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16 编辑 <br /><br /> 异乡人的四季变奏
一
一日清早,忽有一阵杂音飘然而至,它们蛮不讲理闯入我的地盘,不但掠过耳际,还直入脑海心田。仿佛是如歌的慢板中突地掺入了竹板声声,且这声儿还都不在点上,显得格格不入。梦里睡乡一下被抹杀了个干净,犹如滚汤泼雪,瞬间无踪。只因鞋子与地板的碰撞,正从楼上声声传来!鞋跟叩地不绝,振聋发聩不止,我生生从上穷碧落下黄泉之梦境激流涌退,转而聆听起这清晨之独特交响。
难得悠闲,我本拟大睡至日上三竿方休。好梦正酣时候,一颗心时而飞至山巅,聆听青山之厚重;时而飘至树梢,感受微风之轻灵;时而俯临湖海,品味烟波之浩淼;时而睥睨天宇,体悟时空之奇妙。忽地,就与鞋跟声声以及铁门当当反复奏鸣不期而遇。这般声响如同作曲家惯用的回旋手法,细微处渐变,但总体循环往复,直到高潮,虽然结尾出乎预料。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恨不能起古人于地下相询:清早楼上租客之鞋跟声声,彼等尚能容否?怎奈相隔久远,终是无从交流。古人不能置喙,我只能找楼上异乡邻居交换意见,是心平气和地。睡觉睡到自然醒,对不少人是件十分奢侈的事儿,如品珍馐。异乡邻居们很是赞同我的意见,他们也属难得轻松行列,闲暇难求,激起了共鸣!我也适时表示理解,不会要求邻居个个身轻如燕还带在地板上飞。也不是对一早交响的横挑鼻子竖挑眼。
扫视一圈,我见有不少人在,都是挤在斗室居住,有几个已准备出门。有一股刺鼻的气味从门缝中钻出,飘散,冲激着我的鼻腔。那是烟酒的味儿加上人体的某些气味糅合在一起造就的特殊气味儿,它让人想起读书时的某些男生宿舍。邻居们的口音很杂,疑似陈毅腔的才刚罢休,又有类蒋公调的粉墨登场。应是来自四面八方,但有一个共同点,都要清早出门务工。
许是我的到访起了些作用,又或者是严寒影响了他们的精气神,垃圾与飞痰如雨之盛况从此不再!声响儿的动静却一直延续,虽总体呈现缩减趋势,但仍顽强存在。大活人总会闹腾些个声响出来,就像冬天总是会有寒流来袭一般,也许不太招人喜欢,但存在就是合理。
异乡邻居进步了,虽的确花了些时间。响如擂鼓且撼动整栋楼房的莫名动静儿悄悄消失了;喇叭声声惊起四方邻里之举也自觉换成了和风细雨的点按声声;晚上回来开了别家的门灯基本上能随手关上。像上面这么大的动静,已经很久没出现,那次想来应该是偶尔忘记了小声做事切勿扰邻这茬儿了吧。
乍看起来,他们与本地人没多大不同,除了语言及根深蒂固的一些东西外。吃穿用度,乃至生活习惯,他们都与本地人趋向一致。像那水滴,一旦融入大海,此后就属于大海的一份子,不再区分它究竟来自何方。
对于他们而言,春天,其实不远。
二
对面楼与我家同号的居室住着的,是女儿的同学兼好友小湘一家。小湘的父亲来自湖南,大学毕业后因工作需要离乡来到小城。有缘千里来相会,他结识了江南女子小湘妈妈,两人结为秦晋之好,这个湖南汉子就此在虞城安家落户。虽说是倒插门,但小湘爸爸能力出众,工作优越,且知书达理,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我在阳台,就着清风畅游书乡。忽听得对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楼梯在皮鞋肆无忌惮地敲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音就像经过扩音器放大了似的,让人不注意都不行。是小湘爸爸,他正大步流星往外走,也可能更像是小跑。我好奇细看,意外发现他居然脸色铁青,眉宇间隐隐含愤,一阵风似的冲出过道,扬长而去。
