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的世界

敬一兵 · 发表于 2015-11-27 09:10

本帖最后由雨夜昙花于 2016-8-18 00:15 编辑

　　蔚蓝的天空中，风舞动无形无影的鞭子驱赶白云掠过平坝朝小丘陵飘过来。小丘陵上的树梢在摇晃。斜坡上的野草在摇晃。野草丛中一只污浊白狗的脑袋也在摇晃。它像是找到了什么食物，必须赶在其它狗到来之前把食物吞进肚子，仿佛这样才会感到踏实放心。它抬起头来看见我在看它，马上夹起尾巴逃到了距我更远的地方。见我没有威胁或驱赶它的意思它才停下来。打了一个喷嚏，伸出舌头左一下又一下舔自己的鼻子。

　　树梢和阳光被风摇得沙沙作响的小丘陵上，它在野草中逃遁的情形，很像被风驱赶的白云投在地上的倒影。要是把草腥味，泥土味和一些不明来路的芳香这些天上没有的气味联系起来，我还会生出错觉以为它是一条苍穹下凡的天狗。

　　我的目光投在它身上，就被它舔鼻子、打喷嚏、徘徊、伸出半截舌头哈气、左顾右盼、抖动身子、摇摆尾巴和坐立的动作频频触动。这些触动再沿循目光折回我的眼帘时，竟然多出了恍惑、怜悯、担忧、柔弱、造孽抑或凄切的元素。我就是这样不知不觉走进了天狗的世界。

　　四周除了坟茔树木，以及被一道围墙包围大铁门紧闭的差转台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我朝大铁门走去，它就慌慌张张钻进大铁门边墙脚下的草丛里躲藏起来。我从它躲藏的草丛边经过，它不再窜出草丛躲到别的地方，而是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用两只乌黑贼亮的眼睛偷窥我的一举一动。它乖巧的体型，尤其是虽然肮脏但依旧无法掩饰讨人喜欢的长相，还能够依稀看出它的前半生，应该是一只被圈养过的宠物狗。我与它隔着一条语言的鸿沟，无法从它的嘴巴里得知它叫什么名字和被人遗弃的原因。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它不是下凡的天狗，而是被人遗弃的流浪狗，正在它的命运道路上，走向天狗的行列。如果世界上真有天狗的话。

　　我不想把它喊成流浪狗，那样会揭开人的一些疮疤。我觉得还是叫它天狗更好。

　　天狗不知道蒿草、狗尾巴草和其它茅草为什么生长在丘陵上，但它很清楚这些茂密的野草可以遮盖它的身体不被人发现。长得比野草更高的杜鹃枝条和蕨萁羽毛状的叶子，还可以为它支撑出一片躲避日晒雨淋的空间。它躲藏的地方，特别是它肚皮底下的野草已经干枯，被它经常踩压和咀嚼成了细碎的模样铺陈在浅坑里。这样的景象对它而言意味着疲乏、惊恐、寒冷、晦暗、阴郁、残酷和沮丧能够藉此获得化解消散。对我而言意味着它已经把干枯的野草残枝败叶铺垫的浅坑当成了它的窝，把头顶上的杜鹃和蕨萁当成了它的庇护神，把杜鹃和蕨萁头上的苍天当成了它的主人，把我置身的这个小丘陵当成了它的世界。

　　穿过葳蕤的野草我们互相对望，一道聆听被风放大了寂静细节的世界。它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与戒备的成分。我能够从它戒备的姿势和惊恐的眼神中明白它传递给我的委屈与哀求——它已经皈依到了天狗的队伍中了，已经走过了无数的日晒风吹雨淋和饥饿难耐的日子了，也饱尝了被人驱赶、冒犯、虐待和杀戮的悲凉凄楚的命运滋味了，希望我赶快离开重新把安宁的世界归还给它。

　　眼睛里时时闪出恐惧与戒备的神色，多是生活过得不如意或者陷落在阴影中的征兆。喜悦、满足和悠闲的眼神不能把笼罩在眼前的阴影撩拔开，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恐惧和戒备的目光，守住自己最后的退路。天狗如此的眼神太明晰了，以至于我觉得它的出现，就是我这个好高骛远的人连同命运的一个隐喻出现了。春迟迟燕子天涯，草萋萋少年人老。我想起了自己这一生基本上都在漂泊迁徙的情形和经历，整个人就像身不由己搭乘在一窊不为人知的轻舟上，穿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道在时光中颠沛流离，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荡入仓颉墓中。

