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闲言碎语

秦皇岛简枫

　　一：

　　今天哪儿都不去了。把头发紧实的梳起来盘上，在厨房里鼓捣吃食。我最喜欢吃三鲜馅儿，预备韭菜选购鲜虾。再包几十个白菜肉的，日子就是挑剔和麻烦。我爱着麻烦，刚好我不厌其烦。一盘鲜嫩的虾子几下就处理完了，一小把韭菜两个鸡蛋齐活儿。不一样的人各自精彩，不一样也不妨碍在一起过家家。娘，你还能尝尝吗？

　　娘亲，让我带你一起再看看十冬腊月的故乡吧。树木脱光了叶子，裸露出黑黢黢的枝条和枝桠上端坐的巢穴。植物的香气在冰冻的河水里凝结，风中的滋味素洁寡淡。我没有办法忘却故土的一切，从幼年记忆到青春懵懂。娘每每叨念日子总固执的沿着着阴历的脉络，而我更钟情一年二十四节气。关于我出生的故事不厌其烦的讲述。为什么每一回都那么新鲜宛如初次说起一般。

　　能不能还原四十九年前故乡的模样，这关乎陈旧的往事在讲述过程中的鲜活程度。好在我有一双翅膀，好在我擅长飞翔。我相信故乡绝没有我想象的美好，我让陈旧的人物重新整齐利落，倒塌的山墙再扶起描上叠加的苔痕。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啊，没有办法去忽略他们。飞机、盘奇、小高炮、磨架子等等多了去了。

　　二：

　　我出生前娘养一头肥猪，说是肥猪其实一点不肥，娘说差一点就糟践了。阴历十月十四晚上八点，我对着小村庄亮出了第一声欢唱。娘说那叫一个脆快，病榻榻的猪爬上门槛子拱着要食儿吃。我那被乡邻们认定不会生育的娘忘记了我带给她的所有阵痛，笑容如花一般明艳。多好的1966，多好的阴历十月，我来陪伴娘过日子。琐琐碎碎细细密密的多如树叶。后来许多年过去，我的记忆始终对秋天敏感。秋天引我欢喜引我感伤引我欲望和感慨，让我义无返顾的冲进秋的深处。做乖乖女做小恶魔，娘说我乖起来真是让人疼，说我耍起混来更让人恨得牙根儿痒痒。我带着伙伴们剥香菇娘的瓤，放进嘴里香菇娘的空壳充满了气，一进一出的发出“姑娘，姑娘……”的声响。

　　我时常留心自己成年以后的梦境，发现总难以逃脱少年记忆故土情怀。暮秋时节去北晌地扒花生，雨季去自留地刨白薯等等。“北晌地出来了，北晌地出来了……”娘带着我，我挎着准备好的荆条篮子一路小跑。这样的时候大多是晨起，露水凉哇哇的挂在枯黄的茅草上，很快打湿我和娘的裤管。深秋的故乡生冷冰凉……

　　村里的妇孺从不同方位跑向北晌地，不大的地块很快堆满了篮子和小铁锄。人们顾不上寒暄，找准一块地开始了地毯式搜索。落在地里的花生不会很多，做这活计需要耐性。我看着娘一步步的向前面爬行，间或捡拾几粒花生放篮子里。我越是急躁越是看不见躲在地里的花生。只是在梦里我无数次捡拾花生且越扒越多。最强烈的渴望往往是思而不得。后来娘把积攒起来的大大小小的花生或煮或炒的卖掉了，秕秕瞎瞎的留给我们打牙祭。所得的几张零碎票子换得了我们过冬的棉袄面或棉裤里。花生地被我们撵到寸草不留的时候，就该备下过冬的柴火了。老家的沟沟坎坎都是我记忆里鲜活生动的画，村小学散学的时候我们便结好了伴。

　　花篓高过头顶，很硕大很壮观。我们拾柴总要找一些背风口的地儿，我小时候就擅长讲故事。伙伴们每一回都是先把柴拾得满满，然后把花篓挪到一起摆成排。我们坐下来，黄昏的阳光弱弱的斜照过来。我给他们讲故事，讲过鞭打芦花讲过英雄雨来。后来我们互相帮忙让花篓上背上，几团影子就这样颤巍巍的回家了

　　三：

　　我们村有个地主老太太叫盘棋妈，我们住一个院。她特看好我，说我将来要干大事成大气候。我当时却没什么大的志向，只是单纯的想长大了做了妈妈能过上不愁衣食的日子就好了。因为我们村的女人常常在出门的时候借别人家衣服穿。比如一件褂子张家李家谁家有事谁家过来拿，拿着瓢去东邻西舍借米面更是常事。

