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恪 一 于怀岸的《巫师简史》到底是历史小说?还是寓言小说?说它是历史,我们几乎有无可辨置的怀疑,他为什么写这么一段奇特的村庄小史呢?目的决定了他的非历史观?说它是寓言,他又几乎是以朴素的民间视角,对清未民国及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湘西北部作了详尽的描写,包括地域空间活跃的历史人物不少是真实姓名的人物出场。 先说历史。历史的真实是他作品的基础与命脉,是他叙事的驱动力和出发点,历史是自然的,还是人塑造的?如果猫庄的人和事是塑造的就表明了它展示的是一个权力过份干预意思形态的历史。如果湘西北部的村寨的人是自然演进的,是人们自由意识无拘无束的生活发展,那么它就是人类文化学的日常生活史。让我们复观一下猫庄的发展就知:猫庄秋收刚完,白天强烈充足的阳光使得收割回来的稻谷、包谷、黄豆、绿豆、辣椒等农作物一瓢水晒得透干,猫庄的空气里到处飘荡着新鲜的浓浓的香甜味。表明了猫庄是这样一个自然村,上寨下寨五六十户人家,木屋竹楼都在当阳的坡上,坝中是三四百亩水田,他们是在大清和家族的管理下生活,可是一场天火毁灭了他们。重建的猫庄却是一个石寨,类似一个城堡,从遮风挡雨的木寨功能改变为可以防火防枪炮的军事功能,暗含一个军事自治。同时还有一个深刻的经济改变:种罂粟。紧接着火铳换成了十二支毛瑟快枪。猫庄几年之中便完成了一个现代性改变。学西方的,采用石材,选用毛瑟枪,学会种罂粟。这些都含有技术因素,技术的进步也是现代性的标志之一。猫庄的技术是建立在历史的反思批判里得来的,赵天国从天生教堂的残墙断壁中启示了修筑石寨,曾昭云传授割罂粟浆液技术,赵天武按照《演武手册》训练家族武装,表面看起来这些趋势变化因素是“天火”与土匪龙大榜的劫杀的关,其实关键因素是族中精英赵天国的谋划,但赵天国关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一种现代性,因此这是一种从历史意识中反思而获得的现代性。杰桂德·德兰蒂认为是“现代性带来了一和反思的历史意识,它把未来看成是已经在最近的过去中开始了的。”①赵天国的一系列变革正是着眼于猫庄的未来。在现在时刻进行着的未来。这其中暗含着一种时间先后的观点,而此刻的时间的有用性是居于现代性时间意识的核心,赵天国创造的是一个现代的永恒不破灭的城堡,而他的核心是:民不当兵。关键时刻不惜牺牲一根金条换一个兵丁。在政治倾向上,他不做匪丁,不做白军,也不做红军,他任何一种倾向都是为了猫庄山寨的安全,一种倾向的危险都会引来另一种倾向疯狂的报复,赵天国严守的是一种价值中立。赵天国作为族长严守一种宗法概念,保全族人平安与生命,让族人能过平静的日常生活,因此他用儒家理念“和为贵”,用彭氏母女三人作为象征化解异姓恩怨。和龙大榜对立却养着他们的一双儿女。甚至放跑了龙大榜,以他的精明完全可以来一场提放曹。小说的真正的复杂性在于兄弟俩的权力之争。赵天国管理猫庄,他的弟弟赵天文争夺保董位置。另外训练兵丁。始初赵天文在城里学习做生意,他代表的现代商业意识,想从经济优势上取代他的哥哥赵天国,继而办民团然后取得政治权力。在赵天国眼里,“年轻人就被天文带坏成这个样子。”其实赵天文仍然使用的是一点现代性策略。如果兄弟俩共同把猫庄治理作为一个中心,维护猫庄人的共同利益,那么赵天国与赵天文在现代性意义上是一致的,可是在二人的矛盾中,于怀岸找到了一些反现代性的东西。现代性经济带来赵天文的物欲膨胀,他在家里私设赌局,引诱赵二牛抽鸦片,暗地奸污赵长梅,乱伦,还嫁祸于哑巴周正虎。被赵天国视为猫庄最大的祸害,赵天文自私,贪婪,邪性,此人不除,必将遗祸无穷,猫庄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毁掉。赵天国一定要除掉天文,借的是乱伦名义,他还意识不到现代性、矛盾性带来的弊病。文本来在这表述赵天国为了猫庄人的共同利益而执行的是大义灭亲,这只不过是塑造精英人物的一个俗套。真正意义是揭示现代性自身毛病。这是历史社会在现代性改变中的必然阵痛。为什么赵天国的思想主张都可以在猫庄实行下去呢?