终没有回音。

   　　 任丽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二

    　　教学实习开始了，孙平和吴亚玲被分到了一个教学组，两个人兼代高一（三）班的班主任。这时候，两个人才对视着笑了一下，彼此点了点头。孙平第一次发现，吴亚玲笑的时候十分妖艳，特别是那双柳叶眉，努力往上蹙着，象电影演员的做派。

    　　那是三月的天气，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校园里的马路上垢着一滩一滩的污水。孙平和吴亚玲绕过校园中心的那座花园，去语文教研组报到。吴亚玲打着一顶花色雨伞，孙平头上遮着一本书，两个人同时敲响了语文教研组的门。

    　　门开了，房子里只有一个人，还是个女的。女教师笑吟吟地招呼着，请他们快进来坐下。孙平从吴亚玲脑后发稍的缝隙间看见任丽就站在眼前，孙平惊骇地怔住了，直到吴亚玲已经绕过桌子坐到那把米黄色的凳子上，孙平还支愣在门口。

    　　“快请坐。”那个任丽说。

    　　孙平惊魂未甫地坐到另一把米黄色的凳子上。只见那个任丽仍笑吟吟地作自我介绍：“我姓王，叫王惠，前几年才从师专毕业，比你们大不了多少。”
　
    　　对于王惠的介绍，孙平似乎没有听进去多少，他仿佛在梦中一般打量着眼前这个叫王惠的女教师。你瞧，那眉眼、发型、以及略显俏瘦的体形，不活脱脱一个任丽么？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那么相象。

    　　“怎么？身体不舒服吗？”王惠看了一眼神情怪异的孙平，莞尔一笑。

   　　 “啊…啊…，没什么。”孙平终于从梦魇中惊醒。

    　　接下来都说了些什么，孙平已经记不真切了，好象王惠说她就是高一（三）班的班主任，说这个班共有五十六个学生，大都是独生子女，挺让人操心的。后来，似乎还说到了实习班主任与学生家长配合的问题。再后来，天就黑了，王惠起身把他们送出教研组，随手锁上了门。

    　　“我家住在家属楼108房间，有空来玩。”王惠笑吟吟地说完，就沿着一条用红砖砌成的小路走了。

   　　 孙平懵懵懂懂返回到宿舍，至于和吴亚玲是怎么分手的，天上是否还下着毛毛细雨，他一概弄不大清楚了，他只觉得自己在做梦，梦境竟是那样诡秘和不可思义。眼前这个女教师名叫王惠，那么任丽到哪里去了呢？

   　　 第二天，孙平的头绪逐渐清晰起来，那个叫任丽的女孩确实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

   　　 那个暑假，孙平回到灵坛县城，一小的校园里静悄悄的，任丽的宿舍门紧闭着。孙平使劲敲了敲门，里边没有任何反应。

    　　“你找谁呀？”看门老头走过来，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

    　　“我找任丽，她到哪里去了？”孙平一边回答着老头的询问，一边用一只手擦着满脸的汗水。

    　　“你是她的啥人？她已经不在了。”老头一脸凄然。
　
    　　“我是她的同学，她究竟到哪里去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掠过孙平的心头。

    　　看门老头看见孙平是那样的急切，就半是拖半是背的将孙平弄到值班室，并告诉了他发生在三个月前的一起车祸。


   　　 那是一个下雨的中午，任丽打着雨伞将几个放学回家的三年级学生送过了马路。学生们走远了，任丽转身穿越马路，正穿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从任丽的脑海里响起。

    　　于是，任丽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三

    　　教学实习顺利地进行着。

    　　开始的时候，孙平当班主任，吴亚玲教课，两周以后，两个人的位置就换了过来。孙平发现吴亚玲是一个天生的教书匠，这不仅体现在吴亚玲有一口地道的普通话上，更重要的吴亚玲十分善于调动学生潜在的能力。吴亚玲讲《荷塘月色》的时候，专门配了一段古典音乐，在幽雅空灵的音乐声中，吴亚玲那富有磁性的女中音在五十平米见方的教室里缓缓荡漾着，象晚春的旭风，象雨后的丽日，更象月下的卿卿我我。整个教室里静悄悄的，连一声咳嗽也没有，同学们的思维和想象力都被吸引到吴亚玲营造的荷塘月夜中去了。

