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光棍老石

马克

　　　　　　　　　　　光棍老石


　　老石裸露着上身汗津津地走进来。

　　“这地！”

　　一双大手拍打着裤子。裤子是早晨换上的，原本是打算路过街上时光鲜一些让人敬重的，可新裤子套上没多久，这边就去了电话，他也就没有去街上光鲜。电话的内容只一句，通常都是这样，三句话的事，这家女主人一句话就搞定。老石再有自己的想法，也得放下想法过来，谁叫他是个光棍呢，二十多年了就这样。女主人相貌一般，如果不是有斜眼，那张不算猪油脸的面皮也可以称为白净。可上帝给了她两只斜眼，她也就只能无奈将就到今天，从春心初荡的姑娘身子到如今大局已定的半老女人，许多年前老石刚有光棍征兆的时候，这个斜眼女人就成为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当年的小媳妇，有两片大腚，虽说白天一般都被掩藏在裤子里面，但没什么文化的老石偏偏长了一双透视眼，像Ｘ光差不多，有无师自通透视女人衣服里面内容的本领，他认定她是个大肥屁股无疑。仅仅为了这点想头，他心甘情愿为她做了多年免费劳金。穷时，没有电话，有什么出力不讨好难弄的活计，斜眼女人一般是站在高台上，拉开姿势向远处吼叫几声，不拉开姿势不行，力气难以全部使出来，而力气差点儿，那边老石也就有可能一时半会听不到。为了保证招呼的质量，也为了少费二遍力，久而久之，这种站相就成为斜眼女人需要远处邻居帮忙时的经典架式，一招呼就到。如今家里都装了机子，当然，扯嗓子吼叫这套也随之在生活中删除。

　　老石进屋，一只脚还在门坎外面，乔家女人已经把冒着热气的锅盖推了个严实，换成一付笑面，关切地望那粗壮身板和他屁股后头的新鲜泥点。“好难打吧？你也是，歇歇嘛……”一只眼好像在关注他，另一只眼却似乎在关注别的地方。不往一个方向斜的两只眼看东西难度就在这，初识的人，你不知道这斜眼女人是否在看你，黑眼花一只东一只西，你也就无从判断她的注意力是否在你身上，看人真的很难哦。

　　“三子他妈！”一个喑哑的嗓子厉声招呼女人，“我说，帮一把，晌午啦！”

　　女人嘴角撇下去，见老石进了屋，一双斜眼露出轻蔑。另一屋的灶沿地上，有个四十左右的瘸子半跪在她对面。他穿得污秽而简单，光脚趿着一双泡沫拖鞋，在用热水烫一条死狗。看样子很吃力，他的脑袋和插在大盆里的双手都在鼓突突地抖动，好像在与人撕打一般。

　　“你这个完蛋货！”女人摇摇头，吐了一口唾沫，走过去，“滚远点……毛也褪不净！”死狗到她手里像活狗一样摆弄得灵活。干了一会儿，她抻脖向里瞅瞅，亮声说：“大兄弟，里头有烟，拿抽呀！”

　　半响，屋里说声：“抽呢。”

　　乔家女人不放心似地一直抻脖瞅。我们虽说无法切身体会到她到底能瞅到些什么，但她不放心是可以肯定的。任何时候，过去屋里的老石都是随叫随到，仿佛她的又一个听话的儿女，事实上儿女远比老石难弄。因为听话，老石也就失去了他那粗壮男人和一身蛮力应有的价值和尊重，更谈不上任何报酬。说来奇怪，老石至今也没有哪怕一次捉住斜眼女人粗糙的手摩挲那么一下子，可死心塌地为她卖命的劲头一直未褪分毫，仍是招之即来。许多年来，乔家女人明白老石的心思，老石又何尝不懂斜眼女人的算盘？可肌肤之亲的念头一直隔靴搔痒一般神秘而蒙胧。双方没有最终造次成其好事的原因，深究起来也许是十分复杂和难以说清的，我们只能从最基本的方面做出似是而非的简单判断，那就是，斜眼女人没把老石当人，至少没把他当作可以偷情的对象，只是一根可以依仗它完成许多繁重家庭生活任务的免费工具而已。这样说，有点儿不人性，可否则任何判断都无法让人信服。老石呢，他是不敢动，我们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好鸟，男人该有的一切，包括家伙和欲望难遏的小算盘，他一样不缺，否则，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听命行为就很难理解。好事难成，希望就在，当然，如果我们就此认定除了想占斜眼女人那点便宜之外，没有其他诸如感情方面的成份也是有违生活真实和不公道的。总之，一向听话的老石今天早上却是被斜眼女人嘻笑怒骂“逼”过来帮忙的。

