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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正是初夏无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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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16 20: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性格温淑的李秀梅老师一进到二楼办公室,正是初二(5)班的班主任刘新宇在和一位学生在单独谈话。谈话的形式很死板,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缺乏生气。就是那么单调的一问一答。刘新宇问,你,李银堂,今早逃课,是吧?那个叫李银堂的学生低着头,看似很沮丧很颓废很懊恼的样子,抬起头看看刘新宇,又低着头,似是很胆怯同时也是忧心如焚的样子回答说,是!……他也许还想说些  
  什么,但刘新宇没让他说。

  接着,刘新宇又用似乎是宁静而又有些不奈烦的语气问他,逃学,去游泳了?

  是!……

  还是刚刚那神色,欲言不得,同时也是胆怯万分的焦心。

  你能啊!刘新宇似乎有些恼怒了,但语气还是那刚初的那般宁静。他说,你们去了多少人?

  五个!……

  哪五个?

  我,跟张宝灿,罗全松,还有赵文杰和李映平。……

  刘新宇桌子前面摆着一迭崭新的信笺,在一边说话的同时,已经记了大半页。

  李秀梅老师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并不自然地将手摸到办公桌抽空里,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了一本化学教学参考书,刚翻开几页,马上又觉得无所事事了。

  办公室里很静,静得就只是刘新宇和他的学生机械简单的一问一答和刘新宇沙沙写字的声音。

  知道她的人,都深晓李秀梅老师是相当温淑寡语的性格,而这时,她竟会突然间主动地问刘新宇说,小刘,你们班的学生逃学去黑子湾水库游泳,被水淹死了一个你知道了吧?

  什么?!淹死了一个?

  刘新宇的语调还是先前那样的平静,但听得出来,已经不似刚前那样的不奈烦了。他缓缓地转过头,对着正前面坐着的学生李银堂,很平静地问道:是不是真的?

  李银堂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怯声地说,是!……

  刘新宇不说话了。李银堂诚惶诚恐,接着又说,刘老师,我们,对不起你!……

  对不起有个屁用!年轻的刘新宇突然间唰一下从椅子上立起来,而且也就是在这同一刻间做了一个相当粗鲁的动作:啪一声拍到桌子上,把李秀梅老师和坐在他前面的学生李银堂都货真价实地吓了一大跳。

  他跟着大声吼道,对不起,说句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们知道吗?你们几个小王八蛋可毁了我了,我要调县报社的事也被你们毁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事后大伙在一起闲谈时回算,刘新宇要调县报社的事就是在那时候开始从他自个儿的嘴里巴说出来的。

  二

  三台水中学学生溺水身亡,而学校领导除一个主管财务的总务主任在学校主持工作外,其他七个领导都一概带队,领初三学生到县一中参加中考体考了。反倒是乡长先知道这事后,打电话给三台水中学的卢校长的。那时正是下午两点差一刻钟前后,吃完早饭后在一中集体办公室进行了简单午休、将要带学生走上体育场的卢校长一接听乡长的电话就实实在在地被吓了一跳,并且至少在五秒钟内答不上话来。

  最先回到学校的是朱定乾副校长,他在进学校大门之前就给刘新宇打通了电话,得知刘新宇正在向逃学的学生之一李银堂做事件的询问。朱定乾就果断地跟刘新宇说,用不着问了,带他们两人到三楼会议室,要两个老师监护着,给他们纸笔,让他们将今天的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地写下来。

  他们两人,朱定乾指的是李银堂和罗全松两个。李秀梅老师先前上楼的时候,就恍惚看见一楼办公室里好象也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学生。

  那时刘新宇象一只盛怒的狮子,啪一声一巴掌拍到桌子上然后紧跟着站起来,就对着李银堂劲吼了一通,然后,他又平静地坐了下来。什么话都不说,有气无力垂着一个头,眼睛里似乎已经浸透了朝露般的晶莹。

  大约三分钟过去,他才又平静地吩咐李银堂,让他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李银堂依旧诚惶诚恐,费了好久才把事情的经过说完的。

  刘新宇带着他出去之后,李秀梅老师终于依据她自己的判断和所知道的事实,将李银堂所说事情的脉络理弄清楚了:也就是今天早上七点前,李银堂他们初二(5)班的五个学生到校外上操,跑步直至离三台水中学大约一公里的西山脚坡子城村后,五个同学一合计,就打算逃学。结果几个人在坡子城的代销店里拼钱买了几包方便面和几袋零食,就翻山越岭到了黑子湾水库。到那儿大约是十二点钟左右,太阳辣得很,其中张宝灿同学嚷着要游泳,没人同意他这么干,但他还是执意下了水,第一趟游进湖心十来米又游了回来,可逞强好胜的他第二次游进湖心,就在半途中沉了下去,后来被一个打渔的老人救着出来,他们没进水的四个也帮着把他从水中救出来后又再拖到水库大坝上,还人工呼吸、扣水,弄了大半天,但张宝灿一出来就吐血,吐不到一会儿,就没气了。他们四人,留下赵文杰和李映平两个小个子在大坝守着人,其他罗全松和李银堂他两个说是到外面打电话求救,在离水库大坝约半公里路的水库管理所,给学校办公室打电话,好久都没人接(这时正是中午休息时分),他俩就赶紧小跑步,一直跑过田野直至公路边,搭车回学校来向老师们求救了。幸好遇到个好心的面包车司机,一听到出事了就把他俩直接送回学校来。两人急冲冲地刚到学校办公室,正遇上留在学校里主持工作的总务主任王老师。他一把拉住他两人,在他们还不知什么情况的时候,就已经打电话把初二(5)班的班主任刘新宇叫来,让他向他俩一个个询问事情经过,并郑重地要求一个个隔着来,而且必须有记录。拿着书本正准备去上课的刘新宇,就这么很不奈烦地将李银堂带到二楼办公室来了。


  这天的刘新宇,精神可算是相当地颓废。端了一把椅子坐到讲台上,就让学生们写作文,他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了“我今生最深刻的教训”几个字,就当作题目。题目一下,也不象以往那样给学生们作提示或者给出相关的资料,就让学生们动笔。

  当学生们一个个都静下心来,认认真真构思打草稿的时候,他又意味深长地重重叹上一口气,语无伦次地说,唉,你们,你们从今,以后可得听话了,不要再,象以往那样,争强好胜了……

  他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学生们也一个个都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各人还是顾着写作文,没有太多的理会他。过不久,他又似开头那样意味深长地对学生们说,或许,今天,下午放学,回到家后,也有可能是还没回到家,你们就知道我们初二(5)班,已经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我,不说,你们都会马上知道,但从今以后,我希望你们不要再这样,任性下去了。……

  学生们还一个个地目瞪口呆,望着刘新宇欲言又止,似是故弄玄虚的样子,真还不知这个班主任胡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你们,可得遵守校纪,校规,再也,不要这样,不听话了。……

  刘新宇就这样一直断断续续地唠叨了整整两节课。好几个学习较优、责任心强的学生,在好些时候的思绪一下子被他不知所云的语话打断,一时间已经有不少人在恼怒他了。

  紧接着,刘新宇又一直都在做着相同一个动作,就是跟学生唠叨不到两句话就出去接电话,进进出出十多回了,于是,他的学生竟都感到有些厌烦了。最后,他又走到教室的后面,跟坐在最后一桌的冯大拓、刘敏达两个学生说,我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恩怨,但误会不少,不过我可以这么说,不是我对不起你们。我希望,你们俩个从今天起,也该引以为戒,遵规守纪了。

  两个学生似乎无所谓他的话,坐在桌子上还是以往那样地耀武扬威,得意洋洋地抖动着各自的头和身子。

  杨舒瑶放学回家后,就将书包重重地往餐桌上一放,然后愤愤地对母亲说,妈,你说今天刘老师怪不怪?本来昨天就已经说好了今天写“我为治旱献计献策”的作文,哪想他今天变卦了,愣巴巴、有气无力的样子,一进教室门就让我们写什么“我今生最深刻的教训”,害得我们白白收集了那么多的资料无用不算,作文课上他又唠唠不依地说了好些语无伦次的话,烦得我们作文都不知写到哪儿去了。

  女儿一个“好”字拉得很长,李秀梅老师一下子就能想象得到那时的刘新宇,会是怎样地不知所措和心烦意乱。

  女儿见母亲没什么反映,于是又接着象是相当神秘的样子问她,说,唉!妈,刘老师今天课上说我们回到家就会知道我们班出什么事了?……

  不等女儿说完,李秀梅老师就反问她,说你们班今天是不是有学生逃学?

  嗯——对,五个,全是男生!

  就是他们,出事了,有一个已经在黑子湾水库游泳,溺水死了!

  杨舒瑶听得老半天合不拢口,最后缓缓地转过头来,对自己小声地嘀咕:怪不得今天刘老师那个样!

  李秀梅老师也不知自己今天说话怎这么畅快,看到女儿吃惊和神秘的样子,她又接着对女儿说,记住,千万别和同学们议论。你们刘老师正烦着呢!

