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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桥嫚儿的苇塘(电影文学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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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0 11:0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取材于长篇小说《一直向北走》(现代出版社)

  原著、编剧:王坚平


  引子
  1
  
  中国北方,一个偏僻的乡村。

  蜿蜒的荒山,沟壑遍布,树木稀疏,杂草中飞起几只蚱蜢,“哒哒”打着拍子,飞远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边,野酸枣枝条横斜,荆棘恣生。

  朝霞满天,映得塘边一绺浅水如红色的彩练,连绵悠长,裹绕起几十户人家的村落。炊烟袅袅,随风弥散。

  堤边的一块馒头石上,坐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一双黑眸子飘忽地望着前方,苍穹下,满眼都是莽莽郁郁的芦苇,一望无际,翻动着翠绿的波浪。少女手里拿着一本小字典,宝贝似的,不时翻开,靠在小巧的鼻尖上,闻墨香的味道,渐渐地,脸上浮出愉悦的神色,嘴里哼出富有浓郁地方色彩的柳腔调儿:“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一群孩子嚷着闹着从旁边跑过,挥舞着耙网、笊篱、水筲趟进水里。芦儿,一个敦实的小子,稀眉黄眼,腮扎煞着,袒露着上身,胸前已绷起了肉棱子。他冲少女喊了声:“桥嫚儿,我下塘,给你捉条黑婆子鱼,养在缸里!”

  桥嫚儿不理他,歪着头又唱:“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芦儿讨个没趣,又找话说:“唱的啥戏文?怪好听的……”

  桥嫚儿站起来说:“捉你的鱼去吧,我还要认字呢!”

  芦儿:“俺爹说,狗不犁田,女不认字。”

  桥嫚儿巧牙利齿,揶揄说:“你爹好,就会挂个马掌,给人家润六家的骡子割瘸了腿。水烛家的驴怀了崽儿,硬说是水肿。牲口医不好,还给人抓药,拿疖子给人当痄腮治,你跟你爹一个模子刻的,给人拨火罐,烫得人腰上起燎泡。”说着,咯咯地笑。

  芦儿嘿嘿着,露出两颗龋齿:“俺爹说,人兽都活一口气,一个理儿。再艰难的年景,饿不死手艺人。”说着,顺手捞过她手里的字典,才要翻开,桥嫚儿一把夺了过去。芦儿愕然,脑袋缩了半截。

  桥嫚儿愠容满面,将字典又吹又擦,吼道:“芦儿,你再动它一指头,下塘让你碰上水蛇!”

  芦儿有些心怯,嘴不服软地说:“不就是荻儿用草药换来的吗?等到了冬,我挑上两担苇蔑子去城里卖……”

  桥嫚儿撇起嘴巴,截住他说:“还说呢,前年你刚到城边就掉了向,跑到女人的茅房了撒尿!”

  芦儿裂嘴傻笑:“茅房上的字,让雨淋没了。”

  桥嫚儿绕过他的身边,掩住鼻子,得意地说:“你呀!萝卜大的字,装不满一粪筐!人家荻儿,会的字比塘里的鱼还多,那戏文,就是他教的……”

  芦儿看她的背影渐远,一下长了胆气,酸溜溜地吆喝:“他荻儿能耐,翻山梁趟水沟,想去城里考给人医病的证,拿砖比天呢!他不要脸,家里挂着男人女人的骚图,连裤衩都不穿……”


  村头。一土门楼前,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人很消瘦,有气无力地在石臼里敲着米。桥嫚儿喊了声娘,欲接过娘手里的石砣。桥嫚娘眼里有了神采,推开闺女的手说:“你身骨着嫩呢!”

  刘赤脚肩扛着铁锨走过,望着母女俩,将锨柄上挂着的一个倭瓜摘下,递个桥嫚:“芦儿这小畜生,属黑瞎子的,长个儿不长脑子,我嘱咐把才摘的倭瓜捎过来,出门就忘了!”

  桥嫚娘感激地说:“总让你惦记着!”又问:“下地啊?”

  刘赤脚:“快进涝雨天了,水还不停地涨,若不垒到堰,半截子苞米地又淹定了。”

  桥嫚娘担忧地说:“谁说不是,水涨了苇草跟着长哩,跟人争地。”

  刘赤脚宽她心说:“芦儿有得是力气,您家没个男人,明儿让他给您地里也垒上一道。”

  桥嫚娘叹口气,心生不安地说:“这怎么是好!”

  桥嫚儿冷不丁插嘴说:“叔,你就别忙活了,水真的涨起来,十道土堰也白搭!”

  刘赤脚愣了半晌,异样地望着桥嫚儿。桥嫚娘乜了闺女一眼:“哪有你这样跟叔说话的!”

  2

  孩子们在芦苇荡里穿梭,突然,一个小子惊叫起来。大伙围拢过去,只见两条怪鱼在网兜里挣扎,一条鲤鱼脊梁有凹凸的峰,骆驼似的。一条草鱼生了个兔子嘴,三道瓣儿。

  东方的云彩变得像生着的木炭,在苇梢的摇曳里红成一片,欲要烧塌天根一般。孩子们一个个柱子似的立在那里,四周滋蔓着水葫芦、蛤蟆葱、臭蒲、藻菜和无名的水草,乱哄哄地缠绵在瘦苇丛里……

  小子们觉得腿有些痒,半晌才醒悟泡在浑汤里。“坏水了!”谁大喊了一声,一群人呼呼隆隆朝岸上跑。
岸边,聚满了人。刘赤脚惊诧地盯着这条怪鱼,惶惶地说:“这杂种长的!”

  大伙七嘴八舌:“大塘里闹鬼了!”“老天在要庄户人的命!”“真是毁到家了!”

  老光棍掬起一汪水说:“好家伙!酱油似的!”大伙嗅嗅,嚷着:“氨水味,熏死人了!”

  聋婆子脸色陡变,双手合在胸前说:“清塘变浑,云彩落红,凶兆啊!”

  刘赤脚不屑聋婆子那套,他估摸着说:“人都是泥做的,前几天刚遭了雨水,还不兴它浑上两天?”

  荻儿爹,一个半秃的矮汉子从人缝里挤过来,打着眼罩探望了半天说:“水漫河洼也不头回儿,庄户人还怕水呀?没啥好慌!”
“这啥也不怨!……”荻儿说。他走路来一拐一瘸,身材瘦小,一副孱弱的样子。“我采药跑的地方多,亲眼看见黑水往大塘里流。”

  村民有些迷惑。荻儿说:“那是城里流来的,工厂的水咕嘟地往外冒,护城河里盛不下,还不净往这洼地流呀!”

  村民们幡然醒悟,有人说:“去年大塘里封了冻,我去城里卖酒,看做酒的厂家就多得撞腿,脏水泉子似的!”几个年轻人添油加醋:“这些年,城里厂子跟出蘑菇似的,咱河洼不遭殃谁遭殃?”

  老光棍望着死寂的大塘,禁不住呜呜干嚎起来:“我养的鱼啊!”。村民被他哭懵了,他扑通一下,将那两条怪鱼抓在手里,边擦鼻涕边骂:“水也欺负俺,欺负俺不中用,……城里人啊,您住您的楼,娶十个女人俺也不馋,不该往俺光棍碗里抢食!……”他揪着自己的胸襟,语无伦次地唠叨着。

  荻儿爹:“这样下去,几道水汊子,哪道也不通,除了三九寒天,河洼村就成了孤岛了,赶集上店都去不了!”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刘赤脚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看村长咋说?”一村老少吵吵嚷嚷,蜂拥着去了郭家门上。

  3

  村部有些破落,房顶的瓦缝里发着草芽。郭老大老态龙钟,迟缓地走出门,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老光棍站在人群前,面上如中了风,半天说不出话。

  荻儿爹:“不好了!浑塘了!”大家嘁喳起来。

  刘赤脚:“城里人干的,浑水四处淌,多半进了大塘。水长一寸,苇草就生十亩,净吃庄稼啊!”

  老光棍嗝了口秽气,伸长脖子说:“黑水不绝,河洼人就没个出头的日子!”

  郭老大神色自若:“才知道浑塘了了?吼啥?”大伙又哑了。郭老大朝屋里一指:“自水封了道儿,我这电话就没闲着。县里还派人到村外看过。”

  “谁说不是?你头顶上有天眼哩”替村里吆喝事的铁勺子瞧着郭老大的脸色,跟着帮腔。

  大伙不再紧张,一个村民嗫嚅道:“封死了路,河洼村不成了水泊梁山了?地里长棵葱都卖不出去!”

  郭老大心烦道:“水涨总有水落的时候!”他冲日头打了个喷嚏,“这修桥是迟早的事,别都生着对鼠眼,光看眼前这点儿地方……”大伙呆若木鸡,眼睛里满是茫然。

  铁勺子:“都是属老鼠的!”

