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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腥味,罂粟花[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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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16 12: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草腥味,罂粟花
           张生全

  黄昏的太阳像一颗熟透的白花桃,太阳一天的过程就是白花桃从毛茸茸的青涩走向白里透红吹弹即破的成熟的过程。此刻,太阳在西天低低地悬垂着,就像是白花桃从枝桠上低低地垂压下来一样,西天的霞彩正好是一床香软浓腻的锦被,在太阳的下面,捧出一窝有着无限魅惑的凹形。熟透的白花桃,香腻的凹形的锦被,它们的搭配正好构成某种暗示。莽老汉有一些燥热,他把前襟扯拉开,让整个胸膛露了出来。莽老汉虽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是他的胸膛还很结实,皮肤是那种让人看了忍不住就想上去敲一敲的古铜色,肌肉还很硬扎,不用使力也能一疙瘩一疙瘩地鼓凸起来。莽老汉坐在屋子外面的那棵老桤木树下,斜靠着那虬曲盘结的树干,抽烟。他把脚伸出去,太阳的辉光正好均匀地涂在他的脚踝上,像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蜜。

  白花桃已经完全陷进去,被香软的锦被包裹起来了。连绵的青山像是胶片上的影像,渐渐地从幕后凸现出来,影像的边缘光滑而清晰,仿佛是幕后藏着一盏晕黄的床灯。一只赤裸曼妙的手臂在光晕中伸出来,轻轻解开扣结,沉重的幕布无声滑下,暮色顷刻间就弥漫了大地。莽老汉静悄悄地坐在暮色里,他大张着面孔,有一种窒息的感觉,青草浓重的腥味像是一群全身沾满露珠的小野兽,在老远的地方他就感觉到它们舌头的温热与寒凉;又像是一队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的蒙面侠客,凛冽的刀光一瞬间就青蛇一样咝咝地窜上他的手臂、脊梁、面颊。莽老汉忍不住狠狠地打出一个喷嚏。一个喷嚏出来,就像是引炸了一窝喷嚏的蜂群一样,一连串的喷嚏便在莽老汉的四周此起彼落雷阵雨了。

  莽老汉把烟杆塞进黑污污的嘴里,腾出手来擦眼睛,擦鼻子。鼻涕和眼泪把他的手搞得湿漉漉的,他又把手拿到身上擦,结果把全身也都染湿透了。莽老汉只得站起来,提了衣服抖。抖一下,一场雨,又抖一下,又一场雨,而雨水的飞溅又搅得四周的草腥味更加波浪似的翻涌起来……



  儿媳莲到镇上去接儿子庆还没有回来。昨天晚上庆把电话打到村长的家里,说今天要回来,让莲去接他。村里就只有村长一家有电话。村长接到庆的电话后,爬到他屋子后面的那座小山包上,高声武气地喊莲。当时莲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电视放在莲自己的房间里,莲的房间很深,莲因此没有听见。莽老汉在菜园里浇粪,莽老汉听见了,但是莽老汉埋了头,装着没听见。他把粪从桶里舀出来,大瓢大瓢地往外泼,像一场一场地下的雨。直到后来他听到村长说是儿子庆打来的电话,才赶紧跑回去喊莲。

  今天早上莲一大晌午了才出门。莽老汉催了几次,她还磨蹭着。莽老汉就有些恶气,他在檐下走来走去,把一些家具弄得叮叮当当响。那只猫过来,贴着他的腿缠来缠去,小小的身子在他身上擦着,一边还抬了头,冲他喵喵直叫。他却不耐烦,甩了甩脚踝,要把猫抖开。但是猫显然会错了意,以为莽老汉是和它玩呢,就把背弓起来,递了胡子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又还伸出爪子去掏莽老汉的裤管。莽老汉的脚在动呢,脚踝摆过来,猫的指甲来不及回收,尖尖的就挂在莽老汉的光肉上了。莽老汉一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伸,拔起脚来就往前一踢。猫划出一道轻柔的弧线,远远地飞了出去,硬硬地撞在光光的石头上,惨叫一声,拖着尾巴躲树阴后面去了。

  莲终于出门了。莲打扮得很光鲜,头发一根一根理到脑后,高高地绾起一个髻,上面还涂了油。莲的脸上扑着粉,莲把嘴唇涂成了红色。莲穿着那件小红的袄,翠绿的裙,飘然地从莽老汉身边过去,像一朵妖艳的罂粟花。

