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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种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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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31 15:1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种   子
                一
   
  母亲有点沉迷

  这时候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也许是临近黄昏的缘故,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有一群鸟远远地飞过一座庭院,落了下来。这是一座略显破败的庭院,但从它高耸的围墙和凝重,厚实的墙基判断,这座庭院已经有了至少一个世纪的历史或者更长时间。勿庸置疑,房子的主人曾经显赫和辉煌过。但是,眼下它已经走向衰微,墙壁剥落,墙体坍塌,无情的岁月在这里留下了深刻的痕迹。现在,那群鸟正落在庭院的一堆野柴禾上,叽叽喳喳地啄觅着,吵闹着,不时将飘曳的柴禾掀翻在寂落的庭院里,柴禾的脆响声和鸟叫声飘荡在晚秋的风中。

  “顺女。”母亲梦一般的声音从一处低矮的平房里传来,声音低得几乎叫人听不见,那是一种重病人才会发出的声音。事实上,母亲已经沉迷了,她是喝了一碗药渣汤之后进入沉迷状态的。

   “顺女,水……”间隔好长时间,梦魇中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若大一座庭院,四处不见人影。那个叫顺女的孩子领着两个弟弟此刻走出大门,朝村庄的麦场走去。一片孩子们玩耍的喧嚣声从那里响起。正是因为有了一群孩子们的欢笑声,使得早已失去灵性的村庄才不显得那么死气沉沉,没有朝气。这种情形是十分难得的,特别是眼下这种岁月里。  

  母亲的思想和意识在梦境中游弋着,象远海上的一座冰山,逐渐恍惚,朦胧起来……

  在一个二月的雪天,天似乎还没有大亮,村庄象一位静谧 ,肃穆的少女披着晶莹的裙裾站立在微明的晨曦里,萌动的万物还在沉睡中。突然,一辆卡斯车穿过山脊的转弯,隐隐停在山畔的路口,刺耳的刹车声响遍全村庄,使酣睡的人们为之一震。然而,真正惊骇得说不出话的却是母亲,因为在此后一个多钟头的时间里村子里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这是大福的家吗?”从卡斯车上下来的几个军人径直朝母亲家走来,他们这样问刚刚打开大门的母亲。母亲嘴唇嚅动着,思想木木的反映不过来,她弄不清楚眼前这几个军人与大福有什么关系,更确切一点说,眼前这几个军人与自己家有什么关系。她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朝大福住的小耳房瞅了瞅。他们掠过母亲,穿过庭院,进入耳房。耳房里很平静,先听到大福打哈欠的声音,然后就传来军人们问话和大福回答的声音 。这时候天大亮了,太阳被一层薄雾笼罩着,院子里、房瓦上、村子的四野都隐藏在一片冰雪之中。母亲开始煮早饭,她不知道做什么饭,也不清楚给谁做,总之,她点燃了柴禾,一股浓烟卷着火焰在灶头的纵深燃起。

   “清楚了,走吧。”耳房里传出的声音,紧接着他们走出了房门,大福夹在军人之间。他们穿过院子,走出大门,一直朝大队部的方向走去。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心现在跳得特别厉害,她把一锅水已经烧开了,但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过了不知多久,村道里一阵吵杂,母亲赶出去,看见大福被五花大绑着押上了卡斯车。卡斯车在清冷的风中呼啸而去,车尾喷出的汽油味慢慢在村道里弥漫。

  “大福写下反标了。”不久,人们从村支书那里了解到了这一重大消息,一时间,沸沸扬扬的议论,猜疑和不屑淹没了全村。

  “颠覆,真能干得出?”

   “地主的儿子,哼……”

  人们这样发着恨,恨声象二月的冰雪在凛冽的寒风中漫延,渗透。母亲感到有一座大山向自己压来,让人喘不过气。回想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的路,她有点愤懑和屈辱,泪水在她深陷的眼眶里打旋,流淌,一条汹涌的大河涵盖了一切。


             二


  十五年前,母亲从三十里外的古镇嫁到村庄这座庭院。母亲来的时候,庭院的家势已经走向没落,家里的佣人已经由三十六个长工减为三个短工。庭院的主人是前朝的秀才,据说是用八十墒好地换来的虚名。不过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秀才不善理家,养了一身瞎毛病,经常和一些舞枪弄棒的人在一起,吆三喊五,弄得庭院里没白没黑。事实上,在母亲进入庭院之前,老秀才的女人即母亲的婆婆已经死了多年,老秀才终于熬不住寂寞,在儿子媳妇娶进来不久,又娶了一房新太太。新太太是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带来两个麻雀似的女儿,整天唧唧喳喳地乱吵乱叫,吵得人耳仁生疼。