  郭老大:“县上正在考虑治塘的事。大塘未治好前,上边应承了,河洼人的所有皇粮国税全免了!”

  大伙拉长的脸渐渐舒坦了。荻儿爹说:“还是村长看得远,当家的肚里有牙!”

  老光棍喊了声:“我的鱼……”

  刘赤脚捻着稀疏的胡须说:“知足吧!田里种的粮食,收了全归了自己,是多高的待遇啊!要我说,这塘黑得还真有点儿价值!”

  铁勺子:“价值大着呢!”

  有人开始盘算:“等修了桥,有了新地方囤水,一个子儿也少缴不了!”

  荻儿站在角落里,插话说:“咱河洼虽说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可山无珍宝,水不能养鱼,若上趟城里,跟去西天似的!”
桥嫚儿站在荻儿旁边,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

  郭老大有些不快。铁勺子抻着螳螂脖,朝人群里端量。荻儿爹嫌儿子多事:“回家碾药去!”

  郭老大:“河洼村有路!……”他侧过身,一条腿迈过门槛,一条腿在外,手冲屋中央指划着。大伙向前几步,头伸进门里。暗色墙壁上,有张泛黄的奖状,是当年县里发得“大禹”奖。“咱治水是有传统的,如今,谁也不能狗熊,要跟黑水要田,开塘囤水!”

  烟雨霏霏,一塘芦苇耷下了叶子,唰唰声犹如天籁,敲打着人们的耳鼓,似乎能听到千丝万缕、水归大塘的音律。

  4

  雨过天晴。芦苇荡里清新意浓,顷顷碧浪,随风翻来滚去,欲溢出塘外似的。

  村民们在开塘。几个汉子赤裸着上身,站在一道新垒的大堰上,用绳子拴起水筲,两人一组,不停地悠上悠下,荡秋千似地向外攉水。

  水将干时,鱼们无处可逃,头伸出水面,扑棱着。孩子们叫喊着涌进水里,瞬间,大塘沸腾了。

  桥嫚儿站在高坡上,唱着忧伤的柳腔调儿。

  第一章
 
  5

  柳腔调儿中,桥嫚儿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

  她面如桃花,黑睫毛又浓又长,明亮的眸子粼粼盈动。她走下高坡,显扬出颀长的身段,纤腰翘臀,秀发飘逸,浑身洋溢着质朴的美。

  “桥嫚儿!”水烛喊了声。水烛是个圆脸蛋儿姑娘,她一手抹着额头上的汗,两眼望着大塘。“里面真的有一块净水?”

  桥嫚儿回头一笑,露出瓷白的牙:“跟我走!”说着,两人挽起裤腿儿,进了苇荡。正值盛夏,芦苇葳蕤地疯长着,葱茏的像欲燃的一塘绿火。一边走,桥嫚儿一边夸耀:“那年,我在塘边洗衣裳,有只小喳喳鸟儿在苇丛里叫,引我下了塘,走着走着,就见冲阳处一段儿瘦苇,像是专给我留的道儿。我钻过一块苇障,就觉眼前一闪,明晃晃的。原来的有一个小水湾,水净能看清底下的细沙,像是从井里刚拔上来的!”

  水烛将信将疑。桥嫚儿越说越兴奋:“我也不信大塘有这么清凉的水,里面映着我模样,眼瞪得像个傻子。我捧了一点儿,用舌头一舔,哦,里面有薄荷的味道,才知和大塘里的水不是一条脉儿!”

  水烛跟着舔了舔嘴唇:“太神了!”
桥嫚儿嘘了一声,叮咛说:“我管这这块地儿叫‘汪子’,谁也不能说出去!”

  一块不大的高地上,苇棵比别处高俏,有股清新明亮的气息,四处密密实实,上面只露一方天。两人仰天长望,空中白云朵朵,如盛开的棉花。桥嫚儿眯上眼,翘着鼻子嗅着斑斓的光线说:“我闻到了日头的味道!”水烛恣情地跳着,双脚踩着细沙说:“呵呵,俺脚心都痒了!”

  两人脱着衣裳,水烛突然睁大了眼睛,她看见桥嫚儿胸上蹦着粉色的乳罩。“娘哎!哪弄得这羞人的东西?”

  桥嫚儿将乳罩挂到苇梢上,将身子泡进水里:“去年封冻时,我去了城里,在剧团里唱戏的表姐说,女人的胸娇贵着呢,不兜着,不正经长哩。城里的闺女,哪个没有三个两个的呢!”

  水烛吃吃笑着:“还是你正经长哩,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粗活儿也没少干,腿胯一点儿没曲!”

  桥嫚儿有点儿陶醉:“俺娘说,这叫‘破茧儿出好蛾儿’!”
水烛想起什么:“桥嫚儿,我不丑吧?”桥嫚儿疑惑地摇摇头。水烛接着说:“我就是矮点儿黑点儿,可那几个死小子,眼总盯着你,一霎儿也不肯挪开,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人家还偷着说,你的身子你的脸蛋,夜里就在各人家的屋檩上晃。”

  桥嫚儿佯装生气,蹬了水烛一脚。水烛又乐了,跟桥嫚儿近乎道:“我也试试!”说着,抖落下那副乳罩。

  水鸟在不远处叽喳地欢叫。两人闹着,心仿佛生了翅膀,忽悠忽悠,飞向了那团流浪的云。

  6

  老槐树下。芦儿、润六和几个后生闲着没事,你挤我,我拥你,逗着玩。芦儿长得五大三粗,阔脸,敞着怀儿,肉棱子颤儿颤儿的。

  桥嫚儿站在边上,看他们打闹。那几个混小子,身子使着劲,目光却眯成了一条条贪婪的线,缠在她好看的脸上。

  她佯做羞涩,手捋着如瀑的发梢,挑在他们眼涩的当口,还上一个甜滋滋的浅笑。后生们傻愣着,眼睛一下变得贼亮。她又远眺大塘,虚幻的阳光飘洒下来,葱翠的芦苇浩如烟海。远处,有一个瘦小的黑影,走起来一晃一悠。那是荻儿在挖草药。

  桥嫚儿凝望着,神情安然,发梢在风中拂动,有一绺贴在嘴角上。

  润六与芦儿左一下右一下地扭着胯,碰撞着对方。渐渐,润六动作变得机械起来,凸眼盯着桥嫚儿愣神儿,涎水流了出来。

  芦儿回过神来,像是被别人沾了便宜,卯足了劲,一膀子扛过去,润六摔了仰八叉。几个人喧哗着,笑成了一团。芦儿回过头来,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场面静下来。郭二宝悠哉悠哉地走来。他二十多岁,顶着个水油头,一只眼是假的,看人不会动,有几分瘆人。他挺着肚子,裤子硕肥下垂,像要从腰间滑下来。他朝芦儿说:“挺能耐啊!”

  芦儿有几分心悸,嘿嘿着,不搭话。郭二宝一只眼睛放着光,干笑着朝桥嫚儿凑过去。

  桥嫚儿一扭头,扫兴地走开了。郭二宝的笑僵在脸上。

  7

  农家小院。桥嫚儿在喂猪,猪在圈里哼唧着,她的眼里有了希望。她冲在树下做针线活的娘说:“娘,等卖了猪,我想买两扎儿红毛线,明年春天织件毛衣,也给你织一件……”

  桥嫚娘两眼有些呆滞的眼,鬓发已挂霜花。她有哮喘病,咳嗽了几声,犯愁地说:“看样子,那头大的,到老秋就长够膘了。前天,你光棍叔赶着猪往外走,过第三道水汊子时,给淹死了!”

  桥嫚儿黯然,用勺子敲打着矮墙上的石头。“什么时候,汊子上能搭上桥?”

  桥嫚娘:“那么容易啊,说修桥,郭老大让铁勺子收了几年粮了……”话音没落,刘赤脚一推门,摇着扑扇进来。

  桥嫚娘稍一欠身,唤桥嫚儿舀了碗水。

  刘赤脚不见外,坐下掩上一锅烟。桥嫚儿娴静的递过一盒火柴,刘赤脚没接,眼梢瞥着她。她略一浅笑,从容地划着了火,给他点上。

  刘赤脚吐着烟雾,瞧桥嫚儿站在石榴树下,枝头上红花怒放,映红了她的脸。“孩子大了,好张罗事儿喽。”他吧嗒着嘴说。
桥嫚儿心里一个激灵,转过身去。

  桥嫚娘半晌无语,须臾说:“虽是那去了的应承下的,没媒不成婚,也该找人说合说合。”

  桥嫚儿如让人扇了巴掌,手揉烂了一片石榴花瓣。

  刘赤脚:“放心吧,不能屈了孩子,该有的礼道儿,咱一道也不能省!”

