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贾平凹《秦腔》的人物形象塑造

夏冰

　　作为当代文坛令人瞩目的一位文学巨匠，贾平凹的文学创作侧重于对社会政治、历史文化层面的关注，以及对生命本体层面的思考与探求。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秦腔》可说是其比较富有个性化特色的一个代表性文本。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的牛玉秋先生在一个研讨会上指出：“《秦腔》把贾平凹的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作品真实而深刻地揭示了极具典型意义的人类精神困境，使得小说在象征层面上有了普遍的人文关怀的意义。”诚哉斯言，可以说，作品无论是人物形象，还是写作技巧，以及思想境界等方面，都集中呈现了《秦腔》的艺术价值。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中，一向不吝惜出场人物的数量，《秦腔》这部将近四十三万字的鸿篇巨制则更是如此。作品的开篇便是一场人声鼎沸的婚礼，极短的篇幅内，关系错综交织的众多人物一一粉墨登场，不难发现，每个人在婚礼中各司其职，又各怀心思，闪转腾挪，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尽显其人物性格，如此，足见作者功力非凡。随着情节的展开，我们会发觉，作品并非以云遮雾罩的悬念或紧张激烈的冲突取胜，而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要因素，是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之间既出乎预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有效互动。

　　1.老一辈的农民形象

　　《秦腔》的故事发生在清风街，清风街上有夏家和白家两大家族，白家式微，于是，夏家的“仁、义、礼、智”四兄弟及其庞大的家庭成员则形成了串联整个故事的骨架。

　　作者用在夏天仁身上的笔墨最少，但通过其他角色的只言片语以及不经意间的侧面描写，还是得以看出这个传统农民形象的勤劳与质朴。夏天仁在早年间的集体劳动中不幸去世，使得他没能赶上商品经济对传统小农经济的冲击，从而成为了故事中最简单，最纯粹，最理想化的一个形象。他生于土地，死于土地，活得自由洒脱，他的身上被赋予了一定的象征意义，可以这样说，夏天仁的死，标志着传统小农经济体系开始瓦解，此后几年里，清风街的农民办市场，开酒楼，外出打工，再也无法一心一意坚守土地了。因此，夏天仁是理想的化身，在他身上，作者倾注了对过往时光的追忆与留恋，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渗透出一些时过境迁，新旧交替的悲凉，否则，作者又怎会借夏天仁遗孀之口，说出：“让宏声也给我抓副药，让我吃得能死就好了。我活得够够的了！”这样的话呢？

　　夏天义是作者重点塑造的人物形象之一。在风起云涌的时代变革中，夏天义的坚守与迷茫，挣扎与彷徨被表达的淋漓尽致。他作为村里的老支书，夏天仁的二弟，见证了清风街在改革开放洪流中的风雨飘摇。年轻时，他带领村民修桥铺路，挖渠种田，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极高的威望，这一点，我们通过天义叔三言两语震退寻衅滋事的戏迷一事中，便可一窥端倪。然而，当他退休后，自己的侄儿当了支书，情况便开始起了变化，农民的心躁了，年轻一辈外出打工者甚多，村里的荒地随之增加，农药和种子的价格飙升，仅存的农民也几乎不能靠土地来养活自己，于是，村里有了农贸市场，有了公共厕所，有了万宝酒楼。夏天义饱受农耕文化的熏陶，当然不能容忍农民对土地的背叛，他以独有的坚毅和顽强，试图力挽狂澜，从破坏农贸市场到租种荒地，从主张重新划地到领人淤七里沟，都清晰地体现出他对土地的热爱，然而，一切注定是螳臂挡车，就好比，追随他淤地的村民，只有一个傻瓜和一个哑巴，就好比，在“年终风波”中，他站在巷子里一夫当关，以顶天立地的气势去阻挡征缴税费的架子车，最终却只能被撞碎肩胛骨，轰然倒地。

　　从坚强自信，到挣扎困惑的转变是令人动容的，从聪明果敢的睿智到病榻之上的木讷是令人心酸的，夏天义的形象之所以饱满，其原因便在于这种前后的对比。临近结尾，视土地为挚爱的夏天义积郁成疾，竟然以土为食，让人惊愕的同时，不由感叹天义叔真乃不疯魔不成活，于是，心中更添几缕悲伤与酸楚。夏天义丧身于泥石流，与土地融为一体，这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罢，作为农民，他尽力了，他为念念不忘的七里沟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包括生命。汹涌而至的泥浆与乱石所掩埋的，并不只是夏天义，而是整个清风街的黄金时代。

