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33 编辑 <br /><br /> 《中财流金岁月》专辑 之四
本次《流金岁月》选取八位作者的作品刊发,分别是闫文盛、杨永康、陈洪金、许文舟、杨泽文、圆月弯刀、雨夜昙花、太阳神。文章均于2004年发表于中财论坛散文版。几位作者都有相当的实力,相信很多朋友都熟悉他们的名字。
房子 2016年2月18日
时间深处
闫文盛
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经常吵架。生活过于沉闷枯涩了,他们大约也想不到为什么要吵,或者为什么不吵,总而言之,当他们停顿下来,彼此和气地谈论家事的时候已经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如果我的父母生活在城市里,五十多岁也算不上老,或许正当其时呢,但他们不是。他们生命中最久远的时光都在乡下度过了,我有心使他们离开乡土的时候他们正逐渐在乡下过上了好日子,所以我竭尽所能描绘的城市风光他们是不屑一顾的。我自己有时其实也怀疑自己的选择,但已经无可奈何了。我看着母亲在自己的园子里转悠着,我记忆中的她神情中的苦涩早已消退多时了,如果孩子们都在身边,她的欢快简直就是加倍的。虽然还有三个孩子迟迟未动的婚事要她惦记着,但因为各自都有了一点谋生的技能,所以她有时也会嘲笑自己的担忧就是多余。这么多年来,她开始过上了有生以来最难得的好日子。
我回到家的时分,父亲上工还未回来。院子里的花草长得繁茂而且多情。我对母亲说:一个月的时间,就成这样子了。郁郁葱葱的。绿的叶子,柔嫩的枝干,粉红的花儿正兀自开放着。母亲笑着:我日日在家,倒不觉着。我想,倒是我该羡慕她了。想想在城市里奔忙的日子,夜里睡觉时的焦虑不安,刹那间我就有了在村里逗留一阵子的想法。母亲看着我笑,招呼我把外面的衣服脱了:天还热着呢!你穿得厚了。又说:我给你倒水,洗洗脸凉快些。我把手中提的包扔在床上,就势一躺,不知怎么的,心中觉着了累。这累一出现开来就不可抑制了。母亲说话也懒得搭腔。“这孩子,”她站在床前看了一阵子,然后就转过身忙去了。
我是永远不知道母亲在忙什么的,虽然年龄渐长,慢慢知道了母亲一手操持五口人的家庭实是不易,但到底,因了家庭经济一直困难的缘故,我总是对家里状况心存怨辞。有种不该泛滥的情绪缠绕纠结,它们固执地重复着,延续着,许多年来,因为这种情绪我终归不能心地坦然,即便谈恋爱,说起结婚成家的事,也觉得家里的经济对我自己造成了障碍。想想真是不该,母亲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们长大了,总是得靠自己的。”我从家乡出来,到了遥远的南方,又回来,到省城,这中间,有过黯然的时分,因为察觉没了大的依傍,人生中大的一切事宜,是得靠了自己,一步步地处理解决的。但也因了这种被动的独立性,所以在许多时候,心中确实觉得是骄傲的,奋发的。譬如在六年前,我完全依赖自己的努力可以赚钱养活自己的时候,我的心中是坦然和高兴的。其实这种高兴在另外的一些人那里,是从更早一些时候就开始了。
父亲回来,问到我的情况。感情啦,生活啦,我心中被一次恋爱冲刷得空落的地带有一点不可细说的怅然。父亲没有再说什么。他在这种时候总是不说什么。我跟父亲总是没有多少话说。或许天底下的父子皆如这般。已经是晚饭时分了。父亲招呼我吃饭。又问我是否要喝点茶水。他自己拿了碗,到院子里去吃。初秋的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我站在屋檐下,感到有一点点凉。弟弟突然冒出来了,他笑着喊了我一声:老大回来了。我拿了调好了的饭菜,递给他吃。他接过,“那边的家已经弄好了,你不看看去?”
吃罢饭,在村路上走。时间慢慢地变得很深。我发觉有一些东西在不动声色地流淌着,一些过去了很久的光阴涌动在记忆的周遭,像没有褪壳的蝉。不时会遇到一个村人,他们有的打着招呼,问,“回来了?”又使劲地往我的身边看,大约一直在奇怪着:怎么没有一个女孩子相跟着回来?有些人却让我觉得陌生以致羞涩了,我们相互矜持着经过彼此的身边,彼此不说一句话。譬如有一个同班了许久的女孩子,她结婚了。她的孩子那么一丁点大,在她的怀里,一个劲地盯着我看。我是她熟悉的吗?其实在我们相互对视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去了。我记得她考上了北边的大学,还记得小学三年纪的时候,有一次因为别的小孩子无聊的取笑,她羞红了脸。现在,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原来的那个她,好象不存在了。
我突然有点紧张起来。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是会紧张起来。我记忆中的老院子已经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我们的家在整个院子的中部,院墙有两米五左右的高度,连院门都装上了。碰上了伯母,她很好奇地问:“回来了?会在家里住几天?”