  桥嫚儿羞恼地剜了两人一眼。两人只顾商量事,一点没顾及桥嫚儿的反应。她噔噔踩着地,将门拽的哐啷一声响,惶惶地跑出了老远,摸摸脸还烫。

  8

  天降黑,村落静静地让烟霭罩了起来。桥嫚儿满腹心事地独步在里曲外拐的大塘边上,夜空似近又远,稀星迷朦地闪着。苇子在忙着抽芽儿,到处都在嘎嘎涩响。

  村里阒寂着,水里偶尔有小鱼丁冬地跳出水面。一丝浊气悄然掠过,扯乱了她的凝固的思绪……

  荻儿从坡上牵着羊回来了,他背上驮着草坨子,脚下跛得厉害,走起来不停地晃悠,像不住地弯腰拣东西。

  他腚后的羊咩咩叫着,冲着秃山顶上那缕暗光,桥嫚儿瞧见了一副流淌过来的画。

  桥嫚儿:“荻儿!”

  荻儿长她八岁,却矮她两辈儿。他放慢了脚步,喊了她声:“小奶!”

  桥嫚儿:“荻儿,咱别这么喊,行吗?”

  荻儿:“萝卜虽小,在那个背(辈)儿上。”

  桥嫚儿:“老人说,咱不是一支是的人,哪这么多规矩!”

  荻儿:“蒲团大的村,血缘再远,辈分都不乱!”

  “我认字,你还是先生呢!”她执拗地说。

  他喜欢听桥嫚儿说话的声调,黑亮的眼睛一闪,被垂下的青草遮住了。“回家啵,塘边的风冲!”

  “荻儿!……”桥嫚儿听到了他喘吁吁的声音,欲言又止。

  荻儿站住了,他生得矮小孱弱,裤管里,一条腿比另一条纤细了许多,像要立不住身子似的。

  桥嫚儿一脸爱怜,伸手夺过他手里牵羊的绳索,吞吐道:“荻儿,我说了你别生气……”

  荻儿猜思着,静静地等她说下去,脚下抖得更厉害了。

  桥嫚儿:“村里人说,多少年了,你就像棵遭病的蓖麻,不见长高,也不发粗,都怨小时伤了腿的缘故?”

  荻儿生气了,嘴哆嗦着:“小……小奶!咱管不了别人咋想,你心里若有这念头……”他噎住了,不知怎么说。

  隆冬。桥嫚儿不满十岁,满身稚气。她随大孩子在封了冻的大塘里铲枯苇。
  
  娃儿们操着锨把,塌着冰面前行,苇条儿嘎嘎倒下,当中被推出一道辙子。

  桥嫚儿学着人家的样子,长长的睫毛上嵌着霜花。她眼前的挑子快满了,日渐正午,伙伴们嚷着:“回家吃饭喽!”

  桥嫚儿眼馋稍远处有簇密实的苇窝子,凛冽的寒风刮得枯蜷的苇叶儿沙沙响。

  她往前剃苇草的样子好看极了,娃儿们陶醉了,怡然地望着萧索苍茫的古塘。突然一阵悠远的裂响,冰陷了……

  她感到天崩地裂了,脚在水里蹬达着,棉袄顷刻变沉了,寒冷彻骨,她僵红的小手无助地乱抓着,喝了几口冷水,眼前闪了闪,天地就不见了。

  大孩们都吓傻了,脖上显了喉节的芦儿哆嗦着,瞧桥嫚儿喂了冰窟窿,惊悚地喊:“桥嫚儿掉进‘黑鱼坛’了!桥嫚儿掉进‘黑鱼坛’了!”大伙也跟着喊。芦儿又跺着脚喊:“她是俺媳妇儿!”

  眼见那震荡的冰茬子死寂了,在后面的瘦荻儿一把拽开芦儿,噌地绕过去,刚跑出几步就滑倒了,一爬起来又掼了个跟头,巨大的惯性使他的身子向前滑着,只听再声水响,娃子们前方又溅起一层黑水花儿,荻儿也不见了。

  “黑鱼坛”暴怒了,宛若蛟龙弄潮,水底涌动的力量让整个清冷的大塘都颤抖了。约模气该尽了,坛里狂腾了几下,哗得一声,桥嫚儿被托到冰面上。

  芦儿慌忙脱下棉袄将桥嫚儿包了,就在娃子们忙乱的时候,荻儿两手死拽住一把苇棵儿,艰难地爬上来,一头栽倒了。冰面上,流下一滩鲜血……
……

  桥嫚娘领着桥嫚儿,村里人跟在后面,呼隆着去了荻儿家。
荻儿爹黯然神伤:“脚缆筋豁断了!”聋婆子在人缝里嘀咕:“‘黑鱼坛’哪是凡人去的地方?里面有比老鳖更厉害的东西!有它在,大塘就干不了!”

  桥嫚儿还没从惊魂里走出来,两眼怯生生地望着躺在炕上的荻儿。荻儿冲她粲然一笑。不知怎么,她鼻头一酸,哇地哭起来……


  荻儿磕巴地说:“……你……你这不是跟自己打架吗?”
桥嫚儿仍不能释怀,咬着嘴唇,眼里潮潮的。

  “男人没啥娇贵,吃口生姜吞把盐,啥都能熬!”荻儿开导她说。

  桥嫚儿愔愔地抬起了头,感到心里敞亮了许多:“荻儿!你行,一副薄身子,春种秋收,坡里的庄稼长得总比别人家的茂盛。闲里喂猪放羊,连家里的鸡也甜欢,抢着下蛋……”

  “你倒宽起我心来了!”荻儿说,羊咩咩叫着,撵到了两人前面,绳索勒痛了她的手,她撑着,想跟荻儿多说几句话。

  “自你考了给人治病的牌子,就没多少人再去找芦儿爹拔火罐了!村里人说,你算不得庄户人!”桥嫚儿忘了心事,眼里蕴含着怜悯又钦慕的光。

  “盘子大的村,找我看病的还没有去聋婆子家顶神的多!”荻儿半是无奈半是调侃地说。

  她看荻儿实在吃力,叮嘱道:“荻儿,青草沉,割了晒在坡上,蔫了再背。”

  荻儿:“我看上去弱不禁风,骨头硬着呢!”

  桥嫚儿:“荻儿……芦儿他爹去俺家了……要我跟芦儿成亲!”

  荻儿站住了。“……芦儿……有副好身板儿,……心眼也好!”他吭哧着,又迈开步。

  “还有,一顿能吃十五个肉包子,巴掌长得比蒲扇还大!……”桥嫚儿揶揄道:“可这事……我一直没往心里想过!”
荻儿:“这事挺大,也别屈着自己!”

  桥嫚儿眼睛星星一样闪烁着,歪着头,紧盯住荻儿。

  路旁的一棵杨树上,留有喜鹊的空巢。“喜鹊都飞走了……”他牙痛似地吸了口气,“人若是心大,没有翅膀,也能飞!”荻儿说。

  桥嫚儿若有所思,点点头,又摇摇头。茫茫古塘暗了下来,边上的芦苇潮汐似地涌过。

  “小奶,你唱支歌儿吧!”

  羊欺生,挣脱着往前跑。荻儿从背影里凝视着桥嫚儿,夜光下,她一蹦一跳,红衫儿在那高挑的身段上拂动,发梢也在欢愉地弧颤。

  桥嫚儿的柳腔调儿飘过芦苇荡,悠远、缠绵……

  9

  夜。细雨敲打着窗子。

  桥嫚儿寂寥地盘坐在炕上,怀里揣着那本泛黄的字典。耳边响起一个荻儿遥远的声音:“你一天认五个字,就能当老师了!”她用稚嫩的语调回他:“我不当老师,也当医生!”她咯咯笑着,声音飘向云天。

  桥嫚儿眯上眼,脸上有了暖意。

  娘端着针线笸箩进来,桥嫚儿将字典掖进枕头里。

  “我找聋婆子看了,明日就是个好日子,芦儿家也准备停当了,先验家。你成了芦儿家的人,你爹在阴间也就安心了。”娘絮叨着。

  “娘,俺爹当年是怎么跟人家应得这门亲?”沉默了半晌,桥嫚儿突兀地问。

  娘一边准备着闺女穿戴的衣物,一边说:“我怀你六个月时,你爹就得了病,吃的跟不上,病就重了。那天早上,你爹的嗓眼已咽不下饭食,脸瘦得没一丝儿肉了,大眼珠子瞪着我说,能吃点荤味就好了……”

  桥嫚儿眨着乌黑的眸子。

  娘继续说:“那是个涝年,家里别说荤腥,连只耗子也找不到。可难为死你娘了。这接骨眼上,你赤脚叔家瘟死了一只鸡,煮了。那时芦儿五岁,他爹硬从他手里夺过一条鸡腿,送到你爹跟前时,芦儿还撵到墙外,不停地哭……”

  桥嫚儿眼润了。窗外,雨声沙沙,远处传来一阵阵蛙鸣声。

  娘哽咽了:“你爹将那肉丝含在嘴里,嚼着,就是咽不下。他摸着我的肚子,望望我,又望望你赤脚叔说:‘孩子生了,是小儿,跟芦儿轧兄弟。是嫚儿,跟芦儿结夫妻!……”

  桥嫚儿神像一样立在那里,神情肃穆。有顷,她淡淡地问:“就为一条瘟鸡腿?”

