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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22 08: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高山流水121212 于 2015-12-24 08:21 编辑



(一)
    说起做生意,王金水在临江县城里算得上是一个能人。

    临江县城只有巴掌大,城里的男男女女,从老人到小孩,加在一起勉强才有十万人。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面也有一个商业中心:东大门。在东大门,一条不宽的马路两边开满了大大小小的店铺,经营着各种买卖,针头线脑,日常百货,是应有尽有。平时城里人逛马路,乡下人赶集,都要来东大门转转。东大门花花绿绿,吵吵嚷嚷,到处洋溢着一派小市镇的繁华。

    在东大门的中心,最显眼的就是王金水开的“平步青云鞋庄”。王金水和老婆胡曼丽结婚那年就开了这个鞋店,算起来有五六年了。因为码头好,装修又高档,鞋庄差不多成了东大门的地标,来逛街的人大都要进去转一转,而进去了的人也少有空着手离开的,总要买一双两双鞋子。因为王金水俩口子太会做生意了,人热情,脑子又活泛。尤其会说话,只要有客人进来了,小俩口就会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歇气,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那家伙,能把死的说活,活的说得能上天。据在鞋店门口卖烤红薯的伍老倌说,他经常看见好多乡下人是穿草鞋进店穿皮鞋出来的。

    这样红红火火地卖了几年皮鞋,王金水的腰包慢慢地鼓了起来,有百十来万了,他也成了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临江鞋业公会”的会长——“鞋业公会”的牌子听起来吓人,其实就是几个鞋店老板闹起来的,没有一个会员,全部是会长、副会长。现在,守着这个店面,一年的收入刨去店租什么的,俩口子能净赚二、三十万,比他那些在政府机关当小官拿工资的同学强多了。

    有一天,在家里喝着小酒,王金水微醉着向胡曼丽念叨:“知道我为什么会发财吗?他打了一个酒嗝后自问自答:第一,咱家脑瓜子灵活;第二,娶了个好老婆;第三,要感谢爹妈给我取的好名字,金水金水,金生水,水生财。有这么个好名字,这辈子想不发财都难。过完年,你再给我生个胖儿子,我就是真正的“人生赢家”了,哈哈……”曼丽正躺在沙发上贴面膜,听见老公在拍自己的马屁,心里美滋滋的,但她还是故意板着脸,娇嗔地笑了:“去去去,谁给你生儿子,要生你自己生,反正我不生!”

    看看离过年越来越近了,王金水去广州进货,准备迎接销售旺季的到来。他舍不得去长沙坐高铁,就坐上了县城去广州的慢车,卧铺票都没打,就在硬座上蜷缩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火车到了广州,他才昏头昏脑地随着人流出了站。

    金水经常去进货的商场就火车站旁边,出了站走路十分钟就到了。商场里上下三层,密密麻麻布满了摊位,都是搞皮鞋批发的。来进货的人也多,一律说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很大声挑挑拣拣、讨价还价。说话的人实在太多了,外人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嗡嗡嗡”的声音,整个批发市场象是一个巨型的蜂巢。走进门厅,汹涌的热浪扑面而来,激得王金水一机灵,那熟悉的气味让他顿时清醒过来,一头扎了进去。

    在批发场圈了一圈,王金水很快看中了一款“皇上皇男式休闲皮鞋”。皮鞋的式样和面料都是时下最流行的,加上现在皇上皇风头正劲,在临江,这种鞋子起码能卖200一双。有了中意的鞋子,王金水很兴奋,忙不迭地向老板问价。一看有生意上门,老板马上笑嘻嘻地告诉他,这款鞋子的批发价是150,一百双起批。这话兜头给王金水泼了一盆冷水,他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150的进价,拿回临江卖200,除去路费、店租什么的,根本没有钱赚;再说,一百双同款式的皮鞋,在临江怎么卖得完?不行,得砍砍价,数量上也要少一点。老板的和气是要生财的,一听见王金水要砍价砍数量,立刻变脸不理他了,回头满面笑容招呼另外一个客人去了,把王金水晾在了一边。

    在摊位前站了一阵,见没人理睬自己,王金水觉得没趣,悻悻地离开了,一边走一边心里发恨:妈的,这么傲气,以为只有你这儿有卖的啊?老子今天就不信,这么大一个批发市场,就找不到第二家!但就这么怪,王金水把市场上上下下几百个摊位找遍了,还真的再没有找到同款的皮鞋,就是有式样相近的,也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出的,贴着一个闻所未闻的商标,做工粗劣,他根本看不上眼。眼看时间过了中午了,王金水还是两手空空。这怎么行,他还要赶下午六点的车回临江呢,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想到这里,他急得直流汗。

    正在王金水急得左顾右盼的时候,一个干巴巴的猥琐中年男人走了过来,猜透他心思似的,一张臭气熏人的嘴凑到他耳边悄声说:“要皇上皇休闲皮鞋吗?跟我来,我有货,便宜。”王金水满腹狐疑,心想反正来也来了,就跟着干巴男人走出了批发市场,拐进了后面的巷子。男人有意和他拉开了距离,一路上也不和金水说话,装着不认识,只是带着他拐进一条又一条的巷子。

    七拐八拐,王金水不知道身处何方了,只能肯定自己还是在广州。每钻一条巷子,他的信心就要减少一分,越往巷子里钻他越怀疑:这个干巴男人不是骗子就是打劫的引子,是要把我骗到他的老巢去吧?正当金水的信心彻底丧失了想要转身逃命的时候,干巴男人带着他走进了一栋破旧的二层小楼。进院子后赶紧关上了大门,回过头来满脸堆笑:“老板辛苦了,先喝杯茶!我去拿货样。”把金水让到茶桌前坐下,自己就钻进了一个房门紧闭的屋子,留下一个满脸呆相的大男孩陪着他。

    王金水警惕地坐下了,打量着凌乱的房子,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大男孩,觉得没什么危险,只是那个干瘦男人关着门在里面屋子里,好久也不见出来,不知道在干什么?正当金水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那扇门无声地打开了,小个子男人飞快地闪了出来,他身子刚刚出来,身后的门马上从里面关上了——看来那屋子里还有人,金水想。

    小个子男人依然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操着一口潮汕普通话对金水说:“老板,来,看看货,看看货!”金水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捧着两个大鞋盒。金水小心地打开一看,盒子里的皮鞋,正是他上午在批发市场看中的款式,上面缀着的商标也是皇上皇的。

    看见鞋子,王金水的心激动得快蹦出来了,但他不动声色,故意装出一副没多大兴趣的样子,要干巴男人报个价。干巴男人还是满脸堆笑,清了清嗓子,对金水说:也不瞒老板,这是我仿制的皇上皇的最新款式,底下的人费了不少力,我也冒了不小的风险;老板要是诚心要货,我也愿意交您这个朋友,75一双,一次拿50双。

    听了他的话,王金水的心中一阵狂喜:太好了,只要正品的一半价钱,数量也只有一半;临江虽然不大,但卖掉50双这种皮鞋,他还是有把握的!他正打算按这个数量拿货,转念一想:毕竟是第一次和干巴男人打交道,不可太大意,万一他的货不行呢?行的话我下次再找他吧!价格上也要压一压,做生意不容易,能省一分是一分。想到这里,王金水假装不耐烦地对干巴男人说:这样好了,70一双,我拿20双,你说行我就马上给钱;你说不行,我就马上走人!说完,他故意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干巴男人终于收敛了笑容,两颗绿豆似的小眼珠子在眼眶里飞快地转了两圈,最后一拍大腿:“罢罢罢,为了交你这个朋友,我也不管这么多了!阿伟,拿20双皇上皇出来!”