天色渐渐地变得暗下来。暮色四合。回到这边的家中,我突然听到父母又拌起了嘴。我心中一向对他们的吵闹有种恐惧感。但这一次,他们却很快地平静下来了。母亲走到院子里去。对我说起得赶紧结婚了。因为他们觉得这种事情确实该考虑了。他们害怕再晚就来不及了。“村子里像你这么大的人,孩子都好几岁了。”我听了亲切好笑,但并不真的否认他们的看法,因为一个人的时光太久了。我对我的母亲说:大约我会在27岁上遇到合适的,结婚,有人算过的,妈,你信吗?她并不接腔。
这夜,在一阵阵微凉的风中,那么和缓地莅临,但时间,却在无声中使我的回忆增多了。我在灯下,打开一本名为《天鹅绒》的中篇小说集,有一些我没有写到的秘密的情绪,在寂静中,均匀地绽放着。
发表于2004/8/20
总有一些东西让人心碎 杨永康
苏格拉底说我们穷其一生亦无法踏进同一条河流。实际上我们穷其一生不但无法踏进同一条河流,甚至无法穿过一次小小的令人心碎的拒绝。就如同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过一片漫无边际的森林,却无法轻而易举地穿过一群在我们的梦中缓缓移动的羊或者忧伤一样。不过老苏格拉底不总是对的,温森特梵高就是个例外。他一穿过多少拒绝,每一次都那么令人心碎。
第一个拒绝温森特的是19岁的乌苏拉,一个普罗旺斯副牧师遗孀的女儿。她在荷兰的一条街衢,具体的说在她家后花园的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开办了一个只接收男孩的幼儿园。温森特因此称她为娃娃们的天使。其实她也是温森特的天使。她眼睛大大的,肤色柔和,身材娇小。她的笑在她那活可爱的面庞上铺展开来,就像打开了一柄色泽绚丽的阳伞一样光彩四射。要知道20岁的温森特之所以每天早晨起来便兴致勃勃的不厌其详的让剃刀从右腮经过右嘴角,还有鼻子两侧,上唇的右半边及左颊与下巴,可完全是因为乌苏拉。让人心碎的是,这位天使在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在一个苹果花芬芳的花园里,拒绝了温森特。
当他颤抖着对她说:“我想告诉一件你早就知道的事情。我真诚的爱着你。只有你做了我的妻子我才幸福。”“做你的妻子?哎哟,梵高先生,这可不能!”乌苏拉说。看着温森特目瞪口呆的样子,乌苏拉提高了调门说:“难道你不知道我定婚已经一年了。”“那个人是谁?”他痴痴地问。“嗨你难道从没有见过我的未婚夫?你来我家之前他就住在你现在的房间里呀,我以为你是知道的。”“你为什么整整一年都不告诉我?”“你爱上我难道是我的过失?”他来看过你吗?”“没有,他在威尔士。”“你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那么你肯定把他忘了。我才是你现在所爱的人。”接下来他便粗鲁地拥抱了她,并粗鲁地吻了她。乌苏拉同样粗鲁地拒绝了他。
之后,乌苏拉离开荷兰去了伦敦,温森特去了拉姆斯盖特。伦敦距离拉姆斯盖特有四个半小时的路程,温森特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徒步去一趟。有时为了在星期天早晨能看见乌苏拉,他竟在星期五和星期六连夜赶路,每个星期一拂晓回到拉姆斯盖特时都是浑身颤抖,饥肠辘辘。直到一个傍晚,站在暴雨中的他亲眼看见,刚刚参加完婚礼的乌苏拉与她的丈夫一起上了一辆停在雨中的马车,乌苏拉的嘴唇与她丈夫的嘴唇在马车里完全吻合在一起,直到雨水像一道道小溪流从他的红头发上流到脸上,又从他的脸上流到他的心里,心一片一片地破碎,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与英国人相比显得过于笨重,他的眼睛就像深陷在石板逢里一样,鼻梁又宽又直简直像小腿骨长错了地方。他相信自己就是乌苏拉眼中那个“红头发的傻瓜”。
几年以后温森特在不拉邦特遇到了新寡的表姐凯。
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女人爱过自己。那怎么能算是生活,那等于死亡。他爱上乌拉苏的时候到还不那么糟糕,因为那时的他正处在青春期,惟一的愿望只不过是要“给予”,也正是这种“给予”遭到了拒绝。但如今,在他成熟的爱情中,他既要“给予”,同样也要“索取”。他觉得他没法活下去了,除非他的这种新的饥饿能够得到凯的热烈反应。
这一天温森特在田野里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画一个挖地的人,凯的儿子在草地上睡着了。凯坐在蓝子旁,温森特跪在地上拿画给她看。他只觉得凯的一只灼热的肩膀在自己身边燃烧,他控制不住自己了,手中的画稿掉在地上,他突然发狂地把凯搂到怀里粗鲁而热情的话语潮水般从口中奔涌而出。“凯,我一刻也不能忍耐下去了,我得告诉你,我爱你甚于爱我自己。凯我只要你说一句,你有一点儿爱我就行,你爱我是不是。凯你要和我结婚,凯亲爱的。”凯虽然没听见他说些什么,却感到惊恐万分。流着泪说:“不,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
结局与上次一样,令人心碎,谁叫凯是他的表姐呢。
值得庆幸的是他在海牙遇上了有五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死了丈夫的妓女克里司汀,六个孩子她只知道一个孩子的父亲。“从此痛苦和孤独离开了他,去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宁静。”当温森特有一天觉得男人得有个女人的时候,他接受了克里司汀。温森特说“我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当我去她家时他们告诉我她讨厌我。我的爱情是真挚而强烈的,而当我离开她家时我明白这爱情已被扼杀。但能复活,你就是这爱情的复活。”这样温森特便与凯的六个孩子组成了一个“圣家族”。可没多久温森特即因为付不起几个盘子的钱而被一个陶器商人击倒在地,拳头并没有打坏他的脸,但他心里有一样东西被彻底打垮了。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圣家族的生计亦无能为力了。他想带她去穷得要命的德伦特,可克里斯汀拒绝了他。她已厌倦了尊严但朝不保夕的日子。