　　电话中，她听出老石不同以往的怠慢回答时，她知道，使牛使马一样使老石的日子，从春起老石有了自己的参园子和那辆摩的就到头了。可他经不住“骂”！这个热汗淋漓、筋骨强健的光棍汉刚才挥着生铁镢头，在靠猪栅栏的湿土地上依然显得力量无穷。隔着玻璃窗，她一直瞅着，瞅着那张毫无表情无精打彩的脸。

　　“瞅骚呀？”瘸子小声斥责。

　　“放电！”乔家女人回过头，狠狠剜自己男人一眼，顺手关严门，低声咒道：“瞅，瞅，瞅！气死你！”说到这，突然把话头一顿，脸胀红，冲屋里喊道：“小碗柜里有糖，他石叔你自个冲水喝！”

　　她咳嗽几声，胸前的奶子上下甩甩，装石灰的两条布口袋一样，一只罗丝鸡歪着细细的脑袋踱进了屋地，睃着眼在湿狗毛堆里叨觅着，猛地迟疑住，脑袋甩几甩，没有收获。

　　屋里，老石抽了满棚烟。

　　实话讲，前些年他过来帮忙一为吃喝，也为这女人。可是运作的结果表明，力没少出，劲没少费，却是吃没好吃，喝没好喝，只剩下夜晚的一点心酸。自己娶不起女人，这女人虽眼斜，毕竟是女人，哪怕是眼干枯的老井在他心目中仍不失迷人之处。可如今，他对这女人的渴望已懈怠，他想，手头有了票子，好歹也该自己找一个，就不用眼睛红了又绿，绿了又蓝，吃这“下眼子食”啦！然而，自己的人参园子田土没松，籽儿没撒，倒又来——季节是饶人的么？多年来，老石早就起了给自己找一点生财之道的念头。因为他发现，人参的行情又在不知不觉中见涨，新华街和沿江街一些招引客商的地方是个挣钱的好地方，不久以前，老石终于咬牙弄了一辆八成新摩托，准备先把参园子的活弄完，之后就骑摩托挣钱。他明白自己这种身份的人，其他盼头想都不要想，给人打零工，干点装车、卸车、搬动货物之类的事情，也是永无出头之日的。小生意都在做，包括这乔家女人和瘸腿男人。

　　忽然，他立起耳朵。

　　“我说，这根肠子还要不要？给他？”乔家女人把刚从狗肚子里掏出来的一截肠子递给男人，肠子上有许多破洞，连黑色的粪污都流出来了。瘸子接住肠子仔细看了看，摇一摇头。

　　“给他白瞎……要不，就给他？”

　　“不给也行，”女人仄起身，手在忙，嘴不闲。一块污物突然被鸡嘴甩到手上，她猛地一哈腰，大嚷：“喔咝——”罗丝鸡蹦出老远，头痉挛地歪着。“既然不给，那你就快点收拾挑子滚吧！剩点下货什么的等你回来再给他，不能白求人家呀，不剩就算了。”

　　老石按死烟。

　　男人开始默不作声地拾掇上街卖狗肉的家什。翻滚的混浊香气早已窜出严丝合缝的锅盖飘散屋子里。瘸子拿到那截肠子，瞥瞥屋门，女人白了他一眼。于是，他担上家什一跛一点走了，话也没说。

　　老石走出来。“嫂，我回，地打妥了。”

　　女人拦住老石，一只发红的斜眼对着比她高两头的光棍汉闪出常有的那种光波来。“咋？打妥了就不兴再坐坐？屋去！”

　　她走到屋角，捡起躺在地上的扫帚收拾屋地的污物。“听见没？叫你先屋去，炕头的汉子，喊得凶，啥也不当！你都听见了吧？……”

　　“呵……没！”老石尴尬地咧咧嘴。

　　“屋去呀！”女人推他。

　　老石的胸膛突然轰地一下，拐了个趔趄，差点儿把他撞倒。见到把他吓着了，斜眼女人就停了下来，虽说老石从未与这女人交欢快活过，可他的确曾像狗一样在她身前身后转过。今天这是怎么了？被“推”的地方又疼又痒又勾心，不是又在耍笑我吧？

　　“完蛋货，屋去呀！”女人边闩门边朝他示意。“以前不怪我，没机会。快，死鬼这一走不黑不回来，怕孩子放学——”

　　“嫂！”老石胀红了脸，不知自己身价高了，还是脸模子突然好看了。往日他瞄“机会”瞄得心焦时无机会给他，相信她也不肯。今天他心性也差，她却……他杵在那里，像那年放羊触了落地电线，动不得也叫不出，浑身热热地抖。