  莽老汉的心里猛地撞了一下,像是被辣椒水呛住了一样,有些缓不过气来。那一次他扛一捆柴回来,走到屋外的那株老桤木树下,刚把柴倚在树脖子上想要休息一会儿,突然就发现了屋角有一团灼灼跳荡的火焰,如同一朵骤然炸开的罂粟花。那眩目的花儿不但含了蕊,带了露,还在风中招摇着她绰约的姿影。莽老汉看得有些痴了。已是黄昏时分,浓重的草腥味开始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熏得他又想打喷嚏。但是他忍住了,他使劲地揉搓鼻子,就像喷嚏是包裹在一颗圆圆的气球中一样,他要努力把气球揉出一个破口,使气流能够顺畅地从破口里泄露出来,而不至于爆裂出声响。

  突然他一个激灵醒悟过来,他隐隐感到心中有一丝不安慢慢升起。他揉了揉眼睛,顺着罂粟花枝叶招摇的方向望过去,在路的一头,他发现了村长的背影。那个有着一副燕尾的上衣,直桶到地的裤脚,以及裤脚下面一双每前走一步就闪闪发光的皮鞋的人,不可能是别人,在村里就只有村长。

  莽老汉从此就感觉到黄昏时候的草腥味浓得有些怪异,渐渐地像是喉头里沾了一团粘痰一样,吞也吞不进去,吐也吐不出来,他常常忍不住就一阵一阵地恶心,腔里窝着的那个喷嚏再也打不出来了。



  庆出去打工已经有一年多了。为了给庆操办婚事,莽老汉拖下了一屁股的债。庆和莲蜜月未过,莽老汉就把儿子喊到跟前,很严肃地对他说,媳妇呢,已经给你接过来了,作为人生的一个重要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但是这并不表明我就可以清闲,你是知道的,为了给你接媳妇,家里欠下了一背篼的债,这个债老背在背上会把我们一家人累死的!以后你就和莲在家里好好过日子,把这个家理料好,我呢就出去打工,我去挣钱来还这个债。

  庆瞟了他父亲一眼,说,还是我去吧……

  莽老汉压低了声音说,你还刚结婚呢,热刺刺的怎么分开?还是我去吧,你也大了,都成家了,我把这个家丢给你们我也放心。我无牵无挂地出去,我会挣到足够的钱回来的。

  你去?挣到足够的钱?庆呵呵一声,你六十多岁的老头了,出去谁要啊!

  莽老汉望了庆一眼,庆足足高出了莽老汉一个头,莽老汉望庆的时候需要微微地仰起脸来。

  莲听说庆要出去打工,就有些不高兴,她是舍不得庆走啊。但是看看家里的境遇,也只得长叹一声,放了庆去。庆离开的那天晚上,小两口躲在房间里,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莽老汉由了他们闹去,一个人走出门外,抬了一把靠椅靠在屋外的老桤木树下,浸凉的草腥味从地里钻出,透过脚板心,像水一样漫上来,把他整个儿地淹没了。那天晚上,莽老汉靠在老桤木树上竟然就睡着了,一夜无梦。天亮当他伸着懒腰醒来时,庆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而莲正好就站在那屋角,一朵带雨的罂粟花,招摇着,空气中有一股湿漉漉的味道……

  庆马上就要回来了。庆离开家在外面打工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现在马上就可以看见他,莽老汉的心里翻搅着,竟是小时候盼望去镇上赶场的娘能够马上回来的那种感觉。但是,又像是在娘离开的时候,他因为忘性地疯玩摔坏了一样家具,他一边在盼着娘回来,心里面又有着隐隐的恐忧。

  一朵燃烧的罂粟花,她怒放的枝叶穿过了篱墙,伸到了外面。篱墙有一个破洞,这个破洞是什么时候破出来的,他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他悔恨得直拍自己的脑袋,怎么这么粗心,没有能够及早地发现,及早地修补,现在罂粟的花叶都穿过破洞伸到外面去了!儿子去外面打工,儿子郑重地把家交到他手里,把篱笆交到他手里,放放心心出去,一去就是一年多的时间。儿子出去打工,是为了偿还家里欠下的那压死人的债。儿子在外面受的是什么苦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的衣服由谁洗?破了由谁补?他每顿吃饱没有?他出去是到南方修地铁,南方热得像一个大火炉,南方地下还不正是一只烘箱么?一个人有多少水分啊,多少油脂啊,怎经受得住这个烘箱长年累月的烘烤?儿子在家的时候原本就黑,就瘦,现在还不变成一块碳团?儿子的黑和瘦还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把他养好!儿子从小就没了母亲,一个没娘儿,他虽然没有再娶,没有给他找那种“万恶的后妈”,但是自己粗枝大叶,把一个好好的孩子给养成这样,连给他讨个媳妇也要带一屁股的帐!要不是带帐,儿子会出去打工么……