    　　“你讲得真好！”下课后，孙平向吴亚玲祝贺。


    　　“好什么好？我都紧张死啦。”吴亚玲一边谦虚地摇着头，一边斜眼瞅着正在操场里作广播体操的学生，似乎还陶醉在授课的喜悦之中。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红彤彤的太阳照射着大地，微风吹拂着校园马路两旁刚刚发芽的白杨树，天空湛蓝，气息宜人。这样清爽的天气，在环境污染十分严重的省城，确实难以见到。

    　　“多好的天气啊！”吴亚玲天真地把两手举向头顶，仿佛要抓住一片阳光。孙平被吴亚玲的情绪感染了，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同伴这么天真和率直。在大学四年中，孙平大部分业余时间花在学生会的工作上了，对班上的同学了解得很少。他明显地感到，眼前的吴亚玲并不是他原来所了解的吴亚玲。

    　　孙平在大学里搞学生工作没有遇到什么难题，但当起班主任来却感到力不从心。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个班的学生来源比较复杂，用学生私下的话说，呈“三国鼎立”局面。一部分来自农村，一部分来自城市，还有一部分是厂矿子弟。三方面的同学平时很少往来，彼此之间存在着隔阂。

   　　“班里是有这种现象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哩？”王惠说。王惠说这话的时候，孙平和吴亚玲正坐在王惠家的沙发上。孙平看见王惠一室一厅的房子收拾得十分简约和明快，一幅蛋黄色的窗帘就那么垂直地吊着，映衬得一组乳白色的家具特别清爽、剔亮。那张结婚照正好被落下来的窗帘遮挡住了，只露出王惠半面脸，但也能看出那份笑吟吟的表情。

    　　第一次到王惠家去，给孙平留下了深刻印象。孙平甚至想象，假如任丽还在灵坛一小的话，她的房间一定也收拾得这么雅致、这么清爽。

    　　此后，孙平又去过几次王惠家，有时是他一个人去，但更多的时候是他和吴亚玲两个人一同去。每次去，他都看见王惠手里不停地编织着一件草绿色的毛背心，奇怪的是那件毛背心在王惠的手里永远没有变化，老是那么个样子。更令人奇怪的是，来杜川实习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过王惠的丈夫，即便在商店或马路上遇见，也是王惠一人独来独往。这么一想，孙平甚至感到王惠笑吟吟的表情里边，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孙平对吴亚玲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吴亚玲孤傲，常常显露出一付城市小姐居高临下的神情，这使孙平感到很别扭。但吴亚玲细心，在工作中有一股倔劲、不服输，这又使孙平不得不佩服。


    　　周末，其他教学组的同学帮助学生办好《学习园地》后，都到杜川人寿公园游玩去了，孙平他们班的工作还没有完成，但孙平特想一块去，征求吴亚玲的意见，吴亚玲却说：

    　　“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经吴亚玲这么一说，孙平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两个人竟是赶了一下午，终于把班里的《学习园地》给办起来了。


                                四
    　　“你这人很特别。”吴亚玲说。

    　　“王惠也这么说。”吴亚玲接着说。

    　　下课了，吴亚玲一边用手拍打着身上的粉笔沫，一边漫不经心的对正从教室门口走出的孙平丢下了这么两句话。孙平怔住了，孙平看见吴亚玲的眼神里有一种别样的东西。

    　　“我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孙平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并不是吴亚玲说他特别他才这样想，主要是王惠也这么看待自己。王惠为什么会这样看待自己呢？孙平这样想着，就越觉得王惠在自己心目中太是个谜了。