  “可不能这么说,饿时帮一口,是大恩。也该是缘分,你爹说完那话,就去了!墙外的芦儿也不哭了。”

  桥嫚儿:“我谁也不嫁!”

  “是人,都得走人道。咱不能忘本!让人戳脊梁骨,活着的去了的都不安生!”娘毋庸商量地说。

  10

  桥嫚儿家。桥嫚儿蓬头垢面,身上罩着下地的衣裳。

  娘叹着气,着急地说:“闺女,你就妆扮妆扮吧,你不看娘的脸面。你大娘都伺候你半天了。”

  聋婆子一大把年纪了,打扮得油光水亮。她面有不悦地对桥嫚娘说:“我霎后还要给人家做法事儿,这空头媒人好当,可耽搁不起工夫!”说着,拣起笸箩里一块布料儿,看着成色。

  桥嫚娘尴尬地从她手里拽出布料,搪塞说:“料太疵,秋后,我定有份大心意!”

  聋婆子聋劲上来了,又夺了过来,掖进怀里说:“你还惦记着老身,不劳你动手,我还拿得起针线。”她见桥嫚娘心疼的不行,斜了一眼桥嫚儿,催促道:“驴不上磨,赶啊!”

  桥嫚娘叹了口气,转身端过一盆水,走到闺女跟前,眼睛里流露出乞求的光。

  桥嫚儿不再难为娘,气笃笃地站起来,甩步去了天井,没好气地朝屋里喊:“要去就快点,我还要等着下地呢!”

  刘赤脚家。大门前,一条牛拴在树干上,刘赤脚嘴里叼着支烟,眯着眼在给牛灌药。

  老光棍一手捂着腰,病恹恹地走来,有气无力地说:“人要紧,还是先给我治治腰吧!”

  刘赤脚:“没看我腾不出手?让芦儿给你拨一罐!”

  芦儿新理了发,换了新衣裳,怕弄脏了身上,推脱说:“找荻儿抓药去吧。”

  刘赤脚不悦,未等开口,老光棍说:“你老叔不是为省几个钱嘛!”说着,嬉笑着要向屋里走。

  芦儿上了犟劲,红涨着脸,幸福地说:“今儿我相亲,县长来了俺也不伺候!”音刚落,聋婆子张罗着,领桥嫚儿母女进了院子。

  刘赤脚的女人——鸭子嘴敞开扇子步迎来,刘赤脚也放下手里的营生,一脸满足地看着眼前的光景。他察觉到桥嫚儿有些异样,嘴上的烟蒂烫得他一抖。

  桥嫚儿蹙着眉,像把打不开的锁。芦儿眼直露地看着桥嫚儿,只顾笑。

  鸭子嘴善言,冲桥嫚儿上看下瞧,话啵啵个没完:“桥嫚儿,年底你就过门,可得给我养胖了,明年好给刘家添丁儿,俺想孙子,心都痒了!”

  桥嫚娘嫌她话太露,怕惹起桥嫚儿羞恼,就悠了个弯,亦真亦谐地说:“招雀儿还得先扎个笼子,俺得先验验,您那笼条是金的还是银的!”

  鸭子嘴:“闺女有福啊,都是上辈子积的德!”它嘴唇啧啧着,抬手又去捋桥嫚儿的乱发:“我和你公公啊,吃了半辈子苦,就为换个贤媳妇来侍奉。咱家在河洼村不是腰细的,多熬几口人养得起!……”她见桥嫚儿往后缩,笑道:“做人做人嘛,不多做几个人,枉费了一块好地儿!”

  桥嫚儿没吭声,心里的憎恶聚到了脸上。鸭子嘴见桥嫚儿没开颜,还意会她害羞,就寻话逗她:“男的壮,女的俏,下辈儿定是带把儿的!”

  屋里荡起笑波。桥嫚儿心烦地掩住鼻子,受不了鸭子嘴口里煽出的味。聋婆子上前圆场儿,捻着手指头,朝鸭子嘴使眼色。

  鸭子嘴从腰里摸出个红包:“喊声爹娘,你就是俺刘家的人了。贤媳妇,大声点儿,俺耳背!”

  芦儿的新衣裳不符体,像只破壳的鹅,不停地翘着脖子。他透过娘的肩头睨着桥嫚儿,嘴半张着,像暗里使劲替桥嫚儿喊爹喊娘。

  刘赤脚也让女人说得心痒,凑过来受拜。桥嫚儿窘迫着,看满屋的人都瞪亮眼睛,盯到她一人的嘴巴。她似乎成了一个怪物。她直愣愣的,嘴巴宛如被啥粘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

  “还臊呢!”刘赤脚笑道:“都快一个锅里摸勺子了,等成了亲,你的家在这里,你娘家那面,你再回去就成了客……”他一手掐着腰,一手挥动着,像把茶壶。

  桥嫚儿水汪汪的大眼逡巡着眼前的一切,感到委屈极了。

  刘赤脚怕桥嫚儿不懂事,接着教诲道:“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娘的心也操到头了。咱刘家是要脸面的,你日后让婆婆调理调理,好模样不如有个好心肠!”

  鸭子嘴想哪说哪:“俺就芦儿一个,成了亲咱也不分家。人家说,俊媳妇好招事儿,这好马配好鞍,咱村里有几人能比上芦儿!俺老两口儿一百个放心!”

  芦儿努着嘴乐,听出娘说的话有毛病,撇着发糕似的厚唇道:“啥马鞍的,谁是牲口咋的?”

  桥嫚儿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胸口憋得慌,一耸一耸喘着粗气。
桥嫚娘挂在眼角的笑暗淡了:“俺桥嫚儿啊,俊是俊,歪坏心眼儿一个没有,好心眼啊,一点儿不少!”

  鸭子嘴罗罗说:“好心眼不假……”她捏了把芦儿的腮,又卖俏儿地说:“桥嫚儿到了咱家,你可不能欺负她,咱家日后的好光景,都藏在她身上哩,知道不?”

  “请好吧!”芦儿拍着光脑门,好似里头装满了智慧。刘赤脚冲儿子欣赏道:“这小子,属葫芦的,肚里有货!”

  大伙扯东拉西,愣是没顾及桥嫚儿是喜是悲。鸭子嘴收拢回话头,将桥嫚儿从人后拖出来,将红包半擎着,要听她喊那两个字。
桥嫚儿脸泛恶红。桥嫚娘怕冷了场,悄悄用肘头拐了闺女一下。桥嫚儿身上的怨愤仿佛涨成了囊,再也盛不下,倏地起了性子,狠狠地剜了大伙一眼。一院子的人全愣了神。聋婆子往后缩了缩,揣在怀里的布料在衣襟下荡悠着。

  桥嫚娘也蒙了一头雾水:“你这孩子……”她掩饰着,见桥嫚儿一点不给娘留面子,脸上布起愠色,无奈地冲刘家人苦笑,抱歉道:“虽一个村住着,这闺女认生,都怪我没家道儿!”

  桥嫚儿如受了惊吓的小鹿,猛朝门边急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黑眸子惶惶地、惘然地望着大家。然后,像一尾方脱钩的白鲢鱼,惊恐地窜了……

  娘撵出来的时候,眼前只有大塘里的芦苇在风中荡来荡去……

  11

  天下起了小雨,桥嫚儿提着菜篮子,往家里跑。路过大槐树时,芦儿在树下避雨,他拄着锄柄,咂着厚唇冲她鬼笑。

  桥嫚儿心泛龌龊,大声激他说:“笑啥?你看清楚了,你媳妇……跑了!”说着,启脚欲走。

  芦儿不恼,只管瞅着她乐,嗡哝道:“跑不了,咱是‘娃娃亲’,金钗掉井去,存着的宝贝!”

  桥嫚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忿儿忿儿地骂:“鳖才是你的金钗!”