  庆走进家门的时候,莽老汉再一次愕然了。庆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黑瘦,不但不是黑瘦,似乎还有些神采飞扬的感觉。衣服也有着村长那样的燕尾,而且那个剪口平平地贴在屁股上,比村长的更加流畅而俊俏;裤管同样地直桶到底,两根线条从腰身的地方出发,像吊的两根墨线;最下面的皮鞋虽然沾满了泥巴,但是那不沾泥巴的地方却是灼人的,像一只藏在帽檐后面的锐利的眼睛。在庆没有回来之前,莽老汉的心里原本像发酵的酒曲一样贮藏了满腔的柔情,但是看到他竟然打扮得和村长一样,莽老汉就有些不悦。并且庆还蓄了一头阿飞似的长发,顶上有一小撮给染红了,像是他的头顶着了火,烧焦了一样,莽老汉几乎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毛焦臭!

  但是莲似乎并不讨厌。不但不讨厌,还有些喜欢。她的脸总是经常地朝着庆的方向,笑容如初绽的花朵,嘴里叽喳叽喳地说话,像一只花喜鹊。莽老汉想搭上来说两句,却总是接不上嘴;好不容易抢到一个话题,莲却已经溜过,到另外的事情上去了。庆在一旁嘿嘿地笑着,两个眼睛一直就在莲的身上流转,像一个洒水壶,那些水流细密地轻柔地在花的枝叶间摸索着,流淌着。莲的话语是一串串连珠炮,庆有一种被打中的痛快,并且像能够互相引爆一样,他把话叠在莲的话上,成了一队越攀越高的叠罗汉的杂技演员。莽老汉叉拉着两手,站在一旁,成看客了。就觉得有些无趣,转过头去自个儿默默地收拾东西。

  吃过晚饭,庆把碗往桌上一推,就对莽老汉说,爸,你还不去睡啊?我赶路太累了,想要去睡了。莲在一边默默地洗脸,漱口,没有开腔。

  莽老汉说,你们去睡吧,我来洗碗收拾,我还不困。

  儿子儿媳不再说话,两人很快就进了房间。

  莽老汉突然有一些紧张,他觉得他的耳朵变得像是一只歪脖子的听筒,总是要扭向儿子儿媳房间的方向。他感到他几乎能听到儿子儿媳房间里任何细小的声音,他们走路的声音,他们坐在床上的声音,他们脱鞋的声音,脱衣服的声音,他们接吻的声音……莽老汉狠狠地把脖子扭了扭,似乎是要把那个歪脖子的话筒用力扭过来。他加大了手上的动作,他把锅里的碗拨得哗哗响……

  爸,你还在干吗?这么深的夜了,你还不去睡啊?把碗就那样泡在锅里,明天早上再起来洗吧!庆的声音有些不悦。

  这么深的夜?哪里夜深?不是刚吃过晚饭么?这孩子,猴急什么?他在心里觉得儿子有些好笑,同时又有些很扭捏很堵的感觉。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他拿起抹布,轻轻地擦拭灶台。手上的声音变小了,儿子儿媳房间里的声音就大起来。他的耳朵忍不住又歪扭起来。不过钻进耳朵来的声音却多少有些让他失望,却只是电流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像是在放录像?这孩子,不是很困么,还看录像?莽老汉觉得他的心咚一声就落到了地上。但紧接着他的脸就红起来了,这样就放心了,放什么心啊?为什么这样就放心啊?莽老汉在脸上抹了一把,急切地把烟杆往嘴里塞,但是慌乱中,烟嘴碰到牙齿上去了……