    　　在一个半是阴半是晴的下午，孙平敲响了王惠家的门。孙平本想和吴亚玲两人来的，但吴亚玲和另外一个女生洗澡去了。孙平只好一个人来向王惠说一下班上的学生刘双喜的情况。

    　　其时王惠刚洗了发披散着坐在沙发上欣赏一堆碎布娃娃，看见孙平来了，王惠就把那些碎布娃娃搬到大床上，那是一些十分精致的碎布娃娃。

    　　“请坐呀？”王惠作了一个很夸张的请坐动作。

    　　“多好看的碎布娃娃！你自己做的？”孙平说。

    　　“好看吗？自己瞎做的。”王惠背着身说。王惠正背着身收拾床上的一大堆东西。

    　　“是怪好看的。”孙平由衷地说。

    　　“请喝茶。”王惠倒了一杯茶放到孙平的眼前。现在，孙平清楚地看到王惠的脸上分明挂着一缕淡淡的忧伤。那虽然是王惠在极短的时间里流露出来的神情，但孙平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刘双喜已经有三天没来上课了。”孙平开始向王惠反映班上的情况。

    　　“怎么会呢？要不咱们去他家看看吧。”王惠一脸焦急的样子，仿佛刘双喜一定会出什么事似的。

    　　“刘双喜这孩子没有父母，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奶奶。”王惠这么一说，孙平也感到有点担忧。两个人商量了一阵，就决定进行一次家访。

    　　孙平骑上王惠找来的自行车，带着王惠就出了校门。在一家百货店，王惠买了一包糕点。王惠伤感兮兮地说：

    　　“刘双喜的奶奶也真可怜，儿子在外地做生意出车祸死了，儿媳妇跟上人走了，家里仅剩下孤儿寡母俩，日子过得着实栖惶。”

    　　孙平没有答话，心里同样伤感起来。

   　　 小县城的巷道真多，孙平在王惠的指点下拐过四个巷口，才绕到刘双喜家所在的那个名叫槐树巷的地方，打问了三家人，终于找到了刘双喜的奶奶。刘双喜的奶奶聋天寡地的，问了半天，终于弄清楚了她的意思。刘双喜奶奶说，刘双喜自己不想上学了，前几天跟上人到省城做生意去了。

   　　 “做的是腊肉生意，好赚着哩！”老奶奶张着那张菊叶似的嘴强调说。

    　　孙平和王惠怔怔地坐了半天，两个人都没说话。临走时，王惠把那一包糕点款款放到一面漆黑的八仙桌上。出了门，孙平又返回院子将身上仅有的二十块钱塞给了刘双喜奶奶的手里。

    　　“人活着真没意思。”回来的路上，孙平听见王惠在他的身后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

    　　“是吗？”孙平开始有点不太理解，慢慢一思索，也就理解了。
　　
    　　于是，一路没话，孙平隐隐感到王惠抱他后腰的双手有点微微发抖。

                                    五

   　　 一个月的教学实习很快就结束了。

   　　 在离开小县城的前一个晚上，同学们相约到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那天晚上放的是《魂断蓝桥》。这部片子孙平已经看过两遍，但只有这一次他看得最为投入，电影结束时，他已经泪水涟涟了。

    　　看完电影，同学们意犹未尽，大家又到一家冷饮店喝了两扎啤酒，回到学校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了。谁也觉得不好意思叫醒门房老头来开门，于是有人提出翻门而进。同学们鱼贯而入，落在最后的是孙平和吴亚玲。

    　　“上吧，我来扶你。”孙平说着，就做出了抱扶的样子。孙平在淡淡的灯光下看见吴亚玲冲他微微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去任由孙平抱扶。孙平感到吴亚玲在他的掌心里扭结了一下，然后如一条鱼一样滑了出去。

   　　夜很深了，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一家电机厂的车床嗡嗡地响着。孙平走过校园，老远看见王惠的窗户里还亮着灯光，孙平终于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敲响了门。那敲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传播到了很远的地方。


    　　“谁呀？”王惠嘶哑的声音。

    　　“是我，孙…平。”孙平明显有点紧张，他努力镇定着自己。
    　　
　　门开了，孙平看见王惠披着一件乳白色的睡衣站在地上，头发蓬松，眼睑下垂，一副凄楚动人的模样。对于孙平的半夜来访，王惠没表示出惊讶和不快，她略微点了点头，就让孙平从自己面前走过，进入那间既是客厅又是卧室的房间。

    　　孙平迟疑了一下，就坐在了沙发上。王惠坐在那张大床上，床上的被褥叠的很整齐，那件草绿色的毛背心已经织好，款款放在被子上面。现在，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对于这种窘境，孙平没有感到难堪，倒是王惠有点不好意思，她借给孙平到茶打破了眼下的沉默。