而有钱的赵天文却不行,核心在于赵天国代表的是一种共同利益,即是一个群体或社会中每一成员所享有的利益。连彭家母女外姓人的生活也是妥善安排。猫庄实行的是按人口分地,每个有地者都得参加劳动,连赵天国也不例外。这里公众的共同利益便变成了一种公众信仰与行为。在猫庄这种共同利益是一种常识。在猫庄这是一种政治学中的平等主义。平等就是要我们以制度消除和阻止预先安排好的人为差异而造成的歧视,这种共同利益正是赵天国治理猫庄的政治纲领。巫师,族长用宗法方式代替了政府职能。洛克的观点认为:如果所有人都是平等、自利的个人,而且大多数人是有理性,与社会合群的,那么什么样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承诺实现更多的政治稳定和保护个人财产在内的个人自由。②赵天国就代表的是这种政府的职能。猫庄便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的自治村寨。显然,作者在这里是树立一个政权样板。这里也暗含着一种和酉北县苏维埃的一种比较。这样一个典型的最小政治组织实行的是平均主义。赵天国的理想主义做梦也没想到,在未来社会里的猫庄的土地改革进入社会主义居然没有一个地主。没有地主,便意味着农村没有对立阶级。没有阶级便没有阶级斗争,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从社会学来讲没有阶级冲突,社会怎么构成结构?照此推论这里雕塑的村寨自治实际是一种社会乌托邦。这种历史陈述分明是一个社会政治寓言。我们经历的是历史,是一个社会寓言,是一个处在现代性进序中社会基层组织的政治寓言。 二 我们再说寓言。 为什么要《巫师简史》说一个历史故事呢?难道仅是把过去湘西历史所发生的事件复述一下吗?那么可以按历史的真实把龙山、永顺、保靖、古丈做一个历史年鉴岂不更真实?或者采访那些地方的当事人,作一个口述笔录纪实历史。而且作者还部分地攥改了历史把永顺改成了酉北县,同时复活了郭亮县并将地理移置于龙山。将二龙山、龙凤山,在酉南、酉北区分红区与白区。显然作者不是在陈述这一段真实的历史。但是作者借用历史的名义,将巫师做一个简史。它是一个村庄史、族长史、匪史、县史。尤其是历史中的战争史。如果从民俗意义上说它又是一个地方的风俗史,或者家族史。“史”的概念涵盖了湘西,特别是湘西北部。地理的,是由一个村庄推至一个地区,甚至两省之间;时间的,上起清代、辛亥革命、民国、终至新中国成立;人物的,赵氏家族、彭氏家族、龙氏家庭,曾、罗、周等多姓家族;甚至写到历史真实人物,红军贺龙。“史”有利于作者着墨展开历史的纵深度。《巫师简史》似乎也可以称之湘西北部的百年史。从写作的份量来看,作者展示的倒真是一个地方区域内的社会政治史。因为他写了红白两区的政权变更情况,还描绘了官与匪的反复较量。虽然遍地是匪,而且匪与兵难分,赵长春改变匪的性质使之成为兵,赵天国训练的家族之丁,又与地方保安的团丁有区别,军事政治在湘西北部构成非常复杂的层次结构,而这个结构不是静态的,丁、匪、兵身份属性是不停运动变化的,最终都成了保家卫国的抗日队伍。匪写了不少篇幅,但纠结在匪首,没有落于他们的组织结构和经济结构,因此匪的形象仅是一个观念,赵天国不一样,他是一个地方的政治领袖,精英人物,“巫师简史”便是赵天国简史,为人物立传,故左右而言其它,赵天国被打扮成一个通灵的巫师,但属性却是一个有谋略的政治领袖。寄寓的是作者对一个理想社会的村寨描绘。 赵天国的形象和命运有一种复杂的隐喻。他是巫师、族长,从父亲赵久明手中继承而来,这种传承有一种神秘的天赋。他八九岁还是个呆傻之人,突然开悟,按照神谕他十四岁多便领了巫师职位,他领法器时便预言猫庄之难为“天火”,作为天神使者,他的作用便是僻邪除妖,驱魔赶鬼,预测解秽,成为猫庄的保护神,这使赵天国领有一种天赋。同时他还接任了族长,继承家族重任,这似乎比一个巫师更重要,他负责保护几百上千人的村寨平安,不受外族侮辱,有责任让种族繁衍生息,兴旺发达。他领命的第一天便预言了天火巨灾,作为族长,他处置自己的亲弟弟,他宣布的第一项命令:猫庄建造石屋。然后是他的经济改革。 领天命带来的两个结果。其一,他做事义无反顾,而原则是依他的心智能力;其二,他的个人命运这是宿命的。