  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莽老汉总要到屋外纳一会儿凉。撮一把椅子靠在那棵老桤木树下,支起长长的烟杆抽烟,这是他一天中的幸福时光。当第一口浓浓的烟雾喷出去,就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夜色凉得像一杯澄清的砂糖水,几颗光脖子的星星在桤木树的枝叶间显得光洁生香,肌肤匀净。地面的草腥味浮起来,均匀地细致地浮起来,像一个纱帐,轻轻地把他笼住。莽老汉仰面躺在靠椅上,长长地舒一口气,渐渐就闭上了眼睛。有时候他会这样,一直睡到第二天大亮,当清晨第一缕新鲜的毛茸茸的阳光从桤木树的枝叶间漏到他脸上的时候,他伸一个懒腰醒过来。

  但是这个晚上他却不能平静。他坐到椅子上,又站起来,又坐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坐下去都让他不得安宁。夜色浑浊得像一场泥石流,他的身子深陷在里面,他爬不起来,落不到底,他手脚抓挠着,没有着落。腥臊的气息像是粘在他鼻子上的一块废旧膏药,不管他怎样拼命摇头,那让人作呕的味道还就一直不能消失。

  那一夜他突然醒过来了,醒过来他就发现和往些时候有所不同,全身酸疼,不知道是椅子的棱条硌在了他的背上,还是寒凉的夜气透进了他的骨缝里。他站起来,摇了摇胳膊,敲了敲肩膀,他准备进里屋睡了。当他走过儿媳莲房间门前的时候,突然听到莲的房间里似乎有些声响。莲没有开灯,那声音也不像是她在走动,倒像是耗子在偷吃东西,或者咬啮床柜。却又有些怪,紧密的连续的柔软的慌乱的着急的奔逃的跳跃的……莽老汉心里一懔,莫不是小偷?莽老汉闪身到一边提起一把锄头,猫了腰,蹑手蹑脚靠得前去,伸了手推门。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莲一连串地叫了起来。起先他以为是莲发现了小偷,吓的。但是莲那显然又不是惊吓的感觉,有些压抑,有些痛苦,仿佛是有一只手蒙住了她的嘴,但又像是那手在离开的时候她张了嘴拼命地咬住不放,她的压抑和痛苦里迷荡着很优柔的尾音……

  莽老汉站在儿媳的门前懵了一阵,他搞不清楚儿媳的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他抬了手,要推门,又想敲门,他就像唐朝的那个苦吟诗人一样,因为不知道儿媳房间里的情况,为手上的这两个动作左右为难。但是他突然间似乎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一种久远的感觉像镶了金属框的旧照片一样从遥远的地方飞过来,一下子就把他撞成了严重的内伤。同时一股浓重的迷幻的草腥味直冲他的脑际,几乎把他窒息。莽老汉一时全身发颤,忍不住轻哼一声,蹲在了地上。

  这一声轻哼虽然很小,但是莲的房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这种安静是让人恐惧的,就像一块巨大的黑网当头罩下,莽老汉吓得赶紧往外跑,如同逃命的贼子,他慌不择路地,拌得一地的家具叮叮当当响……

  那一晚,莽老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但是在天差不多要亮了的时候,他却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醒来天已大亮,他又看见了屋角那朵灼灼燃烧的招摇着枝叶的罂粟花。



  在庆回来的几天里,莲显得和他很腻,走路,干活,吃饭,两人都很深地粘在一起。晚饭以后,就早早上床,还是爱看录像,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莽老汉一样。录像机刚买回来的时候,原本是放在堂屋里的,自从庆出去打工,莲就把录像机搬进了自己的房间,似乎怕和莽老汉呆在一起看。来来往往的人看到了,都替莽老汉报不平,觉得莲做得有些过。反而是莽老汉自己根本不在意,他原本就不喜欢看录像,屏幕上麻麻杂杂的东西,常常让他头昏眼花,头重脚轻,他喜欢的,是去老桤木树下抽烟,纳凉。

  庆回来,也没有要把录像机从屋里搬出来的意思。其实如果庆要是以他莽老汉为理由,去说服莲把录像机搬出来,他也是要反对的。不过儿子一直没有这样提议,这使得他要反对的道理也一直使用不上,有一些遗憾。不过看到儿子儿媳那样好,他也很高兴。他要的就是要他们两口子好,至于他本人能不能看到录像,那倒是其次的。只是他也有一些好奇,他们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录像啊,每天晚上都看,庆以前不是和他一样,连电视也不喜欢看么?