    听到召唤,本来一直在旁边发呆的大男孩马上站了起来,一头扎进了里面的屋子,不一会儿就拉出了一个小拖车,车子上码20盒鞋子。

    王金水假装随意地,从上、中、下各抽出一个鞋盒检查了一下,没错,里面都是他看中的款式,于是他满意地笑了,从内裤的暗兜里抽出钱来,点了1400块给男人。数完钱后,干巴男人的脸上又堆满了笑:“老板,这货是我们给您发过去呢还是您自己带走呢?按批发市场的规矩,来进货的人付了钱以后就可以不管货了,卖家会把货发到你的地址上,运费另外算。”王金水想了一想,说:“反正货也不多,我自己带走算了!麻烦你们,帮我整一下货。”

    “好嘞!”干巴男人笑容可掬,对旁边的阿伟说:“你快点帮老板把货整理好。”转过身笑着对金水说:“让阿伟帮你搞好啦,你就放心吧,这孩子虽然不怎么说话,手脚还是很麻利的。走,老板,我带你上楼看看别的货,说不定你还有中意的。”

    金水不大情愿地跟着干巴男人上了楼,楼上果然是一个大仓库,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金水草草地看了一下,不到五分钟就下来了:他到底不放心楼下的货。

    楼下阿伟已经打好包了,正在整理装着鞋子的大纸箱。王金水见了,心里暗暗赞叹:这孩子,手脚真的利索,几分钟就把货装好了。别看他样子呆头呆脑,真是人不可貌象。

    离开时,干巴男人对金水千叮咛万嘱咐:老板啊,下次进货一定要来我这里啊!他给金水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还叫阿伟扛着那个大箱子,一直把金水送到了大路上。

    看看时间还早,王金水再次来到批发场,进了几十双大路货鞋子,让老板把货发到家里。一直到离开车只有十多分钟了,他才背着那个大纸箱匆匆忙忙地上了火车。又是在硬座上倦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回到了临江,顾不上回家,直接去了“平步青云鞋庄”。

    当王金水来到鞋店的时候,才早上七点多,东大门的所有商店都是九点才开门营业,时间还早中,胡曼丽也没有来。不用猜,她现在正在家里睡懒觉,不到九点钟她是不会来的。

    虽然一晚上没睡好,但王金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把自己带回来的货整理一下,摆上柜台。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又好,阳光灿烂,搞不好马上就能卖掉几双。

    想到有大把大把的钞票进账,金水更有劲了,很快打开了纸箱,取出了纸箱里面的鞋盒。

    但刚刚拿出一个鞋盒,王金水的心就凉了半截:怎么回事,怎么不是皇上皇的赭褐色鞋盒,变成了绿色的?他忙不迭地打开鞋盒,拿出皮鞋一看,心彻底地凉透了:天啊,哪里是皇上皇休闲皮鞋,是一款材质很差、式样过时了的皮鞋,一看就是垃圾货,鞋子里贴着一个什么“绿叶”商标,花里胡俏地,似乎咧着嘴在对着金水笑。

    完了完了,被人掉包了,让那个干巴男人给骗了,没想到打了一辈子雁,到头还是让雁啄了眼睛!王金水脸色苍白,觉得头昏眼花,坐在小板凳上半天起不来。突然,他想起来了,那干巴不是把电话留给我了吗?对,我打电话问他个究竟,不答应赔偿我就向工商举报他!金水掏出手机,刚拨了几个数字突然停下了,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这种人渣,既然是存心要骗我,他会把真的电话号码留下吗?除非到广州去当面找他对质;但是,到了广州,我能找到他的窝吗?七拐八拐,钻迷宫似的。再说了,就是找到了,难道干巴会承认吗?搞不好还会找人打我一顿!思来想去,王金水终于相通了:算了,认倒霉吧,打落牙齿和血吞,就当爷的钱喂狗了!

    想到这里,王金水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肚子也感觉到有些饿了,这才想起,忙了一早晨,还没有吃早饭。草草洗漱了一番,锁好店门,他来到一家熟悉的早餐店,点了一份最便宜的“光头面”。面条缺油少盐,索然无味,王金水吃得心不在焉,他在回忆着拿货的每一个细节,苦苦思考自己是如何受骗的。最后他断定,是在他上楼看货的几分钟里,肯定是阿伟快速调的包,估计他刚定下货,里屋的人就开始准备假货了,只等我离开就迅速拿出来调包。难怪阿伟那么快就打好了包,我还夸他手脚麻利呢!原来这小子呆头呆脑是故意装出来给我看的,好让我放松警惕哪,这简直就是三十六计中的“假痴不颠”啊!

    在往回走的路上,王金水一直在寻思这件事。

    “平步青云”的玻璃门大开着,胡曼丽已经来了,看见金水,曼丽就沉下了脸,指着地上堆皮鞋大声责问:“这就是你从广州进的货吗?”

    “唉——”金水长叹一声,“阴沟里翻船了,让人掉包了。”金水添油加醋向胡曼丽汇报了受骗的经过,王金水总结了教训:“主要是我不该贪便宜,从非正常渠道进货,要是一直在批发市场进货就好了!罢了罢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后悔也没用了,我们还是想办法把这些鞋子卖了吧!也不打算赚钱了,收回本就不错了……”

    “收回本?”胡曼丽气急败坏地训斥王金水,“做梦吧!这种垃圾货,我看不要钱送人都没人要,还想收回本钱?”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把这些皮鞋摆在店堂最显眼的地方,上面挂了一个牌子:厂价直销!不惜血本大降价!!

    她是这样算的:这批货反正亏了,能卖多少算多少,卖出来的钱就当是赚来的吧!

    (二)
    还真让胡曼丽说中了,这些鞋子送人都没人要。从广州进货回来整整三天了,二十双鞋子摆在那里,一双都没卖出去。头两天,冲着那块“大降价”的牌子,时不时还有人来问一问,但一看见货,马上扭头就走了,连价都懒得还。那两天,为了推销这些鞋子,王金水赔了多少笑脸,说了多少真话、假话,赌咒发誓、烧香许愿,什么招都用上了,可没有取得半点效果,这二十双鞋子象生了根一样,呆在“平步青云鞋庄”里雷打不动。

    看着这批鞋子卖不出去,胡曼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除了对顾客有个笑脸,没人时根本不和王金水说话,都不正眼看他一眼。非常时期,王金水也更加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招惹她,知道自己犯了错误,每天早开门晚打烊,“以勤补拙”,只求早点结束夫妻间的这场冷战。

    第四天一早,八点刚过,王金水就开门营业了。这个时候,东大门还没有什么人,往常喧闹的街道静悄悄的,路上只有几个抄近路去菜场的人在不急不慢地走。“平步青云鞋庄”里只有王金水一个人,还没有顾客,胡曼丽照例在家里睡懒觉,起码要到九点才来。

    刚刚一进门,看见了摆在店堂最醒目的地方的那堆鞋子,王金水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直冒火:他妈的,老鼠药一样。看来这1400块钱会血本无归了!血本无归,老子做这么久的生意还没有碰到过的事,都是那个干巴男人和阿伟害的,死骗子,你们不得好死!

    心里恶毒地诅咒着骗子,王金水下意识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口,在烟雾缭绕中寻思:那批鞋子今天要是还没人问,干脆就撤下来放到仓库里去算了,腾出地方来摆别的鞋子,堤内损失堤外补,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想到“别的鞋子”,王金水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上次进的另外那些鞋子虽然前天才到货,但也卖出了好几十双,货架上空出了不少,他打算过两天再去广州进一些货……

    正在王金水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走进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高高的个子,穿西装打领带,留着大背头,戴着金丝眼镜,一看就是一个“高富帅”。他一进店门就四处打量,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王金水没想到这么早就有顾客上门,看样子还是个有钱的主,赶紧把烟摁灭,笑吟吟地迎上去招呼:“哟!老板,您来了!买点什么吧您哪?”
    高富帅对王金水点点头,淡淡地回应:“看看皮鞋,看有什么合适的没有?”

    “合适的?”金水抢着说,“有啊,肯定有啊!到了我这儿,还怕没合适的皮鞋吗?”一边说一边从橱窗里取出了那双最高档的皮鞋,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看,这双多好,这式样,这质地,配您这气质,真是绝了,简直是特意为您量身定做的!价钱也合适,才400……”

    高富帅好象对这双鞋子没什么兴趣,却指了指那堆“大降价”的皮鞋,看上去很随意地问:“那个呢,那个怎么样?“
    王金水没料到高富帅会对那种鞋感兴趣,一时有些尴尬,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个啊,那个是降价的,式样过时了,老板您不会要的……”
    “降价的?”高富帅眼睛亮了,一下子来了兴趣,“多少钱一双?”