这次拒绝表面上看起来深沉而宁静,其实同前两次一样令人心碎。
那天他与克里斯汀一起来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酒吧。温森特说:“要使你愿意,我就带你去德伦特。”她木然地摇了摇头说:“不,那笔钱不够咱俩用的。”“你愿意与我结婚吗?如果这会使你快乐的话我们就结婚,然后一起走。”“不,我和我的母亲是一样的人。我们得按我们自己的方式生活,情况会不错的。”“我爱过你,也曾尽心尽力照料过你,作为报答,我只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仅此一件。”“什么事?”“不要再回街头干那个了,那会把你害死的,为了孩子不要再干那种营生了。”“咱们的钱还够喝一杯吗?”“够”。
温森特与克里斯汀在酒吧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曾对克里斯汀说:他在爱情上是永远也不会走运的。可他很快走运了,在纽恩南。那简直是一个奇迹。
温森特在纽恩南开始写生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梢他。开头几天他曾不耐烦的想摔掉那盯梢,可每一次都图劳无益。有一天他突然转身时看见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子消失在一棵树后面。他几乎用了两个星期的功夫才抓住了这女子。她叫玛高特,牧师比奇曼五个女儿中的一个,一个四十岁的老处女。
玛高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男孩,可她的母亲和姐妹赶跑了他。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 直到四十来临,她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爱情,直到温森特出现。
这一天温森特去玛高特家求婚。“你拿什么养活你的妻子呢?”玛高特的姐妹问前来求婚的温森特。“我每月可以收到一百五十法郎。”“这笔收入是从哪里来的?”“我弟弟寄给我的。”“原来你由弟弟供养啊!”“他每月付给我薪水,可我画的每件作品都是他的。”“你的作品有多少被卖出去了?”“这不好说。”“有什么不好说的,你父亲告诉我,你弟弟还从没有卖出过你的画呢!”温森特被玛高特苛刻的姐妹拒绝了。接下来温森特又去了第二次甚至第三次,都无果而返。
温森特对玛高特说“你为什么不离开她们去做自己的主人呢?”玛高特说:“你难道不知道吗?亲爱的,我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和任何人为任何事闹翻过。”“今晚你把衣服包上从窗户递给我,咱们步行到埃因霍温去赶开往巴黎的早班火车。”“没用的,亲爱的,我是她们的一部分,她们也是我的一部分。”他吻了她,他在她的嘴唇上尝到了一股泪水的咸味。第二天黄昏,喝了一瓶士的宁的玛高特身上裹着毯子,被医生抱上了一辆停在比奇曼家门口的马车。医生拿起缰绳,家了一声,马车便开始上路了。玛高特的母亲转过身瞧见站在一旁的温森特,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温森特你干的好事!你害了我女儿!”温森特才觉得拒绝多好呀,自己为什么开始不拒绝她呢,像乌苏拉与凯拒绝自己一样。
温森特随后去了地球上最疯狂的地方阿尔,并永远地把自己的一只耳朵留在了那里,让所有拒绝过他的女人一生一世为之憔悴为之心碎。
发表于 2004-8-2
消失的城墙在记忆里被追溯
陈洪金
一片洁白的羽毛被风从农舍的院子里吹起,在天空中越飞越高,掠过了街道上走着的人漫长的沉默,看清了那么多的人头上蓬松的头发和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耳朵。羽毛目睹了小城里线状排开的店铺、摆在街边的布匹、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在人缝中飞跑着的小孩,隐隐约约地听见一个人牵着一匹马缓缓地通过自顾买卖的人流而急促地叫着:让路,马来了,让路,马来了。羽毛听了有些好笑,就从天空中跌落下来,落在一块青砖上。
一块青砖被埋在小城边上的田埂上,只有半个砖头从土地里探出来,被滇西北高原的阳光炽热地晒着,发黑。青砖面对着天空,望着一片羽毛从城里飞过来,落下来,没有声息,如同时光抚过野外的树枝,无人知晓。青砖躺在田埂上,大片大片的车前草肥大的叶子长长地伸出去遮住了青砖渐渐缩小的视野。青砖在田埂上的长眠,仿佛一个正在离开的被注视着的身影,对身后的感动与漠视,都毫不知情。然而一块青砖在田埂上的长眠,它的身下,一直都隐藏着无数与它有着同一种身份的青砖,注释着一座城池,一座早已成为历史的城池。