他能知道个人生命起于何时终于何时。这两个结果造成他忠于职守,专心一致。他是没有退路的。无论面对什么艰险他都如此去做,他预计三年修石头寨结果修了整整十年,修成了一个军事城堡,如同中国西部的羌寨碉楼一样。赵天国一直奉行防守策略,能够抵挡陈家顺的一二百官兵,成功地反抗击了龙大家榜的几百土匪,既使红军来了号召参军,他不提供一个兵源。他的原则是无论哪一种军事势力他者不参与,就是他儿子赵长春拉队伍也只能去改造龙大榜的土匪队伍而不能改造他。这种表面的军事上的不同流实际是一种政治上的不依附。因而哪一派政治力量也拿他没办法。买丁是他的一个最重要的手段,用金条买猫庄人自己做丁的命运。他对彭学清说:“我们猫庄不出土匪,也不出当兵吃粮的。你死了这心吧。”儿子赵长春是自己逃出去当的兵,而且是兵匪两通,这是他无能为力的事。他还同赵天文商量在总人口数量不变的情况下,让每家不超过三个男丁,以逃避政府征兵的三丁抽一的原则。总之,他不惜采用各种手段保住猫庄年轻人的生命,因为他们是保卫家园的命根子。小说极尽全力地塑造了赵天国这么一个外圆内方的政治形象,面对强势他多次装糊涂,任你百般变化,他仅守的唯一目标就是保寨安民。这样他便获得了一种权威主义,当然也是一种权力集中,领天命(巫师)、当族长、做保董,在猫庄“他的威信越来越高,在族人面前说话越来越有份量,不管老少长幼,富贱尊卑,见了他都格外恭敬,甚至有几分惧怕,哪家要是有个家长里短,吵架抖嘴,只要老远听到他的脚步声或者哼哼声,立即就会噤若寒蝉。”他弟弟赵天文便借助流氓似手段向这种新权威挑战也不能获胜。猫庄是一个问题世界,内有家贼,外有匪患,还要应付官军和政府,所以赵天国也渐渐感到精力不济,如果建构猫庄自治是一个社会政治神话,那么赵天国则是一个内外交困的精英领袖象征。他处在历史问题的困窘点上,四方支应,并没有无边的能力,不是一个强悍铁杆或英雄,这反而使他的形象里有了独特性,有了更深的含意,表明一切独立自主的自治社会模式,无论古今都是遭到各方力量扼杀的。猫庄几次险遭土匪灭掉,政府用各种方法压制,最后被新政府政权给炸掉,是有深刻寓意的。猫庄被炸掉了,在这里根除了一个保守的村寨自治政治格局,样板毁灭了,赵天国也就死掉了。注意这是武书记和周小龙政委所为。一个是建造猫庄的石匠之后,一个是从小生长的猫庄的他的亲人后代,表明一种政治力量的重新塑造是六亲不认的。不在社会政治学中讲伦理这正是马基雅维利的传统。 因此赵天国领导猫庄从创建到灭亡的全过程是一种社会乌托邦展示,他的寓言性质有几点可以思考。 第一,进行一种社会基层组织的自治是实践可行的,但一旦发展壮大便会被一种国家力量灭掉。自此这个小说是展示社会政治权力自治的历史寓言。 第二,新权威主义是20世纪前期的一种社会实践,河南南阳三四年代别廷芳,湘西有赵天国的猫庄,其特点是采用政治集权进行社会改革,推行新经济方式,中国在20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全面推行新权威主义是有早期的社会范式的。 第三,小说客观上展示的是一种地方社会的历史演变,实际暗示的观点是寓言的毁灭,一方面通过龙大榜和赵天国的被处决,土匪和保守主义还可以快意恩仇、和睦化解;另一方面表明凡属集权政治会消灭一切异己的力量,而最大的致命的敌人是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寓言:绝灭来自于内部的反叛,堡垒真正是从内部攻破的。 第四,巫术作为一种神秘力量,作为人民的日常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精神力量,巫术旺盛时人民反而处于自然状态。社会各行政治力量强大,现代性演进越快,巫术作为一种信仰形式便会慢慢消除,人们也就受新的政治力量左右,慢慢人们便依赖某种意识形态而根除了巫术。《巫师简史》正好寓言了巫术的毁灭。神灵的力量被一种自我膨胀所代替。 三 最后讨论一下小说的构成方式。《巫师简史》是一部关于时间的小说。因为它表述的是历史,是20世纪前半段,包括晚清,时间作为线索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但是小说时间是悄然发展变化的,具体落实到章节仅是一些时间点,如辛亥革命,剪辫子。