  在莽老汉的心中,他老觉得愧对儿子。在儿子还不到半岁的时候,妻子一场重病就去世了。那时候儿子还在吃奶,是他把玉米饼咬成糊糊,一口一口地喂在儿子嘴里,让他活下来。但是显然玉米糊糊的营养没有奶水好,儿子从小就长得面黄肌瘦。毛毛躁躁地总算把儿子养大成人了,到了儿子谈婚论嫁的时候他可着实慌了一把,好不容易给儿子娶了亲,却因此带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帐,把家境搞得到了几乎要崩溃的边沿。

  只要儿媳对儿子好,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要那一截过去了,他还计较什么!渐渐地他就把眉头舒展开来,做事也显得很有精神头,他也爱询问儿子在南方打工的一些事情,儿子儿媳说话,他也爱插进去,叨唠两句,也不管他们是否愿意理会他。

  那一天村长来,通知庆去村里开会。庆用从南方带回来的茶叶给村长泡了一杯,又递给他一支同样是从那边带回来的烟。两人坐在椅子上,挥舞着双手,聊得很带劲。没想到村长虽然没有去过南方,对那边情况了解得却并不比庆少,两人真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莽老汉对村长原本没好脸色,不大理他们,自己在一边做事。莲却听得很起劲,下巴放在膝头上,双手抱了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一阵阵地潮红。

  莽老汉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一边做事,一边偷眼瞧儿媳,他想要从她的眼中看出个究竟。不过显然很困难,莲的视线轮流在庆和村长的脸上扫来扫去,哪一个的身上都没有停留更多的时间。

  这个莲,真会隐藏,我就不信你能够永远藏住,狐狸的尾巴是早迟都要露出来的!莽老汉心里恶狠狠地想。不过他刚刚发完誓,却又后悔了,难道非要他们的事情继续下去你才高兴吗?他们没有事,或者即便有事能够及时收住不是更好吗?世界上哪有这样的父亲,要努力寻一顶绿帽子给自己的儿子戴上?莽老汉痛悔不已,他敲着自己的脑袋走出屋外。看村长的样子,和儿子正聊得忘神,似乎并没有马上就离去的意思。他到菜园里,掐了一把菜在手里,他要给他们准备晚饭。

  不过当他抱了一大捆菜回来的时候,却正好看见莲把村长送出来。他张口就想喊村长留步,他要告诉村长自己已经把菜掐回来了,水嫩水嫩的菜,马上就做晚饭。但是他的声音还没有出口,就发现村长和莲对着脸嘻嘻哈哈地笑着。莲满脸通红,摇摇曳曳地弯下腰去。罂粟花!莽老汉只感到喉咙里一甜,他把手靠在老桤木树上,努力倚住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莽老汉从此就添了一块心病。他特别注意莲的一举一动,莲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咳嗽都会让他满腹狐疑。他爱跟在莲的身后,莲出去抱柴,莲下厨做饭,莲到猪圈喂猪,莲上楼背谷子去院坝晒。他总觉着莲在某个隐蔽的地方藏了什么秘密。莲埋了头不说话,莲红了脸,莲边走边高兴地哼唱,都是与这些秘密有关。他像上了瘾头一样,莲有一刻离开他的视野,他就浑身难受。有时候莲突然一转身,常常在门口或者屋角拐弯的地方,一下就碰上了,他的脸上会有一瞬间的尴尬,但那一瞬过去,他又恢复了原态。

  莲割猪草回来,他总要把目光在她的背上扫几眼,他总觉得她的后背上会有一些草芥,那是儿媳仰面躺在地上过的原因。莲的头上会不会多了一样饰物,那时谁送给她的呢?莲的衣服有些什么变化,那是为谁穿的呢?莲的潮红的嘴唇,莲的肚子……庆出去一年多,莲的肚子也没什么变化,庆才回来几天啊,莲的肚子!这个念头让他既恐惧又羞愧,他觉得自己简直有些不要脸,怎么能这样想,这样想自己的儿媳妇!他敲着自己的脑袋,他恶狠狠地敲自己的脑袋!