　　小丘陵是我和天狗共同的世界。小丘陵是不是天狗和圈养狗的共同世界呢？

　　天狗为何要把窝选在大铁门边的围墙下，这是它的秘密也是它的世界最靠近人和圈养狗的地方。窝的位置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蹲下身子，尽量把我的视觉位置降低到天狗窝的水平上，然后朝大铁门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大铁门下有一条门缝，刚好把差转台内的地面，看门狗的狗窝，拴在狗窝柱子上的一截铁链，狗窝边上盛放狗食的碗，还有狗碗旁边的一盆水都最大限度地呈现出来了。这些东西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差转台内看门土狗专享的东西，还不如确切地说成是天狗进入圈养狗世界的一个视觉上的入口。

　　我发现的这条线索太重要了。

　　天狗和看门狗可以近在咫尺，可以共同呼吸小丘陵上的空气，可以趴在同样土质的地上接地气晒太阳和听同样的风声雨声。然而，看门狗不用四处奔波就能够享受到食物果腹的待遇，不必担心有其它野狗来和它争夺食物，还有隔三差五就有主人来给它洗澡的情形，总是惹得天狗吞口水不愿把羡慕的目光从门缝中移开。有人进出差转台的时候，大铁门是敞开的，天狗因为有人在不敢进去。看门狗也不愿意跑出来，即便偶尔跑出来，也仅仅是屙屎拉尿而已。铁门不是看门狗和天狗之间虚设的象征，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界限。这条界限不仅划分出了天狗和看门狗的活动地盘，还划分出了各自所处世界的差别。

　　譬诸草木，区以别矣。所谓差别并非仅仅指形状外貌上的不同，也包括了性质、感受、意象这类形而上的不同。至少我能够在天狗和看门狗身上看到，看门狗不用四处奔波就能够享受到食物果腹待遇的同时，付出的代价是白天被一条铁链子套在脖子上失去了自由。天狗虽然失去了每天都不挨饿的美好待遇，但它却在四处奔波的觅食路上，体验到了干枯的野草茎秆在它的胯下噼噼啪啪折断倒伏的自由自在的惬意，与其它动物争抢食物和猎杀小动物的快感。

　　流浪狗捕食幼小的菜花蛇这个画面，一直是我记忆里一支不会枯萎的切花。我过世的外婆曾经居住的那间茅屋，背靠一座小丘岭。茂密的树木和杂草，穿过半山腰安葬有外公的那座坟墓，从岭上一直蔓延到了茅屋的周围。阴天或是下雨的时候，总是能够看见一条或几条菜花蛇，凭借杂草的掩护从坡上爬下来，在茅屋四周游荡。暑假我去老家看外婆的时候，亲眼看见雨天一条幼小的菜花蛇在杂草丛中蠕动，三两只野狗仗势着下雨我们不想跑出来淋雨的机会，悄无声息接近蛇，然后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地用爪子扑打，用嘴巴撕咬菜花蛇的场面。最终的结果是惨烈的，菜花蛇被几条野狗撕扯成了几截，野狗各自叼上一截菜花蛇的残体，跑进树林的深处去享用美餐了。

　　我继续蹲在狗窝旁边看蜷缩在窝里的天狗。此刻它看我的眼光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惊恐了，多了迷茫和惆怅的味道。这一点我是从它注视我的同时，还不断把目光绕开我的身子，朝我背后的远方眺望的情形中看出来的。我别过脑袋顺着天狗的目光看出去，是树木繁茂的枝叶。枝叶的缝隙间，是小丘陵下方县城的远景。我知道，我没有爬上小丘陵的时候，天狗也经常趴在窝里注视着县城的。大概天狗就是从县城阴差阳错流浪到小丘陵上来的，大概在它的记忆里，还始终保留着昔日主人的印象。

