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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冷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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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7 17:5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5-12-9 16:31 编辑

冷月无声
牧歌
    月儿升起来了,像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先是羞赧地遮遮掩掩,然后再悄悄地撩起层层面纱,最后终于露出晶莹光洁的面容。

    霎时间,如霰的清辉撒满了大地,天地万物变得圣洁神秘起来。

    这样的月色是很能撩拨起人的一怀心绪的,所以才有中国文学史上留下的多少才子佳人的一咏三叹,伴着空中皎皎月轮从古沉吟到今。

    然而,今晚的月儿却被拒绝在陈岚的门外。尽管是“月到中秋分外明”的夜晚,几许多愁善感,“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月满西楼”时刻。

    陈岚一直聚精会神地端坐在书房的电脑桌旁,纤若柔荑的十指十分娴熟地在键盘上跳跃着,随着指尖的揿动和一连串“咔嚓,咔嚓”的声响,一个个方块字便手拉着手儿跳跃到荧屏上:

    ……纵观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五千年文化的“精华”,及其对人类社会的最大“贡献”,莫过于为女性构筑了一个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人生框架,并为这框架冠以“东方美德”之美名。如今,这美名早已被深深地植根于人的灵魂深处。尽管“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一场场文化革命,拆除了贞节牌坊,确立了婚姻自主的原则,然而“框架”却一直像一张无形的网,至今仍密实地紧缚着她们的手脚和心灵……

    她在为自己即将出版的一部新作撰写后记。

    在这家家灯火辉煌,人人尽享天伦之乐的团圆之夜,陈岚能够舍弃儿女情怀,独自在理想的瀚海中遨游,这实在应该感谢她身后书架上那些女主人公们——薛涛、唐婉、李清照,娜拉、爱玛、玛丝洛娃……

    ——她们常常在更深人静的时候跳出书架,向陈岚倾诉心中幽怨。她们的盈盈清泪和声声嗟叹,渐渐浇灭了陈岚胸中恣意燃烧的激情,在她那颗孤寂、善感、脆弱的心壁织出一层厚厚的茧。

    尤其是,当那位曾经每周送她一枝玫瑰,外加一封贴着双蝶图案的诗笺的浪漫多情王子移情别恋,攀上市长的千金以后,陈岚更加对人间是否存有真情产生了怀疑。什么“金风玉露”“地老天荒”,那不过是写在书本上的人间童话,诱骗幼稚的真实谎言。即使那位写出千古绝唱《钗头凤》的大诗人又怎么样?还不是一面“错、错、错”地长吁短叹,而一面却又忙着与夫人生儿子吗?——虚伪!全都他妈的虚伪……

    陈岚大彻大悟似地冷冷一笑。

    然而就在这冷笑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之间,陈岚已经加入到“大龄”的行列。


    这个行列的人,往往容易无缘无故地遭到流言大军的围剿。

    有人便猜测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有人直面问她。在世人眼里,不结婚无异于在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此,她几乎成了千夫所指的离经叛道者。

    陈岚终究没能顶住世俗的压力,最终和那位一直矢志于自己,同窗七载的高伟民携手走进婚姻殿堂。也好,没有销魂噬骨的倾心之恋,就不必担心刻骨铭心的心灵伤害。陈岚对自己说。

    两年的婚姻生活的确如她预期的那样——他们彼此相互尊重,相对独立,相安无事;生活按部就班,静如止水。即使这样的仲秋团圆之夜,他们也各有自己的安排。高伟民一扑喽屁股,跑回百里以外的家乡,找自己亲爱的父母兄弟姐妹阖家团聚去了。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一阵高分贝音响将陈岚拉回到现实。哦,是邻居家在收看电视节目。陈岚站起身来,为自己冲好一杯咖啡,然后重又回到电脑桌旁。就在这时,陈岚似乎感觉到“哗”的一声,银色的月光潮水一般涌进窗口,淹没了眼前橘暖的灯光。

    陈岚的内心咯噔一下,她为自己泉涌文思被突然打断而懊恼。

短暂的阒寂之后,便是一片嘈杂声——邻人们正楼上楼下地忙着检查线路呢。一向忙忙碌碌,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登登的陈岚,一时还适应不了因停电而造成的时间空档,失落地在阳台上来回踱步捱时间。窗外那轮沉静似水,冷寂如霜的“关山”之月,洒下朦胧而清寂的光,很容易勾起寂寥思绪。

    “啾啾……”“唧唧……”“吱吱……”秋虫凄清幽宛的唱和在陈岚那波澜不惊的心湖荡起层层涟漪,抬头凝望,依然是那轮千古长新的“皎皎空中孤月轮”。于是,陈岚便恍如隔世地想起那个夜晚。也是这么月光如水,秋虫唧唧;在河边的草坪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你真的那么在乎我?为什么呢?”

