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终章

米蚁

　　你在早上打来电话，说：“我想见见你。”
　　
　　我肿着眼皮倦倦地笑，“伸长你的脖子，尽量伸过欧亚大陆版块，也许有机会看得到。”
　　
　　你不笑，语气很是一本正经，“心在滴血，血流不止。”
　　
　　“为什么？”我习惯了你在我这边的清晨时分听到你神经兮兮的说话。
　
　　“参加这种走马观花似的欧洲旅行团，不是小数目。”
　
　　我登时瞌睡醒了一大半，翻身起床，“你说什么？！”

　　“我在达姆广场。”你笑了，“尹，你是不是该尽地主之谊呢？”
　
　　我摔了电话披了衣服就往达姆广场赶。一路上头昏沉沉的，是没睡好的缘故，昨晚与老爸玩纸牌到深夜，现在眼袋大得像两只充气水泡，这副尊容怎么见人？
　　
　　清晨寒气逼人。是我一惯喜欢的气候。达姆广场近了，街头艺人、林立店面、观光客……熟悉的氛围与味道。我微微仰起脸，笑得完全不由自主。像是满街的人都变成了朋友，我突然想随便拉过一个路人来拥抱尖叫，脚步轻快得几近跳跃。我竟有许久没有发现，这个熟悉城市连尘埃都竟如此清新，花香弥漫空气温柔，人人笑颜美满面目可爱。
　　
　　你站在纪念碑前，远远地看着我微笑。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从没想过在这里和你再见面，脸红红的，手心出汗，像是第一次面对自己钟意的人。一种因幸福而羽化的失措与紧张。
　　
　　你走过来，我抱抱你，你笑道：“语言不通。像被流放了。好冷。你瘦了。”
　　
　　我把脸埋在你的胸前，拉紧你的衣袖，听到你的大衣在耳畔嚓嚓作响，那种幸福的真实感突然像温热无比的阳光一般，牢牢地扣住了我。头还是沉沉的，不过好像更是因为快乐的缘故。我在心里浅浅地低笑着，多少个日日夜夜，你温暖的怀抱、呼吸，嗨，久违了。
　　
　　“尹。”你说：“你好吗？”
　　
　　“吃过早餐了吗？”我抬起头挽住你的手臂，“要不要吃正宗的当地早餐？如果你愿意上我家去的话，你就会有口福。”
　　
　　“旅行团…今天有路线。”你笑笑，“好像是去看做木鞋。”
　　
　　我仰起脸笑，“你要看做木鞋？当然由我带你去了。”我掂脚跳跳，靠近你的脸，眨眨眼，俏皮地笑笑，“让旅客和导演都见鬼吧，跟我走。”我伸手拉你，你却钝钝的。
　　
　　“怎么？”我回头问。
　　
　　“这样…不太好吧…”你笑道：“团里都有安排的，我还是跟大部队好了。”末了你补充一句，“自由活动时，我再联络你。”
　　
　　我双手放在长裤口袋里，奇怪地打量了你几眼——不由得不奇怪。“你为什么参加旅行团？”我问：“你一惯不喜欢到处跑的。”
　　
　　“我很想你。”你回答得很坦白。
　　
　　“那不就好了？”我没有再伸出手来，像是受挫后未消的尴尬。和你相处久了，学得了这般掩饰。
　　
　　“不好意思……”你看看表，讪笑着，“刚调过时间不久，现在……”
　　
　　“该走了？”我歪着头，收起真实情绪，淡淡地。
　　
　　你不说话。我满腹疑云，但却不愿意再开口问。就这么站了几分钟，你突然展开一个笑容，道：“其实很想去看看你的家。”
　　
　　“我要回去了。”我淡淡地说：“还没吃早餐，肚子饿得不行。”
　　
　　你又陷入沉默。我明显是生气了，转身就走，留你一个人在异国语言冰冻的广场里。我不知道你该怎么样一路找回饭店，重返大部队。不过你英文水平不差，总会有办法。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是真气了，自己都扭转不过来的倔强情绪。

　　闷闷地回到家，一打开门就看到老爸一脸阴险的笑容，“咦？我看错了吗？你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回来？”
　　
　　我索然无味地倒在躺椅上，这是怎么回事？你来了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不远千里，说是因为想念，却不愿意和我一起开心云游。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老爸递过来一杯牛奶，很深沉的语气，“有些事，如果知道不可能，最好还是趁早远远离开。”
　　
　　我半懂不懂地看了他一会儿，头沉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按住再抽空思维。“你好烦。”我翻一个身，差点从躺椅上摔下来。