    　　“喝点水吧，夜深了，看把你冷的。”王惠说。

    　　“不喝了，才喝完啤酒。”孙平看见王惠似乎笑了一下，是一种很熟悉的笑。孙平想说王惠你一定有心事，这么长时间怎么没见你丈夫的人影。可话到嘴边就变成另外一句话了。


    　　“王老师，你象极了一个人。”孙平说。

    　　“象一个人？哪会是谁呢？”王惠很想知道自己究竟象谁，她睁大眼睛看着孙平，孙平感到王惠那双眼睛象深井似的，深不见底。

    　　孙平低头沉思了好大一会，就鼓起勇气讲了起来。于是，一个美丽而动人的爱情故事弥漫了整个夜晚。

    　　王惠初听感到惊奇，继而就叹息起来，到后来就泪流满面了。王惠一哭，陷入悲惨境地的孙平反而手从无措了。

   　　 又一阵沉默之后，王惠终于讲出了始终萦绕在孙平心头的疑团。

    　　王惠的丈夫周立，是王惠师专的同学，两人结婚不久去了海南，说是去那边看看情况，如能呆住，先打基础，等打好基础再把王惠带出去。一年后，有人从海南过来说周立和于芳经常在一起，关系非同一般。于芳也是王惠师专时的同学，一毕业就去了海南。王惠开始并不相信，但后来周立一个月也来不了一封信，王惠就写信问情况。一个月后，周立总算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他在师专时就喜欢上了于芳，后来同王惠结婚实在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同于芳结合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王惠断断续续讲完往事，天已经快亮了。王惠看了一眼孙平，然后凄惨地一笑，孙平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幅幻象：当任丽横穿马路的时候，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想起，任丽看见驾驶室里的司机惊慌失措地扭转着方向盘。任丽凄惨地一笑，随之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第二天，孙平和同学们一道返回了学校。那是三月底的天气，气温还没有完全变暖，有人发现孙平贴身穿着一件草绿色的纯毛背心。

                                 六


    　　返校后不久，毕业生的分配方案还没有下来，但孙平的去向已基本定了。据有关渠道的消息透露，系上要孙平留校担任系团总支书记。对于这样的结局孙平没感到太大的意外，因为在他去杜川实习前，校团委书记已经找他谈过话，谈话的意思十分明确，要孙平留校工作。

    　这一段时间班里的情况乱糟糟的，大部分人都在为各自的前途和命运奔波，同学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有人甚至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起来。对于这一切，孙平没大在意，他想乘这一段空闲时间复习一下英语，以便将来报考研究生。他每天早晨起来就去了教室，班里的情况反而离他十分遥远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彻底地改变了他的命运。

   　　 孙平正在教室里看英语，班里有人传话说，系党总支书记找他谈话。孙平和往常一样敲开了系总支的门，总支书记董钊很严肃地请他坐下，说有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需要他说明。至此，孙平才感到房子里气氛不大对劲，他是被带来接受问讯的，不是象往常一样来请示或汇报工作的。孙平看见总支秘书也打开了记录本，随时记录下他说出的每一句话。

    　　“孙平，你实习期间可与一个名叫王惠的女教师有过接触？”总支书记这样开始了问讯。

    　　“是的，她是我的指导教师。”

    　　“你曾在她家呆了一个晚上？”

    　　“是的，我们一直坐到天亮，可是…可是…”孙平有点言不由衷。

    　　“可是什么？一对青年男女呆在一块一个晚上，能有什么好事？”董钊发火了，他用力敲打着桌子，十分失望地说：“孙平啊孙平，我真是看错了人，一个堂堂的学生会主席，竟干出如此下作的事情，简直令人作呕。”

    　　“董老师，我没有干什么……”孙平想解释，但不知从何说起。

    　　“你不用说了，你的行为不仅断送了你的前途，也给我们系上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损失。”

    　　“但是，王惠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孙平很想说王惠长的十分象任丽，但那并不能说明什么。现在，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还接受了人家一件草绿色的毛背心，你瞧，有人把你给告了。”董钊拿着一封信在孙平眼前摇晃了一下。