  芦儿很大度,一本正经地说:“俺爹说,你再能跑能跳,也是匹小骒马。俺娘不让俺跟你计较。放心吧,过了门,你再厉害,俺也不会动你一指头,亲还来不及呢……”

  雨越下越大了。桥嫚儿失神落魄地走着,任凭雨水淋着。

  12

  午后。懒阳晒得人头皮发痒,桥嫚儿下到大塘里,选了块稍净的水面,洗刷脏鞋烂袜。几尾黑鲢子在苇踝里游弋,黑蛙也在四处聒噪。听身后有动静,她一回脸,是郭二宝。

  “你吓死人哩,跟鬼魂似的!”桥嫚儿骂道。

  郭二宝更神气了,像只踩雏的公鸡。“桥嫚儿,你去过省城没?那里像你这么俊的闺女,那叫会浪呢!人家衣裳不穿你这样的,身段不显轮廓。”

  桥嫚儿懒得听,不理睬他花哨的眼光。
郭二宝又吹:“别看你哥是个独眼,村里的老老少少,谁也没过天俺那么风光的日子!”

  “没人……抢你的福!”桥嫚儿说。

  “到了冬,我收了芦苇,送去城里打草箔,二哥有了钱,不独个儿享受,带你一起去开开眼界!”

  “你那么孝,咋不领你娘去,也算没白养你!”桥嫚儿戗他说。

  “你别拿你二哥不当角儿,如今俺爹老了,日后这村长不是俺哥的,就是我的。我若在村张罗事儿,至少也顶个文书吧?”郭二宝叼上支烟,打火机摁得咔嚓响。

  “人家都说,你至少是个副村长!这大喇叭通在您家,大印也锁在您家柜里,加上您爹您娘,就是个村委会哩!”桥嫚儿刺他说。

  “我要做了村长,就先在三个水汊子上都建上桥,让村里人上城,就像去南屋北屋!”郭二宝越发大言不惭。

  桥嫚儿心里犯堵,如见了蛆虫,使劲揉着鞋子,让他说给池塘听。

  郭二宝不死心,又成心勾她嬉闹。他用脚溅起一泡水花,打湿了她的衣襟。她抬头狠瞪了他眼,如见了蛆虫。

  郭二宝没味地噜噜起了骚话:“起风了,心尖尖衣衫刮走了哩;下雨哩,心尖尖裤子打湿哩;天黑哩,心尖尖肉蛋给谁哩?”说着在花儿的辫梢上挠了把,眼顺她衣领往下溜。

  桥嫚儿的上衫儿肥大,透过领缝,那红色的乳罩高挺着。郭二宝像喝了酒,一阵朦醉。花儿气淋淋地站起来,眼里冒火,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郭二宝转着舌头,把她啐在唇边的唾沫舔进嘴,像馋猫尝了腥,又噜噜个不停。

  芦儿去井台挑水,这光景赶巧让他瞧见了,他犯着嘀咕,故意把水筲弄得吱嘎响。

  桥嫚儿听到响动,又见芦儿黑塔般的影子倒在水面上,心头一阵释然。

  郭二宝喝道:“你瞎吱吱个啥?”

  芦儿瞌下眼皮说:“筲鼻子锈死了!”悻悻走了。

  桥嫚儿鼻塞了,里面酸酸的。郭二宝骂:“看你那个熊样,白瞎了身好肉。”

  桥嫚儿端起盆,带着一脚泥回家了。

  13

  麦熟季节。

  土坡上,高处的麦穗蔫黄着,顺斜坡延伸,低处的一段麦子探进水里。骄阳四射,村民在忙着割麦子,他们看到荻儿只剩下一小段时,议论说:“他不长个,光长心眼儿。”“人家天不明就下地,日头一毒,活儿就差不多了!”

  桥嫚儿戴着顶大草帽,脸上红扑扑的,汗浸透了布衫,贴到了身上。娘吃力地捆完一个麦束,立起来捶捶腰,对闺女说:“好歹有点儿收成,水再大,也得给庄稼人留张嘴!”

  芦儿瞅瞅桥嫚儿,又他悻悻地瞥了荻儿一眼,心里暗笑,冒出句:“谁先将粮进仓,才算好样的!”。说罢挥镰如飞,跟前倒下一大片麦秸。

  刘赤脚擦了把汗,冲儿子道:“悠着点儿!”

  天越来越热,连大塘里的芦苇都垂下了叶子。芦儿越发割的开怀,额头上沁着黄豆大的汗珠子,他也不顾的擦。

  天没一丝风,不远处的一棵树静静地立着,叶子一动不动。树下,是铁勺子的瓜地,他朝人不住地喊:“开了瓤的大西瓜,凉孜孜的井水拔的,吃一口,往心里爽!”大伙被他喊的心烦。芦儿走去地头,摸起水壶,没咕咚两口,水干了。他突见荻儿去了瓜地,坐在树下,旁若无人地啃着西瓜。

  刘赤脚提起水壶,刚要回家舀水。芦儿大步向瓜地迈去,有几个人耐不住,也跟了过去。

  大树下,大伙看着荻儿吃的香甜,不住地咽着唾沫。地上还剩下三两块儿,荻儿向大伙才做了半个请吃的眼色,齐刷刷的手伸过去,一抢而光。芦儿手伸出半截,又缩了回来。
铁勺子唾了口,勾大伙的馋虫儿:“看你们这贼头贼脑的馋相,三年没见个瓜了吧!”

  大伙笑着,谁也不卖。铁勺子急了:“我又不要现钱,日后给我麦子就成!”有人嘀咕:“麦子也是钱啊!”“除了交了修桥的,年节的,总得吃顿饺子吧!”铁勺子骂道:“都是属母狗的,光进不出的货!”

  芦儿忍不住问:“几瓢麦子?”

  铁勺子激他说:“你当得了家?你家一个咸菜疙瘩吃一个月,这不是不过了吗?”

  大伙一阵轰笑,芦儿有些下不来台。

  铁勺子白了眼芦儿,拍了拍地上两个大瓜,继续揶揄道:“你若一口气吃了它,我一个麦粒不要你的!”

  大伙起哄:“谁也不是个驴肚子!”“吃一个成吗?”

  正嚷着,芦儿仿佛窝着的脖子一下直了起来,向前迈了一步,两眼环顾了大伙,然后蹲下,用拳头砰地一下敲裂西瓜,大啃起来。

  芦儿肚子凸了起来,他气喘着,才想歇一歇,有人吆喝:“停下不算,罚你两斗麦子!”芦儿又咽着,瓜汁从嘴角流下来,脸上有了痛苦的表情。

  桥嫚儿过来小憩,看到眼前一幕,厌恶地呆在了一边。热浪翻滚,裹起了那边的喧嚣。

  好不容易吞下最后一口,芦儿摸着肚子,像个大佛。
铁勺子翻了脸,说:“这就完了?”大伙愕然,芦儿笑笑,打着嗝说:“没有金刚钻,咱不揽瓷器活儿!”

  铁勺子耍赖道:“皮呢?我说吃完,没说不吃皮呀?是不是?”他问着大家。人们不做声了。

  芦儿红了脸,嘴嗫嚅着,说不出话。他撸了撸袖子,拍着胸前的肉棱子,向前走了两步。

  铁勺子:“嚯!撒野啊?这个村容不下你了!”铁勺子摇头晃脑,放高了声音,“我愿意让你打,你爹存得那点儿家底,就有了去处了……”说罢,齁儿齁儿地笑。芦儿往后缩了。

  荻儿息事宁人地掏出五元钱,塞给铁勺子说:“就这么着了。”

  没料芦儿恼了。从铁勺子手里夺过钱,扔给荻儿,转身去拾起瓜皮,大嚼起来。大伙高叫着,像看一台大戏。
桥回到田里,脚步异常沉重,目光凝滞着,阳光更火烈了,耳畔蝉鸣如嘶。

  芦儿像个英雄,他推开架着他人,一晃一晃走着,解着腰去了大塘。

  有顷,芦儿又在麦地里挥着镰刀,身上如耗尽了力气,还没割两下,又要去大塘。刘赤脚阴沉着脸,呵斥道:“你就埋下脸,在地里尿吧!”芦儿顾不得许多,低下身子。

  荻儿赶着趟,与芦儿擦了肩时,小声嘱咐:“你别硬挺着,要多起来遛遛才好!”

  芦儿不买帐,瞪了荻儿一眼,较劲地说:“荻儿,就这片麦子,我还敢跟你赌,谁晚收完谁狗熊!”