  那一天,庆和莲出去干活了,他悄悄潜进他们的房间。在庆结婚以前,这个屋子他倒是常常进去的,儿子马大哈,他要去帮儿子收拾,揪住儿子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自从儿子结婚,他就再也没有进去过了。他觉得有儿媳妇在,这些事情已经用不着他操心了。即便后来莲把录像机搬进去,他也没进去过,而且每次从她房外走过,他还是心慌慌的感觉。这次冒了胆子进去,他觉得心在胸腔里有些按捺不住了。

  已经和庆单身时候的房间有很大的不同,整齐,清洁,还大红大紫,芳香馥郁的,莽老汉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电视机和录像机就放在床对面的台案上,表面擦拭得干干净净,旁边散放了几张碟子。这就是他们每天晚上都看的碟子么?什么东西这么好看啊?莽老汉不喜欢看录像,但是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孩子似的好奇,他打开了电视和录像机,把碟子送进带仓……



  莽老汉又在老桤木树下的椅子上呆了整整一夜。他不看星星,不看夜景,他苦着脸,深埋了头,一炮接一炮抽烟,烟雾把他的口腔熏得苦而涩,到了后来连苦涩的味道也没有了,只剩下麻木,嘴唇像两块木头片子,牙齿咬在上面也没有疼痛的感觉。

  但是他的身体却始终异常的灵敏,青草黏糊糊的腥味淌过来,涂满他的全身。他在自己的身上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他觉得自己灵活滑溜得像一条鱼,尾巴一荡就游进了青草深处。恍惚间,他的身边又多了一条鱼,一条银白的娇小的鱼,那条鱼一直就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身体滑行。莽老汉觉得那鱼的身子和他一样的滑溜,他连抓了几次也没抓住它。一时他又觉得那鱼不是滑,简直就是没有形状,像空气一样,仅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淡淡的影子。这影子又像是他自己的,他往哪里游,影子就往哪里游,他是什么姿势,影子就是什么姿势,他们的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突然他又感到那其实不是影子,而是一个人,一个他如此熟悉却又想不出名字的人,这人在他身边,有着一股浓重的青草味儿,他拉着她的手,他们在青草丛中滑翔着,漂浮着。青草很茂密,青草摇荡着柔软的腰肢,在他们的前面俯仰着闪躲着身子,给他们恰倒好处地让开路,就像水在水渠里一样,有一种畅通无阻和酣畅淋漓……

  但是忽然,他发现他们前行的方向上出现了一朵红艳艳的罂粟花,那样红,那样刺眼,简直就像是一块巨大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涌着血。紧接着,他又觉得那其实并不是伤口,而是一个巨大的旋涡,鱼群,青草,他身边的人,他的影子,所有的一切都正急速地往那旋涡里奔去。这个情景让莽老汉恐怖极了,他拼命地后仰住身体,用脚使劲地蹬住地上的泥,可是,连泥土也都随了他的脚奔涌过去……他大声喊叫起来,挥舞着双手,直喊救命……然后他醒过来。他觉得全身虚汗淋淋,一点劲也没有,身上每一处都湿漉漉的,尤其裤裆里湿得厉害。他用手抹了一把,黏糊糊,滑腻腻的。他的脸腾一下就红了,赶紧爬起来,想回里屋换衣服。可是他哎哟一声,又跌在椅子上了。

  正在这时候,儿子庆起床出来。庆在屋檐口下伸了个懒腰,做个几个扩胸的动作。看到莽老汉摊在椅子上,庆走过来,关切地问,爸,你这么早就起床了?莽老汉迟疑着,没有开腔。儿子立刻就明白过来,有些不满地说,你又在外面睡了一夜啊?你怎么老在外面睡啊?又不是没有床,外面的夜气那么凉,你早晚要睡出病来的!

  莽老汉看了儿子一眼,心里涨满浓浓的柔情,他对儿子招了招手,张开嘴,要对他说话,可是眼泪却抢在话语的前面冲了出来。他赶紧埋下头,用手捂住嘴,咳嗽几声。庆走过来,轻轻拍他的背,粗声粗气地说,怎么样啊?感冒了吧?我说中了吧?伸了手就来搬他。

  莽老汉看到儿子光裸的手臂,光裸的胸膛,突然心里就有些恍惚,他似乎觉得儿子光裸的手臂和胸膛正和他在儿子儿媳屋里的那张光碟上看到一样。他觉得庆不但上半身赤裸,原来全身都是赤裸的。还有他的儿媳莲,正在庆的身下,一会儿又在庆的上面,也是全身赤裸的。他的儿媳,他看到了赤裸着身子的他的儿媳!恍惚间他又觉得趴在莲身上的并不是庆,而是村长!突然他又觉得是他自己,很真实的是他自己!庆走过来,村长走过来,庆和村长架住他的手臂,一左一右把他从椅子上拖起来,像抛废物一样把他扔出去。他在心里感到巨大的恐惧,他尽力把身子往回里缩,他几乎要完全缩到椅子缝隙里去了……



