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诚
麻绳从细处断哩，不假。
腊月初八，正是过小年的日子，三平家—大早却失了火。一冬无雪，空气一根火柴都点得着，只片刻时间，三间屋变成了三个黑窟隆，孤零零的耸着。
三平一家三口先是愣了一阵，婆娘哇一声哭了，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娃儿还小，只是怕,看娘哭了，也哇地一声哭了。三平也哭，一家人都哭。看的人眼圈也红了，有的还抹泪了。三平一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就看着那废墟发愣，愣上一阵，又哭。
村里人都知道三平盖座房多么的不容易，但此时只能安慰三平。三平说我又没做啥缺德事，咋遭这难呢?众人说就是就是，老天爷的眼长到偏弯里了，把吃人的东西不收拾，倒拾掇起好人来了。
三平的婆娘又哭了：这可咋过活呀!
柱子爷给围着的人说：我们把这灶房给拾掇拾掇，倒腾好了让三平先过这小年。几个男人说好，他们都听柱子爷的，柱子爷不但年长，遇事有主见，更主要的是有一副热心肠。几个男人回家扛了锨镢就动手了，柱子爷回家胳膊下卷着一张晒席来了。等清理完毕废墟，几个人乒乒乓乓把柱子爷拿来的那张仨晒席席搭在了墙上，一间小屋就落成了。几个女人找来了抹布提来了水，进去给洗了涮了。有的端了一碗米，有的端了一碗面，一碗油，也有掌着一朵白菜来的，还有提
一小篓洋芋萝卜的。这下好，面也有了，米也有了，菜也有了，碗也有了，油也有了。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太阳已从对面的槐树林照到院落了，饭早些的，已打发娃们叫来了。
村长是在人们吃完饭，第二次聚在三平家院落的时候来的，村长披着黑呢子衣裳，边用火柴棍剔着牙边来。到了众人前用力唾了一口，说，这三平咋球整的，过年哩，竟着火了。村长看了看大家给三平搭的席帐，说：好，先就这么着。
村人知道村长家今个杀猪，便找话和村长说，因为村长是一村的天，天晴了，他们都暖和着。天阴了，全村也得跟着阴。村长是啥吊性，这个村人都知道，都明白。
村长，今年的猪肥着呢?
肥，怕有三百来斤吧!村长答。
村长人也旺，喂的畜牲也旺，又有人搭腔。
天爷睁眼着哩!村长眉色飞舞。
村长是好人哩!旁边的人跟上了。
真是好人哩!又有人跟上了。
嘿……嘿……村长的脸圆润了，真像刚爬上槐树林的日头。
有人看时机来了，说：村长这三平可咋办呢?
咋办呢?村长扯了扯呢子衣的领口，反问。
看村上能不能……说话的人说到一半不说了，因他看出村长脸上的红润正急骤减退。
球。村上，村上空架子哩。村长啐了一口痰。
村上不是有钱吗?胆大点的忍不住问了一句。
有几个钱?梁背后的馆子里还欠了一大堆呢，蛇大窟隆壮嘛!
昨个花的嘛?又有人忍不住了。
咋花的?一笔一笔花的。这不，眼下就过年了，还要给乡长们拜年去哩，人家村上都去，就我们槐树坝不去，丢人不?人家送整件子酒呢，我能给提两瓶去?你们懂个啥，外面的世界大着呢!你们只见个筛子大的天爷。
村人没人再敢说话了，都像槐树河两岸刮了树梢后的槐树桩。
这样吧，我去乡上说，看乡上能解决不?村长说完后走了。
光我们一家就交了二百零肆块柒毛钱的提留呢……，有人看村长走远了，说。
就是，我家也一百三十五呢!又有人说。
你不听村长说，蛇大窟隆壮嘛，钻洞了。有人说。
钻瞎麻眼了!好些人跟着说。
这驴也真有能耐，已陪了三任乡长了。有人摇头叹息。
人家是打了野鸡还愿哩，不伤家财。有人接着说。
然后大家又沉默了，又变成了槐树桩。
三平一家三人就在两张晒席下的遮蔽下过着日子，一张席下是灶头，一张席下是床。好在这些年冬天一直干着，没雨，也没雪。但特别冷，干干的冷。
过了两天，也没见啥动静，已初十了，晚上柱子爷来了，柱子爷提着一只猪后腿。猪腿鲜得很，看得出是当天杀的。柱子爷把猪腿往三平家的灶上一放，说：三平，去，把嘴给抹一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在难处哩。说完就走了。三平欲送送柱子爷，柱子爷挡住了，手指了指村长家的方向，说去吧，人家既然是神，就要受人间的香火哩。
三平提着沉甸甸的猪腿，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去了村长的家。
村长一家正看电视，看三平进了屋，没人搭腔。因为三平是背着手，把猪腿藏在身后的。直等三平走到上坡的四方桌前从身后拿出了猪腿，村长才嚯地起来了，说三平你这是
干啥，我家又不是没肉吃，初八才杀的猪，三百来斤哩!三平说，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孝敬你村长哩，你是槐树坝的神哩!