    “因为……你……好呗。”

    “那,你又爱我什么呢?”

    “……”

    别看高伟民平素总是一副凌厉超群的样子,可在陈岚面前,他却一直保持着学生时期的谦恭和内敛。陈岚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精彩回应,她深知他乃一性情寡淡之人。但她还是义无返顾地选中了他。是无奈还是其他的什么?陈岚自己也说不清楚。事隔好久,陈岚才通过一本通俗读物找到心的答案,高伟民既非自己最爱也非最爱自己,而是在最适合的时间出现的那个人。

    当然,卓然超然的陈岚自有与众不同的情感宣泄之所。工作之余,她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卓尔不凡的男人和女人,并和他们进行心与心的碰撞,灵魂与灵魂的交流。这些血肉丰满的各色人物丰富了陈岚的内心世界和生活,更为她日后通向神圣的文学殿堂奠定了坚实基础。

    “找到了吗?”

    “找到了。是变压器的接线柱烧坏了。”

    “那今晚的电视节目看不成喽?”

    “……”

    他们还在为停电的事忙碌着。

    恰在这时,一首凄恻哀婉的钢琴曲划破岑寂夜空,和着月光的韵律在陈岚周围袅袅盘旋。楼下的盲妹又开始练琴了。这是人人都耳熟能详的美国电影《爱情故事》的主题曲。陈岚的眼前立即涌现出詹尼和奥利弗在雪地上嬉戏的情景,火红的羽绒服渲染着火热的青春和激情,然而这感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却并没有感动上帝,当死神从奥利弗身边夺走这位美丽的姑娘时候,奥利弗从幸福的巅峰一下子跌进痛苦的深渊。——这凄婉,幽怨,如泣如诉的琴声多么像奥利佛的叨叨絮语。

    ——人生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相守着的不能惺惺相惜,而相渴望的却又彼此分离。陈岚在心里喟叹道。琴声与秋虫的残鸣交织在一起,像一首风格悲婉的交响乐,震撼着她那脆弱而敏锐的神经,使她感到蚕食桑叶般的噬心之痛。

    为什么不走出去呢?她对自己说。

    陈岚一走出家门,立刻就被融化在月光里。

    风淡淡,月溶溶,周围所有的景物都呈现出一种诗的意境。脚下的马路幽寂而坦荡,两旁瀑布一样倒挂的柳丝亭亭拂拂,低拭着下面齐整如畴,高低错落的一品红和千头菊;微风过处,竟摇曳出潇湘馆的清韵

    风弄清影,月移花动。这光和影触动了陈岚幽眇之思,幽思之情,霎时间,佳词丽句便纷纷向她涌来:

    月色溶溶夜,花影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弄影,疑是玉人来。

    ……

    花影扶疏处,有对恋人正在忘情地拥抱,缠绵。

    软绵绵含混不清的情语带着温湿黏乎乎地擦过陈岚的耳际,尤触媒一般,顿时,陈岚感觉到肉体的某处产生一丝悸动,紧接着便有股股热浪滚滚向上蒸腾,致使其周身膨胀,通体燃烧起来。其实,陈岚的内心深处一直都很渴望这种情怀的,可是直到今天,她仍不得不将这种欲念与渴求掩埋得很深很深。

    此情此境多么适合情人们的卿卿我我,喁喁私语啊!怪不得人们称那些为青年男女牵线搭桥之人为月下老呢……
    陈岚漫无边际地胡乱思想着,不知不觉间,脚步已经滑到了一家KTV音乐厅的门口。

    “小姐请进!”训练有素的迎宾躬身替她拉开了富丽豪华的玻璃雕花大门。陈岚似被吓了一跳,天呐!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她不知所措地犹豫片刻,不知自己该进还是退。正在这时,迎宾又做了个“请”的姿式,陈岚便不好意思再离开了。反正家里停电了,倒不如在这儿调适一下情绪。她想。

