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潭边老桑 于 2016-1-16 17:24 编辑
出 国 文/潭边老桑
腊月的一个早上,吃过早饭,收拾好屋子,福婆拎起撮箕,迈开小脚,颤颤巍巍往村口走。
这么些年来,哪怕如今都八十好几快九十了,她还每天都这样,缓慢、而又坚定地走到村口,去倒撮箕里那少得可怜的垃圾。然后,她会顺着村道,静静地向着远处眺望许久,再慢悠悠往回踱。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她很享受这种习惯。一来,可以锻炼锻炼这把老身子骨。二来,可以和老街坊们搭上把说说话,凑个缺儿,中午这打麻将的事,就有了个准靠。三来呀,说不定还可以碰见腊生呢!
腊生是她四十岁上得的幺儿子,寒冬腊月天在灶门口火塘边生的。生下不久,老头子就得麻喜(麻风病)归天了,她干难辛苦把他拉扯大。大他十几岁的长哥春生后来供他读书,没料想他还挺争气,考上了北京一所老牌子学府。再后来,在南方好大的城里做什么老总。
往年啊,腊生常常会从老远的南方跑回来看她,有时住上一两晚,和她唠唠嗑,给她剪剪指甲、洗洗脚。有时,回来看她一眼,见她硬朗着呢,牙口好着呢,便往她手里塞过一叠钱、一些补品,再去哥哥嫂子那里塞过一叠钱、一些礼物,便匆匆离开。
这天,福婆站在村口,刚抬起眼,就看见有人拖着箱包、扛着蛇皮袋子,说说笑笑从村道上走了过来,走过来后恭敬地喊她:“福婆好!”“福婆好!”
她佝起身子,眯着老眼,凑过去仔细看那些颜色鲜亮的衣服和那些脸孔,咳一声,说道:“儿们数呀,福婆眼不好使,你们,你们都谁家的呀?”
“我们是贵婆家孙儿……您保重!”
“我们是喜婆家孙儿……保重啊您!”
她看到他们她从面前默默地走过去,走远了,传过来一些声音:“一大把年纪了,真是造孽呀,哎……”
她是造过不少孽,受过不少苦,那是年轻时候。现在,她享福着呢。老儿子春生虽说六十多了,老实巴交的没什么本事,可对她这娘亲,还是不错的。春生媳妇是有点抠门和嫌弃她,可自己也并不需要她抚养,自己有手有脚,自己生火做饭洗衣服,没向春生媳妇伸过手、讨过口。光腊生给她的钱,她都花不完,有时还给几个钱媳妇用呢。前些年,腊生添了丫头,把她接到城里,除了带孙儿,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她操心,有保姆收拾屋子呢。在城里呆了大几年,等孙儿读小学高年级去了,她就吵着回来了。
“儿啊,这大的房子,这好的生活,你们赶上了好时候啊!好是好,可我不自在呀。你真要是对我好,就让我回老家去吧!”她对腊生说。
腊生拗不过,只好把她送回去,她又坚决不住进春生的新楼房,要住老屋。腊生便出钱和春生把老屋加固整修,让她一个人过起了散神仙的日子,每天逛逛街,打打百户(一种纸牌)和麻将,快快乐乐,悠哉游哉。
对,一会打麻将去。她握着空空的撮箕,往村子里走。刚才贵婆喜婆的孙儿们从外头打工回来,她心里有些空空的。她记得有几年每到这个时候,腊生就会突然出现在村道上,远远地就朝着村口正在张望的她喊:“娘,我回来啦!”他是特意回来老屋过生日的。她责怪他大老远来来回回浪费钱和时间,耽误工作。他说:“娘啊,儿生母苦!你上半辈子受够了苦,现在,咱有钱了,不缺钱了,你就让儿子任性一把,好好看看你,陪你吃个蛋糕吧!过些日子,我还会回来陪你过年……”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张罗着杀鱼杀肉准备着年货。从外头回来的年轻人也不少,聚在谁家门前,忽高忽低地胡侃海聊着什么。
“哎……”她不觉叹了口气,“幺儿啊,出国好是好,可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来?往年,总是隔三差五给娘打电话,现在,是一个音讯也没有。”