村长点点头，说好，好。赶明个我就去乡里给说去。争取给你弄点补助款回来。大过年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村长边说着边拍着三平的肩往门口走，三平也就只好跟着，到了门口，村长说你回吧，我心里记着呢!
这期间，村人已给三平算了帐，三间屋子的木料椽子六十根，柱子二根，墙柱两根，脊檩檐檩等等，少说也得千把块，竹巴子也得百来块，还有瓦什么的，也得千把元。钱是硬头货,手里无刀杀不了人，三平要修起这房子，难啊!也有人给三平算了一帐，要不先盖成石棉瓦的，订几个简易架子，弄些石棉瓦盖上就成，管三五年的还可以。等宽松了，再盖瓦的。好些人觉着后面的办法可行，先缓一步嘛。也都知道村长到乡上给三平要补助款了，说给上三二百的，石棉瓦的钱差不多了，木料嘛这凑凑那凑凑，唬弄着也就过去了，反正三五年嘛。于是一村人的眼光就盯着村长家的方向，盼星星盼月亮似的。
一天，二天过去了，没见村长的影儿。
三天，五天了， 还没见村长的影。都腊月十八了。
到第七天时，有人看见一辆丰田130来到了村子里。有人看见后箱里装了好些石棉瓦,村长和乡长一块从前面下来的，还有一位干事，四人一起进了村长家。干事还抱着两床被子，村长和司机各提了一袋面，当时看见的人还纳闷，这乡长和干事要住多久呀，连被子都带来了，面也带来了，莫非乡长和家人吵架了，乡长来这槐树坝躲清闲?
唯有让村人欣慰的就是车上的石棉瓦，都说肯定村长跟乡上要的，是给三平盖房子的，乡上不是有个石棉瓦厂嘛，还不是乡上一句话。
村民们都聚在三平家的院落，一边晒太阳一边等村长通知抬石棉瓦。他们已帮助三平清理了那两间屋子的灰碴，东家一根椽，西家一根椽，框架都订好了。
日头都偏西了，可村长院内那棵树上的喇叭还是沉默着。
村人只有眼巴巴地坐着。
村长家屋后有一棵树，树上绑着一只大喇叭。那是村长发号施令的传话筒，什么交提留，义务建勤，开会呀什么的，村长都是从那里面吼出来的；或者谁家有信呀什么的，村长也是从那里面喊叫的；还有，村长要给他的儿子结婚了，也是通过那喇叭说的。
村人沉不住气了，打发了一个小娃让去村长屋后去偷听。不一会儿那娃就回来了，说屋子里尽是麻将声。过了一会，又打发了一个娃去偷听，得到的回答还是麻将声。太阳终于从槐树梢上滚下山了，地上立即冷了许多，又打发了一个娃去，那娃回来说麻将声没了，换成了猜拳声。
天全黑了，人们着实冷。村人想了想，说这村长可能还要陪乡长多坐一阵呢，不如明天了又来，反正黑咕咚的，也干不了啥。这么想着，众人也就散了。
开始三平俩口都坐在床沿上等村长发话。但左等右等不见喘声，三平就让婆娘陪儿子先睡，因为床冷，儿子缩在被窝里打颤。三平等到后半夜，腿子麻了，身子僵了，也没等来什么。
第二天，村人又都去了三平家院子，他们都为三平着急哩。年关了，一家有事，百家不安嘛。
有的人顺便从村长家门前拐过，那辆丰田不见了，石棉瓦垒在了村长家的猪圈旁。
人们又站在三平家院落等待。眼瞅着日头一指一指的升高。那只挂在椿树上的东西仍不开腔。
有人沉不住了，说莫非那东西坏了?哑了?
那可哑不得，那是村长的心肝呢!又有人说。
对，是村长的命根子呢!