  荻儿不语,自如地挥洒着镰刀。刘赤脚不停地嘟囔着,说为了两个瓜划不来,还耽误营生。芦儿强打起精神,渴望真能在桥面前露一会脸,胳膊上聚满了肉疙瘩,左右开弓,像要吐净聚在心里的所有怨气。

  眼见到了地头上,芦儿突然一头倒在地上。刘赤脚惊叫一声,大伙围拢过来,桥夹在人缝里,心跳地火急。刘赤脚镇定下来,说:“塘边风凉,抬过去!”大伙七手八脚,将芦儿放在芦苇边。
刘赤脚张罗着,让人们闪出风道,一声声唤着芦儿。芦儿两眼闭着,不吭声。大伙给他扇风,掐阴中,芦儿还不吭声。刘赤脚急了,手哆嗦着,号着他的脉,却找不到,猛像塌了天似地大喊着。
桥嫚儿眼睛里含着恐惧的光,不知所措地站着。须臾,她目光在寻着一个人。

  荻儿挤上前,翻开芦儿的眼皮瞧瞧,静静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躬过身,冲他耳边说:“你赢了!”

  芦儿睁开眼,望望大伙,又盯着荻儿,厚嘴唇翻了翻,有些遗憾地说:“赢是赢了,要是……没倒下,该多好!”

  14

  桥嫚儿家。

  桥嫚儿下了地,挽着裤腿进门,刚好,娘挎着篮子,要去田野挖猪菜。家里除了圈里的猪哼唧着,显得很静。

  桥嫚儿满是疲惫地丢下锄头,有些郁闷地进了屋,一头扑到炕上。屋里没啥物件,土墙泛着黑,几口盛粮食用的泥瓮,一张黑漆桌子,这让狭小的空间有些多余。倒是窗纸上的剪花招眼,给屋里添了许多亮色。上面有她剪的楼房、衣橱,一座座拱型的大桥,上面的闺女穿着褶边的裙子,一切那么鲜活。

  桥嫚儿望着窗上的景,斜阳的金箔把上面弄虚了,望着望着,她感到累极了……

  世界一下变的沉寂了,四周仿佛渐渐布起了阴云,身上膨起窒息的躁热。冥冥中,她感到有一丝凉风,在瘫软的躯体上微微拂过,赤炎的阳光穿过云层飘洒下来,她缩进背荫里,一网蒙白罩过树桠,营造出绚丽的斑斓。忽儿,啥东西倒塌了,没伤着,倒惊出一身寒栗。娘回来了,给她胸上搭了层被,焐得心口发堵,皮干舌躁。陡地,被子变得越来越重,像那又秃又瘪的土山,顷刻坍塌了。桥嫚儿睁开眼,贴面是张男人的脸,她哇地一声,屋顶上的坝泥震落在纸蓬上,砸得噼啪响。眼前的人实了,郭二宝滚到炕旮里。

  “桥嫚儿,俺娶你,一辈子当老祖儿恭着!”他仰起柿饼子脸,鼻翼翕动着。

  “郭二宝!……俺刮了你!”桥嫚儿不敢信眼前的事,摸起窗台上的剪子,对着他,眸子里突突喷着火苗子,。
郭二宝给魂寻着了窝,壮起了捅天的胆,“你是妖儿,没一个人顶你魔!这辈子要让你打我边上溜了,还真不如你刮了俺!”他一只眼圈潮红,声音颤微微的,把头低过去。

  “你滚!……”桥嫚儿似乎跟畜牲没话可说,脸色惨白,一阵晕眩,瘫在炕头上。

  “巴掌大的村,你让俺滚到哪儿?桥嫚儿,乡里的喜鹊到城里搭不成窝儿,咱这地界不出啥人物,俺郭二宝也算能跑会咬,多少有头有脸的人还拍俺的马屁。你随了我,保你吃香喝辣,人活着还图个啥?”郭二宝说着,嘴角就起稀沫,拉黏丝。

  “人鬼不同道,老虎吃肉蛤蟆吃虫,就这活法!”桥嫚儿像往外吐荆棘,惹得郭二宝恶恼。那只坏眼阴森森的,煞是恐怖。

  “明摊吧,在这塘边生,坡上长,你这么俊的闺女,要从郭家门边溜了,我枉长了。我郭二宝吃啥饭,你不是不知道!也好,今儿就当俺来求婚了!”他一拍胸前白光光的两堆赘肉,要抢人似的。

  “郭二宝你听着,全村一百人九十九个怕你,我就是不怕的那个!这世上就是剩你一个男人了,我宁愿嫁鸡嫁狗!”桥嫚儿说了绝话,眼睛里似乎还在说:你这脏人名声的无赖!也配说求婚二字?把俺桥嫚儿看成哪路人了?

  “俺要是连腥也闻不着,甘做你花下鬼!”郭二宝耍起混来,欲火中烧。

  桥嫚儿凝咽了,蓦地意识到一丝不祥,握紧了手中的剪刀,惴栗着,眼前又浑浊了。

  郭二宝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脖,她被蜇了一般,手颤抖着,掉到了地上。郭二宝过来动粗,她撕咬着,激得他心急火燎,他腾出一只手,荑摩她胸前的肉鼓,噘着酱色的厚唇,在白皙的肌肤上嘬嘬着。

  桥嫚儿挣扎着,哓叫着,却神力交瘁。一切如堕进恶梦里,昏惚中,她似乎又沉入了水底。窒息里,她死揪住郭二宝的衣袖。隐隐中,忽听一声钝响,郭二宝萎在她胯下。
荻儿竖在门旁,牙咬住腮里的肉。他咤骂了句啥,把手里的磨棍丢下。

  桥嫚儿整整衣衫,嘘欷起来。

  郭二宝捂着后腚爬起来,见荻儿在密麻的金星中凶煞着,那只死眼在抬脸的当儿,震愕地撑开一条缝,假眼珠羊拉屎一样掉了出来,留下有个稀松的黑洞。“你!……”他晕头转向,在地上找魂似地寻那颗假眼珠。他从旮旯里摸到了那玩意儿,在胸前擦了把,又按回眼窝。他左看右瞧,觉得荻儿比草人强不了多少,不信这跛子敢伤人。“你……小枣核儿假充木鱼子!”

  “大白杨大,疯枝子不伐也是棵废材!”荻儿收起鄙夷的眼光,又满是柔婉地抚慰桥嫚儿说,“黑白各半天,只要脊梁直,房顶塌了人站着!”

  郭二宝活络了几下手腕子,像个武夫。瞧荻儿那穷酸样,像叮嘱自己的妹子。桥嫚儿蜷坐在炕上,坐时辰的新娘子一般,脸上竟有了润红。“你算她啥?我这卖笼头,还轮不上你插嘴了?告你说,这恋爱上的事,官府都管不着!”

  “谁跟畜生恋爱?你也配说?”没想郭二宝变法子糟蹋人,桥嫚儿又气又恼,声调儿都变了。

  “也不是丢人的事,让人撞就撞了,羞成这样!……”郭二宝从容不迫,险恶地说:“她早是俺的人了!”

  桥嫚儿差点让这话哽死,她眼睛瞪得像两把锋利的刀子,憎恨地冲着这个猥琐寡廉的泼皮。朝他啐了一口。

  “桥嫚儿早有主了!”荻儿忍不住喝道。话刚出口,他又觉得茫然,舌头僵着,一丝怆意油然泛起,随即演绎出无限的迷惘和哀切。

  郭二宝看荻儿的样子怪诞,猜定这龟孙心根不净,诈唬道:“花香招蝶!这待看缘,可怜你晚托生两辈儿,小孙子馋奶奶,大逆不道!”

  “俺操您祖宗!”荻儿火冒三丈,“你干肮脏事还损人,“天眼睁着哩,你算哪路仙?你是俺孙子!”

  郭二宝胸中如燃响了炮仗,猛踹了荻儿一夯子脚。荻儿腰眼上一阵灼痛,黑屋就翻了。他重重地摔到炕角里,周身的毛孔嗖地像炸了,冒出一阵冷汗。

  “还戴孝帽往前拱不?”郭二宝藐视着躺在那里的矬子,还嫌不解气。蓦地,他看到那霉潮的暗影里,射过两束寒光。

  桥嫚儿尖叫了一声,像一只发疯的小狮子,猛扑了过来。郭二宝打了个噤子,嗖地溜了。

  15

  桥嫚儿扶荻儿回到家。他晕倒在炕上,迷糊里,他感到自己的那条好腿也跛了,膀上掮着碌碡,残喘着往秃山上攀。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吃力地睁开眼,跟前一阵雪亮,啥也看不清。他感觉到了,桥嫚儿跪在炕头上,用湿布轻轻揩着他的脸。他凝住神,朦朦看见两条明净的小溪,淙淙的清泉,从那深远的幽谷里蜿蜒淌过。热融融的泪滴到他腮上,滋润进心田,聚起一团不散的暖意。

  他眼前又模糊了,潮水在眶里澎湃。

  桥嫚娘在旁边候着,一脸木然。

  荻儿爹娘受不住厄运天降,逆来顺受地丧着。荻儿爹憋屈着,吐着烟雾说:“这样不是法儿,鬼叫门了,你孤儿寡母的,没咒没符,后头说不定闹出啥来!”他瞥瞥桥嫚儿,“你该拿个谱儿!”
“俺是妇道人,你虽辈儿低,谱管用!”桥嫚娘睽一眼荻儿爹。
“要我说,爷在世时许过话,芦儿实诚,成了亲,山虎就死心了!”荻儿爹不住地咳着,害痨病似的。

  桥嫚娘蹙着的眉头舒展了些:“前几天验过家了,芦儿家挺急的,不过不逢年过节,单办这事不省。就说看个吉日,聋婆子胃口大,没两瓶烧酒装憨儿,散的都不要,汊子里水又涨了,不赶集上店,酒哪弄去?”