  放心吧,我不会!

  女儿这么一说,李秀梅就放心了。她知道女儿就是这么个性格,回到家后对父母什么都坦诚,但到了学校,就会一下子变得高深起来,从不对别人评头论足,也从不和老师、学生发生过任何口角和矛盾。


  三

  夜深了,疲惫的刘新宇才回到学校,倒在床上,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直到现在他才能静下心来思考一下白天所发生的事和实实在在的他自己。到现在,毫无疑问的就是他的学生死了,就是那个来自隔三台水小镇四十多里路的南松坝山区,老实憨厚的张宝灿。而现在,他懊悔的是自己的两次冲动:一就是当他得知学生溺水身亡的时候,不是为学生的不幸感到痛心,而是拍桌子打板凳地站起来后痛骂学生,说是学生毁了他的前途。二就是在朱定乾副校长和他谈话期间,他很不奈烦地对朱定乾说,又不是我将他推到水里去了,我干嘛要这样地低三下四。

  依他的性格,他反悔的一不是自己不沉着,不高深,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准备跳槽的事这么说出来了;二也不是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本来就对自己很有意见的朱副校长得罪了,到时候朱定乾会加油添醋地将这事反映到卢校长那儿,卢校长定会批评他说在这万急的时候,不顾大局,个人情绪。

  他怪自己,怪的是自己太麻木太无情,甚至可以说是太没有良心,竟然毫不关切学生的生死,在这种时候还把自己的利益得失看得那么重。以前读书那会儿,从语文课上学到《我的叔叔于勒》,他心中还常为主人公一家麻木无情、利益至上的市侩嘴脸相当地痛恨过。而今天,在自己的利益面前,他竟也和人家一样了。

  说实话,他自己原本是相当热爱教书这份职业的,自从走上了乡村小学三尺讲台的那一天开始,他已将全部的热情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之中,在笔记本上,他曾写过这样的写过:我要把自己的职业当作事业来热爱、追求。特别是去年,当小学老师两年半的他被选拔进乡中学任初中教师后,他一下又更加热情洋溢了。而今为什么想到要跳槽?到现在,他只能想作是自己太不够成熟、太任性了。
公正地来说,刘新宇对待学生,一直都是相当热忱和善良的。于是,尽管仅只是出生于乡村小学的他,进到这个在县内规模都还算相当大的乡中学里,他便也能很快地存活下来。初一学年结束,他任班主任的初一(5)班便以遥遥领先的优势升入初二。然而一到初二,学校出乎意料地将三个据说都大有来头转学生,同时安排在他的班上。一个从县一中转学过来女学生,应该承认她比其他学生更见多识广,另两个高个儿的男学生,一看就是体育健儿的样。但也就是这三个学生给他的工作带来了相当多的麻烦和考验。最后,他很狼狈地败下来了。

  当初他对三个转学生都同时抱有相当的耐心和希望,他还试想过要构建多层次人才的班集体,但就是上学期里的一次篮球友谊赛中,作为主力队员的两个转学生因不服裁判的一个判球,就将球摔到了裁判上。担任裁判的是学校一个年轻气盛的体育老师,于是接下来的事,就在意料之中了。

  一场本是为培养集体凝具力的友谊赛被砸了,刘新宇便将两个高个学生叫到宿舍里狠狠批评了一顿,两个学生并不知道知错改过,竟和他顶起嘴来。刘新宇一下子想到两个学生平时生活懒散,担任体育委员还常迟到,作业基本上不完成,在班上老欺负那些胆小的正班学生,而且在很多时候,是想打谁就打谁,这些事,连那些被打的学生都不敢来向他反映,要不是杨舒瑶这样敢言的班委跟他说过,恐怕他这个班主任真也就是名副而其不实的失职了。于是这么一想,就让他一下子怒气上来,撤了他俩体育委员和球队长的衔,于是就这样,两个自尊心都很强的学生,似乎就是在那时候起开始和刘新宇逗气的。而刘新宇也觉得自己已是仁至义尽,基本上是对两个转学生失去信心了。

  那天是新学期刚开学的第二个周周五,转学来的女生李小曼突然带着一大群女生来到他的宿舍门口,塞给他一张纸条并恳切地说,刘老师,您今天上课了千万不要发脾气!

  刘新宇觉得奇怪,就跟她说我生什么气?同学们这不都是好好的吗?我生什么气?

  不管,您不发脾气就是了。

  好!看着李小曼和其他女学生满脸恳切的样子,刘新宇点点头,答应了他们。

  学生们回教室上课后,刘新宇打开李小曼送来的纸条,内容也就是她刚才说过的话:刘老师,你上课了再怎么也不要发脾气!字是李小曼棱角突出的字,而落款却是全班同学。刘新宇纳闷了,不知李小曼这学生到底在搞些什么。昨天,作为李副校长侄女儿的李小曼和同班一个男生吵架了,经调查,是因为李小曼的错。刘新宇认为,作为学校老师的亲属,哪怕再是副校长的侄女儿也不该有什么优越感和特殊性,所以,他便在早上的语文课上要李小曼当对全班学生向那位男生道歉。当时看到李小曼改正的态度较为端正,他便很高兴地将道完歉就回到自己的课桌上,垫着双手埋下头的李小曼叫到自己的宿舍里,表扬了她的知错能改。末了,刘新宇为此还将杨舒瑶等等一大批班委叫到办公室里,让他们学习呢。正这时,李小曼又来了,而这次是她单独一个人来的。她慌慌张张地对刘新宇说,刘老师,您能不能不上今天的这节课了?我已经让我叔叔去上了。

  什么?让李副校长去上了?刘新宇一听李小曼的话就有些恼火,心说你李小曼还是个学生,怎么能随意安排我们学校的老师,想让谁上课就让谁上课?

  但看着李小曼一脸委屈的样儿,接着又想到刚答应李小曼再怎么也不发脾气的。就耐下性子对李小曼说,好,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要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李小曼一时语塞,摇了摇头才又说,因为冯大驼要和你打架!

  她说的冯大驼就是两个转学生中瘦个儿、但却有些驼肩的冯大拓,冯大驼是学生们给他起的浑名。

  刘新宇好生奇怪,心说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早就已经将冯大驼刘敏达两个桀骜不训的转学生划出管理的范围之外,采取不理不管的态度,也就是说,已经将他俩完全地放弃了,怎么他们反倒有理由来找我打架?

  一定有蹊跷。他说走了李小曼后,心中愈想愈不舒服,说自己的班集体里出现了这么大的事自己也不知道,那不才真叫做失职?
于是,他照例还是拿上了书本,要上教室去看看是什么回事。

  他还刚只出宿舍门,学校教学楼那边就挤来了一群熙熙攘攘的学生,其中一个手执木棍的学生就是冯大驼。远远地就冲着他喊道,刘新宇,我要你说清楚,为什么叫我滥人?

  他气热汹汹的样子,倒让刘新宇心中也一时七上八下的。一时间又围上了更多的学生和老师,刘新宇自己还没说上一句话,冯大驼就已经被旁边的学生和老师拉回教室里上课去了。

  一个原本还让学生相当敬爱的老师,就是在那时候起让他在学生面前一下子身价大跌、形象大打折扣的。

  可能当时刘新宇还不懂得犯罪心理学中的“破窗原理”,就是说一座原本相当漂亮的大楼,一旦一块玻璃窗被打破了,却不能马上被修起来,其它玻璃就必然会继续被人打破。到了最后,人们就会更有无所顾忌的纵容感了。

  事后,校方领导对学生冲击老师的事情不管不顾。后来刘新宇从杨舒瑶等一些学生那儿了解到,那天李小曼上讲台道歉又被刘新宇叫到宿舍谈话后回到教室,就一直哭。接下来一节是体育课,然而她并没有到操场上课,而是坐到教室的后排和冯大驼说了一节课的闲话。之后,冯大驼就一直没有好嘴脸。到下午,冯大驼就一直扬言要和刘新宇有个了结。李小曼反过来劝了他好几次都没劝动他。到最后,他拆了教室卫生角的一把拖把,提着木棒就要等刘新宇的最后一节课。李小曼为此又哭了一次,但看来还是没法劝动冯大驼,于是,组织能力很强的她就带上全班女学生来给刘新宇送纸条了。到最后,看情况更加严峻了,她就赶忙跑到叔叔李副校长的办公室,请他上课而让刘新宇别来上课了。冯大驼得知如此,冲动的他竟还专门冲出教室来,在校园里闹了这么一场沸沸扬扬的事故。

  对此,有关人士也经过相应的调查,的确如杨舒瑶和其他同学所述。李小曼、冯大驼都该在不同程度上接受相应的批评和教育,但学校可能是碍于李副校长的面子,竟连找他俩人谈话教育的事都没有听说过。一下子让尊严和人格都大打折扣的刘新宇就再也没有认真执教的信心了。记得刘新宇为此还当着好些老师的面愤然地说,牛了,当今的父母仗着有钱,就把自己根本不愿教、确实也教不好的子女往各种学校扔来扔去,到最后,不但老师,连学校都不敢管了。