　　如果说，夏天仁所代表的是对过往岁月的追忆与怀念，那么，作者通过对夏天义的塑造，则是为了提出在当前农村体制改革的大环境下，每个人都应当沉下心来进行的反思与质问，泥石流偃旗息鼓，尘归尘，土归土，那么，敢问路在何方？

　　夏天礼作为夏氏兄弟的老三，其性格更多地体现出一些圆润与变通。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懂得与时俱进的夏天礼早已不再恪守农民的信条，他隔三差五去西山湾赶集，其实是干起了倒卖银元的勾当，他一个猛子扎进了商品经济的洪流中，却一不小心迷失了方向，脱离了法律的缰绳，最终被图财害命的歹人所害。他的死，为清风街的群中敲响了警钟，质朴的农民变得贪财，吝啬。农村不再安逸，显赫如夏天礼者，也有可能死于非命。

　　夏天智的爱好是听秦腔，画脸谱马勺，因此，他在这部《秦腔》中自然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身为退休校长的夏天智面对年轻人视流行歌曲为珍宝时，可以发出：“秦人不听秦腔，那听什么！”的感慨，他在高音喇叭里听秦腔时的怡然自得，以及出版《秦腔脸谱集》后的满心欢喜，都使人生出一些怜惜之情，恨不能亲自跑进书中，去保护清风街人心中仅存的这一片乐土。然而，作为基础的小农经济已然大江东去，依托小农经济而存在的秦腔文化又岂能不随波逐流？夏天智过世后，乐师演唱的秦腔震耳欲聋，但许多村民不仍然被东街牌坊下的流行歌曲吸引过去了么，当夏天智脸上盖着脸谱马勺下葬后，作品的思想又进一步提升到了文化反思的层面。

　　2.清风街的青壮年群体

　　青年一代中，无法回避的两个人物是夏风与夏君亭，这是年轻一代中成功者的化身。

　　夏天智的儿子夏风靠写作出了名，脱了农民的皮，住到了省城，每次回到清风街，都有数不清的人求他办事，他俨然成为了解决民生疾苦的一剂麻醉药。然而，农村问题犹如陈年的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岂是他区区夏风就能解决？况且，他还自身难保，他盲目的自信让他处理事情时只懂得一意孤行，与妻子缺乏良好的沟通最终导致婚姻的失败，而他婚姻失败又推动了父亲夏天智病情的恶化，最终自食其果。夏风这个人物集中表现出了人面对选择时的犹豫与纠结，时代在进步，新一代农村人有了更丰富的人生体验，那么，到底是向上一辈人学习，回归土地，回归家庭，还是去外面的世界探索新的生活，农村有亲人，城市有事业，究竟如何权衡利弊，其中的对与错，又岂是一句话能说得清？他在城乡之间的奔波，疲惫了自己，伤害了家人，似乎一直在路上的他最终没能赶上父亲出殡，只能在苍凉的秦腔声中，望着父亲的坟墓发出无奈的哀嚎。

　　夏君亭是清风街又一个有出息的人，他作为现任村支书，在主观上是想要有所作为的，办农贸市场，支持开酒楼，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求新求变的魄力，但这又何尝不是接受现实之后的无奈之举呢？税费沉重，土地无法养活农民，农民只能另谋出路。无奈之中的变革，其成效自然也要划上一个问号，征缴税费所酿成的聚众闹事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当愤怒的村民围攻乡镇府时，君亭想必会产生我本将心于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慨。毕竟，在村民心中，所谓小康生活就是：“白天有酒喝，黑夜有奶摸，白天有牌打，黑夜有毬耍。”

　　君亭的出现有着特别的作用，他有时充当事件中的润滑剂，比如夏天智葬礼上的独当一面，他有时又充当事件的导火索，比如采取激进方法征缴税费，酿成年终风波。他是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少了他，清风街那些鸡零狗碎的生活将如何归拢？

　　夏家的上一辈以“仁、义、礼、智”作为排行，下一辈则成了“金、玉、满、堂”，由此不难看出村民在意识形态方面的转变。

　　庆金、庆玉、庆满、庆堂，外加一个瞎瞎，都是夏天义的儿子，他们或懦弱，或蛮横，或懒惰，或堕落，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贪财好物，道德缺失。夏天义准备用自家的桌子换拖拉机，去淤七里沟时，庆玉撒泼打滚，从中阻拦。夏天义夫妇年老力衰，去五个儿子家轮流吃饭，期间，双目失明的母亲打碎了瞎瞎家的一个碗，瞎瞎便跑到各个兄弟家索要赔偿。甚至于当夏天义带病视察七里沟，最终葬身泥石流时，五个儿子又因为丧葬费用起了冲突。此番景象，着实令人心寒。老一辈人与下一代人在为人处世方面的强烈对比，无疑使人物性格更加鲜明，同时也使情节的发展具备了有力的支点。