    陈岚拣了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很快就有一位身材窈窕的服务小姐走过来问她要什么。那就来一杯咖啡吧。陈岚一直都很喜欢这种苦中带香的味道的。

    这是个能够让人忘掉时空,忘掉世间一切烦忧的地方。光洁如玉的大理石地板上流淌着琥珀色的灯光,浪漫抒情的萨克斯之曲弥散在大厅的角角落落。陈岚的眼睛底下有种酸涨感在蠕动。第六感觉告诉她,有人在向这儿张望。终于,那人站起身来走到陈岚身边。一身简约的恤衫长裤,灯光下清畅而又潇洒。他微倾着上身,做出“请”的姿势。陈岚的手便轻轻地搭在了他温湿的手心上。

    一曲舞罢,男子在靠近陈岚的位置坐下,然后双目炯炯地注视着陈岚说:“常来这儿玩吗?”

    “哦,不。”陈岚轻轻地摇了摇头。

    “恕我冒昧,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陈岚仔仔细细地打量一下对方,在确认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位男士以后,以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七中八九级的陈岚。”


    “你是?——”陈岚满腹狐疑地望着对方。

    “一直坐在她前排左侧位置上的,”他稍作停顿,见陈岚仍无任何反应,便自报家门说:“‘小虎牙’穆云青是也。”

    最后那句话很有些调侃的意味,但陈岚从他那还没来得及闭上的笑口中的确发现了一对稚气十足的小虎牙。小虎牙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贝壳一样的光泽。

    记忆的闸门被“哗”的一声打开了。陈岚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位整天抱着厚厚文学名著不放的小男孩。可她一时还很难将记忆中的那个羞怯腼腆的小男孩与眼前这位挺拔俊逸的男子汉对等起来

    “哦,真没想到.……”陈岚温文尔雅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在她大脑的底片上,至今还保留着他因课上偷看小说而被老师罚站的那一幕。

    “不知你——还是否记得,高三时,我还给你写过信呢。”穆云青虽然故作轻松,但话还是说得有些吞吞吐吐。
    陈岚淡淡一笑。她当然不会忘记,当年自己找这个性格有点内向的男同学谈心,动员他申请入团时,竟把这同学给激动得双目放光,第二天一早就捧出一封厚厚的入团申请书,信封上,钢劲秀逸的“陈岚同学收”的墨迹,至今仍历历在目。

    因为那段共同历史,他们的交谈便很快切入到与十年前那段时间相关的区域——老师、同学、还有母校。从交谈中陈岚了解到穆云青当年考入了北方的一所高等师范院校,后来又读了硕士、博士,现正任教于本市一所高校;穆云青则早就知道陈岚在一家省属国有企业做事。他们像一见如故的老友;又似一见倾心,互诉衷肠的恋人。在娓娓不倦的交流中,时间悄悄的进入到午夜,音乐厅里的客人开始寥落起来,这时,有位服务员打着哈欠过来说:“对不起,要下班了。先生您看是不是再换个地方?”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站起身来,走出大厅,然后重新置身到月色凄迷的暗夜。

    月色催更,晓风轻起。街道两旁的商店早已关门打烊进入休眠期,只有那些妖冶的霓虹灯还在搔首弄姿,孤芳自赏地变换着姿容。微风舞弄着陈岚长长的裙裾,发出十分煽情的吟唱。陈岚有些恍惚起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变得清虚,空蒙,犹如隔帘花影。

    ——这条被垂柳、一品红和千头菊装饰得很有品位的大道,满地都印着无字之诗,无影之画,无音之韵,等着陈岚和穆云青去慢慢意会,慢慢解读,慢慢沉醉……

    “星光灿烂风儿清,最是寂寞女儿心……”远处突然飘来的一句凄清尖利的卡拉OK歌声,将陈岚他们从梦幻中惊醒。他们这才吃惊地发现,路已到了尽头,陈岚所住的那个小区已经近在眉睫。就在这即将分手的时刻,穆云青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说:“值此中秋佳节,阖家团圆赏月之时,你自己出来娱乐,‘大头’呢?他会不会怪罪?”
    “那你呢?你不也一个人出来的吗?”