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座城池。战刀一挥,如雨的箭矢纷纷向高高的城楼飞去,点燃了一群人的进攻和一群人的坚守,火光遮住了滇西北明亮的阳光,浓烟使天空笼罩着一片凝重,野外的花朵被血溅湿。精雕细刻的屋脊在大火中坠落下来,落在城外深深的河里,一阵浓烟发出一声叹息,昭示着一座城池的陷落。片刻的厮杀摧毁了一座城池,只有一围长长的城墙,向着所有的道路敞开着,失去了它最初的意义。随着夜色的到来,城墙破碎的轮廓,顶着一轮圆圆的满月,怀抱着一方沉默不语的子民。烟雾散去的时候,城里没有了人声,一只鸡在清晨的鸣叫,把屋檐上新覆盖着的尘土轻轻的震落下来,在晨光时自由自在的游动着,让人们走出房门的时候,小心地眯着眼睛扫视原本就安然无恙的庭院。
城墙失去了高高的城楼。一阵雨从云层里向着小城直扑下来,洗净了被血水染红了的箭矢,冲走了落在城外河里的破瓦。薄薄的泥沙从城墙上顺着雨水淌到墙脚下,积累成洲。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天来了,又一阵雨水把城墙不动声色的洗刷着,砖头一块块从墙头上落下来,散乱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与荒草和蟋蟀一起走进行呤诗人的句子里,被一卷薄薄的纸包藏着,走进一种境界,成为一种渐渐不为人知晓的尘埃,剥落,发黄。人们走出城外,坐在一辆牛车上,把城墙外的砖头搬上车,运到一片野地里堆砌成狭长的田埂,种上青菜。等待是一种不经意的守望,青菜被镰刀整齐地割下来,放进竹筐里挑到小城里,带着清晨的露水在集市上换成一文两文的钱,支撑着简单而朴实的生活。城墙在见证着一段历史,让人总是会想起一场大火,想起一座城池在一个正午的陷落。日子过去了许多年,宽大的青砖头散乱地堆放在城外,被一群人扛在肩上,带进城里来,铺在街道两边的门前,每天在上面走进走出,重重叠叠的履痕带着街上的泥土和水气印在砖头上,被滇西北的阳光一次次晒干。城墙渐渐地消失了,小城里的街道依然平静地热闹着。
城墙消失了,小城里的街道依然平静地热闹着,村庄里的女人们领着齐腰高的孩子,怀里抱着一只母鸡。经过已经成了一个高高的土坡的城墙,来到城里,站在街道的边上,把鸡放在地上向着匆匆的行人出卖。孩子坐在她身后的屋檐下,静静地望着一群孩子背着书包从街上走过,目光跟随着他们走出了很远,他黑亮的眼睛对着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狭长的天空,心潮起伏。一块巨大的砖头被他坐在身下,那黑色的砖头上深绿色的苔藓,被他的手指一次次划过,留下杂乱无章的痕迹,呈现出树枝、蚯蚓、栅栏、河堤的形象,让他神思飞舞。孩子一次次把砖头上的痕迹抹去,又在上面划出新的条纹,想象出新的形象,一个个故事在砖头上出现,一个个神话在砖头上出现。孩子的眼睛,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一阵飞驰的箭矢带着耀眼的火光,用一场大火把四角高挑的城楼点燃,让一座城池在一个正午陷落,只留下一些散乱的砖头,在小城平静的热闹中被人们渐渐地淡忘。
城外的河水干了,几只鸽子飞过高远的天空,它们小小的影子掠过蓝色的天空。碎碎的影子落在地上,飞快地经过一片绿意盎然的玉米地。黄昏到来的时候,一个少女穿着粉红色的衣裙,被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牵着手,慢慢地往城外走去。她那纤细的腰肢,被夕阳明显地勾勒出来,感动了一双双沉默中注视着的眼睛。少女清澈的目光羞涩地望着前方正在落到山林时去了夕阳,不经意的脚步,踩过了田埂上茂密的车前草肥大的叶子。叶片里充足的水分,带着一丝淡淡的绿色,印在那些从泥土里突出出来的砖头上,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一场大火,一座城池的陷落,与一个如花的少女甜蜜的爱情无关。她的手被一个年轻人牵着,她微微露出的笑容,对渐渐变浓的夜色充满了向往,海一样宽广的未来把她幸福的生活一页页展开,给了她一个宁静的小城,没有城墙的小城,长满了垂柳和樱桃树的小城,整夜可以听到潺潺水声的小城,有着温暖的肩膀可以依靠的小城。
城墙作为一个记号,深深地被埋在田埂里,一片片车前草从它们的身边长出来,把它们静静地掩蔽着。田埂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玉米地旁边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平静而热闹的小城。
发表于2004-8-22
金色的油菜花地
许文舟
金黄金黄的油菜花,是一袭披在乡村身上的袈裟。风轻,再轻还是拽住菜花的衣角,让它随着风在很陡的山坡上云一样地飘荡。前来觅食的蜜蜂,与蝶共舞的飞蛾,都在溥溥的阳光上唱着无声无息的歌。与阳光成反比的寒意,一点一滴挂在油菜花的枝杈,衬映着一朵又一朵粉底金面的笑容。
很久没有含着雨水的云朵前来故乡的天空,那怕作短暂的逗留。那条细细的山溪已经无法翻过高高的阿定山,无法走完曾经越走越宽的道路,不象那些水冷草枯时节还茂盛着的山歌,它们被焦渴的大地吞食下去。田埂上,是些乐呵呵的迎春花,笑笑地站在那里,稳稳地把握着一份地气,一点点霜雪滋润下的潮湿,那怕冬天的气候再干,它们还是笑容可掬地迎合着渐渐苏醒的地气。油菜花纯真的香味汇聚成流,随着轻风四处出击,召唤着那些无名无姓的害虫。害虫粘到花蕾上,或者陷进花粉的海洋,一动不动的样子,吃得很贪嘴,也吃得理直气壮。吃得久了,就都变成了金色的家伙,远远看还真的看不出,那是披着花粉的害虫。只到蜜蜂扑动翅膀,发出尖利的叫声,或者用自己身体上安装的武器试着向它们开火,害虫们这才挪动一下身子,这一挪动,一株油菜花便淡淡地浮起一屋金色的粉雾。高兴的是蝴蝶,它们不管这些,依然舞之翩跹,舞之忘情。看到不利于自己的情况,马上遁隐。这时有些小鸟,无名无份的那种,正看着泛青的麦子发呆,这是它们的冬天,窝里的粮食只剩下糠秕,以及它们不卫生的垃圾,它们打算到地里看看,并盼着阳光一夜之间将一地的麦子煮熟。
