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节，是海子这半辈子过得最郁闷的，没有之一。海子记得很清楚，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个年关，是他中专毕业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看别家灯火辉煌，听他人笑声朗朗，可海子一家人却相对无言，愁眉不展，唯余热泪两行。尤其是海子妈，一个胆小善良的农村妇人，整日以泪洗面，六神无主。临近年关，家家都在盘点一年收获，海子一家却入不敷出，已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家里的现钱都拼凑出去了，年关逼近，必须优先安排海子爸工地上的民工回家过年。打工仔们都不容易，出来摸爬滚打整一年了，他们还指望拿着这份薪水回家跟老人孩子一起过年呢。就算不能立刻给人家付清薪资，至少得让人家顺利把年给过了吧。也能容自家的糟糕境况缓上一缓，剩下的事等过了年再说。一脸憔悴的海子爸整天都不着家，他在四处奔走，尽最大的努力平息风波。一边要想方设法东挪西借暂时先堵上资金的巨大缺口，一边还得协调处理事故的相关事项，几乎是马不停蹄，脚不沾地。
这件事儿吧，还要回溯到半个月前。岁末，公司组织竣工工程参加质监验收，海子爸的工程在验收中暴出了严重的质量问题。跟当时的很多包工头一样，为了降低成本，海子的父亲也是大量招聘外地员工，尽可能降低材料标准，把主要的进攻方向设定在跟有关部门与人员搞好关系上。只要你事先打点好一切，质量还过得去的工程自然就能够顺利通过验收，从无二话，这是行内的潜规则。可是，这次打点失灵，验收出了大问题！
当然，倒不是海子爸过于克扣款子偷工减料，这样的事儿他还做不出来，毕竟大家都有头脑，都知道不能做得太过。他对这个工程的处理和其他类似工程差不离，都算是在行内过得去的层次。谁知，负责验收的人员硬要说他的工程质量有问题。他能咋办？求情无果，有苦说不出的他只能按要求修补！修补的人工材料那可都是钱呐，而且，不是小数目。这钱不会有人帮着掏，全得从自个儿兜里往外拿。另外，罚款与赔付违约金也是一笔大数目。年前这一段时间，海子爸折腾了个鸡飞狗跳，好不容易让工程通过了验收，暂时过了一关。可是，他的资金出了大问题。
很久以后，海子一家才知此事真相，其实遭殃完全出于同行的排挤。因为海子的父亲是小城的明星包工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内有人看不过他的风光，就联合起来故意设了个套，狠狠坑了他一把。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还是海子爸爸十分信任的人，是他唯一的师弟。虽然知道了事情的根脚，可木已成舟，于事无补。唯一的作用是让海子爸摆脱了糊涂蛋的身份。现实让他痛得彻骨，但海子爸却始终保持沉默。那个人是他恩师的独子，看在师傅的面子上，也不能拿他怎样。不过，此后在海子爸的嘴里与心里，那个人再没有出现过。
资金窟窿总得填，要债的人天天上门找事儿，海子一家好说歹说，立了字据，发了誓言，装着孙子，好不容易搪塞过去。过一天算一天吧，可事儿还得去处理。后来，在父亲的努力下，公司总算同意承担部分责任，全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仍然像大山一样压在了头上。本来就要还房款，现在又得加上这笔外债，唉，雪上加霜。应了一句古话，屋漏偏逢连夜雨。
小年夜，海子跟随父亲一起去志刚叔叔家讨要一笔款子。志刚是海子爸的同行，本是座上常客，两家关系还不错，他跟海子也算熟悉。志刚的工地上有些材料曾请海子爸代购，款子都是海子爸先行垫付的。钱不多，可蚊子再小它也是肉，对于此刻的海子一家来说，每一分钱都弥足珍贵。
志刚笑脸相迎，茶水款待，但就是不提还钱的事儿。无奈的海子爸只好直言相告自身来意，希望能尽早拿回那笔款子，好缓解下家中窘况。只是志刚面露难色，说自己资金周转困难，也在为年关发愁，等过了这段再想法子给还上这笔钱。海子爸好说歹说，可人家就是不松口，年轻气盛的海子正在一旁候着，听得无名火起，直接拍了桌子。志刚也不是什么好鸟，当即还以颜色，三言两语间两人就吵了个不可开交。最终，海子掀了八仙桌，与志刚狠狠地干了一架，把自己整了个鼻青脸肿。劝架的海子爸怎么拉都拉不住，看着一样鼻青脸肿的志刚，无奈的他只好带着儿子讪讪离开，讨钱的事儿自然也就没了下文。
公司高层居然趁机落井下石，觊觎海子父亲贷款给儿子准备的婚房。两方吵翻了，决裂了，彻底失去了合作的可能。就这样，海子爸孑然一身，带着一堆债务，离开了建筑公司，离开了建筑行业。
备受煎熬的海子爸仿佛一下就老了，背驼了，发白了，脸上的皱纹宛如深深的沟壑，仿佛是刀凿斧辟而成。接下来，他当过搬运工，不幸被偷走两辆三轮；当过手艺人，和壮小伙一起爬上爬下，晒得像个非洲黑人……
天无绝人之路，海子一家在一帮亲友的救济下总算暂时渡过了难关，但沉重的经济压力仍实实地压在了一家人的肩上，他们必须用一段不短的岁月来清偿债务。海子那才刚20的青春，就在这个春节突然断裂！一件貌似跟他无关的事儿就此生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就像有人故意扳动了铁路岔道口的扳手一样，人生的列车因此脱离了原来的轨道，海子走向了与原来截然不同的方向。
年后，海子主动离开了热恋的女友，一身挑起自家重担，开始了他艰辛的爬坡之旅。这时，海子焕发出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责任感，他从这个寒冷彻骨的春天出发，为了家庭的新春踏上漫漫征程。海子利用业余时间摆过地摊，卖过报刊，一段时间后辞职下海，成了弄潮大军中的一员。他批发过衣物，经营过餐饮，还倒腾过五金，总之是可着劲儿折腾了一气。后来，他和朋友合伙开起了广告公司，一年到头往外跑。公司的名儿来自于海子的创意，名为“海天春”。当然，道路很是崎岖，时间相当漫长，其中的滋味只有海子自己知道，但他终归是挺了过来。
十五年后的春节，难得在家的海子抽空与兄弟们一起聚聚，卸去了一身压力的海子喝得酩酊大醉。酒后吐真言，他敞开胸怀与几个兄弟分享了他的青春往事。那个曾经的春节、以及那段故事，给海子，也给大家留下诸多慨叹。两指间的半截香烟吐出袅袅轻雾，海子躲在烟雾后的脸被映得明暗不定，可那坚毅中略带沧桑的脸上，已然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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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7 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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