    她回答得很机智,撇开自己的尴尬反守为攻。

    “我嘛——,那就与你不同喽!咱是‘赤条条来回无牵挂’——至今乃一光杆司令。”言毕,穆云青意犹未尽地望了望身边的陈岚。

    一只柔软微凉的小手裹进了温软有力的大手里,紧紧一握,便分开了。……

    陈岚的作品终于要出版了。虽然只是十多万字的小册子,却让高伟民费了不少心思.找名人作序,联系出版社,搞书号,找企业赞助……样书拿到陈岚手上时,陈岚竟激动得泪雨滂沱。高伟民又夸大其辞地向陈岚描述了一番在出书的各个环节上出现的问题,自己又如何过五关斩六将地一一将它们摆平等等。只听得陈岚一迭声的“谢谢”不止。末了,高伟民又长长舒了口气,说:“幸亏我是在市委宣传部工作,好赖还能和他们扯上点关系。想不到,出本书还这么难!”

    作品一问世就引起了个小小的轰动。一位署名“一鸣”的作者连篇累牍地在各级报刊杂志上发表评论文章,对作品进行了从美学到哲学的全方位、多视角的剖析、鉴赏,甚至有篇文章里面还隐隐约约地称陈岚是最具问鼎鲁迅文学奖潜质的青年女作家之一。结果倒很让陈岚蠢蠢欲动了好一阵子,若不是高伟民竭力拦着,她早就辞职回家,圆作家梦去了。

    为此,读者群中很快地掀起了一股陈岚热。一些报刊、杂志和出版社也对陈岚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一时间,那些一直躺在陈岚抽屉里没有见过天日的小说、散文、随笔等,也都经过编辑的加工整理,风风光光地与读者见面。

    与此同时,市里专门为陈岚组织了作品研讨会和签名售书活动,并将该作品报请省委宣传部,参加“五个一工程”奖的角逐。陈岚还作为文坛上一颗初升的新星,被邀请去参加省作协举办的一年一度的笔会活动。

    会址设在风光秀丽的海滨城市。笔会上,当陈岚获知自己一直心存感念的那位“一鸣”先生就是中学同学穆云青,且为省作协常务理事、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时,一种历尽江湖险恶知音终遇的惊喜,使她泪眼朦胧,气塞咽喉。

    “……眼下,文坛上一个值得关注的重要文学现象是,文学批评权威与阐释功能的失效,媒体主宰了文学的传播与定位。在媒体捧杀和商业炒作大潮下,‘少年作家’‘美女作家’‘身体写作’‘新新人类’等纷至沓来,群起而效尤。为了制造商业卖点,一部分人自曝隐私、张扬欲望,极力迎合社会的好奇心和窥视欲;而另有一些作家,为了能够在商业炒作中谋得一席之地,也放弃了自己原来孜孜以求的,对文学作品的“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的追求,转而谋求短期的爆炸性和市场效果。至使一个时期以来,向粗鄙心理和低俗趣味献媚的作品大量涌现,喧嚣一时。它们看似开了某类文学先锋,实则是社会转型时期特有的一种时尚前卫,终将被时代所淘汰,所放逐。

    “真正的文学将永远属于那些在喧哗之外默默地坚守着,洞察一切,并在陈旧、平庸的混乱中寻找到一条从容的启示之路的人!”

    精辟独到的见解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陈岚的胸腔产生强烈的共鸣。激荡的心潮化成滚滚热流,将她那象牙色的面颊染成酡红。当那清澈流丽的眼波与陈岚的目光碰到一起时,陈岚本能地产生一种触电的感觉。他是那么优秀,那样出类拔萃、卓尔不群,怎么想象得到呢。她在心里暗暗地赞叹着。等到穆云青的讲话结束,会场里暴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时,陈岚的手心里已经攥满了两把汗水。

    随后一周的日子里,陈岚像一枝盛开在阳光雨露中的玫瑰,鲜润得咄咄逼人。同学穆云青的处处精心呵护,在她心里滋生出丝丝缱绻的依恋之情。

    陈岚在日记中这样写到:

           如果
          你的眼睛
          是深邃的海洋
          就让
          我生命的舟
          泊在这里
          随波荡漾

          如果
          你的臂弯
          是宁静的港
          就让
          我生命的船
          停在这里
          免遭风浪
          啊!我多想……

