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谁无痕
人是不是都有很多必须要做的事情,就一如生命的出生,是谁也不能摆脱的宿命呢?
1
深秋,满山枫叶红。
蝉鸣渐渐随夏的背影远去,蛩声在衰草响起。有风吹过,一片片乱红沙沙作响。阳光落在红红的枫叶上泛起银光,银光映出一个人影,从山脚下徒步而来,转瞬来到她的面前。
火红枫叶映着她惨白的脸,她膝黑的双眸定定看着他,你,终于来了。那口气,宛若雨滴落入芭蕉叶,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
他硬朗的眼,慢慢停在她脸上。降霄,为何你一定要逼我动手?
有些事,是注定的。正如,你我出生,是逼不得已的。降霄的心似万千马蹋过,但她强作镇定,不露出马迹。她轻轻擦拭那柄长剑,剑在阳光下泛起凛冽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这世间,最残忍莫过于,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然而,她有选择吗?
没有。
剑在风中铮铮作响,剑尖在她手中,响起一声龙啸。她看见他的脸,痛苦地扭曲。
降霄,除了这条路,你真的,再别无选择了吗?他的声音带着呜咽,这一役,不论是谁死,那么活的另一方,真是瀛者吗?
是的。别无选择。降霄语气,如同她手中的剑,冷冰冰。
狂风乍起,落叶纷纷。两人的身影,在血红夕阳下,紧紧纠缠又乍然分开。他们的剑,互相撞击,发出一声又一声叮当声。
夕阳,晚霞,她火红的衣,宛如一把火,在他眼前熊熊燃烧,火光将他围在中心,她的剑在光影中如一条灵活的蛇,将他环环扣住,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血,一滴滴浸出,滴落,染红他雪白的衣。
剑,本无情,人却有情,当情在剑中流露时,死亡就会如影相随……
他大叫一声,他的剑,脱手而出,向她飞去。她大惊之下,迎手抛出手中剑。他的剑刺到她,剑尘划向她雪白的肌肤,她闭上眼,剑却被他施了法术般直直落下。再睁开眼,他已倒下,血从胸口喷溅而出。
应神,不要……
山谷里回荡她的悲泣,他面带微笑,缓缓闭上眼。霎时,流淌到她手心的血,化成尖锐的箭矢,自手心,廷着血路,划破她主脏最深处的某一个隐秘场所。她听到器皿落地的声音,那是她的心,碎成土碎成灰。
缘何如此,颜何如此?原何如此?她狂笑,问苍天,但,苍天茫茫,原野寂寂,再无人给她回应。而应神,属于她的应神,已离她而去。
是的,他是朴火的飞蛾,为她舍弃生命。现在,她如愿了,可是,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她原来的等待,等那个一出生就要背负着命运的那个人,等他在她剑下蝉鸣败叶般枯萎,完成她活着的唯一使命,她做到了,然而,人生的意义就是这样吗?用一役以换取以后岁月的无望吗?
剑,本无情,人却有情,当剑在情中流露时,死亡就会变成撕心裂肺……
2
三十年前的今夜。
月亮升起来时,庭前花木已悉数醒来。月华如锻锦,铺洒在大朵大朵花的尸体上。这野初葵的花香,是夜里织锦的梭,欢快奔跑在铺满月光的空气中,扯大片大片清凉的雾,坠露珠滴落叶的清响。
雁荡山的回廊上,有夜晚的风穿堂而过。花奴在帘缦深重的木屋内,坐在红木长椅上锈一双小小鞋子。她脸上洋溢着安详与幸福,在她身边的摇篮里,睡着今夜刚刚满月的女儿,女儿叫降霄。
她有一张绝色的脸,脸上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有月色的晚上,那双眼便如婴儿般清澈闪亮。象深深的海,汹涌着澎湃的柔情。她凤霞披冠,锦衣如羽。那水白的袖子、及地的裙摆,绣着朵朵金菊,款款莲步,似是金菊朵朵绽放,灼人眼眸。
奴儿,晚秋夜凉,小心身子啊。如朋为他的娘子披上一张深红锈有黄色鸳鸯的披风,娘子一笑,公子,你也早歇啊。两人对视,目光尽是无限翻滚的爱意。
夜半,月亮躲在云层后,银河清浅。有隐隐的马蹄远远传来,如朋从梦中惊醒,他一把推起奴儿,快,快起来,从山那欺恐怕寻仇而来了,你快逃。说着抱起躺在酣睡的降霄,塞进奴儿怀里,你先走,我断后。说着抓起挂在墙上的长剑,公子,你不能仍下你一个人走啊!奴儿死死抱住他的腰。如朋再次推开她,我会跟在你身后,看在女儿的份上,再不走就晚了。
马声得得,越走越近。奴儿一扭头,公子,你多保重。抱着降霄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十分钟后,马声停在半山腰的木屋前,一行十来人将小屋围住,方如朋,快快交出花奴,否则今日就是你的忌日。来人瘦长国字脸,在黑暗里一双眼睛露出凶光。
哈,柳平,花奴爱的人不是你,你又何苦逼她呢?如朋倚门而立,手中紧紧握着长剑。
她爱不爱我,那是她的事,我爱她,那是我的事。别忘了我跟她有指腹之婚,是你横刀夺爱!