与鸟一样谗的是山羊,父亲早早地把它们赶到小河对门的山上,想让它们在那里弄饱肚子,好渡过好长好长的一个冬天,它们到好,不请自来,守着一片片麦子或菜花,东张西望之后,试探着用带着胡子的嘴揪一点麦苗,再看看四周,见没有人,便大摇大摆地进入麦田。公羊带头,引领着黑压压的队伍,它们不出声,不声张,急急地蹿到麦苗深处,试图躲起来,既荫凉又放心地饱餐一顿,结果,这一蹿一蹿地几下,身上就都打醋一般地上了些菜花粉。见羊那样大胆,老牛们也慢慢地从河那边踱步过来,很清很浅的河水照着老牛的样子,让老牛一度停顿在河水中,踌躇了一下。看到还要走一段很长的上坡路,它们有些灰心,这一灰心,就懒洋洋地站在河水里,任已经很凉的河水浸润着它们的肢蹄。
冬天里所有的作物都放慢了脚步,麦还没有告别青春期,豆还在与土地多情地纠缠,所以是农闲时节。水冷当然草枯,什么都处于一种缓慢的瞑睡的状态。村子里的姑娘们纷纷外出,她们到很远很远的城里,替别人的皮鞋洗抹着冷冷的地板,为别人的茶杯添置着适中的温度,她们把油菜花一样的爱情扔下给还在故乡地里翻弄土块子的汉子,慢慢地喜欢上有着第三者插足的电视连续剧。她们把伺候油菜花的纤纤柔指纤插在空调的人家,新鲜渐渐在她们脸上象菜花一样凋谢的时候,她们就走出阳台,悄悄地为自己郁郁寡欢的心情采光。买菜是她们每天必做的活,也是她们得以外出的唯一时间,她们掂量着一棵棵来自故乡的青葱白菜,立刻会泪水盈盈。她们每次走过天桥,就特意逗留在那里,天桥是城市里的山,她们掂起脚尖,试图看到一缕缕她们眼熟的炊烟从油菜花地边的茅屋里升起。但她们看到的除了高楼还是高楼,除了沉沉的工业烟尘还是污染的雾气。她们出售着自己的农闲时日,回报尽管很低,却是干渴的泥土所产不出来的,那份收入是她们的嫁衣或者花红。更多的小伙子也追寻着她们来到城里,当他们吹起的绿叶没有回音,唱起的山歌缺泛共鸣时,他们扛着简单的行李翻过阿定山,也来到城市。他们扛着一百千克的水泥疾飞如燕,背着劣质的砖块在简易的楼梯上下小跑,他们纵身跃进下水道打扫着比牛粪不如的污物。与村姑相比,他们住的条件就差多了,四处进风的工棚,建盖在布满锈钉与角铁的工地,他们枕着汽车的尖叫做着赚钱的梦,他们给又高又大的楼房洗着身子,给城市的楼宇添补着一块块砖瓦。一些有家有室的男从,也来到城里,他们的爱人都在故乡,在金黄金黄的菜花地里,采摘着一片片菜叶,或者一棵一棵拨着比麦苗还精神的杂草。
爷爷找了个小矮凳坐在阳光上,用锋利的砍刀将次竹一破两半,只听“哗”的一声,刀就从竹子的头部划到竹子的尾部,然后再划,只划得细如丝线,爷爷才停下来,把刀放在不让小孩子碰到的地方,用指节很大的指头弄起细细的蔑丝,让它们在自己手心上翻飞。象溪水遇到坚硬的岩石溅起来的水濡,象雨滴落到青石板上盛开的姿容,象收网的时刻跃动在最后希望里的银鱼。不多时,一只只小背箩就诞生了,一个个小提篮就生产出来,山间遍山的竹子一倒在爷爷的手中就成了商品。看着细细的竹蔑在面前跃动,爷爷哼起一支支小曲,只是那小曲都只是三三两两的,断断续续的,不象他手里舞蹈着的竹蔑。放下课本的妹妹,拎着爷爷编的竹箩到菜花地里,采摘成片的金色,那是故乡一家一户的上等好菜。采到的油菜花用水洗净放到一个个土罐子里,添点食盐,一个星期就能吃到酸香的油菜花酸腌菜。吃时拌些佐料,很是开胃。如果再加此生鲜的瘦肉丝,那味道真是无法比。
故乡的油菜花不是乡亲们种植上去的,年年都有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油菜籽在瘠溥的红土地上按时萌芽,拨节绿茵茵的苗,开出金黄色的花,招引着不请自到的蜂与蝶,鸟与歌,当然啊还有一些爱情的故事。出嫁的姑娘们都要选择在油菜花地里梳妆,初恋的小伙子小姑娘也都会在油菜花地里把最贴心的话交到对方嘴里。故乡人请人做嫁女客或娶媳妇客,都只是淡淡地说:“某天某天到我家吃几蓍油菜花酸腌菜吧,我家小女要给邻村的张小八了。”因为,即便在婚礼上请了多高明的橱师,没有油菜花酸腌菜垫底,再丰盛的七碗八蝶也都不会让客人满意。杀年猪,也得用油菜花菜谱,越喂养越肥的年猪没有酸酸甜甜的油菜花腌菜佐食,油腻的菜单不会逗乐越来越挑剔的胃口。
其实,油菜花不仅是用来腌酸菜的,还是故乡一整个大冬天的主要菜谱。一点盐巴,一点香油,烧开的清水,一起将黄灿灿的油菜花倒进沸水里,分分钟停火,就是一个色香味俱佳的汤。当然,由于天干的原因,汤里免不了荡些微小的小虫子,那也不能责怪烹调的姐姐或者妹妹。
发表于2004-8-26
我爱插图书 杨泽文
插图,对读书人来说,应该不陌生。因为它是一种书刊常用乃至必不可少的装帧艺术。说得明白点,插图就是在文字中间帮助说明内容的图画,包括科学性的和艺术性的书刊。插图与文字的关系,是一种珠联璧合式的相得益彰的关系。
可以说,接触书籍插图从我一上学起就开始了。最突出的是在语文课本上。几乎三分之一的课文都配有插图,有的还很精美很传神。像《南京长江大桥》、《东郭先生和狼》、《故乡》、《孔乙己》、《阿Q正传》、《祥林嫂》等课文中的插图至今还有很深的印象。可以说,这些插图在当时对我加深课文印象和充分理解课文内容起到了极好的作用。我也因此日渐喜欢上了课文插图。尤其是新课本来时,首先认真逐一欣赏的就是一幅幅生动传神的插图。在那没有电视和缺少电影的年代,能看到一些精美插图,对我来说常有一种知足的快乐感。尤其是夜深人静时,躺在木板床上,把印象最深的插图在脑海中像放幻灯片似的过一遍,那种幸福感就简直无法形容了,以至于有时根本无法入眠。
