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闲话脸面

江湖一刀

　　中国文字的意蕴精深，于“脸面”一词里，可略见一斑。据字典，“脸面”有两义项：一指具体的脸部，一指抽象的面子。

　　先说脸。这是很实在的，正常情况下，每个人都该有。所谓“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一个人可以没有手，没有脚，但绝对不能没有脸；换句话说，一个人可以不要手，不要脚，但绝对不能不要脸——“不要脸”是句伤人很重的訾话。而熙攘人群中，想要判定某个人是张三，还是李四，其标准，多半也只能是脸。正如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这世上，也难找到两张完全一致的脸。

　　脸因此有多种多样：黑脸、白脸、关公脸，冷脸、热脸、阴阳脸，哭脸、笑脸、死板脸……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脸又何尝不是心灵的显示屏？内心之喜怒哀乐，灵魂的美丑雅俗，精神的高昂猥琐，莫不形诸于色，显示于脸。故又有“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之说。此外，脸也是背景、身份的象征，往往就寓含了种种不可小觑、不得轻慢的端倪。所以“有头有脸”一词，多用来喻指有名誉、有地位、有威势——“脸”背后的那些东西，支撑着“脸”。

　　戏剧舞台上，正反派人物还各有不同形状、型号的脸谱。脸之有“谱”，便有规律可循，不至于让人惧怕。无论是天庭饱满、方面大耳的忠厚之属，还是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奸佞之辈，只要不“变脸”，还是可以容忍的。最可怖的脸，是因人、因事、因时、因地而变的：忽而一副媚态谄相，像叭儿狗；忽而一幅眯眯笑态，像弥勒佛；忽而，却又满脸“阶级斗争”，密布阴云——老实说，这类诡谲难辨的脸，虽已见过不少，但再见到，仍不免肉跳心惊，惶惶无主。

　　再说面子，亦即俗言所谓之“脸面”。“脸”于人重要，“脸面”则更重要。这好比房屋的门：倘没有，则屋中内容，要么一片晦暗，要么一览无余。门之妙处，在半遮半掩，半开放半封闭。脸亦如此。所以又有“门面”一说，而且越“体面”越好。男人“修面”，女人“美容”，都为着能展示给人一副好“排面”——对女人而言，脸面似更重要；所以化妆品、美容术之类，赚的多是女人的钱。而我们也常常看到，一些“资本”有限的女人，总是更多地用心于“经营”自己的脸面，犹若商人装修自己的店铺。曾读到一篇文章，说国人的脸皮正越变越厚，不由心惊。再读下去，又不禁颔首抚掌。原来，说的是化妆品用得太多之故。

　　树活皮，人活脸；人类的文明进程，庶几是与“脸面意识”同步。鲁迅先生说“面子是中国精神的纲要”，语中肯綮——几千年的中国文明史，“脸面”确乎是其中的重要章节。老祖宗讲“修身养性”，讲“知耻则勇”，讲“外殚清议，内疚神明”，莫不侧重于脸。“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说的是脸（脸皮比肚皮还重要呢）：“不食嗟来之食”、“不饮盗泉之水”，说的也是脸：“士可杀不可辱”，“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说的还是脸：“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不看僧面看佛面”，说的更是脸。古人自知，也能自律自省自耻。稍觉脸面上不对劲儿，就赶忙内心惴惴，汗流浃背，毛焦火燎，忐忑不安，赶忙引咎领罪，自谴自责，乃至愧不欲生，非要含羞自尽不可——他们的脸面，恍若他们的精神之旗，昭示着尊严、操守和气节。

　　曾看过一相声，说两熟人街上见面，一位非要请另一位客，被请者婉言推谢，掏钱的不乐意了，丢一句似软实硬的话：“咋，不给我面子？”被请者一听话茬儿不对，一咬牙一跺脚，天大的事儿，先搁一边儿：“得！咱舍命陪君子！”照我看来，该是“舍命陪面子”。一朋友写过一篇叫做《为脸伤胃》的文章，其实，又岂止是“胃”，为脸伤身、为脸丧命的事，多着呢！楚霸王项羽兵败垓下，自刎乌江，不就是因为自己觉着“无脸见江东父老”吗？《三国演义》里，周瑜所以会被气得“金疮迸裂，倒于船上”，除开诸葛亮的远见卓识、计策高妙外，主要的，怕还是因为他的那一番沉思：“吾计不成，有何面目去见吴侯？”对脸面自视之高、之肯较真儿，也不能不使人肃然起敬。

　　不幸的是，世易时移，国人今天，似乎已不太看重脸面了。且不说“笑贫不笑娼”、“人走茶就凉”的世态世风，也不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自律修养；便是关乎民族声誉、国家尊严的事，也可将脸皮抹下，像手绢或卫生巾一样，揣进兜里。因此，服务小姐跪求小费者，有之；靠妻子出卖色相以获权牟利者，有之；认为“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者，有之；搞不正之风、以权谋私，索性关上后门、“前门今始为君开”者，亦有之。凡求职调动，或出差就医，也不管正常非正常，不意思意思，不给他点儿“面子”，他便不给你办事！更有甚者，当听说有人因不愿意请客送礼而办不成事时，人们非但不因此而义愤填膺，反倒幸灾乐祸地嘲笑：“不近人情”，或“死要面子”！

　　我深知，时下是市场经济转型时期，有许多东西正在被改变或重建，包括脸面观念、荣辱观念。但我更知道，发展市场经济，也不能不讲道德规矩，不能不要脸面羞耻，甚至将脸面标价拍卖，伺利而售——否则，在一个无羞耻感、无规律性的社会里，其公众道德必然混乱无序。前美国总统尼克松，因陷“水门事件”而被迫辞职时，曾凄凄然曰：“这是我一生中最丢脸的一天。”读罢令人感佩不已。倒不是因为他曾居总统之位，而是因其沉重忏悔时，首先关心的，是自己的脸面。真是“乌纱诚可贵，脸面价亦高”啊。

　　“脸面”于人重要，因为它关乎人的荣光和尊严。老话讲：“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连鬼都害怕的，在人看来，也许真是面目可憎，乃至可惧了，那又与鬼何异？人之为人，还是应该有张脸的。感乎此而作此文，惟愿国人珍爱自己的脸面；不要见利就忘脸，不要得意就变脸，更不要丢了自己乃至国家、民族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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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也

写得可以，新意少。

七品文刀

这一刀犀利！

江湖一刀

谢谢两位。

武俊岭

记得一刀以前好像写过此类文字。

冷眼看

最初由 武俊岭 发表
记得一刀以前好像写过此类文字。

武版好记性，一刀确实发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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