  莽老汉由于生病,几天没有下地干活。他不去抓药,也不到床上睡觉,一整天都窝在老桤木树下的那张躺椅里。庆和他说什么话,他也不开腔。庆拿他没办法,只得自个儿去镇上的医院,根据他的症状,隔山给他捡些药。晚上的时候,就把他抱起来,抱到床上去睡。到了白天,再把抱出来,让他躺在椅子里。农活下来,就给他熬药,炖汤,一口一口地喂进他嘴。很多人到莽老汉家来看他,亲戚,地邻,老朋友,连村长也都来了。他们看他,问他的病情,都叹息一声,说他这是老糊涂了,也都说庆孝顺,莽老汉不枉半身鳏居,能养出这么个孝顺儿子,晚年虽然糊涂,可是有福啊!
莽老汉也不开腔,由了大家说去。庆给他熬了药,炖了汤,喂他,他张口就喝,喝不下去也强喝,决不推迟。庆抱他进出,他就偎在庆怀里,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他也不看儿子,就闭着眼。他的心里明镜似的,他用力关紧眼皮,他怕自己一睁开,眼泪就会哗啦哗啦地冲出来。

  他心里一直在筹划着,他要尽快地处理这件事情,在庆还没有发现之前把它处理掉,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受到任何一点心灵的伤害。那天村长来看他,他虽然闭着眼,但是他看到了莲脸上的那个笑,那种灼红的发烫的笑,可恨的是庆还在一边嘿嘿陪笑着,浑然不觉的样子。儿子真是一个傻子!他感觉自己难受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突然他又想,庆难道就没有一些些的发觉么?难道是庆被什么给迷惑住了?他想起儿子儿媳房间里的那些碟子,这让他异常恐慌,他觉得似乎有无边的黑暗在前面等着他……

  他终于对莲说了。他的所谓说,其实只是讲故事,并没有点出他要表达的事实。他对莲讲他的家庭,他的儿子庆,庆的母亲,那个不幸的女人,他讲到了他和庆相依为命的生活,讲到他们家庭目前的状况,讲到儿子到南方打工的困难,讲到南方的炎热和潮湿……他拉拉杂杂絮絮叨叨,讲着讲着感觉把自己也都绕糊涂了。

  莲抬起头来,莲的脸上现出迷茫诧异的表情,莲的眼睛睁得很大,爸,你说什么呢?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呢?莲伸出手,摸了摸莽老汉的额头,又在自己的额头上挨一下,她在比较两个额头的温度。莲的动作把莽老汉激怒了,他的血一股一股地往脸上涌,他额头上的温度立即就升高了几度。莲又要伸了手来摸,莽老汉把头一别,躲过了莲的手。他的脸孔扭曲得厉害,他冲口就说出了村长的名字,但是村长的名字出来后,他立即就变得结巴了,村长,村长,村长,他说了一连串的村长,仍然说不到一点实质性的内容。
莲终于还是明白过来了,你说的是什么事啊?你说你说什么啊?莲的脸涨得通红,说话就有一种慌不择路的味道。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你怎么说这个啊?这是么事啊?就算有事,也早就过去了,还提它……

  莲的态度让莽老汉额头上的温度又升高了几度,过去了,做了这样的事情,说过去就过去了?莽老汉突然就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媳,他对儿媳脸上的表情感到恐慌,他张了几次嘴,庆!他喊,庆啊……

  莽老汉的张口结舌让儿媳莲现出了迷人的微笑,不但迷人,而且简直有些妖冶,你说庆啊?那傻小子,他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他知道什么?晚上?床?声音?罂粟花?莽老汉有些回不过神来,他觉得莲明显是在骗他,庆怎么会知道?庆知道了还会是这样的么?莲不但骗庆,还骗他,一时悲从中来,儿啊,我无辜的儿啊……他长声吆吆哭起来。

  莲皱了皱眉头,脸上渐渐地露出了冷笑,用不着哭,你以为庆是好东西?他在外面一年的时间,你以为他就没有背着我做过坏事?我听邻村的旺说,他们在外面是每个月都要去嫖妓的,而且是老板发月票组织他们集体去,他们这是一种生理需要,一种休闲。你以为庆就那么圣洁,你以为庆是木头一个,没有生理需要的?他做了这些事情我都不计较,他又计较什么……