在我的课外阅读印象中,解放后到七八十年代出版的绝大部分文学书籍都有插图。早期长篇小说如《林海雪原》、《苦菜花》、《战斗的青春》等;中期如长篇小说《剑》、《李自成》等;后期如新版或重印的外国文学作品《简爱》、《复活》、《牛虻》、《神曲》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但丁《神曲》中的插图,不仅画家颜仲的木刻版画极为传神,而且插图数量竟达12幅之多。那些诸多插图,对我艰难啃读一部复杂的长诗,起到了烛光引路般的神奇作用,让我有勇气随着但丁来一次前所未有的“神游”,即先进入“地狱”之门,然后历经千辛万苦,穿过地球中心,透出和耶路撒冷对极的海面,爬上“净界”的山,再登入“天堂”,直至和上帝对面……。如果说,成功的插图,是将原作品的意境、神韵以绘画语言的形式和谐地表现出来,那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出版、1985年9月重印的这部《神曲》就做到了这一点。这部书也因此成为我最珍爱的藏书之一。像漫画家丰子恺在鲁迅《阿Q正传》中所画的插图,漫画家丁聪为老舍《骆驼祥子》和《四世同堂》所作的插图,都因极为生动地传达出作品的意境和神韵,同样成为我珍藏的书籍。
中国的出版业在近年来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可喜变化,表现在出书的品种和图书的设计装帧质量以及书籍的宣传力度,都今非昔比。然而在我看来也存在着一些遗憾。其中之一就是绝大部分文学书籍都不配插图。更让人不可接受的是,那些初版时有插图的中外文学作品,几十年或十几年后的今天再版重印时,竟一概取消了原有的插图。从现象上看,插图似乎已经淡出了文学作品书籍,只有文学期刊中的小说作品还在苦苦支撑着。说愁也好,说忧也罢,总之,我能在书市上买得到的插图文学书籍愈来愈少。这样的日子,我就特别珍爱以前自己所购买的那些插图书籍,以至于常常拿出书来细细品味和把玩。
中国现代文豪鲁迅是极为重视书籍插图的。他曾说过:“插图不但有趣,且亦有益”,他还说过:“书籍的插图,原意是在装饰书籍、增加读者的兴趣的,但那力量,能补助文字之所不及,所以是一种宣传画”。现代武侠小说大师金庸也很注重书籍的插图。他的十余部武侠小说在港台出版时,均配有插图乃至配彩色插图。金庸授权三联书店1994年5月在大陆首次出版的《金庸作品全集》,在插图方面也同样做得极为出色。每部作品的每个章回前,都有一幅精彩的白描插图,插图背面还有一段从作品中摘出的能传达画意的文字。可以说,这是我近年来喜爱而购买到的一套最好的插图书籍。金庸在《书剑恩仇录》的“后记”中对读者诚恳地说道:“……如果觉得小说本身太无聊,那就看看图片吧……”。可见金庸对书籍插图的重视程度。他没有充分肯定自己的小说有趣,但却深信自己作品中那些插图的生动有趣。
我始终认为,文学作品书籍(尤其是小说),不配插图终究是一种缺憾。这种缺憾,有如一部电影、电视剧中没有主题歌,有如一片蓝天上没有一丝白云,有如一片原野里没有一声鸟鸣,有如一座花园内没有一只蝴蝶……
发表于 2004-8-8
帕格尼尼狂想曲
圆月弯刀
仲夏初伏,辽阔的平原沐浴着灿烂日光下的风。一些像我这样的人端坐在靠近阳台的小窗旁,在每个笔直生硬的水泥楼里,一本正经地无所事事,在这个谁也看不完全的诺大世界上。
清朝小文人沈三白大先生的《浮生六记》安静地栖息在书桌,它氤氲着周围浑然的一片墨香,在烈日清风下微笑地轻阖一双眼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遥远的诗人在另一个时空中,向我们展示的是一样的表情。又或者,那种目光和神色,肖邦也会有,帕格尼尼也会有。虽然,知识分子和士大夫文人是根本不同的。博尔赫斯或者更接近,然而只有在最浓的深夜里我才能读他的心灵。福柯呢,这个智者误读了东方的一页,而聂鲁达和泰戈尔所缺少的仅仅是抒写。
当一切转移到如此强烈的阳光之下,在这样为我挚爱的夏季里,人类的思想便像暑气那样蒸腾,白热化,混淆起汗水,风一吹,黄昏里的紊乱思维开始结晶。
整个夏天的开始,是一场辉煌交响乐的肇端。
虽然谁也看不清谁,谁也不想把谁看清。
看这些长笛、手鼓、欧博管以及大小提琴:瘦削而刚挺的楼群在雪白的光线交叉中编织城市的经纬,玻璃折射出亿万年前宇宙的表情,车水马龙穿梭不息着乡下人的梦。一切被安置在都市华丽袍服上的花草树木,藐视着尘土无数次的飞扬。而那无比宽广的河流,在视阈之外的边界线旁若无人地流淌,向南,向东,向北,向西。
还有森林和大海,他们超越了高山流水的安详与宁静,眼中没有东方的含蓄与矜持而径直倾向于西方那些最勇敢的思想。他们是最博大的音符,最宏伟的乐章。在每个不安分的寥廓之处闪耀,呼喊,沸腾,无所顾忌地肆意宣泄和张扬。那些钢琴的琴键于是在瞬间点燃,汹涌地奔腾跳动,激起所谓的高潮和华章。
繁华落寂。三角铁和沙锤的余音尚在袅袅。风在这时显得格外清晰,那些难得的清凉,悄悄地出现。所有桌子上的书本徐徐展开他们的思想,像有脾气的教书先生,试图把毕生所学一蹴而就灌输给门生。他们洁白地在风中翻滚,发出哗啦的响声,而风正因此感到骄傲。这一刻,世界就在眼前,古今中外的都不再陌生。
生命里总要有坎坷和荆棘。语言的表现力多么非比寻常——它们用一生来努力,试图麻醉受者的心灵。当你倾听,当你阅读,当你欣赏,那比暑天更有效的光和热量慢慢地将你包容。这样也好,于是我们开始相信未来,拥有希望,不畏惧艰险和困境。那些文字是音符,像我这样的作者潜心地编织着它们,感动别人也感动自己,给别人慰藉也给自己力量。
我常常仔细去寻找音乐的空隙,那类似国画中的留白,就在那无数些不规则的三角构造成的太极图的旋涡中,我的心灵就瞅准了空溜了出去,飘到一个蝌蚪上面,溯流而下一苇杭之,跟随着浪花和激流一起飘荡,与那些心灵的巧制摩擦,对视以及碰撞。
想起帕格尼尼,想起博尔赫斯,想起贝多芬,在乐曲声里,想到他们,那种叫做意志的符号占据了我。而他们一定会责备。一首乐曲不该让人想到这些,不该追忆他们的母亲。我们该将创造者忘却,而纯粹的,才是永恒。
波得里亚说,忘记福柯。
帕格尼尼催发了一个中国文人小心翼翼的狂想,在一个炎热的夏季午后。
发表于2004年7月21日
大理的细节 ——静庐的颓墙
雨夜昙花
静庐位于大理喜洲。如今自然不叫静庐,它被称为宝成府。但我还是喜欢静庐这个有情意有人间烟火的名字——相较于宝成府这么冷这么硬的命名,静庐实在多了份对这屋子的情感与对所向往生活的期盼。
