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丝雨飘飘

丁香笑雨

　　“文山，你考上军校喽”！

　　周文山正在石崖粱顶放牛，他镰刀一扔，背起背笼就往山下跑，跑进村的时候才气喘吁吁地擦了把汗，见草鞋里的脚趾已被磕碰得鲜血直流，这才记起牛还在山上……

　　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这样的情景，特别是他心情烦闷的时候。

　　当周文山想对他们大呵一声“法盲！”然后把门重重关上的时候，他还是忍住了。

　　门砰然关上，他心情烦乱地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又在烟灰缸里熄掉，起身走到窗口。楼下，妹妹、妹夫和他们的儿子闷头向市政府大院外走去。雨很大，夏雨滂沱的天气寒热交集，汗像闷在身体里，皮肤上反而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全身上下像严严实实裹在塑料薄膜里，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恨恨地骂了句鬼天气，妹妹他们就在那座大楼后面消失了，这才发现，没有给他们带上雨伞。他的心一下子软了，气也消了一半。

　　周文山，四十四岁，八十年代初考上大学，那一年，他是家乡方圆几十里、几十年中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消息传来，四里八村的乡亲们纷纷象传诵英雄的名字一样传诵着他的名字和事迹。有人记起他四、五岁时就曾画过一幅画，画上一个人站在木桶前撒尿；又有人说他坐在牛车上，随着牛车吱吱呀呀的声音就能编唱出歌儿来；还有人带了孩子，爬山涉水地拜访他这只即将飞出山窝窝的金凤凰。

　　他于那一年离开穷山僻壤里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十二年的军旅生涯练就了他的精明强干和雷厉风行，也使他性子比别人要急、脾气比别人坏，看不惯的事儿，别人可以一推二磨蹭，但他不行，有时不免就跟人高了声 。转业到家乡所在的城市也有十几年了，他硬是凭着自己的正直干练从政府机关的普通一员奋斗到今天的第一副市长，而他的哥哥、姐姐还在那片土地上，妹妹和妹夫虽说进城做生意，但他们的根还在那里。姐姐的日子还算好，孩子们都能自食其力，也不用他太操心，其余的嘛，唉，麻尾穿豆腐——提不起！

　　真是一言难尽啊，周文山不由又双眉紧锁。

　　手机铃声突然打断他的思绪，是妻子，问他用过早餐没有。早上妻子一走，妹妹他们就来了，他哪有时间吃饭，现在更没了心思。他告诉她说，已经吃过了。

　　周文山的心情有了一丝好转。他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妻子是他的大学校友，小他六岁，第一眼看见她，他就知道缘分来了。妻子生长在黄河流域靠近长江流域的一个著名大都市，兼有北方女子的聪慧豁达和江南女子的纤柔秀美，温柔贤叔、善解人意自不必说。她毫无怨言地跟他回到故里，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仅凭这一点，他的心中始终有一份感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脸上很少沾染岁月的风尘，依然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他们唯一的儿子学业优异。想到这里，他不免欣慰，但老家的事依然让他烦恼，他该资助的也资助了，能给家乡争取的事情他也全力争取过。去年村里的那条路就是利用世界银行贷款的部分资金修筑的，也是经他多方协调的结果；当然，那是政策允许的范畴。他的家乡太贫穷，乡亲们太苦了，有了这条路，那些年复一年霉在柜里的粮食和土特产也许能多换些钱回去。

　　他想到了哥哥。是哥哥的面容，又是父亲的身影，哥哥的面容和父亲的身影交替在他脑海里闪现。哥哥太像父亲了。
哥哥身荷重担，弯曲的脊梁和他走的那条山道一样弯曲，那是他一生也走不出、走不完的路。他换了一下肩，对从城里上学回家的儿子憨厚地笑了笑，儿子并没有看他，径直往家走去了。他的笑容是那么的像父亲。

　　在他们兄妹四人中，身为农民的父亲始终认为哥哥最有出息：因为他能吃苦！而对文山，他在有生之年一直觉得很失望。文山从来不去田里，早上总是最晚一个起来。他的父亲更喜欢黎明即起的哥哥，远远看见文山的时候，他曾经摇了摇头，沉痛地说：“他以后怕连媳妇也讨不上！”那时候，文山除了学习什么也不管，他经常学习到深夜或者到后半夜，日落而息的父亲根本不知道他会那么晚，他只抱怨家里的煤油用得太快。文山听同学说，在煤油里加点盐，灯会更亮还省油，一试果然有效。但父亲从来没想过省那几个煤油钱，只是上有爷爷奶奶，下有他们一群孩子，在那个依然困难的时期，这一大家人的生计都要他用手指抠出来，哪一样不省着点行吗；但父亲很舍得给文山花钱，记忆中他一张口，只要是学习上的需求，要多少，父亲就给多少，除非个别时候，他实在没有粜腾出钱来。父亲一生盖过两次房子，并对爷爷奶奶善养善终，还把他们兄妹姐妹基本上拉扯长大。他经常想起父亲，不免心生敬佩，作为一个一辈子没走出那个小山村的农民父亲，他的确很了不起呢。

　　父亲已经听不到他的任何赞美了。他是文山参加高考那一年的春天去世的，没有等到亲眼看见文山接到高考录取通知书。文山的母亲去世更早，文山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而对于父亲，他未能有丝毫的回报，这是他今生最为遗憾的一件事。