你休想从我手中夺走她……
老大,少跟他废话,我们上。跟随柳平的来人早已止不住他们手中的剑。柳平一听手下这么说,手中的剑一挥,上!
刀光剑影,人声马叫,雁荡上开始了一场血星屠杀。
几十个回合下来,如朋寡不敌众,刀锋下,他的尸首像个马蜂窝,倒在那只尚未锈好的小鞋上。
3
那一夜花奴她失去了至爱的亲人,也失去了欢笑的理由。
他睁着眼仰首朝天的片断交映着他对视的深情笑脸,他千伤万孔的身子交映着他俯身相携成了她每天睡着醒着的回忆。她记住了那张狞笑的脸,记住了那双沾满红血的双手,记住了那个月圆之夜,那红红的月亮。那夜之后,她的眼看什么都是红色,救她的人说,她身上罪孽太重,要她放弃复仇,否则,她只能是引火烧身。
但是,但是,她怎忘那最是一低头的轻吻?怎忘那最是深情的相依相偎?怎忘那满山的红叶,他灿若朝阳的笑脸?怎忘怎忘?怎忘已在马蹄下被片片撕碎的幸福?
曾经深爱的人,如今阴阳两隔。
仇恨,像雨,积满她胸。
仇恨,像蛇,爬满她身。
仇恨,是血,流在她每一根脉管里。
她如何能放手?怎能放手?!
冰凉的液体流过脚下的土地,那是泪,也是汗!月亮升起来了,那柔柔的光将她的影子照得细长,空台上,荒地里,林深处,她舞起那柄剑,跳跃,纵身,扭腰,她练得忘情,练得忘已。
人说时间会让裂开的伤口愈合,于她来说,时间不过是一把在随月色降临的盐,撤在她伤口,使得她,夜夜疼痛。那伤疤,并未在时间的抚摸下结痂,反而越来越裂开,流血流脓。
世间还有什么,比仇恨更长久?比仇恨更伤人?
她的姣好容颜,如今已枯败如菊,再无灼人光彩。她的鬓发,像积满霜雪,不再亮丽不再柔顺。
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改不了一个人的心。
世间什么都可以改变,唯有爱情,才是永恒。
即便他已不在,那又如何呢?她对他的爱不曾更改,愈久弥新。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随!
她已无悔。
爱过,被爱过。这已足够。
4
降霄随着师父习剑。降霄看着手里的剑,问,为什么要习剑?
师傅说,剑是拿来杀人的。心中有剑的人,剑尖
她问,我要杀的人是谁?
师傅说:杀柳平,你记住,你生下来,要为他们报仇。你这一生,是为了杀他们而活的。
他们住在深山里,深居简出。师傅白天去种地,以便果腹,晚上,他们一起练功。令降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师傅整天戴着黑色的面纱?自十三岁被师傅接来,她从未见过师傅的脸。每当问到此处,师傅便一脸严肃,“去日之日,你会明白。”师傅留在的话,是给她的谜,而这个谜,她无法解开。
一岁到十三岁,她独自被寄养在一个老农家,白天,在私塾里读书,晚上,跟村里的小朋友们习剑。她习惯这样的生活,不习惯,跟师父过日子。
深山里,他们不跟任何人交往。师傅待她很冰冷也很严,她常常,对着满山落叶发呆。一日又一日,她除了练剑还是练剑,那样孤独,寂寞,一生仿佛永远过不完。
十八岁那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似乎要早,秋分一过,门外梧桐树所剩无几的落叶亦如有了生命的灵魂,用最后的完美姿态,来告别这一季的喧闹。师傅一大早把她叫起,她知道,又该下山卖米换油盐了。
零乱的街道,梧桐般萧疏的行人。等了半天,终于有一驼背老头用十文铜钱将她的米买走。降霄此刻是又累又饿,走进粉摊要了一碗一文钱米粉,加上葱花,伴了辣椒,就香喷喷地吃起来。
结帐时,她摸摸包在布包里的钱,不由傻了,钱没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说,老板,我的钱被偷了,能不能,下次来再给你钱?