    人置幸福时刻,总觉得时光短暂。当会议主持宣布笔会结束后,晚上将举行星光舞会时,几个年青的作家高兴得击手打掌叫“好”,就差没高呼“万岁”了。

    陈岚在大家都忙着购物、会友和神聊时,独自打车去了海湾,她想到那里去倾听海浪与堤岸的私语。

    陈岚沿着海岸踽踽独行,海风裹着亲切的咸腥味儿,轻柔地拂着她的面颊。长长的黑发,长长的米色风衣和长长的火红的纱巾,就像一面随风飘扬的三色旗帜。

    远处海天相拥,烟波浩淼,一群不知名的水鸟鸣叫着掠过水面,飞向一片礁石,洁白的羽毛在夕照中闪着银色的光芒。

    在鸟儿飞落的地方,夕辉把礁石染成了珊瑚,也把蹲在礁石上的“一尊雕塑”涂成赤金色。那“雕塑”以手支颐眉头紧蹙,目光深沉地注视着水面,肌肉隆起的肢体和代表着力与美的流畅的线条,以及棱角分明的前额都在向人们昭示他就是罗丹笔刀下的“思想者”。

    就在“思想者”发现陈岚的那一瞬间,礁石上的那些水鸟又扑棱棱展开翅膀落荒而逃。

    陈岚纵身跳向“思想者”驻足的那块礁石时,脚下一闪,险些跌倒到水里。穆云青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顺势把她揽到了怀里。

    一双灼热的大手在陈岚的背上有力地摩挲着,“岚,离开他嫁给我吧!我……”他喃喃说,滚烫的嘴唇和滚热的气息紧接着向陈岚压了过来。陈岚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心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她想挣脱和拒绝,可她的目光一触及到他那双焦灼炙人的眼睛,便意志顿消。

    泪水像两条清澈的小溪,静静地滑过陈岚的耳畔。

    “对不起。我……我也——可是——”

    良久,陈岚才发出这游丝般颤弱的声音。在他温暖怀抱里,陈岚早已溃不成军,化成一摊春水……

    是的,她不能不被他的激情,他的睿智,还有他的那种磁性和感染力所吸引。她的那颗尘封得近乎麻木的心灵,早在他们相逢的那个仲秋之夜就产生了撼动。可这爱迟到的太久太久,对于一个已经套上婚姻枷锁的人,只能意味着沉重。陈岚不无悲哀地想。此时此刻她才真切体味到那种“满城春色宫墙柳”的苦涩与无奈。他们之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你知道,当初遭到你拒绝时,我是多么失落,就好像一下子从云端栽到了冰窟里…….”

    “什么?我曾经拒绝过你,我怎么不知道?”陈岚惊疑道。

    “嗬,想不到咱们七中的高才生的记性有这么差。那封信是我在晨读前当面交给你的,你还不至于说没收到吧!”穆云青的神态和语气里明显地含着讽刺和轻蔑,令陈岚心里不是滋味。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说那封信里装的是情书,而不是入团申请?”

    “两者都有。”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把它直接交给了‘大头’。——因为就在那天下午,我们开了团委会。你知道,当时‘大头’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陈岚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和缥缈。

    “你没有拆开?”

    “没……”

    穆云青重重地叹了口气,他面向着大海喃喃自语说:“哎,我真傻,至今还抱着那个镜花水月的梦不放。在N城我见过‘大头’几次,可他从没向我提起过你和你们的家庭。”声音近乎嘶哑的哀鸣。“不过”,穆云青重新振作一下精神,对陈岚说:“分别这么多年,我们还能够在同一座城市里相逢,而且还在同一个圈子里追梦,可见,冥冥之中我们还是有缘的。”

    “是啊,我也感到很庆幸。至少,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又多了一个扶掖我的老师和同路人……”

    心灵之闸一旦打开,倾诉的潮便如决堤之海,多少的人间欢乐、悲伤、忧、思、愁,人生百味,滔滔不绝地倾泻进大海。海水汹涌着,咆哮着,似为这人世间的种种不幸大鸣不平。待他们从浓浓的谈兴中苏醒,才不无惊恐地发现,夜幕四合,脚下之石已经成了水中金山。

    穆云青将双手扣在一起,做成喇叭状,高喊:“喂!有人吗?!”四周除“嚯,嚯”的海水拍打礁岸声以外,再无任何回应。穆云青有些沮丧,“看来,只好等到明天早晨退潮了。”他不无忧虑说。而陈岚倒表现出异常的镇定,“咦,这不是一次很难得的看‘潮起潮落’的机会嘛?”