　　他把对父亲的那份心意全都用在哥哥身上，农药、化肥、种子每季都是提前送回家，他为哥哥嫂子治病，妻子给他们和孩子买衣服，他在家乡的那院房子也给了哥哥，侄子在城里读书的一切费用都是他全盘包揽，妻子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他发现这孩子有点被宠坏了，他可是哥哥嫂子全部的希望，是嫂子生了两个女儿后得的宝贝疙瘩，他们把孩子看得太重太重，不免溺爱。他经常要求侄子要好好读书，只要读书才能真正走出大山，那些话对他好象并没有什么动力，侄子越来越像城里孩子了，但学习成绩总是倒数比正数更容易找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放松要求，但也不能说得太多，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早就揍他了。一方面，孩子大了，也有自尊；另一方面，隔着一层就得多一番心。哥哥嫂子常说，他不好好念书你就打，但真打了他们肯定会心疼坏的，他们从来就没有动过他一指头。他觉得内疚，又没有办法直接告诉哥哥嫂子。他真为孩子的前途着急。现在的这一代，怎么说呢，不但缺乏父辈大山一样的坚韧， 连他们起码的吃苦耐劳的精神都没有。高考依然是农村孩子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读书不成，这文不上武不下的可如何是好？有一次他回乡下，曾委婉的向嫂子谈起过孩子的事，嫂子似乎很轻松，她笑呵呵地说：“将来在城里给孩子找个事，还不是你一句话！”这句话他非常恼火，最恼火的就是那“一句话”，他真想对嫂子说，我又不是市长，就是市长他也不能就一句话了事，他也得跟书记等人商量商量吧，何况哪一件事牵扯的都不至一个部门，简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真那样的话，共产党的事还办不办了？他转念一想，说了她也不懂，再说这也不是眼下的事，就笑了笑说：“以后再说吧！”嫂子以为他推脱，就唠起谁在城里做了官，都给自己人办了那些好事。文山的心一下子急得立了起来，嫂子把面条煮到锅里，千留万留也没能留住他。

　　再说这妹妹吧，钱是有一点，那也是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挣的。这下可好，刚想在城里买点房，看来是没有什么可能了。出一个人命没有十万八万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何况还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今天清晨六点半左右，外甥开的出租车在一个大桥下来的转弯处把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人撞翻在地，那人哼也没哼一声，全身没有血迹，初步诊断生命危在旦夕，十有八九救治无效。妹妹他们来，告诉他人已经送到医院，正在抢救，有关方面也在加紧寻找和通知另一方的家属，他们请孩子的姑父，也是开出租的在医院临时照应一下，他们想和二哥商量，能不能让孩子的姑父代为出庭，说成他的肇事。他们还没有和他姑父商议，想先和他说说，估计他总有办法，交警大队的队长不就是他同学吗。他得知外甥去过医院，那里可能有人看见过他；再说，现场也一定会有目击者；另外，最简单也是最关键的问题是车的一切手续都是以他名义办理的。妹夫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外甥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只有妹妹介绍情况、反反复复地说：“哥，你就救救你外甥吧，只要你说句话，我想准能成，他还小，受了法以后可怎么办呀，你就救救他吧，要不叫他给你跪下……”

　　“乱弹琴，什么素质”！

　　话一出口，周文山觉得那句话真不合适，他怎么就说出了“素质‘两个字呢。他的一部分思维可能一直停留在长期对家乡的忧虑上。那里的文化素质低，女孩大多上完小学，男孩上到初中就毕业回乡，再进省城、去南方打工，然后在该结婚的时候回家，找一个同村女孩娶妻生子。他们的生活如同父辈一样潦草，象山野里的庄稼，长在那里就是一茬。读完高中、上了大学的为数相当有限。当然，农村学校的教师多为本地民办转干的老教师，文化素质低，就汉语拼音来说，没几个人能读准，更谈不上新知识和新的教学方法。师范毕业生没有人安心在那里任教，以前分配过，但很快以各种渠道和理由调往川道和城区；据他了解的另一情况，近一、二十年，娶嫁到三十里以外的，几乎廖廖无几，人口素质正在严重地隐性下降，情况令人担忧。他和其他来自乡下的同事、朋友就这个问题也交流过，这样的事情普遍存在，屡见不鲜 。

　　他顿了顿，给妹妹一家沏上茶，自己也倒了一杯，但没有人喝，他自己饮了一口，说：“让我想想”。妹妹以为他同意让孩子姑父冒名肇事，又连连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你说句话准成……”他真的火了，真想大呵一声，但看到妹妹因焦急而蜡黄的脸，还有她被风吹得零乱的头发，那两个字他还是强咽了下去。妹妹终于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多少希望，他们起身告辞。

　　周文山站在窗口，心情缭乱得如同雨丝，想了想，还是拨打了交警大队老同学的电话，他最后说：“……你看着办，尽量从轻处理吧。是你 ，是别人我还真不好说这话”。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起，电话那端是姐姐的女儿小月兴冲冲地声音：“舅，我下个月要结婚了，他也是我们学院的，我们在一个系工作”。

　　周文山高兴起来，他爽朗地一笑：“哦，是吗，祝福你们。我们的月月长大喽……”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清泉流石

学习了。

一瓢水

文笔不错，继续努力！

春暖花开

拜读并学习

丁香笑雨

感谢清泉流石和春暖花开，很高兴一瓢水斑斑的鼓励，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