  “这不火上房了吗?闺女一辈子的大事,日子还要看,抽空约上芦儿娘,酒她家出,水大出不去,村里几瓶酒总有。”荻儿爹出急地说。

  “就没别的道了?”桥嫚儿茫然插话,蜡人般地盘坐荻儿旁。这稚纯的声音满是忧戚,在低矮的黑屋里聩动,燥打着人的耳鼓。

  “啥道?这天不跟咱姓,谁悖得了?”荻儿爹嗡道。
屋里沉着。荻儿的腰又撕裂着,他阖上眼,一切黑腾腾的,天地从没这样黑过。

  16

  傍黑。荻儿在一个木盒里翻着,拿出几扎火红色的毛线。
在花儿家门前,荻儿拖着伤腰,踌躇着。他想把毛线当面交给桥嫚儿,说上几句话,看她家里黑着,毫无动静,一点不像临喜的样子,心里也阴着。呆了半天,他决计还是不进去,悄悄地将毛线挂在门栅上。

  翌日,五服内的族人三三两两,去芦儿家吃喜面。荻儿躺在炕上,给自己腰上敷了草药。荻儿娘从屋外进来,恐慌地问儿子:“尿里有血啊,都好多天了,怎不见好?”

  桥嫚儿成亲那天,天不开面,密云蔽日。
她进门时霏霏地下起了鞭杆子雨,把院里望喜的人淋了个透心,几个年轻人涌进屋里,有的人散去。

  荻儿望着房沿瀑下水线,雨星儿淅沥地潲进窗内,席边漉漉得湿。隐隐地,村那边传来闹房的喧哗,他骨碌爬起来,纵身下地,腰上的肉让利刃绞刺着……
他坐在矮凳上,木然地蹬着药碾子,骨碌声汇进雨里,不绝入耳……

  他自虐地走到天井里,黑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抽得脸皮生痛……

  他紧揪住腰部,雨水冰凉,一股寒气袭来,他昏昏然,蹲在地上。

  约莫在花儿和芦儿圆房的时辰,北街上,一个在高耸的土墙内的小瓦房里,哇哇传出几声苍朗的嚎哭。有人从黑影里走过,说着:“郭老大去了!”

  第二章

  17

  夏末。薄地上的苞米蔫长着,大塘里的水还在涨着。

  铁勺子扯着破锣嗓满村吆喝,让村民去大塘边开会。

  日上三杆,塘边上聚满了人,媚艳的阳光绵绻着,村民们嗅着芦苇溢过的甘爽,都有些迷厥。

  郭大宝,一个儒雅庄稼汉子,他两眼炯炯地站在人前,脸上蓄满庄严,清清嗓说:“俺爹去了,他辛劳了半生,临走也没盼上个好光景。俺爹咽气前,嘱托俺说,带好大伙儿,干到老!……”

  郭大宝正沉湎在对爹的崇敬里,见老少爷们脸上都不阴不阳的,像挂了层灰,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谁也不能孬种!眼下水凉,开塘先从浅处下手,拦腰打上道堰,从阳面挖土,准吃半夏的涝雨。就是退不下水,南滩上种了庄稼,够了种子还能赚个秸。明儿起,一家出个老力,没老力的一天趟五块钱!”说罢,他抄起掀把,嗖地甩进塘水里,凛然地说:“别动,明儿这亩把地,我包了!”

  村民们都挺直了脖子,郭二宝又在人缝里穿梭,四处巡视。有人随和说:“闲也是闲着,力气也攥不下!”“多出个劳力,还能挣壶酒钱呢!”

  要散伙的当口,荻儿扼着腰冲郭大宝喊:“村长!这法儿该改了!”他声音亢亮,如天雷击顶。“几十年了,老人都熬得不多了,再过几十年,小的也熬老了,苇地就能种庄稼了?”

  郭大宝心里一震,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快,阴柔地说:“你喝的河洼水,吃得坡上粮,高辈人还没发话呢……”

  “我是辈低,样儿也碍眼,可肩上扛着的……”荻儿环顾了一下大伙,一指自己的头颅,“不光会看风吃食!大家想,打俺记事儿起,村里就年年开塘治水,苇棵子年年往外疯长,是啥理?水面大了,百儿把亩哩!只要城里的源头不断,你就是十年开八塘,也造不成田!”

  “断了源头?……”郭大宝腆起肚子,耻笑他不自量力,“这连县长都挠头的事,你去断呀?你回家问问爹娘,这些年,家里少缴了多少钱粮?有得就有失,往大处说,咱河洼人这叫顾全大局,老辈儿还知道个丢卒保车哩!往小里说,谁家里没得实惠?咱为啥开塘?就是为了自救,为了咱父老乡亲……”他朝村部的屋子一指,“那‘大禹’奖,可不是街上拣来的!冲它,都得给我下塘,没讲价的份儿!”

  有人说:“是这理!”也有人在嘁嚓:“少缴了钱粮不假,也没觉积攒在哪里!”

  荻儿心里不服,又觉得郭大宝的话挺唬人,放低了声音道:“倒不如靠水吃水,虽是死水,养不成鱼虾,可我琢磨,能长水草养苇子,就能生菱角长藕,种水稻!”

  郭二宝站在荻儿的身后,忍住不做声,一只眼的阴森地打量着这个刺头。

  瞧着荻儿那对烁亮的眼,又有人说:“这兴许能辟条道!”也有的说:“菱角不稀罕,顶不了饥困。”“莲花是富贵花,咱这穷山恶水,连棵好草都不长”“咱这儿能种稻,祖宗还不让人骂死,咱世代吃地瓜,喝荒水,咱没想到的,祖宗早都干过了”……

  郭大宝不屑再理会荻儿的样子,揶揄道:“藕我吃过,味道不错,花儿又鲜又艳,像新媳妇的红袄。咱除了芦苇,再绿油油地栽上水塘,呵!秋后咱都划着木船铁锅,唱‘河洼水,浪打浪’,啃着淤泥里的地萝卜,在芦苇荡里捉迷藏,咱庄户人也会逍遥了!”
人们哄笑起来,苍朗的声音传得很远,招得塘里的黑蛙呱呱叫。堤腰上的杨柳拂动着枝条,让迟暮的村落有了生气。

  “毁掉苇子不难……”肥臀圆腰的妙妙嘹起高嗓,“这水田说不准收啥,藕俺见过,一块钱称不了多少。再说没吃过大米,就断定长不了水稻,咱这脑袋,是不是……”她寻不着合适的词,憋红脸接道:“太穷了!”

  桥嫚儿默着,一脸的安详,她一头飘逸的长发不见了,脑后扎了个髻儿,黑眸子还是那样清澈,只是显得更加忧郁和深沉了。她瞅着妙妙,钦佩这闺女敢说敢做。她又望着荻儿,嘴翕动了两下,想替他说几句什么,最终又绷住了。她只是眼睛还在顾盼着,暗里攒着一股劲,盼大伙认这个理。

  “脑袋穷?”刘赤脚嗤笑道,“没听说把元宝往颅瓢里装?”

  桥嫚儿听着人们在笑,没想公爹在这节骨上多言,脸上冷飕飕的。

  铁勺子嘴犯贱地说:“这死闺女,咋跟跛子穿一条裤子?两个一胖一瘦挺配对,跟大蚂蚱背个小蚂蚱似的。”

  芦儿也跟着起哄:“没花钱听了段‘二人转’!”

  荻儿爹从家里出来,刚好赶上这段,皱起眉头,绕到儿子身边,拽着他的衣后襟说:“孩子家懂啥?你郭爷说得对!总不开塘,还不成水泊梁山了!”

  郭大宝匿起锋芒,故做大度地说:“我喜欢这孩子,啥都敢说!”他朝村民做了个散场的手势。
荻儿的腰又钻心地痛,眉头拧成了结。

  人群散尽时,荻儿还竖在那里。桥嫚儿心里阴着,随芦儿家去了。芦儿走时扯了荻儿一把,哝道:“别逞能,人家是官哩。”荻儿恍若醉人,一阵孤寂袭来,啥也懒得想了。

  18

  荻儿家。荻儿爹在嘟囔:“五十块钱啊,买了十天的工!你说他商议谁来?”。

  荻儿晒着草药,说:“大不了,我多去上两次山!”
荻儿爹还是心疼的不行,跟女人说:“我得去下塘,说啥也得把那钱捞回来!”