那次,小湘爸爸真生气了。他的岳母在家闲话,提起了“野人”,也就是异乡人。说的是有关异乡人的小道消息,好话不多,坏话不少。其实老人没别的意思,也就是在家说长道短而已,凑巧在异乡女婿面前提到了异乡人的事。老人用的自是方言俚语,正讲得口沫横飞,巧舌如簧时候,却把个女婿给惹恼了。女婿不会说方言,但大体懂得意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从岳母使用频率颇高的“野人”一词中感受到了歧视,对像他一般的外来者的歧视、甚至侮辱。
不就是异乡人吗?怎说野人?这般说来,党和国家的不少领导人都算“野人”,难道我们是在“野人”领导下奔向幸福生活不成?我知道,他懂方言“野人”的意思,也不是要吹毛求疵。他只是无法认同约定俗成背后隐含的那丝歧视,所以他摔门而出,绝食以示抗议。
他的慷慨陈词让人哭笑不得。吴侬软语中并不起眼的“野人”之说,居然就成了祸根,我无言以对。是的,他说得没错,普通话的“野人”,实乃“动物”。意指一种未被证实存在的高等灵长目动物,直立行走,比猿类高等,具有一定的智能。学术名“直立高等灵长目奇异动物”。屈原笔下的野人实则鬼神。他在《山鬼》诗中如是描述:“若有人兮山之阿,彼薜苈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笔,予慕予兮善窈窕。”总之,野人不是人。本地人不以为意,随口而言,皆因习惯;但异乡人并不知方言“野人”之真意。
他的话语由高昂渐趋低沉,直至无言。一向随和的脸上虽不再满布铁青色阴云,却透着几分萧瑟,隐含一丝缅怀与神往。也许,此刻的他正在思及自己的故乡及亲人。似乎听到他轻轻嘟囔了一句,该回去看看了。很轻很快的话语,我听得并不真切,可能是其他,甚或是风声作怪也未可知。
后来他自是回去了的,我家对面的那个家。怎么回的不知,回去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但我记住了他冲出楼梯过道的鞋跟声声。那声音里蕴含了一个耿直的湖南汉子无法遏制的愤怒与爆发,火辣的辣椒味四射,就像那火辣辣的盛夏。因此,听来分外有力,至今回想依然咚咚作响,如在心间擂动。
三
一个潇潇秋雨洒满庭院的日子,一向性子温婉的同事小朱扔下手机掩面而泣,随后忽地起身撞门而出。那高跟鞋撞击楼梯过道地面的声音密密匝匝一路回响,不绝于耳,但渐趋轻微,终至再不可闻。从桌上直蹦到了地上,新手机不甘地跳动几下,又重归沉寂。脱离主体在地上蹦跶翻滚出老远的手机后盖儿,此时已经跑到我的脚边求助。几位年长女同事如梦初醒,急急尾随而去。
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搀着小鸟依人的小朱,相互依偎着走出校门。这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持久散发着温馨。帅小伙来自苏北,在一家中学当老师,经人介绍与小朱相识相恋,后相爱相亲,喜结连理。小伙子常来接小朱下班,见了大伙都是腼腆而笑,点头示意。听到大家类似于“珠联璧合”之类的美誉,小伙子会咧嘴一笑回应,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充满阳光。小朱则是一脸陶醉,温婉的笑容里,洋溢着丝丝缕缕不绝散逸的幸福。尤其是小朱孕后,小伙子接得更勤,小朱的笑也越甜。
可说好的孩子的姓氏问题又起波澜,男方变卦让婚姻陷入僵局,最后成了死局。小伙要求将原定的两头蹲、孩子姓女方改为姓男方。因家人极力反对,他提出这般要求也是出于无奈;女方家长严词拒绝,不肯退让。两方为此互相责难,闹得不可开交,结果一拍两散。