初初走进静庐,在雨的潮湿中,有着一段清凉而又温柔润滑的香。沿了香的来处寻去,却被眼前的一堵墙所吸引。它是土基所砌,墙面上的石灰或白或黄,有一部分已在岁月的风雨中剥离,露出了土的灰色。在那些不规则的灰色中,有几排略为整齐的,应是曾有墙立在那里而留下的痕迹,那墙或许是院子原来就有的,又或许是后人修建的,如今都已消失在历史的沟壑中。
墙上还有字迹,用红漆写就,仅看出一个“为”字,其余已不知是些什么,我无法猜想,因以我的年龄尚无法熟背那些口号。那个“为”字还是工整有力的,虽已被雨水冲刷得不再鲜明,只留有一个浅淡的轮廓,但它与它身侧那些略略的红色表明这堵墙曾经历过的那段有人热血沸腾有人苦不堪言的岁月。
每见了土基砌起的墙,心内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小时见过人拓土基,他们把泥堆在一处弄得湿淋淋的,混以牛屎,然后一铲一铲地放入长方形的模子里,待它被太阳晒干,就是一块土基了。幼时不知事,以为这是一项游戏,把装火柴的盒子底取下,把那个长方形的纸盒当作土基模子学那些人拓土基玩耍。许多年后,父亲与我说:“若不是你还小,我早就吃药,因你两个哥靠拓土基已可养活自己了。”父亲说的是文革中被批斗时的心思。我知这事时已不再用土基砌墙,且每有大雨,总会听说哪里的土基屋又倒了一半的墙。
那些岁月是多少人心中的隐痛呢?这里竟然有这么一堵不经修饰淌过了时光河流完整保存下来的墙,它记录的自然不只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用手去触摸,墙面粗糙得扎手,却无法探知到它究竟经历过些什么。墙上的瓦已破碎不堪,但仍然坚持为它遮挡雨水的淋漓,瓦的缝隙里生长着细小的野草与相对高大的仙人掌。仙人掌厚实而又茁壮,大大小小的仙桃在仙人掌上好似肿起的手指。那仙桃曾是我爱极的水果,如今它立在高高的墙头倒使我无计可施了。我很奇怪它为什么会在墙头上生长,或许惟有生命力旺盛并对生活要求不高的植株才能以墙头为家吧。在无法选择的环境中,能生存下来已是奇迹,还能要求什么呢?随遇而安,原是如此无奈的一个词。
墙上的草在雨中伸展着,因无风,所以并没有随风的来去而艰难地弯腰。现在已很难让居住在城市里的孩子们明白什么是墙头草了,幼时一直知道这是贬义词,要在这么多年后,我才明白有土而居并生息繁衍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对于被风把种子吹上墙头后,在那里生根发芽的草来说,在风的夹缝中生存,学会坚韧,并在无风的时刻静静享受阳光与雨水已是生命中唯一的恩赐,还能有何求呢?草本如此纤弱卑微,风来不倒又如何?它还得借风之力把它的种子带向远方——而不是另一堵墙的头上。但父亲是不懂得这一点的,所以他迎风而立不弯腰,唯一的妥协是想放弃生命,但为了身后的家与孩子,又顽强地活了下来。
一面墙,它是苍桑岁月的笔录吗?还是记忆中坷坎不平的路途?墙上,口号红,石灰白,土基灰,哪一种颜色才是生命的真实色彩?莫想莫问,看墙的那面,高大的缅桂树葱浓芳香,有倦鸟穿过微雨归来隐入枝叶中,花香在润湿的空气中四散开,漫入每一个角落。略走几步,便又是别样的清澈芳香,在墙边一道窄门前,已见了那金桂一树细碎的花。生命就是如此吧,静心回头,便可看到那一堵颓墙后的碧绿,侧身穿过一道窄门,还有别样的甘甜待你去品尝。
发表于 2004-8-3
小女孩的眼泪
太阳神
从31日起,有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总是在我眼前晃动。我正在战酷暑苦读,虽然玩的是小说,但英语原版小说语言总免不了冗长拖沓。要读完一本又一本,然后再读一本又一本历代评论家的弯弯绕,弄得头昏脑胀,总会走神,一旦走神,读的内容根本没有留下印迹。由于学年制的要求,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实在是要以秒钟记的。所以我就强迫自己放弃其它欲望,暑假别人都在游玩,也有人在搞第二职业,日进斗金,真正是时间就是金钱。不说别的,就上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少则也是上百元的。而要写出一篇散文,象我这样笨蛋,没有两个多小时是写不出来的。两个多小时是什么概念?三四个四十五分钟,也就是三四个一百元,这是最低的价格。可是一篇散文要是计酬也就五十吧,但多数情况是不计酬的,所以写一篇文章还是亏大了。但主要是学业太紧张,我把自己关在人迹罕至的楼里,一幢大楼空得让人心惊肉跳,尤其是半夜无人时,我这个怕鬼的人总是汗毛直竖。但要逼着自己成才,早晨六点开始读书,弄点早点应付一下肚子。中午打电话叫西安小吃送一碗凉皮——因为进出吃饭浪费时间。昨天下午叫他们送饭,赶上他们被包了,结果到了晚上把我给忘了,我自己也把吃饭这事给忘了。昨天中午还进来两女生向我推销营养片呢,弄个摇控器在我手上划了一会,就说我身体到处都是毛病,必须吃她们的营养品。我对这种吃药片的营养品有种恐惧心理。天知道他们在里面放的什么东西?他们说是高级营养品那就高级了?阜阳奶粉厂家还说他奶粉是国优呢,照样吃死一大片人。但两女生对我的健康的关照(虽然是为了推销营养药片)我还是很感激的。可她们走后我也就把健康这事给忘了。晚饭也忘了。刚才打电话叫送饭,老板娘道歉我才想起昨晚饭给忘了。
但这一双流着泪的眼睛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那天电话中和同事聊天,同事说起Y老师的老婆疯了。我当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他开玩笑。于是就找了电话号码本,查出Y老师,打了过去,半天才传来暗哑的男低音。
啊,是你啊,暑假不回来,是不是在那边养小妞了?