    “三十。”王金水还是不相信他会买,随口报了一个价,出于本能,他报的价比自己预期中的多了十块。

    “好的,给我拿一双41的吧!”高富帅都没怎么看货,随口就吩咐金水。

    没想到有这么顺利的生意,王金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呆了呆才说:“有棕色的,有黑色的,您要那一种?”
    “随便,”高富帅痛快地回答,他想了想又说:“你还是给我拿一双棕色的吧,棕色好看。”

    “好嘞!”金水恢复了平日的麻利,他飞快地从那一堆降价皮鞋中挑出了一双41码棕色的,连同鞋盒一起装进一个”平步青云鞋庄“的专用购物袋里,毕恭毕敬地递给高富帅,礼貌地说:“您拿好,30元。”

    高富帅一手接过购物袋,一手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叠百元钞票,准备付款。刚好这时他的手机响了。高富帅腾出手来接电话。王金水听见电话里一个女人很急促地说了句什么,高富帅听到后大惊失色,大声说:“好的,我马上就来!”说完匆匆忙忙挂了电话,赶快从那叠钱里抽出一张来交给王金水。抱歉地说:“老板,麻烦你快一点,我家里有急事!”王金水接过钞票,没顾得上细看,手忙脚乱地在身上到处找零钱,上上下下找遍了,好不容易才凑齐了七十块,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高富帅似乎真的很急,接过找过来的钱,数都没数就揣进了口袋,扭身急匆匆地走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王金水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高富帅的身影消失好久了,他才感到一阵狂喜:好了,那批鞋子卖动了,再也不是“垃圾”了,再也不是“老鼠药”了,再也不会“血本无归”了!万事开头难,对他来说,“第一次”是很重要的,这么多年来,金水总结了一条“经验“:一批鞋只要第一双顺利地卖出去了,开了一个好头,后面的就会跟着很快卖掉的。今天这个头开得太顺利了,堪称完美,所以他心花怒放。

    正高兴着呢,胡曼丽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上班了,见了王金水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王金水可不管这么多,冲着她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老婆,老婆!卖掉了!卖掉了!”

    一大早刚进店里,就听老公喊“老婆卖掉了”,胡曼丽气不打一处来,脸都气白了,冲着王金水大吼一声:“死鬼,你发什么疯啊?究竟是什么卖掉了,你说清楚点会死吗!”

    这一声怒喝,使王金水立刻冷静了下来,他马上换上了笑脸,低声下气地告诉她:“老婆,那批大降价的鞋子卖动了一双。”

    “哦,终于卖动了啊?”听说这么早就卖出了一双“垃圾鞋”,胡曼丽来了兴趣,脸上泛出了一丝笑容,急忙追问:“多少钱卖出去的?”

    “三十,比我希望的还多了十块!”王金水得意地回答。

    “才三十啊,本都没回来。”胡曼丽有点失望,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

    “你可别小看了这三十,这是革命的火种!”王金水一高兴,说了一句俏皮话,看看老婆的脸色,他急忙和她讲道理:“资金在于流动,你懂吗?这批货反正要赔钱,与其积压在这里,还不如赶快处理掉,腾出资金来进点别的货赚钱,这叫‘腾笼换鸟’懂不懂?”

    老公头头是道,胡曼丽想想也觉得有道理,格格地笑了,在金水的肚子上轻轻地打了一拳:“死鬼,看不出你还一套一套的。”停了停又问他:“你卖给谁了?”

    “卖给一年轻男的了。那家伙,那么大的金戒子,那么粗的金项链,拿出钞票来那么厚一叠,都是一百的,卖东西都不还价,二话不说就抽一张,我真后悔价格没喊高一点,搞得我还找了他七十……”

    王金水咂嘴咂舌,还要说下去,胡曼丽却警惕地打断了他:“找了他七十?你的零钱哪里来的?”

    “昨晚关门前卖了一双皮鞋,正好七十,昨晚还没来得及交给你了,今天全部找给他了。”

    金水撒了个谎,其实那七十块根本不是卖皮鞋的钱,是他的私房钱,是他出差、吃早餐时一块钱一块钱省下来的,省了差不多一个月了。胡曼丽驭夫有术,结婚后没多久就和他交待了政策:要吃要穿要用,不管多贵,只要提出来,她保证给他买,可他身上就是不能有现金,每天的营业款要一五一十交给她,进货回来要以“元”为单位报账。之所以这么严格,全是因为她从书上看到了一句话:男人有钱就变坏,她是怕王金水变坏!在胡曼丽的严管之下,王金水果然没变坏,结婚六、七年,别的女人他瞟都不敢多瞟一眼;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现在是不但没有贼胆,连贼心也没有了——没有钱他什么坏事也没法干。

    为了省下那七十块钱,王金水花了多少心思、受了多少罪啊,简直比乡亲们在鬼子眼皮底下藏点粮食还难!可今天,为了圆谎都要交给胡曼丽了,连句谢谢都听不到,王金水是有点遗憾,可并不后悔,只要能哄老婆开心,让他干什么都愿意。

    胡曼丽果然很开心,一幅惊喜万分的样子:“真的吗,昨天关门前还卖了一双?”看看周围没人,飞快地在王金水脸上亲了一下,嗲声嗲气地说:“老公,你真行!”然后笑嘻嘻地冲着他一摊手:“拿来吧!”

    王金水知道老婆要他拿来的是什么,赶紧从衣袋里掏出了那一百块钱,笑嘻嘻地递给了胡曼丽。

    胡曼丽接过钞票,捏了捏,觉得有点不对劲,笑容僵了,赶紧举起来对着太阳光看。

    王金水没有在意老婆的举动,依旧沉浸在幸福中:“那男的进了店,别的鞋子都不看一眼,直接冲着那堆大降价去了,拦都拦不住。嘿,还非这个不买!还是老话说得好啊,只有背时的人,没有背时的货,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垃圾的鞋子,还不是有人来买吧?”见老婆不搭腔,王金水故意提起话头:“我看他不是买来自己穿的,你猜他是给谁买的?”

    他正眨巴着眼睛,满怀希望地等着回答呢,胡曼丽却勃然大怒,冲着他尖叫一声:“我猜?我猜个屁!你自己看看这钱!”说着,把那张钞票往他脸上一扔。

    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王金水懵了,伸手想接那钱,接了两次,没接着,钞票飘飘洒洒落到了地上。

    看看静静地躺在地上的钱,再看看因为愤怒而扭曲了脸的胡曼丽,王金水莫名其妙,怯生生地问:“怎,怎么啦?”

    “怎么啦?”胡曼丽冷笑着反问了一句,“这钱是假的!”

    “假的?不可能吧?”王金水大惊失色,赶紧捡起钞票对着太阳光仔细观察了一阵,还不死心,又跑到收银台拿便携式验钞机检验了一番:紫外线下,那张钱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光感——确实是一张假钱!

    王金水终于彻底相信自己又上当了,他脸色苍白,瘫坐在一条长凳上,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假钱呢?怎么会是假钱呢,那么体面的一个人,那么大的金戒子,那么粗的金项链,怎么会是假钱呢?怎么会是假钱呢……

    看到王金水这个样子,目光呆滞地一遍遍地自言自语,胡曼丽反而不敢再骂他了,怕万一骂出个好歹来。但到底不解气,就冷笑着分析:“难怪只要便宜的,他是要拿假钱骗你的真钱呢!也只有你这个傻瓜欢天喜地上当了,哼,没有背时的货?我看你就是背时的货……”骂着骂着,又提高了声音:“在广州让人骗,在临江还是让人骗,你这死鬼怎么这么没用啊!骗来骗去,这点家当总有一天会让你败光的!到时候让我陪着你喝西北风啊?唵?”王金水并不答话,只是坐在那里一遍遍地念叨:“怎么会是假钱呢,怎么会是假钱呢……”胡曼丽一阵烦躁,懒得理他了,“蹬蹬蹬”走出去吃早餐了。

    坐在店子里发了一阵呆,王金水也觉得肚子饿了,但他不想去早餐店,就近在伍老倌摊子上买了个烤红薯吃。买红薯的时候,他真打算把那张假钞在伍老倌这里用掉,后来转念一想不行:伍老倌做的是块儿八毛的小生意,一年到头也收不到一张百元大钞。收到了这张假钱,他闭着眼睛都能算出来是我给他的。知道我骗了他,伍老倌的牛脾气一上来,还不会把我当红薯给烤了啊?再说,大家都是在东大门混饭吃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骗了他,怎么好意思?兔子都知道不能吃窝边草呢,我比兔子总要聪明点吧?不行,我得走远一点把这一百块假钱花出去!