  莲说到这里,停住了,转过头来诡异地望着莽老汉,这么说,你在,偷窥我?你经常偷窥我?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空气中热浪汹涌。



  庆不再那么热心地把莽老汉抱进抱出了,他从莽老汉身边走过,最多就招呼一声,不停步就过去了。即便招呼,他的眼睛也并不瞧着莽老汉。庆不抱他,他也不太在意,他原本就不喜欢儿子抱,他看儿子累的,他的心每每疼痛得厉害。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病这么久,儿子还能够做成这样,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了。不爱和他说话,可是在医药上、饮食上却从没有含糊过,那种精心和周到是不在语言上的。

  儿子每次从他身边走过,他心里就有一阵激动,张了嘴似乎要说什么。但是话还没有出口,儿子就行色匆匆过去了。他张了张口,他最多就张了张口。以前儿子和他是有很多话说的,儿子有什么委屈,儿子心里有什么想法,第一就说给他听。儿子是一个藏不住的人,有什么心思,全写在脸上。但是自从儿子结婚以后,就很少和他说话了,儿子更多的是用行动,默默地做着。莽老汉虽然在心中有些落寞,觉得隔膜,但是仍然默默地接受了儿子的做法。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庆心里似乎藏着事情,他顾自猜疑庆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莲和村长?这个想法让他心里揪得疼,他觉得儿子那样埋着头不说话,一定是心里堵得厉害。他怕儿子就那样郁过去了,他在一边为儿子着急,他心慌得要炸。

  终于逮住一个机会了。他摊在椅子上,他说,庆,你扶我进去。

  儿子不满地嘟囔着,你不是能么?叫你不出来你偏要出来,你能出来,怎么就不能进去呢?

  扶我进去!莽老汉目无表情,他用了命令的口气。

  庆走过来,把莽老汉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两手从他腋下和脚弯处插进去,把他捧起来。莽老汉的身子显得特别轻,庆简直一点力气也不费,就像手里搂着的是一个枯干的柴疙瘩。

  莽老汉感觉到了儿子粗重的鼻息,这温热粗重的鼻息让他激动而迷醉。他把热热的眼光照了儿子。他说,儿子,你不要难过。

  庆的脚下略略地停顿了一下,又迈开步。你说什么?庆有些迷茫。
 
  你不要难过啊,莲已经改过来了,莲已经没事了,你不要难过啊!莽老汉伸手去摸儿子庆的头。

  庆的身子突然晃一下,险些摔倒,脸上现出不悦的表情,你说莲?

  你原谅她吧,她只是一时糊涂,她已经过去了,其实她是个很不错的人,又勤快,有能干。你在外面,她一个人在家,操持家务,多么不容易……

  儿子把莽老汉重重地丢在床上,冲他大声说,你究竟对莲做了什么?

  莽老汉使劲地眨了眨眼睛,他觉得脑筋有些转不过弯来。

  她是你儿媳妇啊,你怎么能够对她那样做!你别说我听一面之词,也不用辩解,连我都看出来了,有时候她上厕所你也要跟去,你跟去做什么啊!她是你的儿媳妇啊!你这样做,让我怎么出去见人啊!庆的脸上满是泪水,他控制不住,自己一个人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莽老汉死在椅子上,赶紧叫醒庆和莲。莲在一旁吓得簌簌发抖,她感到自己把祸闯大了,她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她想尖叫。庆喊一声父亲,他的眼泪哗啦哗啦就下来了,心中痛悔不已……当人们给莽老汉收拾身体的时候,发现他居然全身湿漉漉的,有一股浓冽的青草的腥味。尤其是裆下,居然还有一滩白粘粘的东西。都觉得诧异。有一个老婆子嬉嬉一笑说,这个莽老汉,昨晚一定是遇上狐狸精了……

作者:张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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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5-9-16 21:37 | 只看该作者
有厚度的小说。
3#
发表于 2005-9-17 06:46 | 只看该作者
罂粟,美丽之后会变成邪恶。但是只要美丽的那一时刻不邪恶,就足够了。就像是一种人,自己害怕受到伤害,但是他却一直喜欢伤害别人。花亦如人,如此矛盾。
4#
发表于 2005-9-17 10:46 | 只看该作者
描写堪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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