  而碰巧的事,县报社领导就是在这时候接见刘新宇的,并热忱地对他说,县报急需补充一名记者,颇具文学修养的他应该是最适合这个岗位的。于是,经县报社报请县宣传部批准,决定吸收他入县报。在此之前已经发函给了县组织部,最长个把月,调令就会下来了。

  报社是位居县城,待遇远远超过一个乡村教师的工资收入,更重要的是,平时经常能在报纸上发表些“豆腐块”的他,从此便有更为宽阔的视野和舞台,可以更为专注地写文章搞创作了。而这个报社的工作,他在刚大学毕业之时就对它有过相当的神往,偏好事难成,命运象调皮的女孩一样,跟他绕了四年多的圈子才向他招手。于是,在工作上受一点挫折的他,就恨不能让自己和时间都插上翅膀,一步跃进县报社的办公楼了。

  可是,就在县报领导和他谈话的第七天,也就是在下一个周的周二,时间是四月十二,可怕的学生溺水事故就这么毫不客气地发生了。

  这必定会对他的工作调动产生一定的影响。他想,或许有人会借此大做文章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小人物的命运掌握在大人物的手里。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他,好不容易有个抛头露面的机会,说不一定马上就又被人打倒了。

  而今天,学校领导、特别是朱副校长多次打电话给他的指示,就是要他想方设法稳定学生的情绪,再不能惹出什么事了。他是到现在才清晰地想起,当时那四个学生先后回到学校后,都同一个样地蓬头垢面,一副被太阳烤得通红通黑的小脸上一脸的惶恐和汗渍。

  学校党小组书记段文华老师将他们四人带到三楼会议室坐定,就分发给他们各人一迭信笺和一支圆珠笔,要他们将今天的事情经过写清楚。
 
  已经年过五旬的段文华老师,平时都是相当平易近人,而今天在四个逃学的学生面前,他又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儿,俨然一位严父。具体说来,刘新宇还从未见过他这么严肃的神情。

  一直到两节课结束,在县一中领队的李副校长也已经提前回校了。他回校后就和段文华老师一同陪着四个学生。下课后的刘新宇,就被他叫到一边,很神秘地对刘新宇说,学生们已经将事情经过写清楚了,你还是去向老段借一下学生写的东西,看看是否对自己不利,多少心里有个数。

  李副校长为李小曼的事,一直都想找个机会亲近他。这时的刘新宇,使劲点点头,并还向他道了个谢,就飞登上楼梯,进到了三楼会议室。老实地说,他是个血质形人物,李副校长的话让他在一时半间里生起了较深的感激之意。

  严肃的老段却没说什么就将学生写的四张信笺交给了他。学生们较为诚实,将自己如何不遵守纪律,逃学、游泳和张宝灿溺水的过程全都细细致致地写了进去。但里面没有什么对自己有利或不利的东西。

  放学的时候,跑校生推自行车走过校园,扬起了一大阵灰尘。若不是今天出事了,刘新宇仿佛从来就没有意识到校园里会有这么大的灰尘。而这时候,若不是隔壁宿舍的小李老师给他打来了电话,他还根本没想到该是吃饭的时间了。

  隔壁的小李老师是刚分到学校的一个女老师,因为离家远,也就宿在学校。学校食堂伙食质量差,两人一合计,就决定在一起共同做吃。而此时的刘新宇,突然间会胃疼起来,还是小李老师细心,给他煮了一大碗面条,吃了之后,胃竟然不疼了。于是他心中一时又是一阵热辣辣地感激。

  吃完面条,进到宿舍里,桌子上竟摆了一份学生给他打的饭,还有一盒胃必治。他突然想到,他在小李老师宿舍吃面条的时候,似乎有几个初三的学生进到了他的宿舍,那就是了,就是那些学生干的。因为前面已经说过,刘新宇对学生相当友善,今天初三的学生到县一中参加中考体考,早就回来了,先是给他打好了饭放到宿舍里,见他没来吃,又听他直叫胃疼,就又到校医室给他买来胃药了。

  刘新宇好是感激,今早他没有课,在宿舍里自个看书,还不时有初三的学生兴奋给他打电话通报考试成绩呢!

  也就是在这时,刘新宇便愤愤地恨起自己来,也就是因为自己早上没有课,而自己就没到教室了,要不是如此,他若早早发现学生逃学,再及时把学生追回来,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了吗?

  他想不到两分钟,就被李副校长打电话叫去,并让他带上学生家庭情况记录本,一同叫上两个老师,唤来一辆小面包,说要把那四个学生全送回去。

  学生们还未坐到车上,这时李副校长就和气地再三给他强调,说学生们在这儿,我们完全没法保证他们的安全,所以只得把他们送回去。但到学生家一定要对他父母说,是因为学生在学校害怕,想家,我们才送他们回家来的。否则上面怪罪下来,我们又落得个随意潜送学生回家的罪名了。

  刘新宇嘴里答应说是,心里却在嘀咕,说我们老师怎么就这么窝囊了?如此低声下四不算,还得干什么都得应付各种上级,看着上级的脸面行事。

  送学生送得很远,四个学生全不是同一个村委会的,于是,小面包在三台水坝子和两个不同方向的山区间来回穿梭了近五个小时,送走最后一个学生回到学校,已是深夜十二点钟了。

  此时的校长办公室还亮着灯,朱副校长主持,学校教务、总务、政教三大主任到齐,还在挑灯夜战,将所有记录有关张宝灿同学和其他四位学生的东西全翻了出来。这时的结论是,五位学生中,除了李银堂一个在初一下学期因生病,同时也因村里没有其他在三台水中学就读的学生而没法请假被当作旷课外,其他四个学生都没有旷课记录。在学习上,至少张宝灿是积极进取的,他升入初中时的成绩,小学语文、数学两科总分合计36分,平均分为18。而自进中学到现在,七八科的成绩,他都能保证在每一次期中考以上的测试中平均分超过50分,位居全班中游水平。……

  看来,对于张宝灿同学溺水事件,的确只能算是一件意外事故。

  但问题是,现在上级部门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定性,所以,面临的形势还相当地严峻。

  刘新宇和李副校长,送回学生后一上到二楼的校长办公室,朱副校长就给他扔来了一大迭信笺,对他说马上写一份张宝灿同学的思想评定来,尽量、不,全都要说好话,说他的优点。另外,将你今天从早到晚的经历写出来,但要我强调一点,要尽量学会保护自己,同时也要注意,你保护了自己,也就保护了学校。

  刘新宇头脑有些混乱,一时又还有些疲惫,就跟朱定乾说了一通他后来觉得相当不应该说的牢骚,结果就被朱定乾副校长狠狠地骂了一通。到最后,依旧没有逃脱加班的责任,当天晚上,他是一共写了十二遍的草稿,才将两份材料在朱副校长面前交了差。

  四

  卢校长是在第二天早上才露的面。

  当了将近十五年乡中学校长,死人的事是到今天才有过。而今人命关天,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于是,卢校长早忙得忘乎所以了。据说昨天下午,县教育局、县公安局、乡政府、派出所、乡中心校、乡司法所,等等等等,大大小小的单位早就被惊动了。于是,卢校长把在县一中做领队的工作交给了年富力强,又相当有学生管理能力的政教赵主任。自己马上返回三台水,连学校都顾不得进一趟就去了黑子湾水库。受上级委派,乡司法所的工作人员和派出所干警已经对两位学生和相关人员录了口供,并对死者进行了法检。县教育局局长,乡长和好些县乡领导都亲临现场,再三对学校安全管理工作进行了批评和进一步的要求,于是,卢校长是受尽了批评。但值得庆幸的是,三台水中学的以往的安全管理工作较为扎实,县乡领导都充分地肯定了这一点,所以,领导们并没有如同前年隔壁乡某一完小学生溺水身亡的事件一样,对学校领导、教师、班主任进行隔离审查。

  到下午五点许,死者家属已被通知到现象,而此时的卢校长早已在有关领导的督促下,出高价安排了前去采买棺木和将死者拉回家中的车辆。硬是在当天晚上将死者从黑子湾水库送回南松坝山区,而死者家属也是在当天夜里将死者连夜安葬了的。

  应该说,这些工作可以说是相当顺利了。

  学校正常作息,上课。早自习课后,校务处就通知全校教职工开会。三楼会议室里,从来没有过这么严肃的气氛。

  卢校长将昨天的“4·12事故”和处理经过简单地进行了通报。接着又将上级对学校的态度作了一下归纳,最后说,局领导和上级部门是相当信任我们中学的。我希望,我们全体老师,都要用心到一处,一要保持一种稳定的气氛,二要把“4·12事故”的善后事宜处理好。

  下会后,凡初二(5)班的所有任课教师和学校二十六个班主任被通知留下,要求每人着手写一份对“4·12事故”的深刻认识,而凡是初二(5)班的科任教师,则要求多写一份对张宝灿学生的品格评定——还是和昨夜朱副校长的要求一样,要专写张宝灿同学的优点,特别要能说明他是一个认真上进的好学生。

  这时的刘新宇,突然间想到了张宝灿同学活泼可爱,有毅力于写作,上进心强,特别是乐于助人的品质,一时间觉得,这孩子,实在太可惜了!