    想到这里,王金水心里舒坦了许多,他狡黠地笑了。

    三

    那天晚上,鞋店关门以后,王金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火车站广场。他想在火车站花掉那张假钞。

    临江虽然不大,却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旅游城市,好多外地人来这里玩。晚上还有几趟火车经停,所以这时候广场上还是很热闹,人来人往,上车的、下车的络绎不绝,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广场周围也开满了各种商店,花花绿绿的霓虹灯闪烁,店堂里面灯火通明,人群潮水般涌进涌出。

    转了一圈,王金水走进了广场角落里灯光不那么亮堂的一家烟酒店。店里没有别的顾客,只有店老板坐在柜台里,认真地玩着手机,身后的墙上,一个高大的柜子摆满了各色烟酒。看见王金水进来了,老板并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冲着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又低头看手机去了,似乎手机上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着他,比做生意更重要。

    毕竟是头一次用假钱,王金水有点紧张,心口跳起老高。他强压着慌乱,故作镇静地往柜台里看了一阵,要老板帮他拿一包“金葵花"。老板玩手机玩得正有趣,头也没抬就从柜台里给他拿了一包。“金葵花”是店里最高档的香烟,要80块一包。王金水接过烟不及细看,赶紧掏出那一张100块的假钱递过去。店老板只顾玩手机,也没有仔细看钱。只稍稍瞟了一眼,就从钱柜里抽出一张20的,递给王金水,又迫不及待地看手机了,看得哈哈大笑……

    在老板的笑声中,王金水逃命似的快步走出了烟酒店,直到跑出了广场,确信店老板不会追上来了,才放缓脚步,慢慢地往家里走去,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一阵窃喜:好了好了,总算把那张假钱花出去了,胡曼丽再也不会生我的气了!

    其实,这个时候烟酒店的老板也在笑,但使他发笑的并不是手机,他高兴的是:又一包假烟卖出去了!这是一家专门卖假烟假酒的黑店,都是从非正常途径进的货,价格只有真货的十分之一。才开业几个月,老板就狠狠地赚了一笔。他知道,在火车站买东西的,一般都是过路的旅客,只要不是当场揭穿,等他们发现是假货时,火车都开出好远了,几十块钱的事,谁会认真地找上门来?就是万一当场发现了,外地人也好打发,大不了就退钱!再说,这个店子也没打算开多久,一年半载的,钱赚够了,名声也出去了,就关了门换个地方继续卖假货,继续赚钱。其实店里也不全是假货,真货都摆在架子上,应付工商局的检查,假货藏在柜台的一个暗格里,专门只卖给外地人。为了让买到假货的人看不出破绽,老板故意把灯光调暗,自己也假装玩手机让顾客放松警惕,实际上他偷偷观察了每一个进来的人,心里快速作出判断:来人能不能骗。虽然王金水说一口地道的临江话,他也把他当成了在外地工作的临江人,放心地卖了一包假烟给他——都知道这里假货多价格贵,本地人谁会来火车站买一包烟?

    但王金水并不知道他的假钱买来的是假烟,揣着那包烟,他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里。

    家里没开灯,只有电视机屏幕上的光在闪烁,胡曼丽半躺在水沙发上看电视。

    她是晚饭的时候回家的。夫妻俩分好了工,中午吃快餐,每天到晚饭时候胡曼丽回家做饭,王金水在店里继续营业。七点半回家,胡曼丽等他一起吃饭,吃完饭归金水洗碗。刚开始金水不干,他说自己做生意这么累了,回家还要洗碗吗?可是胡曼丽振振有词,她说我买菜洗菜烧菜,叫你洗个碗你还不愿意吗,要不我和你换?想想也有道理,金水也不会做饭,只好答应了。好在洗了几年碗,他也习惯了。不但习惯了,还有瘾了,哪天没碗洗他还浑身不自在。

    今天左等右等,到八点半了,王金水还没回来,胡曼丽等得不耐烦了,以为是店里有生意耽搁了,就一个人先吃完了饭,金水的饭给他在锅里热着,要洗的碗也给他在水槽里留着。

    回到家里,王金水打开了灯。胡曼丽眼睛依旧盯着电视,故意拖着声音怪腔怪调地说:“哟,你没死啊?这么晚没回来,我还以为你收到了假钱想不开,投河去了呢!正打算看完这电视,就叫人去河里捞你呢……”

    电视里面正在播出一台恶俗的综艺节目,几个打扮得乌烟瘴气的男女在台上吵吵嚷嚷,王金水一个也不认识,胡曼丽却看得津津有味。

    听胡曼丽这么一说,王金水没有生气,他笑嘻嘻地凑到她面前,涎着脸说:“有一个这么漂亮的老婆,我怎么舍得死啊?莫说自杀,请我都不去……”
    “去去去,少在这儿油腔滑调!”胡曼丽假装不乐意地一把推开他,咬牙切齿地说,“谁会请你,只有阎王老子请你。”

    王金水一直笑嘻嘻的,从厨房端出饭菜,放到餐桌上开始吃饭。饭菜很简单,只有一小碟辣椒炒肉,一个炒白菜和一个蛋花汤。他盛上一大碗饭,大口吃了起来。胡曼丽做的菜很对王金水的胃口,他觉得她做的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这也是他对老婆又爱又怕的主要原因。

    看见老公在吃饭,胡曼丽还是不肯罢休,悄悄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餐厅,一把揪住王金水的一只耳朵,发狠地说:“死鬼,到底去哪里了,老实交代!”

    冷不防被老婆揪着耳朵从凳子上提了起来,王金水赶紧伸手护着耳朵,一边夸张地“哎哟哎哟”喊痛,一边连声说:“我交代,我交代,你松手我就交代!”

    胡曼丽果然松了手,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喝道:“快说!”

    王金水抚摸着耳朵,嬉皮笑脸地说:“我买烟去了。”

    “买烟?”胡曼丽惊异地扬起了眉毛,“我给你买的那一条‘临江’不是还没抽完吗,你又买什么烟?哪里来的钱?”

    结婚后,胡曼丽一直只准王金水抽五块钱一包的“临江”烟,还规定他一包烟要抽两天,理由是“吸烟有害健康”

    “临江烟抽腻了,换换口味。”王金水端起碗继续吃饭,故意大大咧咧地说。

    “换口味?”胡曼丽更加吃惊了,“换什么口味,你买的是什么烟?”

    “是这个!”王金水掏出那包“金葵花”,得意地在胡曼丽眼前晃了晃。

    看见烟盒,胡曼丽大吃一惊,豹子似地冲了上来,对王金水张牙舞爪,竟然忘了追究他是哪里来的钱:“金葵花!你疯了吗?不过日子了吗?”
    也难怪胡曼丽这么激动,买这一包烟花的钱,比王金水抽一个月烟花的钱都要多。

    看见老婆发怒了,王金水再也不敢开玩笑了,赶紧正色声明:“我是拿那张假钱买的,还找了我二十呢!”

    听说是老公拿假钱买来的烟,胡曼丽的心稍稍放下了,立刻转怒为喜:“假钱买的啊!看不出你这死鬼,鬼心眼还蛮多的。”

    受到表扬,王金水得意地笑了,谄媚地说:“哪里哪里,和老婆您的冰雪聪明比起来,我还差得远,还差得远,还要继续努力!”

    胡曼丽却没被他的迷魂汤灌晕,一欠身,从他手里夺过了那包烟,说:“假钱买的你不能抽,留着过年时待客!”

