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42 编辑 <br /><br /> 有人惊呼:“下雨了!”
赶快离开书案出门去看。但见稚嫩的阳光全心全意地照着湿漉漉的梅朵。空中白雾迷蒙,远山沉静、温存,看上去仿佛湿润而温暖的秋天。
雨呢?发出惊呼的人看到的是正下的雨还是这样已经下到地上的雨?
那么,雨停了。下雨总归是令人喜悦的事情。干旱半年多了。上一个秋天最后一场雨是怎么下的,现在根本想不起来。上一个冬天,当然不会下雨,也没有下雪。又是春天,这场雨对长久干旱的关照也只是轻描淡写。但也不错了,我已能闻到尘土与浊气混杂在一起的那种潮气,是城市里特有的气息,从那种气息里看出去,城市的日子是千篇一律的。我觉得自己又是极其幸运的,我的心总能在艰难困苦的时候得到及时的拯救,比如我住的房子算不上高层,但还能凭窗看到高天和远山,能看到春云夏雨秋霜冬雪,虽然这些东西中许多我在城市里很难再看到了。在我的记忆中它们曾经有过的,也曾像我一样年轻有为。希望以后还能常常见到。像春天下雨这样的事情渐渐有了珍奇意味的事实,使得这个城市由先前的不甚暴戾而变得过于暴戾。我还能继续居住下去,也愿意常住下去,完完全全是因为我在这里还有所期待。今天又见到雨后的白雾了,所有的破损与残缺仿佛都得到了很好的修补。地面很湿,证明这场雨是真实的。
这里,是春寒料峭的北方!有一样东西总在每年这个时候这样煞有介事地提醒我,它就是来自更远北方的遮天蔽日的沙尘。我在很小的时候,常听到大人们把它叫做“土霾”,大人们还说那东西总是在开花的时候来的。果然,它在开花的时候来了。一夜长风不息,今晨天脸泛黄,那种黄色是稚嫩而柔弱的土黄色,看来,它一定是被长风吹卷过来的黄沙黄土了。
的确下过雨了。除了初绽的梅花,连初放的迎春花也是很湿润的。没有赶上如丝如缕的故交自天而降,但这满地的潮湿足以让我不再心存疑虑了。上一个严酷的冬天,曾经那么声色俱厉,现在它终于退却了,退到南面高山的后面去了。上一个虎视眈眈的冬天曾经盘踞的地方,现在漂浮着雨后的白雾,白雾里跳荡着淡淡的阳光。是春天的阳光,一定是的。
平稳流淌的时光总在不断制造着奇迹,也把司空见惯的东西变成面目全新的珍奇。孱弱的阳光穿透雨湿的浮尘,把漫天黄尘轻轻照亮。雨太小了,未能把满天浮尘完全洗净,依然悬浮于空中的微尘恰如早年间有人在地垄上点燃的稻草冒出的黄烟。土黄色的烟雾总在这个时候给将要来临的春天拉起一张大幕,仿佛连烧草冒出的烟子都知道将来的春天定有一场扣人心弦的盛大演出,而演出需要一个迷幻的舞台和一张飘渺的大幕。第一场春雨我未能亲见,但我还有机会亲见这个春天如一个含羞掩颐的美人自远方缓缓而来——除此之外,我不敢再有任何奢求的。
梅朵不胜其寒,也不胜其湿,有些萎靡不振了。真没想到,春天的第一声问候太温存,也太勾魂了吧,竟这么容易就销蚀了梅的英雄气概摧折了它们的英雄气节。我才想到,在柔弱而隐忍的女人面前,刚烈的男人都要放弃自己过重的戾气的。
迎春花就不一样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仿佛刚才那一场雨只是一阵风而已。它们在酣畅的风中愉快地摇晃着。
我要出门,家人嘱咐带上雨伞。我嘴上答应着,还是空手而去。
没有确定的去处,只是信步走走而已,诱因也许就是刚才那一场至轻至柔的雨,也许那场雨在向我的灵魂发出邀请或者殷勤催促了。
街道很湿很湿,行道树上还有雨滴冷不丁落到地上来。城市呼出的口气也是湿的,明显少了往日的浊气;淡淡的阳光是湿的,我心里的轻松与喜悦也是湿湿的。