　　人间咫尺千山路，红尘犹有未归人。人有这样的感觉，谁又敢保证说最通人性的狗没有这样的感觉呢？我看一眼远方密密麻麻的县城房屋，再看一眼小丘陵上树木、坟茔和野草，就可以明白昔日的宠物狗现在的天狗，已经和周围人的生活，和一座县城有了很深的怨恨和隔阂。

　　我过去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情。一个四十多岁的风流寡妇，搬入新居之后，原来的老房子没有出租而是交给她喂养的老母狗看守。一天到晚忙于应酬和社交，她时常忘记去老房子喂狗。结果在长达四天都没有吃过东西的老母狗嘴巴里发出哭泣般的哀嚎之后，左右邻舍终于发现老母狗破窗而出，夹着尾巴逃出老房子跑掉了。它逃跑之前那几天的哀嚎，成了左右邻舍记忆里的一个不散的象征。至于这个象征的指向，他们各有其词一言难尽。

　　我一直对麻雀、野狗甚至令人厌恶的老鼠这类不愿意和人走得太近拒绝人圈养的动物抱有好感。它们不依赖人的施舍而独立生活的秉性，一下就把它们烘托到一个很高的地位上了。

　　独立的秉性浓缩在我眼前这条天狗的身上，无疑相当于是一把放大镜摆在了我的面前。从放大镜里折射出来的镜像，有小丘陵与一座县城在地貌地势上的差别。有汽车、楼房、广告牌、噪音、化学气味、地沟油、激素、假货和杂七杂八的污染源与树木、野草、岩石、荒地、草腥味、泥土味和枯叶腐败的味道在性质上的差别。这还是其次。更为关键的是，放大镜里面还折射出了一个生动的景象——这条污浊的白狗从圈养的樊笼里逃出来，或者被人遗弃变成一只天狗的时候，我们却因为空调取代了气候，大棚植物错乱了季节秩序，汽车电脑手机萎缩了人的感官和器官的功能，已经让我们和天狗的世界，而天狗的世界就是自然环境产生了隔阂，正在走进自己编织的樊笼中的细节。至少对我来说，樊笼是存在的。因为越来越多的时候，我独自在路上行走，被别人误解和背后议论，为了生活逢场作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时候，我常常会感到有一种无形的樊笼将我的肉体和精神严严实实囚禁着。

　　天狗进出它的窝是有固定路线的。窝左侧的野草已经绝迹，泥土也被踩得结结实实的样子，不仅给我提供了一个旁证，还泄漏了天狗生活具有规律性的真相，情形就如同小丘陵的斜坡已经在我面前图解出了天狗的世界。小丘陵的宁静环境放大了天狗的听觉和嗅觉能力，也为它解除了食物困乏的担忧。如果不是我的出现，如果它不一直逗留在狗窝里，而逗留在狗窝里就是逗留在一个差转台带来的潜在危险之中的话，它会继续在荒野中自由自在地觅食，对着苍天对着县城扬起脑袋犬吠，抑或自己和自己嬉戏。

　　事实渐渐浮出了水面。人是天狗世界里的危险状况，是天狗感到恐惧和被限制的一个肉身的樊笼，也是人自己的樊笼，包括制造出来的东西和被囚禁的感觉。囚禁的感觉往深处说不是具体的城市或者小丘陵，不是我们与天狗的肉体和生活方式的差别，而是一种困顿，从身体到精神都感到疲乏劳累。是一种情绪，从忧郁泛化出来的孤僻、紧张与自闭。是一种生理和心理感官上的缺失，包括从缺失衍生出来的烦躁、焦虑、空虚、被迫、从众感和神经质。它们像空气那样真实存在着。它们只不过被枯叶腐败的气味，草腥味，泥土味，一些来路不明的芳香味和天狗身上的骚臭味组成的一道无形的堤坝，隔在了县城里面没有蔓延到小丘陵上而已。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在差转台里，在一座县城里，在有人烟的地方，这种景象是人崇尚自然的写照，也是对樊笼存在的一个反差性的映衬。然而在天狗的世界里，这种景象则是原始、混沌、自然的一种轮廓和线条的真实展现，具有无拘无束的性质。

　　无拘无束这个词汇，现在才开始逐渐泄露出天狗世界的真相。

敬一兵 · 发表于 2015-11-27 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