    其实,陈岚的内心深处也像这大海一样。穆云青的出现如石破惊天,给她枯索的生命注入了烈性的兴奋剂,她的心湖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平静。那心有灵犀的微笑和会心的眼神,常令陈岚陷入遐想的境地。为什么不再坚持下去,等待着那个呼唤自己灵魂的人儿出现呢?陈岚常这样在心里责备自己。当初她是那样的决绝和义无反顾。然而,当她真的走进围城以后才发觉,原来自己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坚强。她也是肉体凡胎,“水做的骨肉”;也和其她女人一样,渴望感情的抚慰,精神的交流,灵魂的震撼。尤其在那日落星起,梧叶飘零的时刻,她的内心深处是那样的孤寂与怅惘。

    而高伟民所能给她的,除了一个沉重的后背,便是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憨笑。为此,陈岚曾打趣他是“三答不回头,四答回身转”的武大郎。高伟民听后却立即反唇相讥道:“那有什么不好,人家不是照样讨个如花似玉的潘金莲做老婆吗?”把个陈岚噎得半晌透不过气来。在捍卫尊严上,高伟民从来都不曾有过半点的含糊。

    三天的笔会是那样的短暂。说不上是对那座滨海城市的留恋,还是对会议的热烈氛围及众文友的不舍,笔会结束后,陈岚的内心总是怅怅的。尽管她十二分的不情愿,但却又不得不回归到原来生活的轨道。

    人生真是一条不归路,当你知道了怎样选择,或选择什么的时候,却往往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机会和权利。陈岚在默默的回味中还在感叹着人生,出租车却已经驶上了那条钦印过他们甜蜜的脚印的大道。

    两旁低垂的柳丝飞也似地逃往车后。

    眼看着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越来越近地逼向自己,陈岚的心底便涌出些许眷恋。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去抓身边的旅行袋。而旅行袋的上面早已停放了穆云青的大手。

    旅行袋里满装着文友相赠的书籍。陈岚见穆云青斜耸着肩头一副很吃力的样子,急忙伸手相助。他们肩傍着肩,一路说笑着爬上五楼。

    高伟民正仰坐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吞云吐雾呢。又黑又黄的冬瓜脸阴沉着,仿佛拧得出水来。见陈岚他们进来,高伟民腾的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没容陈岚介绍,就已伸出手去,“唔,穆大作家,——竟敢劳您大驾——今日真是蓬筚增辉呵!想必这次笔会收获一定不小吧?”

    “哪里,哪里。要说收获嘛,我想,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老同学的意外相逢了。啊!?哈哈哈哈!”

    穆云青一边说着,一边着意地瞥了一眼在一旁张罗着沏茶的陈岚。陈岚的脸蓦地红了。她忙岔开话题说:“‘大头’,今天你怎么没上班去?”

    高伟民根本不接这个碴儿。“是啊,人说一辈子同学三辈亲,打仗要靠亲兄弟嘛。陈岚这边,以后可就全仰仗你喽。”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调侃着,后来又谈论了一番他们的同学、老师,并相互通报了一些自己所掌握的同学的信息。穆云青起身告辞时,天色已到了掌灯时分。

    送走穆云青,刚一转进家门,高伟民的脸立马闪现出阴鸷狐疑的神色。犀利的目光刀子一样在陈岚的脸上来回睃巡。陈岚以为他又要拉出哲学家架式,向自己施舍什么空想真理呢,于是抬起腿来想向卫生间走去。就在这时,高伟民伸出他那铁钳一样的大手卡住了她的手臂,“想不到你还知道回来呵!”刚才还是笑眯眯的米勒佛,一转脸却变成了赤脸紫颈的怒金刚。

    陈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然,她做梦也不曾想到,昨晚,从省城回来的高伟民会绕道去她所在的城市看她,并在她下榻的酒店里等了将近一宿,直到打听到陪陈岚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位叫做穆云青的作家时,才愤然拂袖而去……

    “嘿!我怎么不上班兮?是啊,要是我上班去了,给你们腾出地方来多好啊!——在外边这么长时间还没亲热够哇?难道还要到我家里来继续么?!”

    “你……,反正我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请你放尊重点!”陈岚一甩胳膊说。

    “你也懂得尊重?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随着这一声断喝,陈岚白皙的脸上立时留下一组鲜红的指印。连日来,一直盘桓在陈岚心中的,那份成功的喜悦和春风得意,也顿然烟消云散。

    “我到处求神拜佛地替你出书,低三下四地求人关照、支持你创作,想不到到头来你竟拿绿帽子来回报我。你知不知道?!现在几乎全城的人都在讥笑我,说我高伟民的老婆在外头偷男人!”