    又被老婆打了个冷不防,王金水想把烟重新夺回来,但又不敢,只好生闷气,嘟着嘴低声说:“人家自己想办法搞来的烟也不能抽,真没劲……”
    看着王金水可怜巴巴的样子,胡曼丽笑了,说:“我这也是为你好,怕你档次上去了下不来,以后更难受……”一边说一边把玩着那包烟,颠过来倒过去的看。

    忽然,她止住了笑,抬头对王金水说:“别争了,这包烟是假的。”

    “假的?”王金水不相信,赶紧夺过来仔细看,印刷、包装都很粗糙,在灯光下看得很清楚,果然是假的。

    “又上当了!”王金水象泄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发呆,半天才抬起头对胡曼丽说:“防不胜防啊!这么多假货,叫我们老百姓的日子怎么过啊!不行,我得给报社写封信呼吁一下,有关部门得引起重视啊!”说完,真的到处找纸笔,准备写信。

    胡曼丽赶紧制止了他,说:“你的假钱,买他的假烟,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都想得通!再说,他不是还找了你二十块吗?死鬼,你还赚了呢!”
    一句话提醒了金水,他赶紧掏出那张二十的钱来,仔细辨别真伪。

    夫妻俩借着灯光,轮流着把那张钱看了又看,终于判断这是一张真钱。这下胡曼丽更高兴了,一头扑进王金水的怀里,挑起大拇哥夸奖他:“老公,老公你真的赚了耶,比以前有了显著的进步!”

    本来作好了挨骂的准备却意外得了夸奖,王金水的心中乐开了花,此时他的胆子也大了许多,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烟,对胡曼丽说:“这包假烟就给我抽吧?拿去撑撑门面,要不谢子龙他们老是笑我只抽临江。”

    谢子龙是“足下生辉皮鞋店”的老板,两家紧挨着,又都是卖皮鞋的,没事时两个人总是在一直抽烟聊天,也算是朋友。

    胡曼丽却一把将烟抢了回来,冷笑着说:“哼,撑门面?他们要你散烟怎么办?假的你拿得出手吗?”

    这一点王金水倒没想到,呆了一呆,到底不甘心,追问胡曼丽:“我不能抽,那你拿着干什么,扔掉吗?”想了一阵,恍然大悟,聪明地说:“对了,老婆,丢掉太可惜了,还是留着待客是吧?反正是别人抽……”

    胡曼丽脸一沉:“放屁!你想想,我们是正经的生意人,家里从来没有假冒伪劣的,拿假烟待客?传出去多难听!”

    这一骂,把王金水彻底骂糊涂了,他问:“又不抽,又不待客,那拿着这包烟,你要干什么?”

    “我自有安排!”胡曼丽神秘地说。

    第二天,胡曼丽没有睡懒觉,而是起了个大早,带着那盒烟穿过了整个临江县城,来到了西门菜市场。

    西门菜市场是一个简易菜市场,马路边上搭了个塑料大棚,城郊的农民挑着担子来这里卖菜,附近的居民来这里买菜,几个屠夫和鱼贩正在卖鱼卖肉,于是有荤有素,菜市场就象模象样了。

    七点多,这时候正是高峰时期,市场里面人很多,人群挨挨挤挤,讨价还价,地面上污水横流,到处是残菜烂叶。

    在脏乱不堪的市场里转了一会,胡曼丽看中了角落里的一个肉担子,笑吟吟地挤了过去。

    她看中的是屠户李有才的肉担子。李有才是个专门卖病死猪肉的屠夫。他干这个有好几年了,在圈子里很有名气,俨然“大哥”。养殖场的猪有个头痛脑热,不爱吃饭的,只要听到李有才的名字,立刻吓得浑身颤抖,强撑着也要吃几口,生怕主人把自己卖给了李有才。李有才的消息确实很灵通,他底下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谁家有猪死了,他马上就能听到信,赶过去用很低的价格买下来,带回自家的屠宰场,剥皮、洗净,再赶早到菜市场来卖掉。他卖的猪肉都很便宜,比别家的要便宜一半。因为太便宜了,肉的外观也有些可疑,所以那些买给自家吃的人决不会来他这儿卖肉,但李有才并不担心销路,他有几个固定的客户:卖包子的张瘸子、卖快餐的徐眼镜,还有开小饭店的龚胖子……别看人不多,但是每个人要量很大的,一买就是几十斤,一头猪的肉很快就能卖完。

    但今天李有才的肉还没有卖完,因为昨天徐眼镜快餐店被查封了,一下子少了几十斤的生意。看着架子上的肉,李有才有点急了,他想:快八点了,工商局的人快来了,自己得快点收摊。让他们抓到,没收、罚款都是小事,要是再把人抓进去就惨了……不行,我得马上回家,没卖完的肉,拿回去瘦的让老婆熏成腊肉卖算了,肥的熬成猪油卖给龚胖子吧,对了,还要给老虎和黑子它们留一点——老虎和黑子是李有才喂的两条大狼狗,长年在屠宰场吃猪下水,眼睛都吃红了,看见生人就狂咬。

    李有才正思量着要收摊的时候,胡曼丽来到了肉担前,笑眯眯地问他:“老板,肉多少钱一斤?

    这么年轻漂亮水灵灵的小媳妇来买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李有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天才回答道:“12块!”卖给龚胖子他们才八块,但李有才不敢报这个价,怕太低了反而引起怀疑。

    但这还是引起了胡曼丽的怀疑,她远远地看了看肉,没看出哪里不对,奇怪地问李有才:“怎么这么便宜啊?别的地方卖15呢,你这肉没问题吧?”
    “肉绝对是好肉,骗了你我把脑袋砍下来!”李有才受了侮辱一样,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大声说,面不改色心不跳:“自己养的猪,自己杀的,所以便宜点卖掉早点回家,家里还有十几头猪等着我喂食呢!”

    听他这么一说,胡曼丽放心了,从包里拿出那盒“金葵花”给他看看:“这烟多少钱一包,你知道吧?”

    看见这盒烟,李有才眼睛一亮,赶忙说:“八十。”“金葵花”他偶尔抽过两回,知道味道很好,但他也舍不得多抽。

    “是这样的,”胡曼丽说出了她早就想好了的谎言,“我老公是个律师,昨天有人找他咨询个事,就送了他这盒烟。老公正打算戒烟,这烟放着也浪费了,我想拿出来换点什么。看老板一脸的忠厚,就给你换两斤肉吧!”

    有这么好的事,八十一包的烟,只换两斤肉,昨天我买这头猪都没花八十呢!二话没说,李有才就割下了两斤肉给胡曼丽,一高兴还给她多割了二两——反正拿回去也是喂狗!

    胡曼丽提着两斤肉,喜滋滋地回了家。她把肉切成了两份,放进了冰箱,打算今天红烧着吃一份,明天那份清炖了吃。做完这些,她洗洗手就去鞋店上班了,什么也没跟王金水说。

    傍晚回到家,王金水刚打开房门,就闻到一阵油香。来不及开电视,他旋风式地跑到了厨房,看见胡曼丽正围着围裙,手忙脚乱地往盘子里铲红烧肉呢。王金水立刻笑逐颜开,忙不迭地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含混着说:“呵,老婆今天搞这么好的菜!”

    “啪!”胡曼丽在他手上打了一下,没好气地说:“死鬼,爪子好脏,快去洗洗!”

    王金水一边在龙头下洗手,一边偏过脑袋笑嘻嘻地问:“老婆,今天什么好日子,做这么好的菜?”

    胡曼丽的心情大好,也笑嘻嘻地回答:“我今天占了一个大便宜,那包假烟换了两斤肉!”

    “真的吗?”起初王金水有点不敢相信,随即捧着胡曼丽的脸狠狠地吻了几下,说:“老婆你真厉害,比我强多了,我要向你学习……”

    “死鬼,放开我,你放开我!”好容易胡曼丽才挣脱出来,喘了口气,倚着王金水,皮笑肉不笑地说:“才知道我的厉害吧?你要小心哦,当心什么时候我把你也拿去换两斤肉吃。”

    王金水笑了,说:“拿我换肉,你舍得吗?”

    “哼!”胡曼丽冷笑一声,“你这号货色,别说一个,就是十个也舍得。就是不知道人家愿意换么?”
    …………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嘴皮子,王金水也很快地布置好了桌子,只等开饭了。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冲着厨房一扬脖子:“老婆,这么好的菜,让我喝点酒吧?”