  重情的他深叹了一口气,眼睛里似乎已经有一些东西在打转。但最终没有让它泼落一地晶莹,李副校长马上就围拢他,跟他说学校领导组已经通过研究,基本上得出了结论,要他如何来写这个有关初二(5)班班主任对血的教训的认识。和他做过思想交换后,刘新宇大脑里基本上已经有底子了,以他的写作速度,不出一个小时,一篇五页的认识材料已经写出来了。

  此时其他老师也大都完成了任务,学校领导组马上有人过来审查,刘新宇的材料,却是朱副校长亲自来看的。结果都一个结论:不深刻,不合格。要求马上重写。会议室里一时怨声载道,但也每个人也都只得重新提起笔来。

  这时候,是卢校长把刘新宇叫出去的。这个在全校师生们眼中都极有威严感的校长,曾有人这样扬言,说三台水全乡四百多个公办教师中,包括乡中心校的领导在内,找不出第二个能胜任三台水中学的校长。所以,和卢校长单独谈话,刘新宇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些紧张感。

  卢校长很是和蔼,话不多,但看上去,他已经知道了刘新宇准备跳槽的事,他对刘新宇的要求,就是要写好这份认识,顺利地渡过这个事故,然后平平安安上到县里去。而他希望的是,刘新宇不该说类似昨晚和朱副校长说过的那些气话,大难面前,要的是所有学校成员都和舟共济。

  刘新宇是很容易被感动的,于是,他热血沸腾地回到自己的桌旁,又重新写起来。而这时,李副校长给他传授的经验是用铅笔来写,每两行间空一行,这样利于修改和增删,待到领导们审核通过,再修改誊抄,方便多了。

  直到早上放学,所有的班主任和初二(5)班全体科任教师才完成了学校布置的任务,而这次经过重写,朱副校长只是随便扫了一两份,就说不需要看了,我看这次工作,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学习最深刻、认识也最深刻、教训也最为深刻的一次,质量那就不需另题而论了。但刘新宇的几份材料,却还是经过领导组全体成员逐个传阅,最后定稿下来,再由刘新宇重新用复写纸,誊抄出一式三份来。完事之后,已是下午准备上课的时分了。这时刘新宇才觉得,一双眼睛相当干涩,右手中指上也磨出血泡了。

  朱副校长看完后,点了点头。卢校长便当场分派人马,他和李副校长两人先到乡中心校交一份全校老师的认识材料,然后再直接到县教育局交一份,并向教育局长和其他主管安全的领导作检讨。学校所有事务由朱副校长主持,而刘新宇,则更要坚守岗位,要保证初二(5)班安定的气氛,更要保证学生们积极健康的情绪,不能再出任何事了。

  刘新宇刚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卢校长又叫住了他,再次和他细心地谈话,大体说要保持镇定,不出事,怕出事;事出了,就不要怕事。要知道,县乡两级对我们学校是充分地信任的,否则我们根本就不可能这样在一起说话了。所以,在现在,学校对你最大的希望就是要保持初二(5)班稳定团结的局面。

  刘新宇想都没想,马上就回到自己班的教室,召集所有班委,到二楼办公室召开了一次紧急的班委会,他很严肃地布置了班委轮流值日制度,号召所有班委尽起职来,互相监督,抓好班内的纪律;每天认真打好考勤,并每两节课向他报告一次班内的出勤情况。

  这时刘新宇才发现,原来用好班委、多和学生进行思想交流、经常与学生沟通、注重对学生心理健康的培养,这是何等的重要事情。可惜的就是,他毕竟太年轻,认识得太迟了,若是早一些做实、做细这些工作,悲剧就完全没有发生的可能性了。

  就在这一分钟里,刘新宇才觉得,他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至少他要做一个合格的老师,他还稚嫩得多。


  卢校长和李副校长是到很晚才回来的,一回来又着手准备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所以,校长办公室的领导小组至少在十分钟内都在打电话,用所有的手机通知了全体教师,准时在七点钟回校参加会议。

  会议气氛照样很严肃,而且,纪律比任何一次例会都好得多;尽管事前没有通知,但照样无人迟到、缺席。

  卢校长先简明地介绍了县教育局和乡中心校对“4·12事故”的态度:上级领导,特别是县局,是充分相信我们的,今天我和李校到了局里,张局、王局、李局三位局领导一再重申,要让全体老师充分地认识反省,血的教训,我们的代价太大了,连学生的安全我们都没法保证,还能办得出什么让人民满意的教育?

  但是,依卢校长的话说,就是我们学校却犯下了一个怎么都没法弥补的错误。人死不能复生,偏开是学生旷课不说,至少有一点,这学生是在我们中学接受教育的时候死去的。望子成龙是所有天下父母的心愿,我们有没有教好学生不说,没有保护好学生的身心健康这一点,我们学校就是失职,就是对不住学生家长。

  卢校长又接着说当天张宝灿的父母极度悲伤,只有父亲一个人领着一些亲戚朋友到了黑子湾水库大坝,说明张宝灿同学的不幸对家庭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我们有几位老师受学校的委托,将死者遗体送回家里,据老师们反映,他父亲一直保持沉默外,他其他亲属全都睡在床上,伤心欲绝,就没有一个起床。

  老师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保持沉默,看来,血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

  接着,卢校长又着重布置了近期学校工作的主要内容。一就是要保持学校内所有学生的稳定情绪;二就是要加强纪律和管理,在各班内要规范假缺制度;三就是所有学校领导和各班主任,务必马上整理好所有有关学生安全教育的工作记录;四,是要求所有班级重新整理学生家庭通讯方式,要求任何一个学生都留一个电话号码来,不论转多少趟手,都能及时和学生家庭联系上;五,学校还是以往一样,杜绝任何班主任以任何理由占用班会课。在此后的所有班会课,一律以学习《中小学生守则》、《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三台水中学作息制度》、《三台水中学学生安全管理办法》为主,特别是要和学生认真学习教育部《学生意外事故处理办法》,要让学生们明确所有的安全职责,不要与生命开玩笑。
接着,朱副校长又接过话来,说学校领导组已对照教育部《学生意外事故处理办法》,对“4·12事故”进行了初步的评定,在很多情况上是对我们有利的,其中一点,就是学生是在上课期间旷课,这一点,据“办法”所述,此类事故学校不负任何责任。但是,这一点上,我们学校有不可逃脱的责任,就是我们并没有及时发现学生旷课的情况,并没有及时与学生监护人取得联系,双方合力寻找学生。所以,在刘新宇老师和所有初二(5)班的认识报告中,你们必须写明也要从心中知道,你们是已经知道五个学生旷课,而且已经在周围找了好长时间了。

  众口无言,朱副校长又特别强调地补充说,要注意,我再说的就是,各位老师在这些时候,要学会保护自己,而且,保护了自己,也就是保护了学校。

  李副校长又补充发言,说我再声明一点,就是在上级没有对“4·12事件”作出评定之时,我希望任何教师发表任何议论,在外人面前不要以猜测、假想或个人主观的语气,来对事件做任何评价。

  散会后,刘新宇和所有初二(5)班的课任教师继续加班,是4月12日早上自己的经历写清楚,而这次,要求所有教师众口一致,具体是将五个学生旷课,然后刘新宇等人出外寻找的经过写成书面报告,以备县工作组的检查。与此同时,所有班主任也得回家整理自己的安全教育记录。要求明天早上,接受学校以李副校长为主的政教处检查。

  当夜,刘新宇又差不多彻夜不得安睡。

  五

  这两天里,刘新宇的电话特别多,大多都是其他各兄弟学校的朋友,向他了解情况,主要是问安。当然,大多数人出于好心和关切。但极个别的,刘新宇个人并不排除是为了应面子和卖人情。尽管他和别人之间并没有存在什么利益冲突,但人心难测,刘新宇对此也感到特别地烦,但又不敢关机,只得一口道不尽地答谢。

  意想不到的是,家里居然马上就知道这件事了,是姐打来的电话,她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从电话里刘新宇听得出,现在社会上的传闻,是说他已经畏罪而逃了。流言可怕,往往让人哭笑不得,还让人为之相当地烦恼焦虑。
 
  学校内部,很多老师对此特别是对他也表示了相当关切的态度,很多象段文华之类的老教师会主动地把他叫到一边,安慰他的思想,刘新宇是个特别重义、情绪也特别激动的人,很多时候,他都会被一些老师的话语感动得热血沸腾。

  教体育的段老师,是当天学校委派到南松坝山区,送死者遗体回去的老师之一,而且在十四日早上又陪卢校长、朱副校长到死者家中表示慰问。所有事情经过,他都比较熟悉。于是,刘新宇一直等到他从南松坝回来,就向他询问情况。