我听他这开玩笑的语气,不但没有觉得好玩,反而觉得悲从中来。他是学心理学的博士生,当然知道如何调节心理,也当然知道如何教导他的妻子调节心理。我对他并不很熟,只是听说他的文章被最高级别的学术刊物频频转载,因而对他仰慕。在学界奉行的就是publish or perish!这样一位默默无闻的学子向来是与世无争的,他从不会去争权夺利,只希望老天能给他一张平静的书桌,能有一口烙饼充饥也就可能继续他的研究了。他给我的印象,是那种伟大的沉思者的样子,说话慢条斯理的。深陷的眼眶里目光凝重。
哪有小妞可养啊,要不你给介绍一个。是不是你现在被老婆揪住耳朵了?
老婆都住院了。
什么病?
医生诊断说是什么心因性认知障碍。
这和另一同事所说的精神分裂症只是名称不同而己。印证了事实,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现在怎么样?我们希望去看看她。
时好时坏,好时熟人能认识,不好时两眼发直,谁也不认识。医生说不要人多会刺激加重病情。
那我到你家来看看吧。
那好吧。谢谢。
我很想买点礼品去,但又不知这样的病人应该买什么。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被逼疯的病人。因此不敢随便买礼品。
他的房子是在一楼。光线比较暗,也比较潮湿。两室一厅,稍作装修。进门客厅里靠西放着沙发,南边放电视机,一四岁的小女孩正在看电视上的小朋友舞蹈节目。我在沙发上坐下来,那小女孩也跑到沙发上横躺着看节目。于是我就和她爸爸聊起来。事情是校方撕毁原协议,强迫他重签协议,他一怒之下拒不重签协议。于是校方就说你可以不重签,但你必须离开,把档案挂到市人才交流中心。他觉得受校方这样对待是一种侮辱。当初报考的时候,原单位不准报统招,只能考定向或委托培养的。还有的同事本来是考的统招,但原单位强迫他改成了定向。属不需单位支付任何培养费的。如果是统招性质,生活费是由国家发的。原单位剥夺了他考统招的权利,自然应该支付工资作为生活费。可是现单位居然这样对待他。他就同意走。于是,校方说,你要挂,那你的妻子也要挂出去。于是他妻子就想不通。你校方整治上博士的丈夫也就罢了,我的工作与他上博士根本毫不相关,凭什么解雇我要挂出去成为失业人员。但想到挂就挂吧。双挂也好。落得省心,不要因为这事成了心病,总是干扰读书。夫妻二人就这样打算忍气吞声挂出去。可是当他们七月初去办挂出手续时,校方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单子,要求他们赔款!就连他妻子上班时领的工资也要还给校方!他妻子气得浑身颤抖。七月十五日到人事处评理,结果人事处没人。后来打听说是在开会,于是赶到会场。在会场受到刺激,当场疯掉了,送到中国人民解放军102医院。
正说着,那小女孩拿了个牛皮纸折的书包,两面都画着向日葵。她要爸爸给她放到背上。可是他爸爸无论怎么放,她都不满意。她爸爸说,这是你妈妈做的,我怎么知道怎样给你放啊。小女孩就咧嘴大哭起来,豆大的泪珠从脸蛋上滚落下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她爸爸哄着她说: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
见到这情景,我心里堵得慌。精神分裂症可不是短期能治好的。也根本没有什么药能有效,什么时候回来?那是一个遥遥无期的事。需要花费多少治疗费?也是个天文数字,加上她本人不能上班的误工损失,还要派人看护的费用,这些都是天文数字啊!而他的博士也读到关键的做论文阶段。他一个人如何既能照看将上学的女儿,又要照看她的妈妈,还要完成自己的学业呢?
在他那哄着女儿的话语中,还有多少是在哄着自己呢?读博士的人,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当然不是当下领导们所读的那种博士。读常规博士那是要焚膏继鯦,沤心沥血的。在环境都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要专心致志,殚尽心智才能有望读出来。现在他这样人祸从天降的情况下,能有几个人不被压疯掉呢。
我只能匆匆告辞,不能再谈起让他伤心的事。每当提起这事,那是在流血的伤口上撒盐,令人痛彻心脾的。我于是也哄那小女孩:到我家去玩吧?我家有好多小朋友在玩游戏。我希望用这样的办法帮她转移注意力,不要吵着要妈妈。
我走远的时候,回过头去,依稀看到那小女孩的带着希冀的目光中那晶莹的泪珠。走到大街上,我忽然想,如果他不读这个博士,他就不会发生这种灾难。他此刻正带着妻子东南西北地游着,一家三口一定会开心地笑。或者他能在校里做个顺民百姓,高兴了巴结一下领导,也给他安个什么长当当,此刻不正在双飞往云南公款“考察”么?可是他去偏偏选择了读博士,偏偏选择了士可杀不可侮的人生信条,偏偏选择了中华民族的士的气节:不签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我想,换一种活法,做个坏人,也是生存之道。俗话说:好人寿不长,祸害一千年。在这个国度,做好人那是没有好结果的。只有坏人才能生活得很好。
发表于200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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