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孩子，钱在毡底下

单保伟

<br /><br />　　山尕子耷拉着脑袋走出了教室。
　　窝囊，人家一个劲儿找钱的时候，山尕子拾到了。
　　人家一个劲儿找钱的时候，山尕子把拾到的钱交给了老师。老师说，别找了，山尕子拾到了，我们对山尕子提出表扬。教室里炸开了锅。没有人相信山尕子是拾到的，是偷的。山尕子家里穷，最有可能偷。家里没有电视，没有冰箱，从来没吃过冰棋凌，也不知道啥叫巧克力。穿的衣服是邻帮相助的，爸妈没给他买过新衣服。爸腿瘸，山尕子出生那年开山炸石炸伤的。山尕子妈是哑巴。
　　明天交学费。早不拾，晚不拾，在这个节骨眼上拾，难怪人家怀疑。山尕子木讷，你说什么是什么，反正自己心里有数。山尕子一声不吭的走出了教室。
　　十几里的山路下步量，一天两趟，风雨无阻。只有山尕子一个人下步量，别人都骑车。山尕子一路上想很多事。他不眼馋别人的电动车，骑电动车心思不自由。山尕子想，初中毕业时，就能够徒步两万五千里，很了不起的。他为这很自豪。山尕子从路边拣块小薄石头朝山下扔去。山下有人种地，朝山尕子狠狠骂了一句，骂的很难听。山尕子说你没有娘？你朝你娘骂去。那人说你这个小狗崽子，看我不揍你。山尕子一哈腰，跑了。
　　路上边的坡子里有棵柿子树，山尕子爬到树上摘软柿子吃。对面山头上有人喊：“枝子脆，小心断枝子，可不是好玩的！”山尕子说知道了，刺溜一声滑下树来。山尕子知道翠枝子丛里有个鸟窝，那鸟叫鹂头子，窝做的特精致，用了高科技似的，山尕子很是佩服。山尕子想，鸟也和人一样，有板正的，有飞扬浮躁的，斑鸠就是飞扬浮躁的那一种。斑鸠窝用三五根棒子撑着，做的很不像样子。掀开翠枝子丛，鸟窝里已下了四个蛋。蛋花花丽丽的，就和鸡腰子那么大，很好看。四个蛋中必定有个实蛋，实蛋是不会出小鸟的。这是瘸腿爸说的。
　　哑巴妈正在推碾，山尕子放下书包，拿起碾棍。哑巴妈乌拉几声，用手指指书包，嘴巴朝家的方向撇撇。山尕子仍旧推他的碾，哑巴妈抡起笤帚在空中挥了几下。山尕子知道哑巴妈不让他推，让他回家做作业。山尕子放下碾棍，背起书包走了。
　　瘸腿爸刚从地里回来，在土灶上炖水，壶嘴里冒着白气。山尕子爬到山墙上，抱了些干柴棒，放到土灶旁边，囔嘟着说“爸，明天交学杂费。”瘸腿爸说：“咱交。”山尕子搬个小板凳在炕沿跟前写作业。前墙的窗棂上挂满了蜘蛛网，有只小蜘蛛在网上爬动。山尕子呆呆地望着蜘蛛网愣了好半天。瘸腿爸喊：“把水倒到暖瓶里去。”山尕子起身去倒水，走到灶旁，问：“家里还有钱吗？”“有，在毡底下压着哪。”瘸腿爸熄了火，对山尕子说：“你写作业，我出去一趟。”说着一拐一拐地去了，山尕子依旧坐到炕沿前，望着蜘蛛网发呆。
　　天擦黑的时候，哑巴妈推碾回来，山尕子写完了作业，瘸腿爸还没回来。哑巴妈生火做饭。山尕子最爱喝菜粘粥，就爬树捋榆叶。哑巴妈知道山尕子要干什么，就去拿玉米面子。粥做好了，瘸腿爸还没回来。哑巴妈哇哇两声，山尕子知道是让他出去找找。在村头站了会儿，一个星星也没有，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远处传来夜猫子的叫声。山尕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身后有嗦嗦的响动，回头去看，什么也没有。远处有一团黑影，象是在动。山尕子壮壮胆，憋足劲喊了声：“谁？”那黑影没应声。山尕子走近看，什么也没有。山尕子觉得毛骨悚然这个词用在这儿挺合适的，就这么想着回家去了。
　　山尕子草草的喝了榆叶饭。哑巴妈什么也没吃，她在等瘸腿爸。邻居家传来港台电视剧男女主人公嘶哑的吵闹声。山尕子心很烦。有话不是好好的说，象打山仗似的；碰上个文静些的，说话又嗲声嗲气的。山尕子到邻居家看过几次，就再也不去看了，说闹得慌。做作业累了，就出来数星星，当然得天晴的时候。山尕子想，爸干什么去了，怎么不说清楚，让人牵挂着。
　　山尕子就在院子里树墩头上坐着等瘸腿爸回来。这是个楸木墩头，去年瘸腿爸找人锯了交了书费。当地人锯树不叫锯树，叫杀树。山尕子想这是把树当人看了。瘸腿爸舍不得杀掉，他是等它成材百年后做棺木的。瘸腿爸相信山里的规矩，用楸木做棺材后辈活的瓷实，用梧桐做棺材管着后辈富贵。瘸腿爸脑子很活泛，说做棺木是为了后辈，杀掉交书费也是为了后辈，就杀掉罢。瘸腿爸出去给人打工，人家嫌腿瘸身材小，欺不动力气活，谁也不要，就只能呆在家里守着几分山地过日子。院子里起了风，树叶子刮的哗啦哗啦响，山尕子缩缩脖子，朝栅栏门口望着。
　　邻居家的电视机关了，电视剧里的角儿累了似的歇息去了。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山村显得特空旷。哑巴妈哇哇了几声。山尕子明白是让他早些睡，一早还要赶路上学。山尕子又到村头转了一圈，回来枕着书包睡下了。
　　山尕子睡的死，很少做梦。有时梦见自己从崖头上往下跳，吓醒了，瘸腿爸告诉他，这是在长身子，长身子的人都做这样的梦。还有一个梦，印象最深。山尕子爬梯子，下面有人撮着。瘸腿爸告诉他，这是有贵人扶持，将来会大有出息的，要好好念书，准能行的。山尕子也认为自己能行，就下狠心念好书。这一夜里，山尕子梦见瘸腿爸忍痛杀掉了一棵梧桐树，换了钱交了学杂费，山尕子好不高兴。
　　一觉醒来，天已亮了，山尕子一骨碌爬起来。哑巴妈在摊煎饼，旁边的土灶上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开着。还没看见瘸腿爸。吃饭的桌上放着一沓钱，山尕子知道瘸腿爸回来了。山尕子舀了瓢水，倒到脸盆里，把脸泡在水里，就觉得眼里有什么东西流出来，和脸盆里的水混在一起了。山尕子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复杂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没人打没人骂的就流出眼泪来。山尕子擦了脸，拿起一个煎饼，撒上芝麻盐卷了，蹲在哑巴妈旁边低着头吃的很香。煎饼摊的高高一大摞了，瘸腿爸下地还没回来。山尕子朝哑巴妈摆摆手，攥着那沓子钱，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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