抗日战争则先写安信毅偷偷潜入,再写赵长春去二龙山为匪,插入写明代彭翼南抗倭,最后写沅州城外杨树铺的正面抗日战场。把历史时间与现实时间交混,然后把前后时间在顺序上作一些错位处理,尽量让时间线索的链条切割、压缩到空间事件上去。因而于怀岸总是把空间从容不迫地展开,快速地在空间挪运,形成了他写作时的一种运动笔法,这种运动笔法往往勾连于各种事件,在事件间组织矛盾冲突,所以于怀岸的小说是有阅读速度的,是会凝聚在集结点上的。 小说从巫术写起,这种表演首先就是场面感的东西,场面突出巫师,细节点在法器,法器不仅是预言的工具,还作用于日后关键事件的细节,例如救了赵天国的命。这种场面书写便是空间,法事,猫庄,那支溪,乌古湖,造屋种罂粟,诺里湖彭家,匪寨白水,县城,青龙山,大龙山,崖头寨,周家寨,龙凤山游击区,郭亮县……外延到酉水河、沅州城,杨树铺,刑场,这些空间都是场面式的展开,展开是由人物移动来推动,作为视觉空间,当人与事交汇后空间就被自动地带入,连接在时间之链上。表面上看来小说是时间的,但它仅作为一种联结方式,而集中的是在展示空间,这些空间似是时间的连贯,实际整体上是并置的、交错的,固有很强的视觉感,又由于是在事件中展开场景,这些空间又是运动状的,我们可以根据事件的性质来确立空间的含义。龙大榜攻打猫庄,手段是军事,性质是仇恨。战争倒是没怎么表现却写了龙大榜与长梅两人,一个新嫁娘与土匪,被劫持中梦幻般的性欲,事件中插入事件,导致了后面许多场面和人事的恩怨情仇。赵天国处理长梅、武平、武芬,是一种安置手段,性质消除仇怨,可又留下祸根,使敌人从内部产生。极为精彩的是龙大榜与赵天国的牢房与刑场,空间发生的事件是客观的,但属性却在空间之外,支配力量也在空间之外,空间的象征性拓深了全书的寓言意义。因此这是一个拓开空间,我从而认为于怀岸是一个写空间的高手,而现代小说特征便是摆脱时间的束缚转空间的书写。空间是有明显的质量、性质,产生一定的界面。既分割又联结,是事物所居的永恒场所,柏拉图说过:“存在必定处于某一位置并占有一定的空间。”因此,我们用小说勘探存在就必须高度重视空间。于怀岸处置的是一个客观的外空间,是固定的,同时显露了关于空间的另一弱点,那就是关于精神空间心理空间的忽略,精神空间的变化最能显示文本空间的深度与意义。这种缺乏内在表现性的心理空间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这个小说特别优秀的一个长处,是文以气为主。当代多少小说是无气,《巫师简史》有一个强烈的气场。“气”内在表现指向个体的生命力,外在指向是人和自然相融的生活物质的活动。这个小说的气表现是复杂的,他的人物均是有气,而且展示不同形态:龙大榜匪气,赵天国巫气,赵长春热血阳刚之气,赵长梅之阴气,赵天文之邪气,曾伯神秘之气,彭学清的变化壮大之气,可以说小说无数个场景中都是灌注有一种气。小说开篇就对巫师作法的气场进行详细描绘,借赵天国口气直接写气,他从父亲手里接过法器时就承担了赵氏家族的命运,第一次执事便中气十足。按说巫气便是小说的贯穿之气,雨水,大火,十月和赵久明飘魂借彭氏观气,那支溪上的气,白水寨的气,山谷之气,这部小说前半部可以说各种气写得充沛旺发,因而显示了文本的不凡内力。后半部气少,最后气断,当然有所寓意,也同样可以写些气的复杂性。气决定场面空间,气决定个人命运,气决定了整个小说的运动。因此我们可以说“气”是这部小说的动力。好文章要一气到底。也就是说主体之正气是贯穿性的,其他则辅助之气,各种气要深合交融,配合得当,不能虎头蛇尾,这部小说的气多少还有一些杂乱,特别是后半部浑然之气无法贯穿到底,气散则笔调游移,无法使整体统一。后半部特好一些的气,仅赵长春和日本人的那场惨烈的斗争,其余场景,事件,人物均有些交代介绍性细了。所以,一篇文章千万注意要一气到底。 ①现在代性与后现代性,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9页 ②观念的发明者,美,坦嫩鲍姆,北京大学出版社,第242页) 原载《湖南文学》2015年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