腊生出国这事,是上半年春生告诉她的。那天春生接到弟媳打来的电话,要他去南方一趟,十万火急。春生正在麦田里种肥呢,扔下活计,衣服都没换,随手带了两件衣物就往车站走。三天后回来,福婆问她怎么回事,春生没有做声。一个月后又悄悄地去往南方一次,再次回来时,春生就对福婆说,腊生出国了,好长时间才会回来,也许会有几年。娘你放心吧,他托我给您带钱回来了,以后也会常常给您寄钱的。村里人觉得春生行踪诡秘,便打探。春生笑笑,说,我幺弟派到国外去了,他在国外拓展市场为国争光呢。村人们就说,出国好出国好,腊生真是祖上积德,真是你们家光荣,真是咱村子里的光荣呀!可不,他还被评为南方X市的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呢。村里这条水泥村道,村小学,都是他出资修建的,前年回来时他还对镇里领导说,一定会回来在开发区办厂。
腊生媳妇中秋节带着丫头来看她时也亲口告诉过她腊生出国了,腊生媳妇那天边安慰她边牵着她的手,后来更是抱着她动情地说,娘啊,你想他我也想他,他是你的儿也是我丫头的爸,他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出了一趟国,您放心,好好地,阿!
这样想着,福婆就走到了贵婆家禾场边。她原本是喊贵婆打麻将去的,却猛然听到那帮这几天陆续从外头回来的伢们在谈论腊生。“腊生叔”三个字响亮地飘进她的老耳。她不由躲在了禾场边的麦秸垛后面。
“腊生叔出国了,在国外开展业务呢!”
“哪里是开展什么业务,是携款潜逃!”
“报纸上说X市一位企业家因厂子破产,跳楼自杀了,会不会是腊生叔?”
“腊生叔不是自杀,是从楼顶失足摔下的。”
“你怎么知道?”
“我一个同学在X市某个小区做物业管理,说是半年前死了一个人,是一个老乡。我同学说,那个人早上到楼顶平台做锻炼,在花圃边站着站着一不小心就摔下去了。后来警察来了,调看了电梯间视频录相,那个人很正常地进出楼梯,警方的调查结果是高坠。有个女证人在对面11层阳台亲眼看到他掉下去。掉下去之前她还大声和那个人打过招呼,提醒他很危险,那个人还冲他咧嘴一笑呢……”
“你确定那个人就是腊生叔?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
“这……”
“再说了,腊生叔真要是死了,春生叔家里怎么没什么动静,腊生叔的骨灰也没见到!”
听到骨灰二字,福婆心里猝然一紧,眼前发黑。她捂着胸脯,喘了口气,踉跄着离开麦草垛,向春生家走去。
她逼着春生的眼光问:“你幺弟他,是不是死了?”
春生避开她的目光,拿手摸了摸满头的白发,点点头又摇摇头。
“幺儿的骨灰在哪?别蒙我了。满村子的人都在说道幺儿呢!”她平静地说。
她听到春生突然哭出了声:“娘啊,幺弟他的骨灰,埋在X市了,弟媳给他买了一块墓地。弟媳和我琢磨着决不能让您知道这个消息,怕您喝药上吊跳河,怕人说三道四,怕家族的名声,全给毁了……”
她感到心很堵,起身默默地离开春生家,回到自己的老屋,放下撮箕,来到自己的房间。房间桌子上立着她老伴的相框,几十年了,他依然似笑非笑黑白分明地望着他。她双手合在胸前,俯下身,对着老伴作了几个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相片,是腊生的。她把老伴的镜框拆开,将腊生的相片放进去,摆在老伴的前面。她看到腊生也对着她似笑非笑。她记起腊生去南方前将这张相片给她的时候,说,娘,以后我要是发达了,一定带您出国去,去看看国外的风光。
她回应着他们轻轻一笑,心口突突地跳了两下。“我累了,要睡了。”她对自己说道。随后拉过被子,躺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镜框里的人。
晚上,春生不放心,跑过来看福婆。他看到福婆安祥地躺在那里,眼睛睁着,微微笑着。他喊了声:“娘,您没事吧!”
福婆没有回答。
(写于2016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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