空旷的大街。沿街一侧停放的汽车,关门闭户的店铺,它们都让我想到今天是正月十四。“小年大十五”,今晚应该是除夕夜之后的又一个年夜了。我至今不知为何有这么个习俗,想来想去,大概与今夜的月亮有关吧,白白亮亮,圆圆满满,其中包含了世人无尽的祈愿与祝祷、期许与暗示,目的只有一个,让一切美好的东西照常延续,让一切不美好的东西都化作美好的东西或者被美好代替——是也不是,反正今夜是又一个年节。不知在城市的哪个角落,庆祝的鞭炮声又响起来了。
欢度除夕尚觉不足,再以正月十四的庆祝补之、续之。但在多年以前,除夕夜的所有庆祝仪式早已升级了,大家热衷于团年之类。此后,每至除夕,我在大街上遇见的大概多是食宿尚无着落的流浪汉,淡泊宁静到极致的乞丐,提前喝醉的酒疯子,补买年节用品的主男、主妇,环卫工,流浪狗,赴宴者,赴约者,出租车,得手的小偷一样狂奔的客运三轮车,腾空而起的塑料袋,垃圾箱里窜出的橙色火苗以及冒出的滚滚浓烟,等待最后一单买卖的摊主……此外,我也在城市少有的空旷处从楼房的空隙里见到干燥的高山和雨后的薄雾,有时候,若雾散去,山体上有一层薄薄的落雪。也可以看到满天的云团被流窜的冷风追逐、驱赶,驱来赶去,那些云雾都不愿意离开城市的上空。当然,我遇见的还有梦魇一样虚实难断的春天。
又是春天?鼻孔里又有浓郁的黄土气息?都是漫天浮尘带来的?
风来不止吹而不寒。春雨总会有的。恍恍惚惚,好像在寻找春天,偶尔在一些地方瞥见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时候内心的惊惧常常响彻云天:坟头上的挂纸白得扎眼,地垄边的桃花开得鲜艳,河边新柳的嫩芽让人心生微颤。出土的青草,泛着白沫的河水,夜啼的鸮,叫春的猫,争风吃醋的狗,乍暖还寒时候尚不能缺的火塘,烟焦油糊满炕洞口的火炕。以及,拔节的麦苗,放水的农夫,游走乡间的货郎,披红头巾的新娘,兄弟姐妹背负着大红大绿的嫁妆。还有,在萧瑟的杨树林中扫揽干树叶的男娃和女娃……
这些东西如今被放在哪里?怎么放的?又为何在春日雨后一齐回到脑海里来,并且都是听得见、看得见、闻得见的,而手指尖还有清晰的触觉?它们大概还游荡在初春的阳光和风里吧,悄悄的,轻轻的,就像熟知它们的人一样孱弱而孤独,在We chant和QQ里是找不到的。
听说是一场雨,眼见也是一场雨。等我来到城市的边缘,回望北方的远山,哦,好大一场雪!
春雪?太像盐碱地上析出的白色盐碱结晶体。盐碱地,那是很少被水打湿过的东西,恰如现在于干旱山体上轻描淡写的这场春雪。太熟悉盐碱地了,那里只长巴根草、蒺藜和高粱。
体态修长的高粱,它们结出的穗头是比胭脂还要深红的。高粱米太苦涩了,即便在极端饥饿的时候也是难以下咽的,也许那是在盐碱地上长出来的缘故,人饿着,但还能供牲畜大吃大嚼,那些高粱米是灿黄灿黄中带着淡淡红色的,外相是极可爱的!
巴根草的嫩芽是可以喂猪的。
蒺藜,它们为什么叫做蒺藜?我认识它们的过程是从赤脚在野外奔跑的时候开始的。稚嫩的双脚没有穿过几双鞋,就在一个又一个夏天练到刀枪不入了。但在某一次,双脚踩上让我剧痛钻心的东西之后,本能的自护意识让我赶快坐到地上查看两个脚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与此同时,单薄的裤子也被大面积刺穿了,本能反应侧身自护,另一边又被大面积刺伤了,迅速伸出双手想撑在地上站起来,结果……
在难以名状的痛苦中站起来了,两只手上依附着圆球状带着尖刺的东西!天真高啊,地真大啊,为什么不能给我一双鞋啊!