  段老师向刘新宇大体述说了当天学校怎样给死者买棺木;在装棺之后出到黑子湾水库外面的水泥子村,水泥子村老百姓又怎样出面干涉,不允许他们将一个未满十八岁的死人从村子里抬出去,而大伙又怎样将棺木绕过水泥子村外的田野,直将棺木抬到公路上;当天晚上,南松坝里的村民们怎样冒黑至十二点将死者安葬。等等等等。而今天,他又陪学校一二把手到了死者家,死者亲属中年纪最大的长者,是怎样一是一二是二地质问两位校长的经过,他也大体说了。但重要的是,有些看到亲属见到了死者当时的模样,就问说怎么他的头皮会破了?熟识当时情况的人说,那是因为当时救他的老渔人用竹篙挑他,是误撞的;马上又有人问,那他为什么会吐血?有经验的人说,那是因为他溺水时,身体内部难受,他会做剧烈地挣扎,于是就咬破了舌头,流血的应该是舌头。死者亲属没有话了,却又问说那他的班主任呢?怎么不来他的坟前看看他?刘新宇听到这时也吓了一跳,心说再怎么我也是无辜的呀!于是他急忙问段老师卢校长当时怎么答复。段老师说卢校长什么话都没有说,倒是朱副应付过去了。他说学校这些天必须保持安定的气氛,班主任是不能脱岗的,所以,我们会安排好一个周末的时间,让刘新宇老师亲自上来看望一下他的学生的。

  段老师这么一说完,刘新宇心中又七上八下的了。尽管他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对不住学生的地方,但若是有些横蛮不讲理的亲属,硬要找他理论,那可怎么办好啊?!

  刘新宇不讲话了。

  好长时间,段老师才跟他说,小刘,叔给你说句实在话,我也隐约听到你想要调动的事,当然,干什么都比当老师有出息。但时下运气不佳,平生不做亏心事,但也没准会被雷电霹到的时候,那时你就是重新活过来长上一百张口也说不明白了,因为在我们乡俗里看来,不是因为丧尽天良,是不会被雷霹的。所以,这次能不被弄掉公职,平安过关,就算是造化不错了。你心里还是要有底啊,千千万万,不要奢望得太多!

  于是,刘新宇心中又是一阵七上八下的难受。

  六

  十四日这天下午,学生们在来学校上课之时,竟买了许多的礼物,并用精美的包装纸包装好后,就掩在身体后面带进学校来。
来到刘新宇的宿舍门口,就似变戏法一样,将许多精美的礼品一下子送到刘新宇的手中。刘新宇看着学生十分疑惑,学生们一个个却很认真地向他祝福说:刘老师,生日快乐!

  生日?!刘新宇一脸奇怪地看着学生,说我生日快乐?我的生日怎可能是今天?

  是的!就是今天。最得刘新宇宠爱的学生李蓉蓉说,今天是四月十四,不就是你的生日吗?

  是啊,四月十四,我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也是我在每一份表格上填写的出生日期啊!这么一想,刘新宇禁不住心中的激动,几乎要流下泪来。

  的确,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这些学生更让他觉得可亲的呢?还有谁能在这个时候都记得住他的生日而祝福他呢?
刘新宇激动地对学生们说,谢谢,刘老师谢谢你们了。

  说走学生后,刘新宇还依旧激动万分。实话,他从出生至今已经二十三年,还从未过过什么生日。少时家贫,后来长年读书在外,工作至今也三四年了,但生日这事,似乎没有养成“习惯”,好象就根本不重要了。而今天,他的学生是在他身心倍受煎熬的时候给他生日的祝福的,怎不让他感慨万分?

  到后来,刘新宇更为感慨的是今年里他居然过了三次生日。

  按理说,他的生日该是六月二日,因为他出生是在那年的农历润四月十四,父母双亲本身就是文盲,在他的出生证、后来的户口薄、再后来上学,父母都一概将他的出生日定成了四月十四,于是到后来,他就只能在他所有他该填出生日期的各类证件和表格上,一律都填这个日期了。

  当晚,他上自习完后回到宿舍,床边就放着大大小小的很多张卡片,大多是初三学生留下的。有的学生在卡片上说,你告诉我们你的出生日是六月二日,到时我们再给你过生日。真到那时,他们的确给身心俱疲地他过了一次生日。而农历的五月十四(润四月多年才轮得到一次,于是,母亲就把他的生日当作是农历的五月了。),母亲和女友又都以不同的方式为他庆祝过,于是他竟有些感动和骄傲了,说自己竟会让那么多的人在他痛心的人瞩目。

  而在那天里,应该说是已经写完了所有的材料,就可以有些许时间放松自己了。所以,晚饭过后,他就和邻居小李、高个儿的老欧等一些老师多用了几分钟的时间耗在饭桌上。他的学生,具体该说是比较得他宠爱的那些跑校生,诸如李蓉蓉、杨舒瑶等等,就是在这时分里回到学校的。他一看就知道,学生们又是在为他的生日准备了。于是,他慌了一下,因为学校里刚才出了事,不住校的跑校生在非上课时间来学校,而且是为庆祝老师的生日,那再出事了怎么办?于是,他赶忙叫了高个儿的老欧,骑上摩托车到三台水小镇上买了一箱苹果,一些果糖,一些零食,然后又慌慌忙忙地回到学校,走进教室里给所有的学生分发了一份。然后叮嘱那些跑校生快些回去。并告诉他们,二十分钟后他会给他们所有的人打电话,询问他们是否到家了。

  这就是刘新宇二十三年来相当狼狈、相当慌忙地,也是第一次过的生日。

  但是,感情丰富的刘新宇,是怎么都不会忘记那时刻骨铭心的感动的。

  七

  四月十五,这天是周五,下午放学时,卢校长准时在电铃声响起的同一刻间给刘新宇打通了电话,说你准备一下,我和朱副一同去南松坝张宝灿同学家,把他的保险费送去,你也去,顺带就把张宝灿同学的所有遗物都带去。

  这时候的刘新宇,连续好几天休息不足,思想上也在接受着煎熬,他实在是太累了,特别是当时听到段老师所述张宝灿家两番经历后,心中立时就有些慌乱的感觉了。他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答应卢校长的,而末了,是卢校长还是他最先挂了电话他都不记得了。说要是到南松坝,那是滇西莽莽群山之中,三县交界处一个离得很远的山区,据说在十多年前,那儿的人还过着游牧的生活,几天在这个山头放牧,几天到那个山头放牧,没有固定的生活地点,因之被称为“没有国籍的民族。”他一直都觉得相当地神秘,记得当时张宝灿同学还在世的时候,他还曾邀请过刘新宇一同去他们美丽的老家玩呢。那时刘新宇每每想到南松坝奔跑的牛羊、高耸的绿树、静谧的村落和瑶台仙山一般漂飞的流云岚霭,向往的心就会在那一瞬间里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然而,他想不到的是,第一次要去这个神秘的地方,他却是要去向一个亡灵祭奠和赎罪。
 
  刘新宇的确是个感情脆弱的人。

  他又重新回到教室,把张宝灿同学桌空里所有的书本收在一起,装到那个可能是他母亲为他缝制的书包里。他记得在一个星期以前,一个学生在作文里对他说,张宝灿同学当初从山里下来,两科成绩仅只36分,而今,他厚厚的两大本作文,就完全可以证明刘老师您对他的付出有多少,对每一个学生的付出有多少……

  刘新宇于是翻开了张宝灿的两本笔记本,的确,是厚厚的两本笔记,已经写满了各类题材的作文。长一些的,恐怕要有两三千字那么多。第二本笔记的扉页上,张宝灿用他那几个还不是相当稳健的字在上面写着:我的这辈子,就是要象我敬爱的刘老师一样,为成为一个作家而奋斗。翻到第二页,笔记本上就赫然贴着刘新宇从报纸上剪下的几块自己曾发表的“豆腐块”,他原先是为了激发学生创作,而将他贴在教室里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刘新宇自己把它撕了,而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确实是将它扔到垃圾篓里了,而张宝灿却是把它又贴到笔记本上。还将自己的老师封成作家了。

  原来在学生的心底,他们对他是多么的崇拜。接着又翻了一页,一首叫“学习”的小诗,张宝灿是这样写的:你是我的追/你是我的求/你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你是我的唯/你是我的一/你就是我生命的唯一/我将用你去完成生命的辉煌;你是的坚/你是我的持/你是我坚持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精神脊梁……

  多么美丽的诗句啊!刘新宇心里想,这一年半多近两年以来,这个老实憨厚的张宝灿,为他的写作曾付出过多么多的汗水和辛勤,刘新宇忘不掉他曾一次次地在晚自习课间将自己相当蹩脚的习作和日记搬到他旁边求教,而他自己又多少次在全班学生面前对张宝灿的进步予以肯定和表扬。刘新宇想,以张宝灿的毅力和辛勤,他这一辈子的生命原本就是属于一个作家的,可惜,老天却是这么狠心,硬是将他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孩子带走了。

  还有,他还是南松坝山区一千多人的村子里,唯一一个读到初二的学生啊!去年的冬天,刘新宇还亲眼看到,张宝灿在那么寒冷的季节仅只穿着一件染着红土色的、皱巴巴的白衬衫,外面就裹着一件旧而且短的灰西服。他这身打扮,好象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直没改变过。刘新宇两次给过他衣服,但却从没见他穿过。刘新宇知道,愈是穷苦的学生,他自尊心也愈强,毅力也愈深啊!