　　庆元媳妇过日子手松，一气儿生了仨小子。庆元不学好正当盛年进了监狱，留下媳妇一个人带仨小子，那日子要多艰难有多艰难。有爷们儿顶着房梁还颤悠呢，何况庆元媳妇空了半边的瓦屋。经常看见她拿着面盆米瓢东家西家的拆腾，她天生嬉笑性子不计较别人脸色。非是穷到了极点谁愿意矮下自个三分？村里人忽略她的名字，都喊她庆元媳妇。有时候她哭喊：“别叫我庆元媳妇，他死了过八七了。”人们恍惚间记起她的名字，她初嫁时娘家人喊过她：寇琴。后来日子还是窘迫，庆元出来了。苍白的模样很瘦弱，没见怎么改邪归正，不到一年光景庆元真死了。村里几乎家家都能找到庆元媳妇讨米面，只是没人这么做。

　　听说庆元媳妇要改嫁，一时村里炸了锅。自己家那斤八两的米面怕是没指望了，瞧瞧他们孤儿寡母的样就差没房倒屋塌了。人们啊千万别趴门缝看人，愿意娶庆元媳妇的男人竟然在生产队广播喇叭里喊老少爷们儿去队上领米面。他说这些年寇琴的日子多亏了乡邻们帮衬，摘借多少全凭个人报数了。寇琴，是那庆元媳妇吗？

　　人们赶过来报上三五斤不等的数字，多了少了也不见寇琴分辨。她捯饬了自己干干净净的，穿一件水红外褂，那男人倒像挺能撑事的主。嘴里不住说着感谢的话，说出一个陌生村子的名，让村里乡亲父老去串门。后来有人在集上见过寇琴，怀抱着一小丫头，三个儿子都壮壮实实的。哦，原来寇琴也能翻身过上好日月。

　　四：

　　老家消失在时光里，我也只能在午夜梦醒一回回亲近旧岁月里的故土。在娘还算清醒的短暂中和她叨念那些熟悉到骨子的姓名。娘生动的表情情不自禁的泪水，让我的讲述乐在其中。早逝的小香姐姐，多灾多难的春玲一家，还有生了七个儿子李桂凤等等。

　　我们村的李桂凤和我娘同龄，却远没有我娘有福气。我娘两个闺女呵护着，吃穿用度从没落在别人后面。李桂凤就没得比了，据村里老辈人说她生下的七个儿子至少换过五个爹。好家伙，这乡下女人真叫一个魄力。换来换去无非想着改换命运或是花插着生出个闺女来。然而不能够，命定她今生就该没闺女可疼。缺个贴心小棉袄，自然冻得前心贴着后背的没底。

　　生气时她会找个茬口叫一溜儿子挨顺排开，葫芦搅茄子骂上一通然后不论寒暑不分昼夜罚站。有一回天亮了也不见她消气，儿子却少了一个没得寻。放开余下的六个满世界找，后来她的窝囊男人从猪圈里拎出熟睡的娃。他是老六，七个儿子中最聪明的一个，传当年李桂凤看上了市里运输公司一个跑外的，才有了老六。

　　前些日子在市集遇见邻人，替娘打听李桂凤过得可好，听说他的几个儿媳妇轮番找她吵嘴干仗。她靠着低保勉强过活，每天拎个蛇皮袋子到处寻摸捡破烂。三五块钱收入不保，真想接上她过来和娘好好唠唠嗑。可如今失语的娘还认得当年的好姐妹吗？拾荒的李桂凤能有闲情过来和娘叙旧？我终于还是压下了这个念想。

　　五：

　　我最好的朋友小当娘叫春玲，比我娘大两三岁样子。小当是我玩香菇娘拾柴的好伙伴，她没有我脑子灵透也就一辈子土里刨食没离开过老家的一亩二分地。小当爹当年英武帅气是个退伍军人，在先的一房媳妇因为三年头上没生育，生生的不要了人家。那女子瘦小柔弱只好委曲求全下嫁了别家，小当爹娶了个二婚头噼里啪啦生下闺女儿子五六个。

　　按照花开两头各表一枝的写法，该说说那个自认为人中残缺的女人了。也是造化弄人偏偏那女子到另一个男人手里身子也发育了竟然怀孕生子。怀抱着头生子从东头到西头的显摆，那二婚头前拉后拽的孩子倒是多，却没个水灵入眼的，不知怎的一个小当稀里糊涂做了我童年最铁的玩伴。小当结巴，从不和我分辨什么事