  荻儿娘:“你就听儿子一遭儿,就这个时节,把你的腿病冰出来,咱家就两个男人不顶一个了!”

  荻儿爹一咬牙,索性躺到炕上,听到街上有动静,又忽地爬了起来,在天井里转了几个圈子,然后朝粪圈里扔了几锨土,身上出足了汗,才觉舒坦了些。他向荻儿吆喝:“往后,向外拿钱的事还得我做主,你手里要有了钱,也得让你娘存好了!”

  荻儿看不得爹那副样子,垮着篓子要出门。娘对荻儿说:“你爹就是个瞎忙的命,不过一下子趟这么多的钱,谁能不疼啊!”

  刘赤脚家。他一早在打磨锨刃。芦儿说:“你在家歇着,还用着你了?”

  刘赤脚:“有头算条鱼哩,你去顶你丈人那头。”

  桥嫚儿听了,心暖暖的。“爹,水里的活,我也干的!”

  刘赤脚:“女人下不了塘,这是老规矩。再说了,男人要拼起活儿来,正经女人路过那地方,都绕着走呢!”

  鸭子嘴朝鸡扔了把谷糠,回头端量起桥嫚儿的身廓,说:“你就在家给我养着,女人没个好身子,就像没块好地。男人的种子再好,种到石头上也白搭!”

  19

  大塘上,芦苇抽出了穗梢,毛茸茸的,煞是好看。汉们小心地趟进水的浅处,身子渐渐被淹没水了。不多时,有人的腿上暴起了青筋,纷纷爬上岸来歇气。

  芦儿凭着力气,轻松地一端,一锨黑豆腐般的淤泥就浮出水面,粗臂一挥,泥浆划了道长弧,伴着软绵的噗响,黑星子四下飞溅。芦儿一连十几锨不歇气,使一湾男人当陪衬。

  几个年纪稍长的人,开心地打着下手,在岸上往边上耙泥,一张张黧黑的脸膛上,不时地添了些麻点。

  刘赤脚欣然地望着儿子,爱骂了声:“狗日的,石葫芦做的!”

  阳光渐暖,水下的人都绷住架子,挥舞着家什,像一群泥鳅在撒欢。

  郭大宝在水里装不成样子,腿肚子打着冷膘,他横了眼岸上,荻儿悠闲地背着篓子,又去野外挖草药,还向一湾热火投下两瞥冷漠。郭大宝眼珠子都紫了,将一墩苇根铲地稀烂。

  20

  荻儿家。荻儿腰又灼疼,一脸的痛苦,在天井里配着草药。一阵清脆的脚步声飘进小院,他脸上一下有了润色。

  桥嫚儿轻悄地挪开栅门进来,款款碎步踩在荻儿心上,他窘在那里,花儿颧骨高凸,眼窝子泛青,乏力地说:“俺害病了,闷了两宿汗,劲耗尽了也不见好。”
  
  两人进屋,对坐着,一时无话可说,心都怦怦作响,仿佛要出啥事。荻儿的房间干干净净,洁白的墙面上,错落地挂着几张人体挂图。一旁有张放药的柜子,有几十个小抽屉。桥嫚儿鼻头翕动着,嗅到了淡淡的药香。靠窗一张旧桌子新漆了油,桥嫚儿轻轻在上面摸了把,指尖上无一点灰尘,就不好意思地一笑,找话说:“你像大医院里的大夫!”

  “还大夫呢?没几个人来这里,还不如去聋婆子家求神的多!”荻儿说着,伸手给花儿切脉。她腕软如脂,似有蚯蚓在脉里蠕动,晕懵间,他慌突地问:“饭还行吗?”

  桥嫚儿:“老恶!”

  荻儿:“……怕是害喜了!”

  她梭地抽回手:“瞎说!俺有火,成天闷,睡不着时,心里跟烧着了似的!”

  他细瞅瞅,她的脸的确暗红,拿出体温表让她量。

  桥嫚儿一侧身子,把表掖进腋下,寻话说:“大侄跟侄媳妇呢?”

  荻儿:“娘在疃头臼米,爹去坡里放羊去了。”

  两人仿佛都觉得口笨,哪句话都搜肠刮肚。

  半晌,桥嫚儿掏心地说:“侄媳妇眼神儿不好,有洗浆缝补的活儿应一声!”

  “这些,俺都能做。小奶忙里忙外的,也得管好身子!”他感激地一笑,看过体温,猛惊讶道:“烧得厉害!光吃药不行,怕有炎症,得用针!”说着,就从盒里取出针具。

  “非得用针?……”桥嫚儿窘着,腮上绽出两朵红晕,她小窥荻儿的脸色,“……俺可是头回儿!”

  “可别拿头疼脑热的当小病!”荻儿神色凝重,似坦然又怯懦,却绝无邪意。

  桥嫚儿:“俺听你的!”她朝一边一扭胯,解下一条红腰带,搭在胳膊上,又羞赧地解释:“俺婆婆给系的,说辟邪又有红运,还能……生小子!”她一说到这儿,忽感一阵莫名的慌乱,腰带掉到地上。她刚想弯腰,荻儿伸手拾起来,塞给她,他看她鼻尖上沁着细汗。她将裤筒往下抹了抹,不知肤面是否够用。荻儿感到那裤腰碍手,轻轻往下勾了勾,桥嫚儿身子一抖,半趴在炕沿上。鬼使神差,荻儿的手发木,眼前一虚,愣是看不准针穴。桥嫚儿锅着腰,半晌不见动静,汗溻了前胸。
荻儿:“小奶,你挺会儿,就好!”

  她歪过脸说:“没那么娇,随你扎就是了!”

  他拗住劲,将针头往那嫩肉上攮,上面添了个红点子。他头都大了,舌头黏在牙上说:“小奶你忍着点儿,俺今日手生!”
桥嫚儿故意扑哧一笑,宽他心说:“这就跟挠痒一样,忘了有年俺割草豁了指头,血淌得泉子似的,你吓得那样,找荠菜给止血,俺怕了么?”

  荻儿揩了把汗,闭上眼摇了摇了头,努力想静起常心,手颤抖的更厉害,桥嫚儿的臀部聚了个肉疙瘩,核桃般地嵌住了针头。荻儿瘫到椅子上:“小奶你穿上,俺丢丑了!”

  桥嫚儿也惴惴不安,替他捏着汗,圆美地说:“笑死人了,俺见你给小孩打都不费事,你把俺当小孩好了!”话一出口便觉失言,手一下捂住了嘴,自己先起了几分臊。

  “吃药吧,真的不行哩!”他满是懊丧和自责。

  桥嫚儿整好衣裳,面上有了湿润的桃红,说:“我就这贱脾气,挨几下就轻快了!”
她走时轻盈盈地。荻儿还在惶惑,似乎在问,病怏怏的一个人,咋说好就好了?

(之一,交流,不参加计酬。原载《电影文学》。
2#
发表于 2005-9-20 15:37 | 只看该作者
老弟,剧本写得有板有眼的,快把版排一下啊。
3#
 楼主| 发表于 2005-9-20 16:04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老弟,剧本写得有板有眼的,快把版排一下啊。


谢谢老兄,有点长,就排乱了。
4#
发表于 2005-9-20 17:39 | 只看该作者
嘿嘿,读到眼睛发黑才看完一半,吃完饭再读吧:)
5#
发表于 2005-9-20 23:00 | 只看该作者
这个好。就是太长,放到中长篇版去吧。
6#
发表于 2005-9-21 05:11 | 只看该作者
厚实的文字,学习!
7#
发表于 2005-9-21 11:01 | 只看该作者
老兄的剧本写的好!学习了!
8#
 楼主| 发表于 2005-9-21 16:51 | 只看该作者
感谢小木屋、左显辉、邱天、老酒、 一瓢水诸兄关注与点评。
9#
发表于 2005-9-22 22:02 | 只看该作者

问好!

真像看到了电影中鲜活的人物,只是没电影看着轻松,看得眼疼,精神享受。谢发出来一阅。
10#
 楼主| 发表于 2005-9-23 14:56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问好!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真像看到了电影中鲜活的人物,只是没电影看着轻松,看得眼疼,精神享受。谢发出来一阅。


呵呵,真的很费眼神,现在写东西还是短一些好,再好的大餐,也会吃腻的。
11#
发表于 2005-9-24 16:10 | 只看该作者
将认真学习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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