小朱虽极力挽回,怎奈帅小伙决心已定,无法回天。一段美满姻缘,就在姓氏的碰撞中被摧毁殆尽,还是以摧枯拉朽之势。过往的恩恩爱爱,曾经的花前月下,丝毫无法阻挡板块间的碰撞与倾轧,瞬间,一切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我一直记着小朱夺门而出的背影,那个凄婉的背影,以及鞋跟撞击楼梯的“嗒嗒”声响。那声儿里,有矛盾,有不舍;有无奈,有悲哀,因此显得那般惊心动魄。这一瞬间,她似乎要将所有的哀怨与悲恸统统化在这密密匝匝的脚步声里,浓缩成灵魂的鼓乐,在这肃杀的秋风秋雨中,用生命的力量,狠狠地,狠狠地擂响。
窗外,秋雨萧瑟,一群惶急的背影正急急追赶一个踉跄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远处那个拐角。清冷的雨却渐渐大了起来,仿佛已塞满了整个天空。檐上黑瓦在飒飒雨声中啪啪作响,作一曲秋的低吟漫唱,呢喃倾诉着无人能解的情怀。我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密密匝匝的脚步声,那高跟鞋的哒哒作响居然像安塞腰鼓的鼓点一般动人心弦。
四
一阵脆如银铃的笑声从窗外袭来,突兀地打断了我的思绪。卷起书房的百叶窗,我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幕温馨景象。是长期租住楼下的祥明嫂,她搀着才上托儿所的小孙孙在后花园漫步。青青草,幽幽竹,亭台楼阁如画,碧水淙淙环绕,小家伙在这图画中折腾着连接石柱的铁链子,给这幅画增添了无穷童趣。他坐在弯弯铁链上,就像坐在飞荡的秋千上,努力寻找着腾云驾雾之趣。也许他真的找到了,所以乐不可支的小家伙不时送出银铃般欢笑,与祥明嫂低低的笑声应和着,随风飘来,煞是感人。
随后,小家伙撒开双腿,在木质的水上长廊里奔跑起来。脚上的音乐运动鞋随着主人的动作准确地拉开了唱腔,鞋跟部位还闪开了五彩炫目灯。优美的旋律与咚咚的步点儿和谐地糅合在一起,仿佛是一曲春的奏鸣。
祥明嫂跟随丈夫四处漂泊,像那无根浮萍,随波逐流。许是与小城有缘,见此地山清水秀,便就此驻足。他们在不起眼的角落租了一片巴掌大的地儿,草草落脚。给工地跑运输的丈夫起早贪黑挣钱糊口,她就在家带孩子帮衬,抽空还要给一家小公司员工做饭挣些零用。我时常能见她忙得走路用上小跑节奏,有时甚至还得背着娃一起上阵。夫妻两硬生生打拼出了一片天,凭热情与勤劳,成功在城里扎了根。
如今两个儿子都参加了工作,两鬓斑白的祥明嫂笑逐颜开,走路似乎都轻快许多。大儿子在本市买了房,成了家,前两年给老两口添了个大胖孙子,让他们高兴得合不拢嘴。为了孙孙,祥明嫂特意辞了外务,专职在家含饴弄孙。
祥明嫂的两个儿子我都认识,大宝憨厚,小宝伶俐,但他们的口音有明显的家乡特征。旁边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孙孙,却已和本地人一模一样。他们上一样的托儿所,说一样的普通话与方言,有一样的遥控汽车与电动玩具,可以一样在后花园里休闲玩耍。对了,他们还穿上一样的音乐运动鞋,踩着一样的木质长廊,发出一样响亮有力的鞋跟声声,一样奔向美好的春天。
暖洋洋的春色里,我拿起《三曹诗选》,扫过曹植在《当欲游南山行》中的名句:东海广且深,由卑下百川;五岳虽高大,不逆垢与尘。 2016.1.29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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