    　　“孙平，你走吧！”总支书记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孙平离开了系党总支书记办公室，这时候上完晚自习的学生陆陆续续往回走着。孙平仰头看去，天空里十分灰暗，满天上看不见一个星星。大学四年来 ，孙平还是第一次发现省城的环境污染得这样厉害。孙平开始怀念起老家灵坛的天空来，那里的空气十分纯净，白天天空一片瓦蓝，夜晚星光灿烂，只是那一切现在显得那么遥远，纵是柔情万般，也无法抵达。

    　　不几天，孙平实习期间与女教师谈恋爱的花边新闻就在校园里沸沸扬扬的传播开了。紧接着，学校对孙平的处分也下来了，孙平被给予记过处分。孙平看见同一个文件被处分的还有一个教育系的学生，那个学生因偷自行车被给了警告处分。

    　　孙平表面上十分平静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然而内心却异常痛苦。

                                    七

    　　就在孙平心情十分灰暗的时候，吴亚玲走进了他的生活。

    　　“好男儿志在四方，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在孙平的宿舍，吴亚玲硬邦邦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孙平惊讶地看了吴亚玲一眼，孙平从吴亚玲漂亮的脸上读出了许多从前没有读出的内容。

   　　 几天以后，人们看见孙平和吴亚玲手挽手从校园里走过，他们的头扬得很高，他们旁若无人地出入于教室、饭厅和校园里的任何地方，他们正式恋爱了。

    　　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呢？孙平仿佛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他真真实实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和满足，他象一个行走在荒原上的流浪者忽遇甘霖一般吸吮和享受着吴亚玲给予他的一切，这一切又是那么的沁人心脾，荡人心魂啊。只是，孙平每次和吴亚玲经过一阵长时间的亲吻和拥抱后，脑海里会突然闪现出任丽的身影来。这时候，内疚和负重感立时充满心头。孙平对任丽的感情十分纯真，两个人能够作到的仅仅是手拉手在布满野草的校园里散步、数天上的星星、编织未来的日子。但这些闪念在吴亚玲热浪滚滚般的爱情冲击下，逐渐荡然无存了。

    　　情爱，使一对青年人的心燃烧起来，他们忘记了过去，忘记了现在，也忘记了未来。流言和诽谤、荣誉和鲜花远离他们，尘世的烦扰被他们抛在了脑后。现在，他们站在落日映照的黄河岸边，静静地倾听河水流动的声音。

    　　“我究竟什么地方特别哩？”孙平这样问着吴亚玲，又象是自言自语。

   　　 “你是一个忧郁的男孩，没人能知道你的心思。”吴亚玲拣起一颗小石子，姿势十分优雅地抛进河里，河水溅起一束浪花，又复于平静。夕阳映照在河面上，波光潋滟，景色绚烂。吴亚玲偎依在孙平的怀抱里，满脸涌动着傲然的神情，那副依然决然的样子，让孙平感动，又有点难以理解，是什么促使吴亚玲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呢？自己又拿什么来保证吴亚玲的幸福呢？孙平经常陷入这样的沉思和疑问之中，他有点猜不透吴亚玲的心思。

    　　“你就象这河水，石子丢在上面马上会被吞没。”吴亚玲一脸柔情地凝视着孙平，这使孙平内心更加不安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生活将呈现出另一面来。

   　　 时间飞快，温馨而缠绵的六月在一片吵闹声和等待中结束了。这时候系里的分配放案批下来了，孙平留校的事彻底泡汤了。顶替孙平的是班上的生活委员张瑞，孙平被发配到西部一座城市，听说那里十分荒凉，城市里至今还没有一条象样的马路。

   　　这几天孙平的情绪异常烦躁起来，有时候彻夜难眠。平心而论，他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吴亚玲，而吴亚玲也是那样死心塌地爱着自己。但是……，一想到两个人的分配去向和不同的归宿，他的心不寒而粟。每天早上起床后，他就非常渴望见到吴亚玲，等到见了面，他又无端发起脾气来，弄得两个人常常不欢而散。