　　“咋？”女人立起眼：“上赶着不是买卖呀？！”

　　老石说不上话，任她推进屋，任她搬上炕，任她……“不……”老石抓住裤腰，两膀子力气全没有了，双手颤颤地挣：“不……不好吧……”

　　“啥不好？怕我往后再求你？”

　　老石愣住了。求？

　　下边没有了遮挡的女人又在搬他，那架式，好像他是种牛！老石突然明白了——敢情我的力气还是值钱呀！不是么？求？求个屌？不就是这一膀子死力气么？一时间他想起刚才屋外的对话，头筋嘣嘣地蹦！我驴日他个死娘！一块烂肠都舍不下，身子倒撇出咧！可做不得……老石好像熬急了的鹰，一个翻身蹦到了地下。新裤子被斜眼女人的湿手抓得水渍一片也顾不上，只管往上拎，只管上锁着急走人。

　　女人望住他。望得泪花满面。

　　“你这是咋？不叫你碰，你眼睛瞪得像个牛卵子。今天叫你……反倒拿五作六，往下不求你行吗？”

　　“嫂，穿起！穿起！”老石背过身。

　　“作贱身子，我只差没死！可眼下人人忙个人，我那死跛鬼天天捧个药罐子，我孩子……狗也捣死去卖，上上下下四张嘴只怕别人笑破了脸皮呢，我一家荒土鬼哭往后都没个庙门了……”

　　老石戳在地上，脑袋胀得嘣嘣响。没动过女人的人轻易不敢动，这一刻，他心里也窝囊：长这么大小，连女人的毛还没摸一下，为人一辈子，活得还有什么滋味？她请他上炕，他再次拒绝了，继续坚持要走。他站在她眼前，只保持一步距离，但绝口不说一般男人在这种情况下照例要向女人说的话。但同时也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只有这样，为人才硬气，才对得起抓阄抓来那参园子！

　　这夜里，年逾四十的光棍老石流泪了。那女人不易。他想。瘸子也不易。自己就容易么？活这么大，自己就从来没在人面前光鲜过，除了给人帮忙出力，就是自己围着电炉下清水面条。脑壳疼，摸黑丢掉红红的烟屁股，擦擦眼睛，对着窗外湿漉漉的土地，对着夜半强劲吹进来的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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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显辉

有一种人生的悲和无奈，也许不是无奈，是生活的本质。也许我们都在精神上认为自己比别人富有，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其实也很可怜！
在我看来马克是真正能称得上作家的人了！

马克

　　生活的味道，我们品得太久了，真的已经麻木不仁。去年，我回了一趟当年插队的山区，在曾经住过的那些木屋子里，早已一片残败景象，再也难寻青春留下的气味和躲藏在厕所里听女人撒尿的咝咝声因蹲点太久起来腿早已不是自己的又摔倒的那个小伙计。呵呵，感慨万千。前夜，冷丁想起，胡乱弄了这么个玩意儿。久不来，笑笑吧：）

　　祝贺你当斑！

葛瑞英

兄好，文章一如既往地耐读，五味杂陈的生活让人无奈也让人深思。握手问安！

雷公子

读来如饮一杯老酒，醇厚、香烈、苦涩！

千百次回眸

生活有许多无奈,好文章.
马克久不见,有点事想询问,请加我QQ:274576485

马克

最初由 千百次回眸 发表
生活有许多无奈,好文章.
马克久不见,有点事想询问,请加我QQ:274576485

　　好的。已加。为何不见你？

马克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兄好，文章一如既往地耐读，五味杂陈的生活让人无奈也让人深思。握手问安！

　　瑞英好！你的几篇散文都看了，写得很美，真情实感，小小的场景和心得尤其令人感到生活中的味道是那样浓烈和甘醇。带着儿子去郊外摔跟头捉蝉一节太妙！……

　　不多说。祝中秋夜合家愉快：）

马克

最初由 雷公子 发表
读来如饮一杯老酒，醇厚、香烈、苦涩！

　　这种欣赏同样让人感到醇厚、香烈、苦涩……

　　祝仲秋夜坐在树下合家美丽地赏月：）

陌笛

学习马克的好文章。笛子问好！

千百次回眸

马克好,没见你在QQ上啊?也没有信息过来啊?

马克

最初由 千百次回眸 发表
马克好,没见你在QQ上啊?也没有信息过来啊?

　　呵呵，你的头像已在偶的好友中赫然独占一席，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怎地就不见？

　　不行，你加我好咧：）也发个悄悄给你……

千百次回眸

我倒,你的号码是多少?

马克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学习马克的好文章。笛子问好！

　　问好笛子：））

马克

最初由 千百次回眸 发表
我倒,你的号码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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