  母亲的到来使这座庭院里多了一个名付其实的长工,四季繁忙的时候,母亲就和三个雇来的短工在田地里劳作着,下雨天,刮风天从不间断。丈夫是个神出鬼没的人,白天睡觉,晚上离开庭院,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老秀才也不管他。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丈夫出走后再没有回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年,几乎象一个世纪那么慢长。这其间老秀才死了,世道也发生了变化。老秀才死后,新太太不久也就没了,两个女儿前后嫁了人。老秀才走得并不利索,留下一个三岁大的碎娃。碎娃名叫大福,老秀才想了一年才给他取下这么一个名字。据说老秀才在世时,认为自己把一世的家产抖光了,对不住祖宗,原想让大儿子挽回昔日的荣辉,没想到大儿子靠不住,临终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但这样的希望是十分虚妄的,因为在老秀才离开庭院不久,家里剩下的薄田也被作为地主的浮财分给了大家,唯一留下的就是这座破烂不堪的庭院。但这座庭院并不完全属于母亲,正中的那座大厅用做农业社的仓库,贮藏着社里的种子,母亲和大福住在偏旁的低矮平房里。后来丈夫回来了,回来了一阵就又走了,听说在很远的一个地方修一条铁路,那条铁路从什么地方通往什么地方,村子里没人知道,母亲心里也不清楚,只是到了每年的年关,丈夫才会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过年。

   “顺女,渴呀……”梦魇中的病人呻吟着,仿佛溺水之人挣扎着抓取岸边的一根稻草。庭院里已经陷入灰褐色,那群鸟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吹来一阵风,吹打得那棵老杏树沙沙作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味,老天要下雨了。

  母亲走不出梦魇,她在岁月的河滩上艰难地跋涉着。老秀才死后没留下任何财产,却给她留下了无尽的磨难和屈辱,她成了任人批斗、刁难和唾弃的对象,地主婆成了她的名字,她的真实的名姓已被人忘记了。

   “地主婆。” 村子里几个孩子站得远远的这样喊她,并用土快,石头扔她。她象一条落荒的狗一样躲避着人们的眼睛。               

                                
           三

  母亲的确没有想到大福会骂她,但她知道大福骂她是因为庭院中那间种子仓库。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这是因为大福逐渐长大,顺女姊弟几个也先后来到人世,家里的粮食总是不够吃。紧接着人们吃起了大锅饭,开始的时候,还能吃到面食,后来就连面食也吃不到了。人们开始挖草根,剥榆树皮,吃那些连畜生都不吃的东西。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年关还没有到,许多迹象表明,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要发生。这一切似乎与庭院里的这间仓库有关。
   
  仓库对于母亲来说,是极其遥远的事情,虽然它现在就耸立庭院的正中。母亲已经好多年没有走近那间房子,那里边储藏着全村的种子。农业社把它作为种子仓库,是因为这间房子是全村最为坚固的建筑物。

  那天,母亲看见几只白颜色的老鼠从仓库后边蹦跳着跑了出来,肚皮圆鼓鼓的。母亲感道很诧异,心想这年月了,连飞鸟也看不见了,哪里来的老鼠。她蹑手蹑足绕过仓库,竟然看到仓库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破洞,白花花的粮食正从那个破洞里往外淌。母亲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她实在弄不明白墙上怎么能出现一个破洞。她忧郁了半天,最终还是用一把柴禾将那个破洞塞住了。

  大福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周围的一切,包括对母亲的态度也是这样。大福现在一个人住在耳房里,有事没事蜗在里边不见出来,连顺女们也不让走进一步,性格古怪得让人无法理解。母亲试图改变这种状况,但也无能为力。

  一天夜里,母亲和孩子们刚刚入睡,庭院里清晰地传来两声仿佛木头被折断的脆响。母亲被惊醒了,她憋心静气听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发生。第二天,母亲无意间发现仓库墙壁上塞破洞的那把柴禾不见了,粮食撒落里一地,几只白老鼠正在地上觅吃那些粮食 。母亲怵然地后退了两步,她向庭院的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人影。母亲转身向厨房走去,她感到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她的心跳得十分厉害,她对刚才看到的一切感到害怕。会是谁呢?她想了一阵,终于没有想出个头绪。她朝大福住的耳房瞅了瞅,耳房里似乎没有动静,唯有一种成年男人才有的打呼声从窗户里传出来。

  “大福。”母亲朝耳房轻声喊。

  大福翻转着身,呼噜声停息了一霎,接着又打了起来。

  “大福,大福,”母亲固执地又叫了两声。

  大福含糊地答应了一声,不一会他就从耳房里走了出来。大福耷拉着头,惺忪未醒的样子。大福现在的确长大了,母亲突然感到一种压力,这种压力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母亲问大福仓库的事。大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紧接着又摇了摇头。现在,大福在母亲的眼里更加陌生了,她在大福阴森而顽固的注视下走出了庭院。

  不久,队长走进了庭院。队长用充满怀疑的眼光审视着庭院里的一切,他大声地讲着话,他似乎说他看不上庭院里的一切。母亲喏喏地跟在队长的后面,她想解释什么但是又解释不清楚什么。队长喝完母亲端来的一碗水,拍了拍手,就叫人把仓库墙上的那个老鼠洞堵死了。