    “你……那好,高伟民……你不是觉得自己吃亏了吗?我们可以马上离婚。”

    “离婚?哼,你别把我想的那么高尚。我不能老是做这种成人之美的事。”

    “你……你无耻!”

    “我无耻?可我再无耻也没他妈的去偷人,没有去当第三者插足别人的家庭!……”

    “你……你……”陈岚急赤白脸地说不出话来,在恶俗和市井层面上,她永远都是那么无能。泪水沿着她那圆润的双颊迅速滑下。此刻,能够帮她洗濯屈辱的也只有这些清泪了。

    而高伟民似乎仍不肯善罢甘休。过去,他一直以为陈岚的冷漠是因为她对那个市长的乘龙快婿旧情难忘所至,时至今日才明白,不管自己怎样努力,永远都走不进她心灵的世界。他又恼又恨,说狗总改不了吃屎,早知这样,我高伟民宁愿打八辈子的光棍。…….

    句句辱骂像一枚枚重磅集束炸弹,陈岚那颗本来就很脆弱的心被轰炸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直到有人敲门来查煤气时,高伟民才不得不停止轰炸,恢复往日那副绅士模样。

    然而,更令陈岚愤恨不安的是,各种流言蜚语又潮水般一夜之间弥漫了N城。

    大自然的生物圈中,惟有人类是最能伤害同类的。在中国,一个女人如果和绯闻扯上了关系,那将意味着她未来的人生,将永远是在吐沫星子汇成的河流里挣扎。像陈岚这样平时就遭人妒忌的出类拔萃女性,谣言是决不会放过她的。

    “哎哎,听说了吧,陈岚出事了。她和一个男的在一块儿,让她男人给逮住了。”

    “早知到了。她那本书其实就是那个男的写的,挂她的名出版,又一篇篇地写文章吹捧她,还不都是因为……嘿,这年月,只要肯用美色,能上床,什么东西都能换得到。”

    “听说她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很风流,这不,到现在连孩子都生不出来,说不定还不能生了呢。嘻嘻。”

    “嗨,只可惜了她丈夫,堂堂一个县级干部,竟然娶了这么个破货,啧啧,这人前怎么抬得起头呵?”

    ……

    公司里的同事,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地聚集在一起,展开丰富的想象。正经人的鄙视的目光和不正经人的怪异目光,纷纷聚焦在陈岚身上,以至于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为了避开这难堪局面,陈岚只好休假躲进家里。

    然而家里的情况又如何呢?

    陈岚为之付出了许多心血的家,也早已陷入风雨飘摇之中,不再是避风的港湾。永无休止的冷战和难以平息的争吵,使陈岚无法继续写作,无法进行思考,更无法静下心来玩味古今中外的锦秀文章。

    这是怎么了,难道男女之间除了情欲以外就不能存在其它感情吗?为什么人们总爱往脏处、坏处猜测,联想呢?难道女人一旦迈进婚姻的殿堂,就非得像被贴上标签的物品,永远失去人格独立和自由吗?

    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生困惑在陈岚脑际萦回不去。更令她无法理解的是,往往制造此种流言蜚语,戕害同类的帮凶,却恰恰是女性自己。

    高伟民每天深更半夜的醉醺醺归来,不是拍桌砸凳地叫骂,就是和衣倒在床上鼾睡不醒。

    一天晚上,陈岚梦见自己和穆云青一起被围困在乡间小道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碧浪翻滚的青纱帐;天上乌云飞涌,雷声轰鸣;眼看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而他们却找不到出逃的道路。正当心急如焚时刻,一阵电话铃声将她惊醒。陈岚平静一下情绪,然后抄起电话,一旁的高伟民似乎也停止了鼾声。

    电话是穆云青从机场打来的,听声音好像很忧郁。他说学校派他前往美国斯坦福大学进行当代小说美学研究,不知将来是否还再回来,所以犹豫再三,还是给她拨了电话,希望临行前能见上一面。

    陈岚放下电话就忙着整理衣装。等她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却发现高伟民正堵在门口,两眼喷火地注视着自己。

