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枚叶子 于 2015-12-26 19:32 编辑
爷爷与冬酒
年年冬至,今又冬至。每当寒冬莅临人间,我总会想起我的爷爷和爷爷的酒。那是七十年代末。我的爷爷在冤屈昭雪后,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里的一幕。
深冬。雪后晴日。
温酒一壶,卤豆、豆腐干、桃酥为佐,爷爷坐在堂屋里那把古老、破旧的太平椅上,对门独酌。闲看门前雪地里,顽皮儿孙呵手堆雪人。爷爷自斟自饮,不觉天昏。几声呼唤,我和弟弟妹妹被爷爷唤进屋,扬起冻红的小手,每人分得或半块或一块桃酥,一块豆腐干,几颗卤豆,或坐或站,笑呵呵地享用着。儿孙们一起享用的,还有爷爷那张微醺、慈祥、刻满皱纹的笑脸。在氤氲着酒香的暖屋里,我们笑看爷爷“嗞溜”“嗞溜”地饮酒。
爷爷的桌上,一副不配套的酒具。铁灰色的酒壶蹲在一个三足的黑色小铁架上,架下一只小黑盅,半盅酒,酒上一丛蓝色火苗,火舌舔着铁酒壶的底,爷爷在温酒。酒热后,爷爷提起铁酒壶,倒满眼前的盅儿。爷爷的酒盏,是爷爷最钟爱之物。它的来历,好像是有一段渊源的。是爷爷的父亲留下来的,是瓷的还是玉的,我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爷爷不止一次说过它的劫难:红卫兵进我们家“破四旧,立四新”,爷爷眼疾手快,在一只青花瓷的花瓶被抄起摔碎时,他把那只藏在方桌隔几板后面的小盅顺手拿起,袖在袖子里,抄起手,这样,那只盅躲过了红卫兵的砸打。那盅,古色古香,碧胎蓝花,五月的杏子般大小,圆口,圆肚,下有圆形底座,随着酒温的升降,盅身上的花纹能改变颜色,虽盛不下多少酒,爷爷喝酒却必用它。爷爷一边喝酒,一边托起那盅,看那些花纹在热酒和温酒中不断变幻颜色。仿佛里面藏着时代的交替,岁月的更迭。一盅酒,爷爷总要“嗞溜”好几口,爷爷喝酒很斯文,仿佛做一件韵事。先用鼻子嗅一嗅,吸一口酒气,闭上眼睛,少顷,再睁开,唇靠近酒盅,轻轻一嘘,嗞嗞有声,一滴酒随同一口气在唇齿间回荡,须臾,徐徐吐出一股氤氲着酒香的气息,夹一颗卤豆,进嘴,一下一下慢慢嚼,下颌上,三寸多长的胡须随着咀嚼一下一下地抖动。过不多久,盅里的酒喝光了,爷爷就提起铁酒壶续酒,盅里的酒就又满了,爷爷就再“嗞溜”一口,用筷子夹一颗豆,放在嘴里,每嚼一下,胡须跟着抖一下——这是爷爷留在我记忆里最深的印象。
慢悠悠喝酒的爷爷虽与“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绿林好汉截然不同,但在文化大革命中,爷爷却因为尊崇孔子儒学,信仰“圣贤道”,被打成“坏分子”。在那个全国上下都信仰共产主义的岁月里,有别的信仰是大逆不道的。爷爷曾得罪过村里的一个贫雇农,在那个年代,贫雇农是根正苗红的村干部,是最得罪不起的人。一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家里日子困窘,爷爷去章丘城找一位亲人谋求救济。那贫雇农到大队部揭发爷爷,污蔑爷爷出外传教了。几天后,爷爷回了村,一顶“坏分子”的帽子不偏不倚地扣在了爷爷头上,“坏分子”属于“地、富、反、坏、右”之列,于是爷爷被迫去劳动改造。
在我的记忆里,还有几个我亲眼所见的快要走失的片段,模糊地记录着爷爷的劫难。我在村里上小学,爷爷60岁左右,腿脚已不很灵便。春季扫大街,给学校的茅坑掏粪;夏、秋两季为生产队看庄稼,吃睡在坡里;冬季则推土垒戏台。爷爷推起独轮的“太平车”,左右各一只筐,筐里装满土,另一个“四类分子”在车前拉,爷爷扶着车把推,汗水顺着爷爷的脸颊流下来,襻带磨破了爷爷的棉袄,露出灰色的棉絮,爷爷的肩上仿佛绽开了一丛秋日的芦花,像一面灰白的破旗子在猎猎秋风中招展。
爷爷被劳动改造了两三、四年,背累得弯了。一年冬天,村里要举行“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判会,当时,我正站在戏台上练读老师写的稿子《批林批孔批邓 反击右倾翻案风》。爷爷在戏台旁劳动改造——扎架子、贴标语,手裂开了口,向外渗着血,我看了心疼,想替爷爷擦擦,又怕别人笑话我有这样的爷爷,没敢走下戏台。爷爷偏偏停了手里的活,要听听自己孙女的声音。他刚一停手,在戏台下对我露出半张笑脸,就挨了民兵连长的呵斥。爷爷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继续改造。
那年腊月二十八,快过年了。爷爷劳动改造完回到家,疲惫至极。拿出藏在床底下的半坛酒,闷着头喝酒。然后拿过我练字的毛笔,在一张糊窗户的绵纸上写下过四行小楷字,貌似是:“一豆一酒筹一欢,几载冷遇含辛酸,春风何时吹门前,且忍苦寒放长眼。”写完,爷爷说自己醉了,没吃饭便倒头而睡,眼角处,一滴浊泪。
终于,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可无人给爷爷平反。父亲去县里找有关部门。人家根本不知道爷爷“坏分子”这回事,父亲去公社找,真相大白,爷爷“坏分子”的罪名是莫须有的,是几个村干部一手遮天硬扣上的。他们终于还了爷爷一个公道。他老人家再也不用掏粪、扫街、推土垒戏台了。爷爷笑着过起了儿孙绕膝的日子。
冬日黄昏,古老的黑色大方桌前,老式太平椅上,年过七旬,身体瘦削、面容慈祥的爷爷,身穿藏青色棉衣裤,在等我们放学,一到家,爷爷就笑着给我们分点心吃,叫我们不着急抢。点心是姑姑买来孝敬他老人家的,可他总是不舍得吃,都零零碎碎地分给了我们。我们吃点心,爷爷就开始喝酒。眼前两碟菜,爷爷温一壶酒,约二两,爷爷端起老酒盏,若有所思,慢悠悠喝,捋着约3寸长的花白须,在晚酌中看膝下孙子、孙女们读书、写字、玩游戏,看我们在时光的河里渐渐长大、懂事,那神态,满足、神秘、古典。喝完酒,爷爷津津有味地吃着孝顺的儿媳——我的母亲做的手擀面,爷爷说,自己开始享福了!这也许是古稀之年的爷爷眼中最诱人的人间烟火吧?
酒后的爷爷思维清晰,言语流畅,脸色红润,和蔼可亲,爷爷的舌头从来喝不短。爷爷是我见过的最会喝酒的人。
往事如烟,爷爷作古三十年了,他老人家没有过上几年好日子。在那心冷天寒的岁月里,盅是爷爷的爱物,酒是爷爷的暖泉。爷爷靠酒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冷的几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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