  教室里没人,此时,学生们都放学回去或是都挤到食堂打饭去了。刘新宇禁不住心里的难受,双颊竟狠狠地流下泪来。

  可怜的他,直至张宝灿逝去后的第三天,才敢偷偷地、躲在没人的教室里,为他狠狠地流泪和哀悼。


  是卢校长再次打电话过来,刘新宇才想起要到去南松坝的事。他急忙收起泪滴,提起张宝灿的书包,从教室里奔了出去。半途中遇上了两个打饭回来的学生,尊敬地叫他刘老师,吃饭了。刘新宇突一下觉得他泪迹未干的脸上,一时竟是一阵热辣辣的滚热。

  一坐到车上,他就发现卢校长和朱副校长都已经久等了。车开出学校,接着又通过学校通往三台水镇上的乡间毛路,再超过一拨拨放学回家的学生队伍,一到小镇上国道的柏油路面,就似一支离弦之箭,飞一般地向北驰去。

  卢校长重重叹了口气,说今年真是怪,三月开初降大雪,新生的庄稼全死了,全滇成灾;而雪过以后,至今四十多天没降过一滴雨,转眼栽种又到,看来是田里是没法下种了……

  他话没说完,朱副校长又接过话去:是啊!真是怪,去年还是县教育局表彰的安全先进单位,今年却破天荒地死人了。

  刘新宇一听就有些惭愧,他闭上了眼睛,刚才教室里的那难过劲儿又回来了。他心里在滴血,他不知道,他该怎样去对那片他曾向往过多少次的美丽山水赎罪。

  八

  李秀梅老师心里一直忧心忡忡的。当初女儿杨舒瑶小学毕业,在毕业水平测试中因一分之差没被县一中的拨尖班录取,家里人人都觉得小舒瑶只是一时发挥失常,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依她的智力,她理应和县一中的那些尖子生聚到一起,才能更有作为。所以,就算多出些钱也应该将她送到县一中寄读。同样作为老师,李秀梅一直觉得早入学一年的女儿年纪太小,过早离开家庭,她放心不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女儿思想上的脆弱,在失败之时,她很难调整得出自己的心态。于是,反复思索再三,而且是强顶住了许多人、包括是在乡中心校任主管安全副校长的丈夫杨文顺在内的太大的压力,硬还是把女儿留在身边。

  杨文顺常说,我分管的就是三台水中学,我还不知道他们的教学氛围是什么样?把咱们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放这样的学校,就是打死我,我都不放心。可李秀梅一直都坚持,最后杨文顺妥协了,说让女儿在三台水中学可以,但必须得给她选一个好班、一个负责的好班主任。

  恰好三台水中学正有这么一项内部政策,所有在校就读的教师子女,家长都可以自选班级。那时刘新宇刚从小学调进中学,李秀梅就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寄他的初一(5)班了。至少在一年的时间里看起来,她的选择并没有错,她为女儿选择了初一(5)班后,和女儿一同升入初中的三个教师子女,也都完全选择了初一(5)班。或许家长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子女选择一个好的参照吧!后来李副校长原本和杨舒瑶小学就一个班、并以小学测试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一中拨尖班的侄女儿李小曼,却也在初二开初时转了回来,而且就放在初二(5)班,据说就是为刘新宇和她的女儿杨舒瑶而做此选择的。

  初一一学年里,女儿舒瑶在每学期的两次考试中的成绩,一直都名列全班第一,而且远远超出了其他学生,到初二年级,女儿以她的优势取代了原先并不出众的班长,而且照例名列全班第一,每次都能将转学回来、名列第二名的李小曼抛在后头一百多分。在全年级九个班,七百多个学生中的排位,杨舒瑶也常能列入前三名。这样,她和杨文顺还能说什么呢?

  最让她满意的,却还是刘新宇对学生的思想工作。他把所有的学生都一视同仁地对待,任何教师子女都不享受任何特权,也没任何优越感可谈。就女儿而言,在她成败时,他会在给她做鼓励的同时又注意提醒女儿戒骄戒躁,继续奋发;在女儿失败时,他又十分善于给女儿做思想工作,让她学会了坚强和不屈。

  于是,女儿已经走出了脆弱,已经学会了坚定。这能有什么比一个望女成凤的母亲更为高兴的事呢?

  但是,近来学校和初二(5)班各类事情倍出,不得不让她为此而焦躁不安。先是三个转学生同时转到初二(5)班,给该班的管理带来了一定的困难。再后是学校对转学生冯大拓冲击班主任的事件视若不见,虽然她也曾多次提醒过主管全乡安全、又专门分管三台水中学的丈夫杨文顺,让他督促中学过问此事,但中学无动于衷,致使刘新宇对班级和学生失去了信心。她已经不止听女儿一次说过,自从冯大拓冲击班主任后,已经有好几个调皮的学生也竟敢不做作业、并和刘老师顶过几次了。李秀梅老师当然清楚,有了第一次就肯定会有第二次,这也就是“破窗定理”的必然结果。但她更担心的是孩子学习的环境,在学生们的求学时代,能有什么比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更为可贵的东西呢?而前两天初二(5)班学生溺水身亡,乡长打电话给丈夫杨文顺之时她也听到了,她急冲冲地回到学校,把事情告诉刘新宇,没想却一下子得知了刘新宇想要跳槽的事。于是这么一来,她又更为女儿的事愈发焦虑了。

  而丈夫杨文顺,好象对女儿的学业并不关心,他常是在饭桌上振振有词,说三台水中学,之所以出这么大的安全事故,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一、学校领导一直都只会应付工作,应付上级,什么安全措施都交不上,安全工作能落实得到位?所以,以前不出安全事故还得县级表彰,那都是因为侥幸和运气。二、他们接纳本是该读初三的学生读初二,这又意味着什么?谁给他们让学生留级的权力了?三、本来全校的纪律和安全管理就松懈,我听学生打架最后导致家长斗殴的事,就已经不止一两次了。而学生宿舍被盗、学生被抢劫的传闻,我想也不是哪个人凭空捏造吧?还有,初二(5)班出事之前,不是有过学生冲击班主任的事吗?怎么学校并不出面干预,让学生跟班主任道歉?学生知错不改,再哪怕是出于对学生的自尊心考虑,也未免太过于放纵了吧?所以,五个从未逃过学的学生旷课去游泳,我想根本就不是什么偶然,而就是他们在教师和学生管理工作上的松弛。……

  丈夫常是牢骚满腹,却并没有为女儿的学习焦心。现在,作为一个学生家长的她,已经常被一阵阵莫名的烦躁折腾得忧心如焚了。但是,初二九个班中,又有谁,能更比刘新宇更让她信任呢?

  九

  时光飞快,一转眼两个周就这么过去了。上级终于有了明确的回复,认定三台水中学“4·12事件”为意外伤害事故。虽然如此,但还是通报全县对三台水中学进行批评,并要求全县所有学校和教师职工,对此要有深刻的认识。要引以为戒,珍爱学生安全,关心爱护学生身心健康,保证全县广大学生的生命安全。

  刘新宇重重地松了一口大气,一个人独自走到镇上,买了很多生活所需的物件,才觉得这些时日里,他的生活实在是太紧张、也太随便了,而这一段时间以来,也的确让隔壁的小李老师一个人够忙碌了。一时间,他突然有了一种相当地感激。

  太阳还是热辣辣的。半个多月的时光,一直都是骄阳似火,奇热无比,但直到这时他清悠地走在小镇的大街上,才觉得天气是如此地晴朗,竟让他有些重见天日的感觉。
 
  三台水中学内,全体教职工也都重得松了一口气。
  
  这天杨舒瑶一放学回到家,就埋头扑在写字台上,在她的日记本上这样写道:

  今天语文课之前,刘老师告诉我说,他将要调走了。我一时竟相当地惶恐,就似他马上就要离开我们一样,万分地舍不得。但我现在已经向他学会了他平日里常说的,要站在别人角度为人着想的原则,于是强忍住一切自己杂思,抬起头,笑脸相迎地问他要调哪儿去?他说不知道,有可能就是县报社。说完之后,他竟有些轻快之感。我不明白,他教书教得那么好,又那么地让我们全体同学深爱,他怎么会想到要离开我们呢?

  我便将这个疑问当场给他提了,他苦笑了一下,说什么受学生深爱?其实我已经在很长时间没有信心教好我们这个班了。原因就是冯大拓、徐敏达和李小曼他们三个,我管不好他们,是我的失职,也是我的失败。学生是没有错的,而我错了。这样也好,我走吧!如今的社会,最不缺的就是人,我走了,说不定会有人比我干得更好。

  刘老师还说,他在这个三台水中学里工作了近两年,无论他走到哪儿,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和李蓉蓉两个,他要我们努力学习,为他争气……

  刘老师好象有太多的话要和我说,但上课铃响了,我坐回我自己的座位上,听他讲课,但也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最不认真听讲的一次。因为我的脑子里空空的,真是这样的吗?我真不想刘老师离开我们啊!