    “怎么,还要追到美国去么?我郑重警告你,只要你敢走出这家门半步,就永远别想再回来!”他一字一顿说,声色俱厉。

    陈岚更想象不到,为了斩断她和穆云青的关系,高伟民竟煞费苦心地动用了上层路线。她顾不了这许多。

    她“噔噔噔”跑下楼去,又一口气跑到大街上叫了辆“的士”,急奔机场方向而去。谁知半路上发生了堵车。回来的人说,自来水管道发生了爆裂,前边的路面上冲出了几个两米多高的水柱,如同人工喷泉一样壮观。当然,此情此景陈岚无暇去欣赏。他们在交警的帮助下,急忙调转方向奔向另一条通往机场的马路。

    待他们心急火燎地赶到,穆云青所乘坐的那趟航班已经滑行在机场的跑道上。

    夜色已深,喧嚣劳累了一天的N城此刻已经沉沉入睡。而陈岚却还在孤独地徘徊。头上纤瘦的霜月和寥落寒星将她孤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寒风卷起憔悴凄惶的落叶,发出令人悚惧的凄厉残唱。陈岚不禁抱紧双肩,唉!这凝霜的夜怎么这样漫长……








2#
发表于 2015-12-7 18:08 | 只看该作者
先抢沙发,短篇,回头学习
3#
发表于 2015-12-7 19:15 | 只看该作者
还是那句话,背景材料很足,描写出了男女之间对婚姻、爱情、理想和事业的追求,以及这之间所发生的情感纠葛。很不错,特别是后半部分。
另外要说的是,前半部分有点像心情散文,看着时本来要放弃了,才发现好故事在后边。
小说故事的营造在于虚实结合,要是叙述的过于繁杂,也就失去了给读者留下的想象空间。所以整体感觉要修剪。去掉多余的描述,让故事本身说话。
4#
发表于 2015-12-7 19:53 | 只看该作者
这才是小说的语言,有种诗意的美,这方面很值得我学习。故事内容也精彩,老师是个小说高手!
5#
发表于 2015-12-7 20:03 | 只看该作者
一口气读完,感触颇多,又不知从何说起。喜欢这篇,容我想想,明日再说吧。
6#
发表于 2015-12-7 20:20 | 只看该作者
一楠 发表于 2015-12-7 19:15
还是那句话,背景材料很足,描写出了男女之间对婚姻、爱情、理想和事业的追求,以及这之间所发生的情感纠葛 ...

7#
发表于 2015-12-7 20:30 | 只看该作者
写文章一定要静下心来,一楠老师说得对。有些地方还是觉得欠考虑。但不要紧,整改一下同样是好文章。问好!
8#
发表于 2015-12-8 05:43 | 只看该作者
小说有三十年代和欧式味道,很大气。营造的气氛及对背景的描写烘托了人物形象。喜欢这种行文风格。
建议你,开门见山凝聚笔力写好后面的故事。
9#
发表于 2015-12-8 12:11 | 只看该作者
很好的一篇小说,附议楼上诸位老师。
10#
发表于 2015-12-8 14:25 | 只看该作者
学习,不错的构思。
11#
发表于 2015-12-8 16:01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写的投入,深刻,刻画出人们对爱情的思索,对生活的渴望,对现实的无奈,主人公个性鲜明,细致入微。其他的碣石老师和一楠老师等都说了。问候老师!
很不错,浪漫色彩的好文章!
12#
发表于 2015-12-8 16:49 | 只看该作者
语言不错,学习了
13#
 楼主| 发表于 2015-12-8 22:16 | 只看该作者
尚庆海 发表于 2015-12-7 18:08
先抢沙发,短篇,回头学习

多谢支持!
1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8 22:2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5-12-9 15:06 编辑
一楠 发表于 2015-12-7 19:15
还是那句话,背景材料很足,描写出了男女之间对婚姻、爱情、理想和事业的追求,以及这之间所发生的情感纠葛 ...

多谢一楠版主耐心阅读和悉心指点,借助中财这个平台与像您一样的写作高手交流实在是令人非常愉悦的事情
您说得极是,渲染情绪有点过头了,以后注意纠正。嘿嘿,应该像外科手术那样,一刀子下去不见血才好
再谢一楠版主
15#
 楼主| 发表于 2015-12-8 22:31 | 只看该作者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15-12-7 19:53
这才是小说的语言,有种诗意的美,这方面很值得我学习。故事内容也精彩,老师是个小说高手!

多谢瑞雪洪荒!您读出了我想表达的,用诗意的语言烘托出优美的意境和唯美感伤的爱情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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