  “看来仓库得搬家。”队长走时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得搬家吗?”母亲撵到门口问。

  队长狠了母亲一眼,一句话也没喘。

  大福狠了母亲一眼,一句话也没喘。


  有关母亲的流言蜚语开始在村子里传播开来。对于这些,母亲并没有在意。到是大福在人中间骂他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她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大福。

  “地主婆不给我吃的。”大福在人中间说。

  “地主婆黑了心。”大福还在人中间说。


  “地主婆偷吃生产队的种子。”大福硬在人中间说。

  后来,大福就写了反标。那是个腊月的天气,地上铺了一层冰雪,空气里弥漫着冷峻的风。大福赶集回来的途中,看见有人在雪地上写了句“╳ ╳ ╳万岁”,他感到在雪地上写字真好,也就学着写了起来。他写的是“打倒╳ ╳ ╳”。结果,他被一个复员军人跟踪上了。

  再后来,大福就被人捆绑着押上了卡斯车。

  母亲无路可走了,她把自己禁锢在一片阴影里。


           四

  庭院里下起了雨,秋后的老杏树叶在雨地里堆砌着,层层叠叠。母亲还在梦魇中,她干渴的嘴唇哆嗦个不停,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记忆,过去的岁月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关于庭院、关于大福、关于她的孩子们,她一点也想不真切了。

  母亲被一股浓密的药渣味蒙蔽了。母亲知道,那副药已经煎熬过两次,原本要倒掉的,但她实在太饿了,终于用石磨磨了。她怕孩子们吃了出事,只好留给自己了。

  黑夜开始降临,秋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母亲突然被一片呵斥声惊醒,她无力得睁开眼睛,她看见队长领着一帮人站着庭院里。顺女们也来了,他们象几只落汤鸡,正用惊骇的眼睛看着母亲和周围的人们。母亲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一时没有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仓库的锁子被人撬了,种子丢了。”队长说着,把一把紫红色的铜锁展示给母亲。

  “仓库?”母亲迟钝地回忆着有关仓库的内容。母亲慢慢想起来了,自从庭院中的仓库被盗后,生产队最终把仓库移到官场里了。可是,现在官场里的仓库也被盗了吗?

  “锁子就在你家顺女的手里。”队长说。

  “锁子?”母亲真正感到迷糊了,锁子怎么就到顺女的手里了?
队长开始叫人在母亲的房子里搜索,房子里立时变得一片狼迹。母亲挣扎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一股药渣味在房子里逐渐弥漫开来。


  “一包荞籽。”有人从母亲的柜子里翻腾出了一个布包。

  “荞籽?队里丢的种子不正是荞籽吗?”队长说。

  队长仔细得扒拉着那些荞籽,荞籽在队长的手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

  现在,母亲终于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母亲停止了呕吐,事实上,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呕吐了。她鼓了很大的劲才说:

  “那是给…自留地…的…种子。”

  “种子?就是种子。”队长说。

  队长说完,就和一帮人走出了房子,走出了庭院。庭院里的雨水在他们的脚下汩汩地流淌着,不时泛起一两个雨泡泡。母亲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听姥姥唱过的儿歌:地上有个雨泡泡,三天不落草帽帽,皇帝准备走远亲,想来想去不出门。

  夜在秋雨的拍打下彻底拉下了帷幔,庭院里出奇地安静,夜鸟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有房檐上的雨水还滴滴嗒嗒流淌着。顺女他们已经入睡了,母亲没有一点睡意,她仿佛听见有一辆卡斯车正从村子里穿过或者停下,刺耳的汽笛声清晰地传来。事实上,自从大福被逮走后,母亲从来没有睡过一个晚上的实切觉,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那辆卡斯车就驰入她的梦境。现在,这种感觉就更加真切了,成了她永久的梦境。

  也许,明天天不亮,那辆卡斯车就会停在庭院的门前。想到这一切,母亲不得不点亮了煤油灯,她似乎要干点什么。

  然而,第二天天刚亮,队长派人送来了那包荞籽,队长说,仓库丢的种子是甜荞籽,这是一包苦荞籽。

  “甜荞籽?苦荞籽?”母亲喃喃地说着,她看见一群鸟从深深的庭院里飞出,越飞越远,一直飞到看不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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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31 15:57 | 只看该作者
“甜荞籽?苦荞籽?”母亲喃喃地说着,她看见一群鸟从深深的庭院里飞出,越飞越远,一直飞到看不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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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有韵味!版式前半部分没有排好,我去给你排好,以后注意!欢迎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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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31 17:03 | 只看该作者
语言很生动,故事也较感人,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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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31 22:11 | 只看该作者
同感。LYX6006D大手笔!问好了!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语言很生动,故事也较感人,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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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2 14:28 | 只看该作者
欢迎各位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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