　　“你这是怎么了？”有一次，孙平发完脾气，吴亚玲不解地问。

　　“你以后少来找我。”孙平说话的口气十分生硬，仿佛欲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找就不找，谁稀罕你。”吴亚玲怔了半天，白皙的面孔忽然变得通红起来，她努力克制着没让眼泪留出来。她狠狠的盯了孙平一眼，就摔门而出了。

　　吴亚玲一离开孙平的宿舍，孙平就倒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八
    　　七月流火，省城的七月炎热难耐。

　　和所有的毕业生一样，孙平收拾好行李，按照规定的时间离开了学校。他原准备到女生楼向吴亚玲道个别，但思索再三，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和西去的十多位同学坐着学校的校车来到火车站。

　　火车还有十多分钟就开了，孙平在车窗里忽然看到吴亚玲正背着一个行李包沿着铁轨向自己跑来。孙平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纵身从车窗跳了出去。在人们的惊叹和注视下，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时间凝固了，周围的景色和一切都凝固了。


　　“你怎么来了？”孙平端详着吴亚玲泪水涟涟的笑脸，感到眼前的吴亚玲是那么地真切，但又是那么地不真实。

　　“我怎么就不能来？”吴亚玲嘴巴一努，仿佛还在生孙平的气。


　　“你送人还背行李？”

　　“谁送人了？”

　　“那…那你？”

　　“我也被分配到河西了。”

　　“什么？你说什么？”孙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被分配到河西了。”

　　这一次，孙平确实听清楚吴亚玲说她也被分配到河西了。紧接着吴亚玲把学生处发给她的派遣证也展示在了孙平的眼前。孙平无言地看着吴亚玲，一行热泪禁不住滚滚而下。

　　几分钟之后，火车载着孙平和吴亚玲向西奔驰而去，烦恼、炎热和过去通通的不愉快都被他们抛在了身后，河西走廊——这位大自然母亲，以她宽阔和无私的胸怀拥抱了他们。

　　火车在碧波荡漾的麦浪中奔驰，祁连山连绵不断，贯彻始终。山上是灿烂的冰雪，山下是蜡黄的麦田，微风起处，波浪此起彼伏，宛如一幅绚丽多姿的油画。

　　火车在无垠的隔壁上奔驰，石头、沙滩以及那些生长着的沙枣树，仿佛一个个漫游的灵魂，在广袤的大地上寻求自己的归宿。
夜幕降临了，紧接着大风也起来了，在大风的抚慰下，火车上的旅客们进入了梦乡。这时候，一对情侣的谈话声清清楚楚地传来：

　　“你舍得留省城的名额？”

　　“舍得。”

　　“你改分配自愿也不跟家里商量？”

　　“我妈死了，家里有个后妈。”

　　“你也不给你爸打个招呼？”

　　“打了，我临来时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投进邮箱了。”

　　孙平晤了一声，就再没有说话，火车在漆黑的夜里一直向西，他们根本分辨不出眼下到了什么地方。许久，孙平又问：

　　“下车后干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去看嘉峪关古城墙。”吴亚玲回答说。

　　夜深了，吴亚玲偎依在孙平的胸前，一头秀发沿着车窗飘起来了，飘向夜空，飘成了一面黑色的旗帜。


尾声

　　孙平和吴亚玲看完古长城，就分别回到各自的单位，孙平去了一所地方中学，吴亚玲被分配到一所工厂子弟中学。他们相约，三年之后结婚，结婚前两人到嘉峪关城墙上照一张结婚照。就在离他们相约结婚前一个月的时候，吴亚玲带领学生野游因车祸不幸离开了人世。那一天，孙平正给高一（三）班的学生讲课，那篇课文的题目是《河塘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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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x6006

欢迎文坛高手批评！

邱天

先把版面编辑好来！

何佐平板

大作。学习并问好！

左显辉

文章很长，排版不规范。你自己先学着排，如果不行我再帮你！

何佐平板

左版主真是好心人！

左显辉

哈，热心算不上，责任而已哦：）
版已排过，文章粗略看过，有空再仔细看！

左显辉

http://goto53.nwnu.edu.cn/wmwx/list.asp?id=1052
此文已在别的地方发表过，有没有版权方面的问题？

一瓢水

欢迎新朋友！

何佐平板

再读ＬＹＸ６００６作品！

lyx6006

谢谢版主!
我记得没有发表过!没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