    “好的,”胡曼丽痛快地答应了,从厨房里递出了大半瓶“临江大曲”,接着又探出头不放心地嘱咐他:“只准喝一杯啊,喝多了伤身体。”
    王金水挑出一个大一点的酒杯,小心地斟满了酒,坐在餐桌边等胡曼丽。有酒有肉,还有一个能干的老婆,他很满意,想起了那个故事:两兄弟分家,哥哥欺负弟弟老实,让他抓牛尾巴,自己抓牛角,两边用力一拉,结果哥哥分到了牛,弟弟只分到了一只牛虱。接下来鸡吃了牛虱,弟弟得到了鸡;狗咬死了鸡,弟弟又得到了狗;牛踢死了狗,弟弟又得到了牛……这样换来换去,最后一只牛虱换成了千亩良田。弟弟是幸运的,那么我呢,这些天也换来换去,换到了什么呢?王金水苦笑了。

    这时候,胡曼丽端着炒好的青菜从厨房里出来了,在餐桌前坐下,俩口子开始吃饭。

    胡曼丽夹起一块瘦肉放进嘴巴里,刚嚼了两下,觉得一阵恶心,肚子里翻江倒海,扔下碗筷,快步跑到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不止。

    “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啊?”王金水也跟着跑来了,一边轻轻地拍着胡曼丽的背,一边关心地问她。

    胡曼丽抬起头,虚弱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觉得恶心了。该不是这肉有什么问题吧?”

    王金水赶紧嚼了几下含在口里的红烧肉,皱着眉头说:“味道蛮好啊,能有什么问题呢?是你感冒了吧?”突然想起影视剧中常见的场面,眼前一亮,惊喜地说:“你怀孕了吧?”

    “啊,不会吧?”胡曼丽吃了一惊,忘记呕吐了。呆呆想了一想,脸色一变,扑到王金水怀里,两只拳头雨点似的擂着他的胸脯,带着哭腔喊:“都是你,都是你,你这个死鬼,害得我好苦……”

    王金水并不躲开,高兴地跳起了老高:“哈哈,我有儿子啦!哈哈,我要当爸爸啦!”跟着冲到饭桌边,满满地喝了一杯酒。

    后来,胡曼丽没有再吃饭了,到房间里睡觉去了;王金水一个人把那盘红烧肉吃光了,见老婆不管自己,又连着喝了好几杯酒。

    (四)

    其实,晚餐时胡曼丽的呕吐并不是因为怀孕,完全是因为她换回来的病猪肉闹的。

    那一盘红烧肉刚刚吃完,王金水也跑到卫生间,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发出很大很痛苦的呻吟。迷迷糊糊中,胡曼丽听到外面的响动,一下子完全没有了睡意,赶紧下床趿着拖鞋,披着棉睡衣,三步并着两步跑到了卫生间,看见金水对着马桶大口大口地喘气,腰弯成了90度,象一只巨大的虾米。
    胡曼丽赶紧替王金水轻轻地捶着背,关心地问他:“金水,你怎么了?”

    王金水呻吟着,接过胡曼丽递过来的温开水漱了漱口,虚弱地说:“没什么,就是胸口闷得慌……”

    胡曼丽狐疑地说:“……你是喝多了吧?”一回头,看见餐桌上那一瓶“临江大曲”喝得见了底,一大盆红烧肉也吃了个底朝天,立刻火了,重重地往金水背上拍了一下,没好气地骂他:“死鬼,喝那么多酒,你疯了吗?”

    王金水直起身子,勉强笑了笑,说:“没事,真的没事。不是听说要做爸爸了,我高兴嘛,就多喝了一点……”

    没等他说完,胡曼丽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狠狠地点了一下,咬着牙齿说:“死鬼,这么不自觉,我一分钟没看到,你就忘记了吧?”

    其实胡曼丽用的力气并不大,但还是点得王金水一趔趄,差点摔倒。胡曼丽赶紧搀住了他。王金水觉得一阵恶心,又把脑袋伸到马桶边,哇啦哇啦地吐起来。一股刺鼻的酒气弥漫开来,呛得胡曼丽也要吐了。胡曼丽强忍着,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边柔声说:“金水,要做爸爸了,你更要好好爱惜身体啊!将来,我们娘儿俩都指望着你呢……”说着说着就伤心了,眼圈发红,声音也发涩。金水吐得死去活来,感受到了曼丽少有的温情,挣扎着对她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不管你生下来的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要照顾你们一辈子。”

    吐出了好多脏东西,金水觉得好象舒服了一点,要回房间休息。曼丽的心稍微放宽了些,扶着他回到房间,照顾他躺好了,悉心给他盖好被子,关上灯去厨房忙碌了。她想,金水吐了这么多,她要给他泡一点糖盐水补充一下体液,也要弄一点泡菜水给他醒酒,还要炒一点盐,给他揉揉胸口……一边忙活着,忽然想到自己要做妈妈了,曼丽幸福地笑了。

    胡曼丽正想着,刚刚安静几分钟,王金水心里一涌,又要吐了;不但要吐,他还感觉肚子里一阵巨痛,似乎要拉了。他猛地从床上坐起,顾不上穿棉衣,趿上拖鞋就想往厕所跑。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虚弱,竟然站不起来了。

    “曼丽,曼丽!快来扶我一下!”听到金水变了调的喊声,曼丽惊惶失措地冲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勺子。弄明白怎么回事后,二话没说,扛起金水的一条胳膊就往厕所方向跑。

    但和人高马大的金水比起来,曼丽实在太娇小了,她根本扛不动金水,虽然使出了浑身力气,还是只能勉强支撑着金水一步一步往卫生间挪。

    好不容易挪到了卫生间,王金水先对着马桶吐,惊天动地吐了一阵,除了吐出一点黏乎乎的清水,却并没有吐出多少东西;又蹲上马桶,拉出来的也不多。于是,胡曼丽搀着他回房间。但没到房门口,他又有了要吐要泻的感觉,赶快回头往卫生间跑……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七八趟,胡曼丽累得直不起腰了,满头大汗,坐在客厅沙发上大口喘气。王金水躺在沙发上,觉得肚子里有无数把尖刀在乱搅,痛得他脸色腊黄,一股股的冷汗不停地往外直冒,浑身发抖,嘴里大声地呻吟着。

    看到他痛苦的样子,胡曼丽慌了,带着哭腔对他喊:“金水,金水,你怎么了?金水金水,你千万别吓我啊!”金水强忍痛苦,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虚弱地说:“没事,过一阵就好了。”曼丽不放心,说:“咱们还是上医院吧?我这就打120。”说着拿起手机拔号码。

    金水寻思120肯定会把自己送到县人民医院,那里看病太贵;再说县医院搬到了新区,路远又不方便,他怕耽误明天做生意,就赶忙制止曼丽说:“120就不必叫了,干脆去马医生那里看看吧,也许吊个针就好了。”马医生在他们小区开了一个小诊所,下楼几步就到了。曼丽犹豫不定,说:“马医生那里?能行吗?”金水有点不耐烦了,生气地说:“怎么不行?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打个吊针就好了!反正我不会去县医院!”看看曼丽满脸的泪水和汗水,站在灯光下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心一软,语气放缓了,商量着说:“要不今晚先到马医生那里看看,明天再去县医院,好吧?”

    打定了主意,夫妻两马上关灯出门下了楼。夜还不深,走出楼梯口,就能看到家家户户的窗户,投射出温暖的光芒。云层很厚,没有星光和月光,只有无边的黑夜,笼罩着他们;风很大,魔鬼似的呼啸着,刮在脸上生疼。好在马医生的诊所并不远,黑暗中能看到诊所的灯光,闪烁着光芒,对王金水诱惑地招手。被寒风一吹,金水一下子轻松了好多,他打起了精神,扶着曼丽的肩膀,快步朝着那灯光走去.