不能。长着一双三角眼的胖男人答,你吃了我的粉却说下次给钱,小姐,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你,降霄又气又急,不就一文钱吗?我现在没钱。
没钱你想耍赖?老板的声音让所有的食客都往这边看,降霄手提着蓝花布包,涨红了脸。
我,我不是说下次给你嘛,我钱被偷……,降霄还想在说,却见一白衣公子,将钱递给老板,这位小姐的钱,我付了。
降霄大为感激,多谢公子。那白衣公子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小姐,不必客气。说着走出店门,跨马而去。
公子,公子,降霄追出去,骑马人扬起一路微尘,行过霜树,已然走远。
冻云暗天,今日少年,如一玫白雪,飘落于她烟水茫茫的心头。
从此凭栏,衣带渐宽盼相见。
5
没有人知道记忆到底能够保持得多久,有些人终其一生摆脱不了记忆带给他的痛苦,有些人却靠它取暖。降霄便是靠回忆取暖的人。
窗外帘雨孱孱.遮一川云来云去.落一地的缠绵。
窗内一灯如豆,照出孤影。降霄对镜揽照,指尖梳过长长的黑发,回想着那一场清扬婉兮的邂逅。他白衣若雪,双眸似蔓草葳蕤清晨上的露水,清澈得沾不上任何俗世的尘埃.他伸出纤长骨节分明的手,他优雅地跨上马,他回眸对她展眉舒笑……,那气概,那洒脱,虽然仅仅是几个细节,但,一切一如一幅极精细的工笔画,烙印在她脑海。
思念是一株罂粟,是朵带毒的花,一旦闻过,便会上瘾。
她想着,如何才能,再次遇见他,把钱还给他。她想着,再次遇见他,要问一问,他的名字。窗外雨声突紧突慢,而她,对闲窗畔,停灯向晓,竟抱影无眠。
一月,两月,三月,她每月下一次山。却终没能在集市上,再与他相遇。
时光如飞絮,扬扬而过。转眼,风露转变,夏日来了。
早餐之后,师傅说,你今日到山中看看,能不能打一些野兔来,你面白体瘦,怕是营养不良了,要补一补。她心一动,她面色苍白,个中因由,只有她知。
越过溪水深处,河中鹅卵石在脚背下圆滑,她小心涉过。山路宛转,空林寂静,她竖起耳朵,眼神凝聚在远方一颗高大的松树下。一只灰色的兔子正从树根洞里钻出,她手一扬,兔子来不及叫一声已然倒地。她挽起裤管跑过去,却见一只手已然将兔子捡起。
是你?
是你?他们同时出声。原来千转百回,该遇见的终遇见。因果的轮回往往是在一瞬间便决定了宿命的走向,而一虚弥的心动,便造就了不同的人生。
他便是那日的白衣公子,他说他叫柳应神。家住西边帝楼城。今日外出打猎,却没想,遇见她。
花阴偷移,却还是,料来今宵。她说着,低下头,却不敢再看他一眼。
她不知道,那日一别,萦绕于他心头的,却是这一欲说还休的媚态。她真像,那深山里的一朵百合,独自迎着风招展,令他,爱怜不已。
他们身边,桔梗花正在盛开,小小的绽放着,淡淡的黄,纯纯的白,深深的蓝。他把花插到她发间,他说,桔梗花代表的花语是不变的爱。降霄,你做我的娘子好么?
她说好。
誓言铮铮,坠地有声。
那以后,他们常牵手,穿行过这空旷的山林,一花一木,一草一树,皆是爱情的见证。
6
好景不常,那日她从中同归来,师傅说,她要去要去杀柳平,如果月亮升起来之前,她还不回来,就独个儿再练功,过些年再为她,为死亲的父亲报仇。师傅的话不违背,她含着泪点头。
师傅临走前,把剑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她穿上一直包裹在箱底的那件衣裳,那水白的裙子,袖口和裙摆锈着大朵大朵黄色的金菊花,一静一动,一守一望皆是风景。
降霄从来都不知道,师傅原来是个婉约的女人,尽管,她仍戴着面纱,但那风姿,又岂能是面纱所能遮得住的?
那夜的撕杀在她回忆里被中断。她只记得,当她尾随师傅去到仇人家时,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今生都不能忘的人。应神,为什么,他竟是仇人的儿子?师傅练了二十年的武功,却还是输给仇人了,她犹记,她顾不上师傅不给她去的言语,冲进去帮她撕打时,她背后中剑,最终,她把师傅救出,但师傅已身受重伤。她临死前,一直都望着她,那双美丽的丹凤眼,一直都不肯闭上。
女儿,原谅妈妈!
师傅,不,妈妈,她长跪不起,原来她日夜盼着的母亲。她对她一直冷若冰霜,可是她也能感觉到她眼中偶尔闪过的那种复杂的眼光,里面有爱,有恨,有无奈,和深不可测的痛苦……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随!
7
不卷珠帘,人亦在深深处。
满山落红,她看着他,从枫叶深处走来,白衣若雪。她很想象以前一样,张开双臂投进他的怀抱,然而,她跑了两步,脚就硬生生地站住了。此时此日,却已不再是彼情彼时,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掩面而泣,他问,一定要动手么?一定是谁死了,才能把恩恩怨怨结清么?
她说是的,唯其如此,别无他选。
他硬朗的眼,慢慢停在她脸上。降霄,为何你一定要逼我动手?
有些事,是注定的。正如,你我出生,是逼不得已的。
降霄的心似万千马蹋过,但她强作镇定,不露出马迹。她轻轻擦拭那柄长剑,剑在阳光下泛起凛冽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这世间,最残忍莫过于,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然而,她有选择吗?
没有。
她抱着他,她说,我有了我们的孩子,她或他,会像你,那么善良解人意,我会好好活着,不会再有仇恨。而他,再也听不见。
远处传来谁人的歌:灵蛇一剑谁无痕,长风随意梦无边. 百转千回知为谁,笑语轻声恨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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