蒺藜,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未及得到答案,我早已生活在城市里了。忽一日,我猛然想到,在城市里,唯有钱才是最像蒺藜的,赤贫如赤脚者是无法在这里行走的,而富足者,一定都穿着舒适而经久耐磨的鞋。在赤贫的盐碱地上,普遍的焦枯和遍布的翠绿都曾让我受到过深深的刺痛。想超越贫瘠而狞厉的盐碱地,人都必须有一双鞋;想超越无情与无助,一个人必须像蒺藜那样有足够的本领和能力保护自己。
为什么不是修长挺拔的高粱呢?在盐碱地上,它们不是一样长出了比胭脂还要深红的穗头吗?我问自己。
为什么一定要等来一场雨?
城市是在遍地蒺藜堆里不断长大不停扭动的怪物,这怪物把哭泣变成了微笑,把苦难变成快乐,把空虚变成热闹,把低俗变成时尚,把愚昧变作诚实和善良,把消费变成目的,把娱乐变成生活的全部……
太热了,这个怪物一样的城市。天外落雪到了它的头上,也就变成不合时宜的雨。在大合适宜的高山,旧雪尚未融化,新雪又敷上去。
贫瘠的盐碱地,苦涩的高粱米。那么险绝的底色上,居然生出那么生机勃勃的画图!是谁让我在这一刻看到真正的放犷和浪漫是真正无所顾忌的呢?是造化吧。我感谢它,也感谢自己。
不衍生,不附生,也不需要互生,高粱是长于自生的。当生存资源极度贫乏的时候,一切生存策略只能靠自己来设定,一切生存方式必须靠自己来创建,其中最有效的做法是把对外界的需求放到最低点。高粱怎么想象得出那些凭借沃土拉帮结伙各立门派者流制造出来的繁华与热闹呢?不能,大概也未去想,它们是自立和自足的生命体,它们的确是能够在盐碱地上自足的活物——现在,怎么能得到更多人的讴歌和膜拜呢?为了获取更大利益而结成各种联结体,高粱以及高粱之类,当然就要显得相当的另类了。
城市在金钱的蒺藜地上痛苦而执着地翻滚着,扭动着,而许多人都说城市是富足的,并有无限的成功机会;城市也是求得幸福和快乐的天堂,人才往那里拥挤,或者光着脚去踩蒺藜,或者,想方设法先去弄到一双鞋。
沿街走到空无一人甚至空无一屋了,回头,城市节日的灯火仿佛是猛然间炸裂的,那种热闹是滚烫滚烫的。
突发奇想,我竟想在城市的街上找到一株修长且挺拔的高粱,虽然我也知道这仅仅是妄想。但我觉得城市太需要高粱的安抚了。城市这块人情的盐碱地养活了太多的谋利冒险家析出了太多的文化快餐店,而所有狂热的追逐最终都表现为消费目的化和生活娱乐化,被极度的迷乱和沉醉烤焦的文化至此开始跌下价值的断崖。
回家吧。而家,是由最低文化层次的成员来决定存在性质和维持状态的。即便如此,又不能不回家。如果回家还有价值,那一定是在享受真实的亲情之外,还能觅得属于自己的时间片段和空间碎块。
夜色完全降临,城市灯火绚丽无比至于蒙眬迷幻,仿佛真的醉了,又好像在恐惧的魇中尚未清醒过来。天气太冷了,早春,确也是冬寒尚未过去,而春季来得过早而已。我并没有沦入毫无着落的失落,在城市,毕竟还有地方可以看到如此空旷的夜。
大概是太冷太空旷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了,天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却不知是一场真正的雨,还是在天为雪,落到城市上空又变成雨。湿淋淋的寒冷无处不有,家,也就是唯一可去的地方了。
2016-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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