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33 编辑 <br /><br /> 偶像
大人有大人眼里的英雄,孩子有孩子心中的偶像。我孩提时代,偶像是住在小巷西头,一个名叫李石锁的老人。他面容清癯,银须飘飘,仙风道骨,常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在家习字种花,深居简出。陌生人见了,还当是一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儒雅学者,殊不知,他是位鼎鼎大名的武林高手。本名李根祥,因玩石锁出了名,人称李石锁。他家院墙前,四株棕榈树,两棵栀子花,围一方场地。傍晚,徒子徒孙聚集在这里练功。石锁是用花岗石雕凿的,像老式门锁,一个方柱石砣子上带一根圆柱形锁簧,轻的二十斤,重的五十来斤。人们抓住锁簧表演各式各样的动作。这些徒弟,相互传授技巧,中年人教青年人,青年人教小孩子,摆着各式各样的姿势,耍出各式各样的花样,很是好看。李石锁偶尔也在旁指指点点,我是多么希望他能露上一手啊!但是,他从不摸石锁。我问他的徒弟金保:“你们师傅是不是老得舞不动石锁了?”他瞪了我一眼:“你懂什么!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李师傅年轻时候确实参加过省城运动会,作过表演赛。他的一套石锁动作,就像马戏团里耍猴,石锁像那活蹦乱跳的猴子,一会儿在他头上、背上、肩头窜上爬下,一会儿又腾空飞起,和他搏斗起来。一时,人影,猴影,石影搅和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一套动作表演结束,赛场上掌声雷动,他也就捧着一枚表演赛金牌回来了。一举成名,人称“江南石锁王”。远近闻声而来求教的不乏其人。镇上老人常讲起这段掌故,我没亲见,但他书斋里的奖状是货真价实的。
李师傅金牌在身,这位武林高手有官方证明。家里还有政府嘉奖他的锦旗。传说,那年他在县城办太极拳训练班,一天下午,闹市区一家纸店失火。他听见喧闹,赶到现场,见纸店楼上浓烟滚滚,街上的店铺鳞次栉比,一旦烟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他接过邻居提来的两桶水,纵身跳到楼上,从楼窗进入,浇水灭火。水浇完了,又从楼窗跳下,接了水又跳上去,几次来回,终将火扑灭。李石锁飞身救火的壮举轰动县城,政府奖了他锦旗和奖状。这是我听来的。
李师傅家的院落小巧文雅,花草盆景错落有致。左边的厢房是他的书斋。一排落地长窗,推窗进去,锦旗挂在显眼处,奖状镶在镜框中,一看就知道,李师傅虽然为人低调,但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正面墙上,城里著名书法家的题字“百砚斋”。我到他家玩,跟他攀谈,他绝不谈练武之事,而津津乐道他收藏的端砚,研究端砚上那几个“眼”,这是“鹦哥眼”,那是“鹩哥眼”。我是知道的:习武之人,好谈诗词歌赋,正像文人学者喜欢吹噓当年驰骋运动场的英姿;经商的人,好以“儒商”的姿态在琴棋书画上露一手;而舞文弄墨的写手却直言不讳,嗬!你登在某报刊上的那篇东西得了几个子儿!李师傅当然也不能免俗。
我冲着他说:“我不要看你这个眼,那个眼的。我要看你的真功夫——看你玩石锁!”他温和地摸着我的头,说:“你也想看那玩意儿?找个机会,让你开开眼。”
让我开眼的机会终于来了,那是五月端午赛龙船。地点在放水湾。那是白茆塘、清墩塘、梅李塘和市河四河交汇处,河面开阔,交通方便。端午佳节,人山人海,大家都来看龙船比赛。龙船比赛结束,是众多的“档船”表演。所谓“档船”,就是一只小船,一人摇橹,一人在船舱击鼓,卖艺人站在船头表演杂耍。河面上的“档船”不计其数,它们一一散开,各自亮出看家绝活,整条河面成了一个大的杂耍场,岸上看客看得眼花缭乱。
这时,一条小河港中,“吱呀”摇出一条船来。李石锁独立船头,身穿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银须飘飘,仙风道骨,他的徒弟金保在船舱里击鼓助威。“江南石锁王”的出现,吸引了岸上观众的视线,欢呼声此起彼伏。船到中流,李石锁将长衫的下襟撩起,绕在腰间,用脚尖挑起一个硕大的石锁来,一把抓住,往天上一扔。那石锁滴溜溜翻着跟斗到了半空,随之跌落下来,被李石锁用头顶住。岸上的看客“呀”的一声惊叫起来。石锁到了李石锁身上,就像得到了灵气,生出了手脚,蹦蹦跳跳地在他肩头、胸膛、后背肆意嬉戏。李石锁也摆出了各式姿态,与石锁相映成趣。突然,他抓住了锁簧,舞动起来,一手把石锁从胯下扔过去,石锁越过头顶,他又一把抓住。这时,石锁就像一颗流星,围绕着他身体上下、左右、前后转动,他的手就像乐队指挥的手,调弄得石锁乖乖地跟着他奔走。这时岸上有一个人,站在高处,拿着漏斗状的喇叭,解说:“这是‘苏秦背剑’,这是‘仙人指路’,这是‘长蛇盘腰’,这是‘白鹤晾翅’……”河面上的“档船”停止了表演,都围拢来看李石锁的绝技。站在我身边的一位老汉不住地赞叹:“真功夫,难得一见的真功夫啊!”尤其称奇的是,李石锁在船头上做这些大幅度的动作,他那条小船却不摇不晃,就像在平地上一样。
李石锁再次把石锁抛向空中,那石锁打着旋,翻着身,跌落下来。这次,他没有抓住石锁,石锁“扑通”一声,掉到了河里。大家都感到惋惜,功败垂成!但是,更使人吃惊的事出现了,那“石锁”竟然“咕咚”一声,浮出了水面!河岸上一片沉静,静得好像空气也要凝结起来。之后,大家纷纷离去,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那么难受。
从此以后,李石锁门口不见了练功夫的徒弟,我也不去他家玩了,我心中的偶像,轰然倒塌。只有金保一如既往,常到师傅那儿去。我对他说:“你还去干啥呀?”
他说:“这个你不懂,常在河边走,谁能不湿鞋?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没个出乖露丑的时候?变戏法的人还走遍天下呢﹗”
毕竟,像金宝那样不以胜败论英雄的人,是极少数。那时我是孩子,追求完美,对金保的辩饰嗤之以鼻。事实不明摆着么,像破衣的补块,裂碗的钉搭,金保的掩饰,也不过补丁而已,越补越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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