叭———叭———呼———呼———，那银灰色的喇叭终于有声音了，在场的人都激动了，但没人喧哗，全竖起耳朵听。
喇叭又呼————呼了两声，村长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王三平听着，乡上给的救灾物资到了，过来领走。
三平的脸都涨红了，站在院里的人也呼啦出动了。他们也替三平高兴，心想一人去扛二片石棉瓦来，帮三平盖上，大家都能安心过年。
这些人涌进村长家的院子，就动手去搬垒在猪圈边的石棉瓦。村长闻声出来，看见这么多人，就问：我让三平来领救灾物资呢，你们来干啥?
我们帮三平拿石棉瓦……前头的几个人说。
谁说给三平给石棉瓦了，那石棉瓦是我弄下苫猪圈的。
那……，村民摸不着头脑了。
这里有一袋面粉，是乡上给的。村长指了指门墩上的一袋面说。
三平觉着自己像一个肥皂泡，飘呼呼的，马上要破裂的样子。村民傻了，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一个个像木桩似的。村长说：一袋面也来之不易，你想想全乡的贫困户多着呢，你一袋面，他一袋米，垒起来都一座山呢!
三平去扛面袋，可怎么也没扛起来，平常一百八十斤的麻袋随手就夹走了哇。两村民见了，说三平你今是咋了，昨连四十斤的面袋都挪不动了呢!说着两个人就抓起那袋面出了村长家的院子。
到了三平家的院子，没人说话了，站的站着，蹲的蹲着，目光齐刷刷的望着那一袋面。
柱子爷骂了一句；喂了狗哇!
村人没人知道柱子爷说什么，只有三平知道。
柱子爷又说：唉，我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帮忙帮到底，打断腿了还连着筋啦，一个村就跟一家似的，都心疼着呢，大家凑钱呀!柱子爷说着对站在身边的孙子说：四喜，给你妈说让你妈取拾块钱来。四喜如飞地跑了，大伙见状，也纷纷走了。不一会儿又都聚拢在三平家院落了，你三块，他五元，多数都是毛票，崭新的，这都是给孩子备下的压岁钱，大家心里都明白。
柱子爷接钱时手都抖了，他望着人群说：今年就给拜年来的娃都不给钱了，明年了再补上。都别不好意思，这是积德呢!
钱凑齐了，柱子爷说：二毛、平娃你两人和三平套上架子车，拉石棉瓦去。二毛、平娃跟三平去了，众人一直目送着他们，直到瞅不见了，才又回来。
腊月二十五的一天，城里逢场，城里人山人海的，人们都像秋天里的田鼠，疯一样往回购东西。槐树坝的新平几个也去了，碰上乡长和夫人也在赶集。乡长问新平：你们村的王三平座上新房子了?
座上了!新平答。
好，这样他也能安心过年了，乡里给救济了三百元钱，弄了些石棉瓦、两床被、两袋面粉，虽不多,但能解燃眉之急呀!乡长边说边走了。
原来，乡长那天和刘干事是前来给三平送温暖来的，村长却叫司机把车直接开进了自家的院子。村长说，这么远的路来了，也该歇一下，三平家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先上我家吧!于是乡长也就去了。去了后村长说吃了饭再去吧，乡长说也好，村长就安排女人做饭。村长又说饭还没熟哩，还是先搓几圈吧，人手刚够，乡长说搓两圈就搓两圈，出了门，不由人，就听你的。于是村长、乡长、干事、司机四人砌开长城。长城砌完，酒菜也就上来了，乡长小赢，兴趣上来了，主动说他打官。三下五除二，都八分了，临走时撇下了钱物，让村长明日代表乡上给三平送去。自己回乡上了。大年将至，都忙着呢!村长把半个猪和那条三平送来的猪腿装在了车上，给乡长说，上次那酒是村上的，这半个猪是我私人的，又对刘干事说那条猪腿也算是给你拜年的。
乡长和刘干事半推半就地说，王村长想的真周到啊，既记着百姓，又记着我们。这样好的村干部上那找呢!然后就向村长挥挥手，拜拜了。
新平回到家后忍不住地给婆娘说了，婆娘忍不住又给二毛说了，二毛又给平娃说了，只一个晚上，槐树坝人就都知道了。
知道了后村民就觉着不舒服，堵得慌，尤其是看见村长家猪圈上的苫的石棉瓦，就更不舒服。村长家住在村中心，人们串门都要路过的。
槐树坝人就是在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中过完年的。三十、初一、初五，过了十五，人们就淡忘了，因为这时的人们都已忙开了。
槐树河两边的槐树都出新芽了，各自有各自的活计呀!只有晚上，闲转到一块了，偶尔提到此事，就难免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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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22 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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