　　大半天都心绪不宁，老爸做好早餐又突然说想出去喝茶，我懒懒地赖在沙发角落，翻以前精心自制的油画画册，首页到尾页，尾页到首页，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等着电话铃声。

　　几小时的时间像是几个世纪，明明同在一个天空下，却突然隔了好像更远的距离。我一惯不是一个疑心的人，却也好像嗅出了一丝端倪。

　　你在下午打电话过来时，我已经闷得快睡着了，老爸出门了，我在反复地听着甲壳虫的《let it be》，心事重重，沉甸得连换唱片的空档都匀不出来。于是那首淡淡的歌就这么一直反复着，反复着，像一副没人知晓长度的画卷，一寸一寸地展开，永远展不到尽头。

　　我约我在麦当劳见面，我没有多话，前往赴约，好像是赶赴着去揭开一个真相，寻找一个答案。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家角落位置的麦当劳的，你千里迢迢来这里，就约在麦当劳这种乏味的快餐店见面？而我心心念念着与你一起玩遍整个城区，这种希望仿佛成了定不了的尘埃，浮不上落不下，呆滞而尴尬地游离在半空中，似乎等待着什么来宣布命运。

　　一进麦当劳，一切谜底真相大白。那个女孩，我在这里姑且称之为H。在北京的时候，与她就有过数面之缘。那时，在与你一同前往的，你的同学聚会上，她看我的眼神中包含着彼此心照不宣的情绪。你们是大学同学，从大三开始，她就钟情于你。对一个一贯温柔腼腆的女孩子来说，主动出击追求一个男生长达四年之久，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基本上已经可以列为伟大的范畴。麦当劳里那些鲜明童稚的色彩几乎将我淹没，我拼命想把自己身体里的幽默感调至最高，微笑，微笑，微笑。然而笑得太刻意，眼神却出卖了自己。一切只是徒劳。
　　
　　那个女孩见我出场，自己便消声离开了。真是知趣的伴侣，应该是你心目中标准的，正合得上理想伴侣框架的合适人选。我坐下，沉默。我该说什么？祝福？恭喜？打趣？还是兴师问罪地追根溯源？
　　
　　“我和她…刚开始不久。”你说，像是陈述别人的故事，平淡得异常的语气，“这次…她一定要跟着来。”
　　
　　我不语，我当然宁愿相信是“她”非要跟着来，而不是你故意带她来这里，狠狠地捅我一刀，再依偎着双双离去。我宁愿意相信我所愿意相信的。

　　双手紧紧握住咖啡杯，滚烫的温度透过杯体粘住手掌，有一种灼灼的微疼感在掌心蔓延开。你说话时我就避开目光，微垂着头，盯视着杯里的咖啡发呆。呼气时鼻端立刻就漾起一层潮润温热，轻轻地飘浮着爬上来，又若有似无地化开。
　　
　　我觉得喉咙痛，头却已经没有那么沉了。听到你说：“太远了。孤单的时候，喜欢的人却不在自己身边。单靠着回忆维持下去，我没有把握。”
　　
　　我想说，除了回忆还有期待，但我始终没有说出来。那只是我自以为有的期待吧？
　　
　　我不说话，你反而情绪激烈起来，像是兴师问罪的语气，说：“发放成绩那天，你知我心情不好，陷入低谷，我只想听你的声音，可你呢？你去哪里了？”
　　
　　我不语。我的确忘了，那么重要的日子，那么关键的错误，好像这就是导火线，就是让见缝插针的人最后征服的一个洞。其实我知道不是这样的，这样都是托辞。要离开便要离开，说孤单，说缺人陪伴，那都是漂亮的借口。
　　
　　距离远了，只是因为，心远了。
　　
　　我不想再多说什么。本来就是个懒于争夺争辩的人，一段感情如果要用争夺来维持，未必太累，且到了最后也多半面目全非。与其这样，我宁愿就这么散了。
　　
　　杯子在手掌互握中渐渐冷却了，之前再灼烈滚烫的温度，即使是握得再紧，再贴心，始终还是无可回避地冷却了。
　　
　　不应该怪任何人吧。凡事都是有迹可寻的。像一条河流，湍急也好，和缓也罢，总是有各自的源头与终点的。至于它在某一天，某个时刻突然断开了，分流了，无论如何也总是有原因的——但原因只是原因，即使能正确捕捉到，也不过是为往后回味记忆时提供一个完整的版本罢了。完整往往加重失落，升华痛苦，像一处初初结茧的，渴望着时间为自己烙下坚硬记号的创疤一样，完整就是这样一副冷漠残忍的手指，剖出鲜活的线索与脉络，冷静地旁观着自己的痛，一目了然，无所遁形。
　　
　　咖啡已经凉透了，就连余香都已散尽。杯子是我们曾经一起逛街时，在西单买下的，一人一个，一式一样，唤作情侣杯。你的，恐怕已经不再用了吧。
　　
　　我还记得那个硕大而温暖的城市，人情味浓浓。喜欢吃那里的姨妈做的饺子；童瞳打电话来说她又长高了，高中三年级，还有各式各样的男生不念书，成天写情信寄给她；那张我们差一点就去照的全家福照片；在北京交的最好的女朋友在电邮里说她又买了很多疯狂打折的好东西；不少朋友唤我再去；听说雕刻时光在香山开了分店……我对那个其实陌生的城市，竟有着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依恋感和归依感。然而现在，都只能是千里之外的，另一个遥远世界的，预备遗忘的往昔之事了。
　　
　　也许我也可以不用忘却，但也不会再有人记得。时光以一种飞翔般迅速而不着痕迹的姿态，一言不发地默然远离。最终，一切都会偃旗息鼓，归于宁静。恐怕只除了固执守着孤单秘密的人。