  想着想着,我竟有些想哭的感觉。

  求求你,刘老师,您不要离开我们,好吗?

  十

  刘新宇好不容易等到今天。

  “4·12事件”已经早已远去了一个月零五天了。县组织部、县宣传部、县报社三个单位的领导就是在今天下午第一节课后来到学校的,其中就有那位说要培养他的县报社领导。县领导对他的情况进行了多方面、多环节、多渠道的考察、了解后,组织部的一位领导很肯定地说,刘新宇同志的确是个勤奋上进的好同志,组织上用一个人,是相当严肃的事,但从今天的考察情况看来,我们绝大部分的同志都很是满意,回县上之后,我们会尽快向组织上推荐,尽早起用这位同志。于是,从送走县领导的那一刻起,刘新宇就忍不住内心的喜悦了。因为他也知道,自从“4·12事故”之后,学校的老师都在公开议论刘新宇工作调动的问题了。三台水地方小,小得就仅只一家中学,而在全乡教育系统,一个才刚刚算得上规范的初级中学就已经被人们称之为“最高学府”了。所以,针对这样的事,很多人都觉得相当地敏感。但“4·12事故”突然而至,一下子让人紧张起来,特别有些喜欢猜度的老师,会神秘兮兮地给别人家保证说,刘新宇调动的事不会成功了,再怎么说,他手里死了人啊!

  刘新宇倒是无所谓别人正确还是错误的猜度,他是个相当爱面子的人,因为他已经在他相当宠爱的学生杨舒瑶面前说过,他就要调到其他单位了,而在一节作文课上,他已经明确地跟学生们说,这是你们最后一次给老师写心里话的机会了,我希望你们好好珍惜。

  他执教多年,一直都用这样的方法来培养学生的作文能力,就是让学生把自己一段时间里的所知、所想、所感以及自己焦虑难解的问题,写在一本专门的本子上交给他,然后他又针对学生的问题进行分析研究,提出较可行性的建意帮助学生解决问题。这样既缩短了他和学生之间的距离,又培养了学生们正确面对困难的能力,还能促使学生保持一种积极乐观的健康心态。对于成长中的中学生,思维还较为单纯,能帮助学生培养起一种健康的心理,还是至为重要的。学生们也喜欢给他写这样的作文,他也比较喜欢批改这样的作文,因为他每这样一次,都觉得是和学生一次思想的亲秘接触。今天的作文,学生们象是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一个个都在作文里写道:刘老师,你为什么说今天是最后一次让我们写心里话,难道是你要离开我们吗?你为什么这样做,难道我们让你生气、让你痛恨、让你讨厌了吗?……学生的作文让他感动了好长时间,有些时候,他的冲动让他差不多放弃了进县城工作的念头,但是,他不只是为赌气而做出这样的选择,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在选择写作和教书的面前,他更多的是热爱文字的耕耘。

  他和杨舒瑶的谈话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让学生写心里话也已经很长时间了,尽管他当夜里是一直熬到三点多钟,用泪水和感动读完学生六十多本作文的,但他一直都没将作文本发还给学生。因为他害怕事情出现变故,而过了今天,他等的只须是上边的调令一下,他就是可以将作文本托付给另一位老师发还学生,然后在一个没有学生的周末,不出声息地将自己小宿舍里的所有物件搬走,到生命的另一个起点上开始他重新的挑战了。想到这里,感情丰富的刘新宇又禁不住一次地热泪盈眶。

  我将要走了,我亲爱的学生,我亲爱的校园,还我流汗如雨的运动场,还我动情激昂的讲台……


  也就是在不到四个小时后,刘新宇狭小黑暗的宿舍里,他又已经气晕晕地蜷成一团瘫在床上了。

  下午课后,刘新宇骑上他的小摩托车,将要到他原先任教的小学里,将今天县委领导对他进行考察的事告知那些平日里处得相当要好的哥们儿,八公里半的路程,他只行到半路,就接到了那位县报社领导的电话。他说原本只有他一个人作为唯一考察的对象,在今天考察他之后,居然会有位同行的领导又提出了还有一个,同样也是个老师,于是一行人在对那位老师进行考察之后,就迫不急待地给他打电话了。

  刘新宇一时无所措辞,一时半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倒是他又说,或许也没事,因为那位老师根本就没有你那样的文字功底,他连一篇文章都没有发表过,拿出给我们看的一个讲话稿,也仅只是在他们全镇教师大会上的讲稿而已。但人家居然能让县委领导提出去考察,肯定也有些来头,说不定是后头关系太硬了,我们不得不防。

  一贯相当热衷教育,充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教圣贤书的刘新宇,对官道是一窍不通的,听县报领导这么一说,他刚放平的心一时又紧张起来了。说起来也是,在滇西北,一个典型的贫困农业县,象他这样没读师范院校而去教书的人不在少数,而师范院校毕业了去从事其他工作、或是先从教再改行从政的,倒也是不少。关键的就是后面有人。

  县报领导对他说,听说你还有个在省城当大学教授的大伯,是吧?你不妨打个电话给他,让他帮帮你,他在省上很有威望,而且咱们县上领导也常请他回来搞些研究,他和县上主管的好些领导都处得很熟,你让他打个电话说说,或许能帮得上大忙……
刘新宇不得不半途而返,急急地回到学校他的小宿舍里想办法给大伯联系。

  他从心里感激这位素未平生县报的领导,他爱好写作,一有空余便将他断断续续的情思写成或长或短的习作,从求学之时到现在,他大大小小的“豆腐块”贴上了省内近四五十种报刊,而县内仅只一家通讯机构——县报,则更是将他当作“常客”了。因此,他也接触到了一批热衷于创作的文化人。而真正和这位县领导接触,是在一个学期以前,热忱满腹的刘新宇将他教书的际遇写成了一部十多万字的小长篇,三番易稿写完之后,一种成功的骄傲和渴望被公众认可的虚荣心齐头并进,他找到了这位县报的领导,说明了想借县报一角连载自己拙作的愿望。但他的愿望并没有成功,县报领导说先让他送一份样稿上来给他,并事先就跟他说好,因为县报是属于县委机关报,版面狭小不算,对宣传县委、政府政策方针无关的文章,一般都不允以采用。另外的文学副刊,主因是由于县报是全县内唯一的期刊,面向的是全县三十多万人民群众,应突出面向大多数人的原则。尽管如此,刘新宇还是相当感激这位县报领导对他的热情和对他的赏识。到差不多半年后,刘新宇重新审视自己那历时两年写成的十多万字的小说稿,才觉得自己当时是多么的单纯可笑,自己浅薄粗糙的文字和感知,是怎么能堂而煌之地一下子登上大雅之堂呢?一时间他又愈发感激那位县报领导对他虚荣心的爱护了。

  那位县报领导当时就曾给他说过,小刘不错,是根苗子,以后有机会,我会好好培养你的。

  刘新宇当时还只当是他的一介措辞,也无心放在心上。没想半年多后,他真说到做到了。但正所谓江湖险恶,他县报领导充其量就是一个正科干部,人才济济的县城,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但刘新宇从心里面感激,他听报社处得来的几个好友说,他们领导几乎每天都在和宣传部长、组织部长和主管副书记交换意见,甚至还把刘新宇去年里头送给他的整部小说稿都全部复印了三份,分别送到三位领导手中,说县委用了这样一位人才,是决定不会错的。
现在,有心帮他的县报领导也没办法了,他于是就只得回到学校,躲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拔着那位大学教授的大伯的电话。他知道大伯常飞往全国各地授课演讲,非常忙碌,这么长时间里没有人接电话,那必定又是出去了。

  情况紧急,刘新宇猛地想起春节时回老家过年的堂兄给他留过的手机号,说不定能问出大伯的去处。于是刘新宇就以试试看的心理,拔了一遍,没人接听,他于是又连续拔了两遍。有人接听了,还没来得及他说话,电话里就有人说,是找刘翔吗?他上课还没有回来,你过儿再打来。刘翔是堂兄的名字,比他小一岁的堂兄现正在省内最有名的大学里读大三。而接听电话的就是他大伯。

  刘新宇忙不迭地说,是大伯吗?我是新宇,正找你呢!