　　乡下人信老理，认准不能欺负老实人也不能做损缺德。人们私底下谈论小当爹当年的武断，小当一家接连不断惨遭厄运让人们茶余饭后多了谈资，更是应承因果报应的古训。先是她娘喂养的一头驴下驹，她娘碰巧靠前一看被驴飞起的后蹄命中太阳穴，没言声一命归西。我娘听到后不信偏说昨个下晚还借给她一枚顶针呢。

　　村上日子好过以后，小当三哥显阔年三十买成车的鞭炮在门前放。引得大人孩子想看又不敢靠前，有臭炮闷着不出声，旁人劝他别去管。小当三哥刚一近前，一声巨响掀去她三哥的天灵盖儿。人们记起这个老三是随小当爹的样貌的，又高又帅。村里的小媳妇不知暗地里哭了多少回。小当爹不复当年威武雄壮老泪纵横身子伛偻。

　　村里通了公路，小当爹有把子力气到山上给开矿的打炮眼，也是天不长眼崩掉了一条腿。人们忘记了他的姓名，习惯了喊一声“大瘸子”。至此他和先前的她寻常日子都要多绕上几步远，怕遇见不咸不淡。十几年过去了小当爹老了剩了自个儿，某一日横过马路迎头和一辆拉山石的大货车撞上，当场一命呜呼按下不表。

　　六：
　　娘亲在世的时候，我是善于谎言的。不厌其烦的为娘编织无懈可击的章节，只是为了让娘亲欢喜无忧。娘亲，一年的光阴纵然是难捱也终究过去了。我替你活在这个歌舞升平的人间，只是我再不能精心选购美食看你有滋有味的品尝，再不能挑选一件开领毛衣为你装扮。当我拎上一兜刚下架的芸豆角或嫩玉米，也不能再自圆其说的讲一个故乡人捎给娘的美妙段子。往事不堪沾惹，今又泪眼婆娑。想娘的时候，娘浅笑的眼神宛如婴儿般纯净，那些逝去的健在的亲切熟悉的名字我要再一次娓娓道来。只是先前的讲述变为今日的排词组句，当冬至将至，惟愿我娘安好。

时光安然

原本也想碎语来着，这就让简枫给抢先了。

秦皇岛简枫

给你吧，我换成别的？

时光安然

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15-12-17 10:04
给你吧，我换成别的？

不能夺爱，偶来陪亲。

黑龙江小龙女

提起故乡，怀念，想念的亲情和友情，令人温暖又有悲伤。

lvhq018

这个年纪很少被文字感动了，没想到这次感动了！开始的一个小细节就让漂泊的人眼睛潮湿。恰好刚给80多岁的老母亲打了问候电话。你只是在回忆你的母亲，我们却读出了天下人的母亲！你只是在一个人撒娇，我们却用它来寻找归宿！谢谢你让读者有了温暖的感觉。

lvhq018

这个年纪很少被文字感动了，没想到这次感动了！开始的一个小细节就让漂泊的人眼睛潮湿。恰好刚给80多岁的老母亲打了问候电话。你只是在回忆你的母亲，我们却读出了天下人的母亲！你只是在一个人撒娇，我们却用它来寻找归宿！谢谢你让读者有了温暖的感觉。

秦皇岛简枫

lvhq018 发表于 2015-12-17 11:06
这个年纪很少被文字感动了，没想到这次感动了！开始的一个小细节就让漂泊的人眼睛潮湿。恰好刚给80多岁的老 ...

18还有八旬老母可牵念，无论如何也是值得我羡慕的。我娘最后的几年失语，能听见也能懂，我每天下班回来都要坐她床边絮叨家常，说一些老家的旧话，我想提醒娘亲。有人这样说我，一个不会说话的娘还用得着费心尽力的陪着说话吗？如今我多么怀念能拉着娘亲的手闲话的日子。娘不在了，我觉得世间最忧伤的词语莫过于娘亲，即使我再愿意喊这个词，也不会听见那一声应答了。

秦皇岛简枫

lvhq018 发表于 2015-12-17 11:07
这个年纪很少被文字感动了，没想到这次感动了！开始的一个小细节就让漂泊的人眼睛潮湿。恰好刚给80多岁的老 ...

我来讲故事，能让18心生感念，自是虚荣满怀。问候18和你亲爱的娘亲。回家替我抱一抱老人家。

蓝印花布

把我看哭了~~~

时光安然

我先说在我写自己的碎语之前只看了标题而尚没看过内容。

夏冰

故乡，娘亲。
哎，怎一个入心了得。

一介草民

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回忆起来都是非常温馨的。忆起了故乡，都会想起敬爱的父母。

姬宇

深情的书写，乡情，心中的根！

秋风向晚

故乡，这又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偶尔翻阅，满眼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