　　3.清风街的精灵

　　引生是故事的讲述者，他与村里每个人都产生过交集，他串联起整个故事的脉络。引生的一切行为几乎都是围绕白雪展开的，深爱着白雪的引生在偷窥白雪时不慎从树上跌落，摔坏了脑子，因此，故事一开始，他便以疯子的形象示人。正因如此，引生身上体现出了与其他村民截然不同的特质，他既不会被困在村里，得知白雪要随剧团演出后，他也欣然跟随剧团走村串寨，展览脸谱马勺。也不会一直漂流在外，剧团解散后，他立马追随白雪回到清风街。他有阴暗的一面，白雪嫁给夏风后，他因做了些龌龊事而挥刀自宫。他也有光明的一面，跟随夏天义不畏艰险，重淤七里沟，是何等的壮举！有时，他斤斤计较，旁人说了白雪的闲话，他便与之打作一团，有时，他又慷慨大方，打牌到深夜，他会说：“实在输不了，钱你们分了吧。”便扬长而去。他失去了男人的器官，却又决然不是女人，他自由地在各个场景中穿梭，村里的大事小情他通通知晓，就像一个游荡在清风街的精灵。

　　白雪人如其名，纯洁，善良，热爱秦腔，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在贪财忘义，尔虞我诈的大环境中，她上取天之精华，下收地之灵气，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读完《秦腔》，惊觉白雪才是清风街的那缕清风，令人心旷神怡。然而，纯真如白雪者，却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夏天义一句：“世事实在说不清，咱夏风不珍贵白雪，引生却对白雪心重么。”便道出了白雪的爱情悲剧。末了，离婚后的白雪独自带着天生残疾的女儿过活，雨过天晴的一天，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出现在了七里沟口，阳光照在她身上，恍若仙女下凡，迎面跑来了深爱着她的引生，她看着引生脚下飞溅的泥水，第一次对这个疯子露出微笑。顷刻间，泥石流席卷山河，一切就此消散。

　　《秦腔》中的人物众多，踌躇满志，经营酒楼的丁霸槽，在官场青云直上的夏中星，贪图小利而栽了跟头的雷庆，擅于唱流行歌曲的外乡人陈星，笑面虎商人马大中等等，在此便不作具体分析。总之，惟妙惟肖的人物形象撑起了《秦腔》的半壁江山，成功地塑造了众多有血有肉的人物，是《秦腔》具备高超艺术价值的前提和基础。

幽谷幽兰

坐夏老师沙发。您对贾平凹的小说的人物分析，有深度的。

高迎春

对一部名著，只有精读细读，方可以归类，条缕清晰点评，可见下了一番功夫。

夏冰

幽谷幽兰 发表于 2015-12-10 18:10
坐夏老师沙发。您对贾平凹的小说的人物分析，有深度的。

谢谢幽兰。得多向你学习。

夏冰

高迎春 发表于 2015-12-11 08:22
对一部名著，只有精读细读，方可以归类，条缕清晰点评，可见下了一番功夫。

对头，高老师所言极是。大部头需要付出的精力时间，确实不少。
谢谢你精到的点评。问候祝福。

刘彦林

贾平凹的小说《秦腔》早就读过，但读的走马观花，主要追求了故事情节。今天读了夏冰兄对人物形象的解读，对这部作品有了进一步的深入了解。好书，佳评，相得益彰。

梁星钧

这个分析细致、具体而真切。

姬宇

写的透彻，学习。

夏冰

刘彦林 发表于 2015-12-11 15:34
贾平凹的小说《秦腔》早就读过，但读的走马观花，主要追求了故事情节。今天读了夏冰兄对人物形象的解读，对 ...

谢谢老朋友！

夏冰

梁星钧 发表于 2015-12-13 20:24
这个分析细致、具体而真切。

嗯，算是有感而发吧。老兄多批。

夏冰

姬宇 发表于 2015-12-14 18:26
写的透彻，学习。

谢谢姬宇老师的支持。

暴雨迎风

刚读过秦腔，就看到夏老师的评论，很中肯，精彩独到，受益匪浅。

苏相宜

人物产生故事，故事发展人物。评故事易，看人物难，谢谢夏老师！

雨后春笋

点评的到透彻，很到位，欣赏学习

sgd730820

秦腔的艺术性在具体人物的身上由抽象而具体，唱秦腔人以白雪为代表尤为恰当得体，这真是艺术地拔高作者所要表达的主题和灵魂。
夏版的评论可谓一阵见血，入木三分。我读《秦腔》，把玩近十年仍未理解透彻里面的人物内涵，一经老夏点破真如醍醐灌顶，谢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