  于是,他就将他现在的情况和急需大伯帮助的情况给说了。大伯好象并没有心思听他讲完,就说你不踏实啊!刚初你跟我反映情况的时候,你说是他们主动要你的。而今听起来,好象就只是一个人才招聘会,你不用真才实学,反让我替你去说情,替你去搞腐败,我是不会去的。……

  刘新宇非常失望,被省城大学生们敬称为“铁嘴”的大伯,就跟给大学生作演讲一样,语气何等凝重,语言何等精辟,词汇何等丰富,论点何等精深,刘新宇根本就没有插话的机会。大伯简短的论述一完成,就说一个人要讲究实在,不可弄虚作假,你借助何等关系,都不会给你的人生带来什么好处。还是那句话:求人不如求自己;打铁还是要本身硬。好啦,年轻人,路还长呢,人生挑战的机会也多着呢!我们没有什么意义和别去做不正直的竞争。

  话说完,大伯就说再见了。两三分钟的谈话,刘新宇是饱含着多大的热切和希望,也费了多少的精力和时间才和他通上话的,大伯却是那样轻描淡写的态度,实在让他太失望了。

  刘新宇不服气,就又再次拔通电话,直到第三次才有人接电,这次倒是大伯母接听的,大伯母开头依旧是一句话:是找刘翔的吗?……

  不是!大伯母,是我,是我啊!我是刘新宇!……

  大伯母是外省人,说的是普通话,刘新宇习惯用方言和她交谈,大伯母反映不过来,说,什么,流星雨?!……

  是大伯将电话将电话接过去了。他又说了一大通关于让刘新宇诚实的话,之后又毫不客气地挂了电话。刘新宇不服气,就又跟堂兄交谈的语气,连续给他发了三条短信,讲了几位县领导的电话和一些让大伯帮忙的话。他知道,大伯年纪大了,自己不用手机,肯定也用不来手机,所以,他是给堂发并让他转告大伯的。

  照样是停电,刘新宇也没有去拉拉线开关,于是直到打完电话的这时,他才感觉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就这么懒洋洋地蜷在床上,外面那个漆黑的世界里,有多少让他感觉到广阔,新奇,恐惧,陌生和无能为力的事物啊!

  而他竟会每天都一样地对外面那广阔、新奇,令他感到恐怖、陌生和无能为力的世界,有过那么多的期望和向往。

  十一

  刘新宇给大伯写了一封长信,写完寄出去的那天,他既有些反悔为什么自己会把所有的责任都迁怒于那个铁石心肠的大伯,又为什么只会那么软弱地怪罪人、而在自己的利益面前又变得那么没有人情味了?他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但是,日子过去也就过去了,她似乎根本就容不得任何人作任何的反悔。

  刘新宇是这样在信上写的:以前不论我遇到些什么困难,母亲总是耐心地跟我说,当初你大伯是怎样在困难中一步步走过来的。所以,我是望着大伯的身影长大的,你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已经成了巨人、榜样和无畏的代名词。可是,令我痛心的是,在我多么无助、多么可怜的情况下,你却根本就没有伸出一只手来拉我一把。……

  忘了交代的是,刘新宇上辈的七个孩子中,就只有大伯一个男孩,大伯中学毕业后就遇上“文革”,回老家代课教书十年后,在首次复考的时候又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省城最好的大学。之后,原本是嫁出去的老二、也就是刘新宇的妈妈只能带着丈夫孩子回来娘家继承家业。所以,在这五年后出生的刘新宇,是在母亲的故事里知道并深深地敬仰着大伯的。

  刘新宇一时冲动,就在信中写道说大伯不肯放下他文人的清高,扯不下面子等等之类,相信大伯一看之后就相当生气的话,但刘新宇在信的后面还照样写道:我从今以后,再不会求你了,我承认自己的无知,请原谅你无知的侄儿。

  寄完信之后,刘新宇在好长时间里后悔自己的冲动。当然,他并不是后悔自己在失去大伯对他的关心和支持会怎样盲目无知地生活,关键的是他痛恨自己竟也会变得那么的势利,硬是要把自己的失败和大伯扯到一起,难道失败是因为大伯的原因吗?

  好长时间里,他都在心里给自己讲那个《小公务员之死》的故事,念那首“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古词,女友也常会跟他作些思想上的安慰,说他什么都没有失去。但面对那么多的世俗,他终究是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活得几乎没有一分自信。特别是在好学生杨舒瑶面前,他又更是觉得自己一个高大的老师,说过的话怎样就没有权威了。

  他宿舍里的桌子上,是那迭他一直没有给学生发的作业。

  当晚是六月二日,初三的学生们,竟在他下晚自习后,在他的宿舍里给他举行了一次隆重的生日Party。他眼睛里有眼泪了,也就是在那天里,他又才重新决定用他的热忱,重新去面对他心爱的讲台。

  高原上百年一遇,持续了将近七十来天的的干旱,就是在那夜里下起第一场大雨的。而那场雨,刘新宇在第二天里才知道,是一场为减灾的人工增雨。不过,至少在那下雨的一刻间里,很多人对生活又重新充满了希望。

  十二

  九月,新的一学期开学了。单科成绩全县第一的刘新宇得在到了县级表彰的同时,也接到了新的调令:是调到一个比以往更为偏远的乡村小学。也罢,换个环境,从那个紧张的气氛里出来,到个轻松的环境里轻松一下。张新宇这样跟自己说,然后真就是在一个没有学生的周末,回到那个他曾热忱奔放的三台水中学,收拾好所有行装,匆匆地赶到那个偏远的学校。

  他跟杨舒瑶说过自己要调走的事,如今确切了;而他那迭在桌子上摆了四五个月的作文本,也可以放回学生的手里了。

  在他奋斗了多年才又回到原来的起点上。在新的学校里,他会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独自守着清灯,心路迷茫地不知所措地苦想冥思。学生是无辜的,要好好教书育人啊!可老师也是无辜的啊!怎就这样毫无人情味地将人丢来丢去?而也就在这时候,曾和他约定海枯石烂,此心不渝的女友和他提分手了。他的思想又一次遭受着从未有过的煎熬。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宁静的小学校园,每每让他愁肠万断。

  很多学生来信了,特别是杨舒瑶和李蓉蓉也都来信了,他便是一遍遍地看得热泪盈眶。

  不久后的一个周末,刚当上乡中心校校长的杨文顺带着他性格温淑的妻子李秀梅老师、宝贝女儿杨舒瑶来看他了。一两小时热切的交谈后,一家三口人要走了。刘新宇把他们送到校门口。李秀梅老师回过头说,小刘,感谢你把小舒瑶带了两年。如今她初三了,我也人以一名化学老师的身份可以每天直接面对她的学习了。但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们的小舒瑶变了,无须父母督促,也能做一个自立自强的中学生了。

  担任乡中心校长的杨文顺接着说,小刘,教书也有教运,不要难过。我们从事的是乡村教育,家长和环境的局限性,让我们的工作常难以开展。但是,我从事教育工作二十年了,始终觉得,老师是一定要起表率的。我觉得你个人情绪还是有些重,以后,再多费点心,多跟学生做些心理健康教育,千万不要随意地对哪个学生丧失信心,因为,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学生的心理健康固然重要,但首先让一个教师保持健康的心态,我看才是最重要的。

  杨舒瑶也似个大人似的,跟刘新宇说,刘老师,我觉得,一个人不是看他成功的时候怎么样,而是要看他失败的时候怎么样。同你再好的人,真也要看他在你失败的时候怎么样。……

  依依连连,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在雨雾迷茫的坝子里走远,然而他们的每一句话却都深深地印在心里头,多真诚啊!于是刘新宇就这样问自己说,我失败了吗?我消沉了吗?……

  没走进报社,写作依旧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进行;中学以外还不是有神圣的讲台,哪怕只是一个偏僻的乡村小学里,学生们照样需要知识的雨露,还不是一样能培育出艳丽的花朵。更何况,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关上大门,一个人走回学校,身后雨雾迷茫的坝子,顿时一片豁亮。

                          
        2005年9月16——9月24日初稿毕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5-10-17 15:57 | 只看该作者
这两篇小说都没有加原创啊
3#
发表于 2005-10-17 16:09 | 只看该作者
小说不错!学习了!
4#
发表于 2005-10-18 18:53 | 只看该作者
作者一直没来,记着如果小说是原创,没在别的网站发表过,就在作品题目前加上原创。这样我们好点精华,管理员也好作为计酬的首要标准。
5#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8 19:30 | 只看该作者
此篇作品的确是作者原创,但是我不会加,蓝色的小木屋能不能指导一下!
6#
发表于 2005-10-18 19:42 | 只看该作者

知道~

正在看~~~
7#
发表于 2005-10-18 19:45 | 只看该作者

这是来自生活的好作品.

学习了,很不错. 只是有些地方可简洁一些.
8#
发表于 2005-10-18 20:05 | 只看该作者
帮你加上了“原创”二字,这两个字也重要哦:)
9#
发表于 2005-10-19 09:49 | 只看该作者

老哥已经拜读

教育的话题太沉重。因为年轻,曾经意气奋发;也因为年轻,我们为生活而困惑。但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学会了自我。适应他,才能更好的改变他。因为付出,我们无悔,当我们不再困惑的时候,我们会为今天的困惑而自豪,感到值得。文章结尾我很欣赏,这才是我们的活法。文如其人,你又上了一个台阶,老哥我祝褔你。
10#
发表于 2005-10-20 15:48 | 只看该作者

好啊~

内容非常丰富,真实可读~~
11#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1 16:52 | 只看该作者
谢谢左兄,也谢谢苍洱蓝血 、脂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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