    在开诊所以前,马胜天是县医院保卫科的干事,整天在医院各处转悠,干的是抓小偷维持秩序之类的事。后来他娶了一个从护校毕业的中专生,自己也搞到了一张外地卫校的函授文凭,就从县医院辞职,开起了“马医生诊所”。“马医生诊所”以“专治性病”闻名全县城。开业没几天,马胜天就雇了几个流子,在县城里到处张贴小广告,重点是火车站广场,广场上的每一根电线杆上,都贴满了“马医生诊所”的广告,声称“祖传秘方,专治性病。“实际上他家祖宗三代都是打铁的,现在问起“马铁匠”,县城里年纪老一点的人都还记得,提他一挑大拇哥称赞他“一把好力气”。马医生诊所不光治性病,也给人看病,不管得的什么病,来的人一律打吊针,你别说,这样也治好过一些病人。“马医生诊所”收费比县医院便宜了许多,两口子的态度也和气,远近的居民有了什么小病,都愿意来他家打吊针。

    看看打吊针的多了,马胜天动起了歪脑筋,通过非正常途径进了一批“葡萄糖注射液”,进价只有医药公司的三分之一,今天下午才到的货,还没来得及用,也不知道药效如何。下午货运过来的时候,看到粗糙的包装,他的老婆杨淑琴,也是诊所的药剂师和护士,小声地和马医生商量:“这药怕是不行吧?”马胜天朝她一瞪眼:“怎么不行?我看蛮好的!”接着又打起了哈哈:“放心好了,冯胖子的药我知道,虽然治不好病,但绝对治不死人的。打了几天吊针不见好,病人自己会到县医院去的,我们先赚了他们的钱再说……”

    晚上正打算关门的时候,胡曼丽搀着王金水来了。看着王金水哼哼唧唧一脸病容,马医生暗暗高兴,心说生意来了,正好在他身上试试新到的药。心里这么想的,他还是装模作样地给王金水做了检查,量了体温,测了血压,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跳,还用手在王金水在腹部叩了几下。看马医生的动作如此专业,胡曼丽松了一口气,觉得大有希望了。实际上折腾了这么久,马医生根本没查出王金水得的是什么病,只是一直紧皱着眉头,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病情很复杂。虽然没查出是什么病,但马医生早就在心里制订了治病的方案,第一,大剂量的消炎;第二,强力止痛。消炎和止痛,是马医生对付病魔的两个法宝,他用这两个法宝治好了不少的病人,至于那些止痛药效力过后又痛的病人,后来还是去县医院了,与“马医生诊所”彻底没关系了。

    想好主意之后,马医生认真地洗了洗手,甩干,坐到办公桌起,龙飞凤舞地开出了处方:1000cc葡萄糖静脉注射,加先锋V1000mg消炎,再加阿托品2mg和芬必得800mg镇痛。沉吟片刻,马医生又在处方上加上了300mg鲁米纳——这是镇静剂,他认为让王金水安静地睡一觉,到明天早晨就会好的。

    按照马医生开出的处方,杨淑琴很快为王金水挂上了吊针。刚开始,王金水极度焦躁不安,大声呻吟着说肚子痛,还吐了一次,胡曼丽担心他弄脏了输液床,赶快用垃圾桶接了。后来,他不再吵了,渐渐地睡着了,浊重地打起鼾声。听着他的鼾声,马胜天知道是镇静剂发挥药效了,心里暗暗高兴。胡曼丽也彻底地放心了,因为王金水的鼾声和平时一样惊天动地,她认为他睡稳了。胡曼丽心想,幸亏没有到县医院去,马医生随便就治好了。她也估计了一下,两大瓶水,这吊针可能要打到十二点,她打算去上一次厕所,再回诊所来休息一下,养好精神准备明天的营业。看样子金水明天只能呆在家里了,店子里的事只能自己一个人打理……胡曼丽一边想着杂七杂八的事,一边往公共厕所走去。

    公共厕所离“马医生诊所”只有百把米,不到五分钟胡曼丽就回来了。回来时,马胜天和杨淑琴正在诊所外面的房间里看电视,金水一个人躺在里面的房间里打吊针。来不及说什么,胡曼丽赶紧走了进去。但一进门,她就感到异样的安静,听不到金水的鼾声了,再一看,吊瓶里的水也不滴了。觉得不对,胡曼丽赶快跑到床边看王金水。金水还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一动不动,脸白得象一张纸,人没有了呼吸。

    “马医生,快来啊,金水他怎么了!”曼丽尖利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听到这变了调的喊声,马医生两口子腾地站了起来,慌慌张张跑进里屋,看到金水的样子,大惊失色。二话不说,杨淑琴赶紧俯下身子,给王金水做人工呼吸,同时手忙脚乱地指挥曼丽做心脏按摩;马医生声嘶力竭地给120打急救电话,声音都在发抖。很快,一阵凄厉的救护车警笛由远及近的传来,诊所外面响起汽车急刹的声音,马医生赶紧迎了出去。紧接着,呼啦啦地涌进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医生,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一个听筒。

    医生面容沉静、表情冷峻,进来后一言不发,解开王金水的扣子听了听心跳,接着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然后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死了。”从医生进来的那一刻起,直到他说出这两个字之前,房间里都格外安静,所有的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医生的检查。胡曼丽更是充满希望地望着他,眼睛眨也不敢眨,唯恐漏过了一个细微的动作。等到医生宣布了王金水的死讯,原本安静的房间里立刻炸开了锅,马胜天和杨淑琴吓得跳了起来,曼丽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她紧紧地抱住医生的一条腿,疯了似的嚎啕大哭:“医生医生,他没死啊!他身上还是热的呢,我家金水没死啊!医生,你要救救他啊……”医生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说:“这是干什么!快松手,松手啊!”一边使劲想抽出腿来,但胡曼丽抱得紧紧的,医生试了几次都没能脱身,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周围的人,不说话。

    看医生不再说话,旁边的人也站着没动,胡曼丽知道金水真的没希望了,她终于相信了发生的事,松开了手,瘫坐在地上哀哀地哭。挣扎中,她的头发散了,衣服凌乱,鞋子也挣脱了一只。这时候,她蓬头垢面,光着一只脚坐在地上哭,仿佛变了一个人。趁她放松的时候,医生使了个眼色,两个护工跟着他一起悄悄退了出去。知道出了人命,马医生两口子也跑了。偌大一个诊所,只剩下胡曼丽伏在地上抽噎。金水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还有外屋的电视机没来得及关,正在播一场情景喜剧,不时传来观众们开心的笑声,在空荡荡的诊所里回荡……

    其他人的离开,电视里的笑声,胡曼丽都没有觉察,哭了一阵,她手脚并用,爬到了床边,摸着王金水冰冷的脸庞,咬牙切齿地骂他:“王金水,你这死鬼,说好了要照顾我们娘俩一辈子的,你怎么就先死了呢?说话不算数,你这死鬼,你这死鬼……”骂着骂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捂着面孔抽泣,两只肩膀一耸一耸。过了一会儿,她抬起了头,象数落孩子似的数落王金水:“金水,你怎么这么傻啊,喝了这么多酒,吃这么多肉?告诉你酒喝多了伤身体,告诉你晚上要少吃,你总不听,背着我喝酒吃肉,这下好了吧?这下信了吧?”接着喃喃低语,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又似乎是说给金水听:“你昨天还说,请你都不去,结果今天呢?傻金水,阎王老子的请帖,你不想去也得去啊……”越说声音越低,觉得好困啊,象几百年没有睡觉了一样。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床让金水占了,幸亏他的床前还摆着一张大椅子,朦朦胧胧中,曼丽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进了大椅子,头伏在金水的床旁边,沉沉地睡着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不知道睡了多久,胡曼丽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她一个人在店里整理鞋柜,王金水背着旅行包走了进来,笑着和她说:“老婆,我去广州进货去了。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的啊!”外面的阳光强烈,店子里却阴森森的,金水站在门口背对着阳光,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露出一排又白又整齐的牙齿。胡曼丽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偏过头笑着骂他:“死鬼,真啰嗦,快去快回啊……”她话没说完,金水转身就走了,一头扎进阳光里,阳光象水一样荡开,吞没了金水,又迅速合拢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这时候,胡曼丽猛地惊醒了,看到王金水静静地躺在面前,纹丝不动,外屋清晰地传来电视的声音,一个男声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新闻,此外静悄悄的,四周一点响动也没有——这个时候已经夜深人静了!呆了一呆,胡曼丽才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金水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这里她一阵伤心,眼泪静静地流了出来。但她马上想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要坚强。金水还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呢,身边只有她一个人,还没有一个亲人知道金水死了呢!揩干眼泪,曼丽给妹妹秀丽打了电话,也给王金水的弟弟王金川打了电话。虽然父母过世时金水和金川闹翻了,两家这么多年没通往来,但一听到凶讯,金川还是迅速赶了过来,不一会儿,秀丽和老公天明也赶到了。

    人多好办事,拿主意也快,很快就通知了殡葬公司,运来水晶棺,把王金水入殓了,灵堂就设在“马医生诊所‘里——既然马胜天两口子这么不仁,出了事就跑了,也别怪胡曼丽不义了。遗体入殓之前,秀丽提醒姐姐要不要报警,曼丽沉吟了一阵,坚决地说:不报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相信马医生会出面找她私了的。

    果然不出胡曼丽所料,看到自己的诊所变成了灵堂,马胜天急疯了,第二天忙了一上午,到处找人拿主意,中午自己到灵堂里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油头粉面、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这是明哥,胡曼丽也认识他。明哥常年在街面上混,靠当中间人两头说合过日子。

    在灵前三鞠躬之后,三个人来到里间坐下,马胜天一脸沉痛地对曼丽说:“王太太,发生了这样的事,谁的心里也不好受。但人死不能复活,希望你接受现实,两家好好地解决矛盾,今后都是朋友嘛!”胡曼丽冷着脸,正眼也没看马胜天,更懒得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打算赔多少钱?”