　　坐车回家，一个提着超市物品袋的老妇站在我身边，我习惯性地机械地起身让位给她。她坐下，抬起头来冲我微笑。我也回报一个礼貌的笑。窗外是熟悉的路线和景致。我突然没来由地想起张爱玲小说里的那句：“……这故乡好像变成了异乡了。”

　　老爸在家。我一进屋就径直过去，把头埋在老爸怀里。“去什么地方散散心吧，老爸。”我小声说：“我失恋了。”
　　
　　“好事。”老爸你揉揉我的头发，笑，“辞旧迎新。你自由了。”
　　
　　“是吗。”我还是有点垂头丧气，问：“老爸，通常你如果失恋的话，怎么调整心情？”
　　
　　“我的方法不适合你。”老爸说：“而且你也不是第一次恋爱和失恋，你会有自己的办法撑下去的。”
　　
　　“日子总得过吧。”我倦倦地到处找食物，“去什么地方由你决定吧，老爸。”末了回头加一句：“北京就免了。”
　　
　　老爸想了想，说：“我答应你，匀出时间陪你去散散心，但你以后也不会再有借口理由浪费时间作茧自缚了。”
　　
　　“为什么？”
　　
　　“你的远程恋爱已经告终。”老爸说：“这没什么，乔，爱情不见了，自己就变得重要起来。这不过是人人都要经历的必修课。”
　　
　　“可是下课了。”我叹息。
　　
　　“那就休息一会儿，再认真听下一堂课。”老爸说：“告诉我这一课你都学到了些什么。”
　　
　　“电邮应该多写，电话应该多打，宁愿做一个爬山虎似的小女人，也不要做那种健忘症末期患者。”我笑。
　　
　　“笑一下吧。”老爸笑着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晚上我请你喝酒，不过晚饭你来做。还有，旅游回来后，打起精神重新来过，你再也没有理由昼夜不分地爬网等电话了，一切恢复正常。”

　　他也应该在北京家里了。旅行团时间不长，在荷兰呆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天。有人轻轻松松地离开了，却还剩着另一个捡拾狼狈酸楚的的记忆。
　　
　　结束旅游后，我想上网联系许久没有消息的朋友，却发现自己的msn弄丢了，说是密码错误。我不停地输入、验证…一无所获。
　　
　　我懒得再疯找密码，于是重新注册申请。老妈说：“天意，就是要这样切断你们的联系。”
　　
　　我呆呆地坐在屏幕前，任唱片一首一首放过去。是结束旅行，回老妈这边小住时，她买给我的唱片。
　　
　　我只听这首歌，从每天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只这一首。
　　
　　唱片里那个女孩子用倔强喑哑的声音唱着：

　　“……我真的懂，你不是喜新厌旧，是我没有，陪在你身边当你寂寞时候，
　　
　　别再看着我，说着你爱过，别再伤痛，
　　
　　我不难过，这不算什么，
　　
　　只是为什么，眼泪会流，我也不懂，　
　　
　　就让我走，让我开始享受自由，回忆很多，你的影子也会充满我生活，
　　
　　我并不懦弱，你比谁都懂
　　
　　虽然寂寞，这会是我，最后的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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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风

像是女子手笔，很干净，很精致，失恋是很常见的事，失去真爱的伤痛必然很深，但心里的伤往往很难外化，能把伤痛很具象地表现出来，米蚁显示了良好的文字功底。

左显辉

不错的感觉，很细、很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