    听到胡曼丽主动说到赔钱,马胜天心中一喜,开了这么久的诊所,也在县医院干了几年的保卫,他知道,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麻烦,真正麻烦的是不要钱只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人。虽然他可以用“诊断失误”来交代王金水的死因,但冯胖子的药是真正的赝品,搞不好可以判他个十年八年的。所以马胜天马上开出了价:十万元;但胡曼丽一口咬定,要三十万元。两个人争执不下,声音越来越高,胡曼丽一拍沙发的扶手,没好气地说:“干脆我一分钱都不要了,上法院解决!”马胜天不甘示弱,也拍着沙发说:“上法院就上法院,你以为我怕啊?大不了我坐几年牢再出来开诊所!”眼看闹僵了,谈判进行不下去了,明哥赶紧以“局外人”的身份说话,他冷笑着对马胜天说:“坐几年牢再出来开诊所,你想得倒美,终身禁入你知道吗?你这个年纪了,还能干什么啊?当保安?有人要你吗?拖板车?你有那个力气吗?”听他这么一说,马胜天不吱声了,低着头闷闷地抽烟。接着,明哥换上一副笑脸对胡曼丽说:“王太太,你也别得理不让人。上法院打官司,打的是证据,首先就是要解剖金水的遗体,你忍心吗?再说,没有半年一年的这个案子判不下来,你耗得起这个时间吗?”听他说得在理,曼丽也不说话了,低头摆弄手指上的戒指——这是金水和她的结婚戒指——她还想到了明哥不知道的事:金水暴饮暴食,他的死因很有可能是急性胰腺炎,那样的话马胜天只有处置不当的责任,不但不会坐牢,钱也不用赔多少;还有一种可能,是金水吃猪肉中了毒——金水死后,胡曼丽越来越怀疑那些猪肉了——那样还会翻出自己假烟换猪肉的事,那我更说不清了,搞不好还会担个“谋杀亲夫”的骂名……

    看见双方都不说话了,明哥哈哈一笑:“我说你们都让一步吧,二十万,怎么样?”胡曼丽和马胜天都不想再纠缠下去,一致同意看在明哥的面子上各自让步。

    马胜天很干脆,晚上就和杨淑琴一起到灵堂,送来了一张二十万的银行卡;胡曼丽也说到做到,第二天上午就给王金水出殡了。

    这件事情了结不久,就过年了。东门市场依旧热热闹闹,人来人往,每天挤得水泄不通;“平步青云鞋庄”在过年前也恢复了营业,曼丽和秀丽姐妹俩一起经营,生意很好,姐妹俩经常忙得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胡曼丽也去进了两次货,没有去广州,而是去了株洲。株洲的货贵,又只有一些大路货,胡曼丽并不满意。

    不久,胡曼丽花4万块钱,在九凤公墓买了一块上好的墓地,把金水和他爸爸妈妈的骨灰都葬了进去。下葬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安葬后,她让秀丽和金川先回去了,自己留下来和金水说说话。

    她拆开一包“金葵花”,点了三枝摆在金水的墓碑上,也绕着墓碑洒了一圈酒,然后端端正正地跪下,轻声对金水说:“金水,后来我知道了,我并没有怀上你的孩子,你空喜了一场,还白白送了命。这不怪我,要怪就怪你的命吧,结婚几年,我都没替你生下一儿半女,让你孤零零地走了……”她是惨笑着说的,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脸上泪水纵横,但胡曼丽没有去擦,而是继续说:“金水,这里是一个好地方,你就陪着爸爸妈妈在这里好好地过吧!我今后可能不会常来看你了。虽然我永远记得你,但我还有几十年,不可能永远在思念中过日子,我们的缘分尽了……”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墓碑号啕大哭。擦干眼泪,曼丽扭转身,冲着金水爸爸妈妈的墓碑叩了三个头,说:“爸爸妈妈,我把金水交给你们了,请你们原谅我……”

    说完这些,胡曼丽慢慢爬起来,蹒跚着走出了公墓。

    胡曼丽身后,一阵风吹过,墓园里娇艳的桃花纷纷落下,零落如雨。

    龚宏波陵县糜镇政府,手机15206971419
2#
 楼主| 发表于 2015-12-22 13:30 | 只看该作者
求拍砖
3#
发表于 2015-12-22 14:44 | 只看该作者
再次提示:希望能按要求排版,段与段间空一行,句首空两格。把版权加在文末
4#
发表于 2015-12-22 22:49 | 只看该作者
按照碣石老师意思。再次提示:希望能按要求排版,段与段间空一行,句首空两格。把版权加在文末
5#
发表于 2015-12-23 12:24 | 只看该作者
请按石版和吴版提要求排版
6#
 楼主| 发表于 2015-12-23 15:22 | 只看该作者
怎么排,我还不清楚
7#
发表于 2015-12-23 15:25 | 只看该作者
您的小说内容丰富,围绕假币、假货展开情节描述,从另一个层面弘扬社会诚信,是值得夸赞的。
但是小说略显繁冗,情节构织缺乏一点深度。
相信会看到您很优秀的作品,加油!
注意发文要求!
8#
 楼主| 发表于 2015-12-23 15:50 | 只看该作者
手工排版,不知合符要求吗?
9#
发表于 2015-12-23 20:39 | 只看该作者
新现实主义手法。小说以王锦水和莫丽一对夫妇因贪图眼前利益以假制假以假换假最终葬送了性命这条主线,展示出一个又一个耸人听闻的制假、贩假、卖假人物和故事。反映出在这假货充斥的市场,假货横流的社会,重铸诚信的迫切性。无疑作者在向社会向人的良知发出无声的呐喊。
小说是悟道。作者用细节和人物来表达要表达的,而且无论情节、细节还是人物刻画都做到了真实、准确、到位,整部作品饱满丰盈。堪称佳作
10#
 楼主| 发表于 2015-12-23 21:27 | 只看该作者
牧歌 发表于 2015-12-23 20:39
新现实主义手法。小说以王锦水和莫丽一对夫妇因贪图眼前利益以假制假以假换假最终葬送了性命这条主线,展示 ...

感谢精彩点评
11#
 楼主| 发表于 2015-12-23 21:27 | 只看该作者
枫落吴江 发表于 2015-12-23 15:25
您的小说内容丰富,围绕假币、假货展开情节描述,从另一个层面弘扬社会诚信,是值得夸赞的。
但是小说略显 ...

多谢点评,辛苦
12#
发表于 2015-12-24 05:35 | 只看该作者

手工排版太慢,请用自动排版工具,很快的,你试试,段与段空一行,句首空两格。这是论坛要求,一定遵守。
13#
 楼主| 发表于 2015-12-24 08:22 | 只看该作者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12-24 05:35
手工排版太慢,请用自动排版工具,很快的,你试试,段与段空一行,句首空两格。这是论坛要求,一定遵守。

谢谢,终于学会了
14#
发表于 2015-12-24 10:54 | 只看该作者

祝贺你。版权加对了,空一行对了。句首空两格呢?再弄弄,争取一劳永逸。
15#
发表于 2015-12-24 17:34 | 只看该作者
细节描写是要为情节和主题服务的。我个人从读者角度觉得小说的细节太过写实,太过工笔细描,比如第一节的去巷子里买鞋的细节,说了一大堆,有什么用呢?作者想表现和传达什么思想?你让读者跟着你去了巷子,仅仅是看一场买鞋的戏,对于人性的表现,有多大的作用?很平常。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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