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第一道把关

冯顺志

　　　　　　　　　　　第一道把关
　　　　　　　　　　　　　文／冯顺志

　　　　　　　　　　　　　　开篇

　　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到我们厂子兜个圈儿，那你一定得在脖子上围上一条围巾，因为在那儿——传达室大门口，高高地“悬挂”一把红光宝色的“尚方宝剑”。往上一瞧，嘿嘿，看你的脖子要不要往下缩一缩。

　　也许你会说：这家伙闹什么大惊小怪，我们厂子也有，有啥稀奇。不错，可我要说：你们那些个还没有改制整合的企业有的那只是充其量做糊子——纯属聋子的耳朵、盲者的墨镜罢了。只有我们这刚经过花大气力合资的厂子才是货真价实。不信，你看上头的红光宝色，从党政至民政，从厂部到车间……凡厂子里所有大公章都荟集上去了，恰好排成“仪仗队”相映成辉，红光流泄呢。你想想，那上面的贴着《员工守则》和《奖惩条例》等规章制度，盖着如此之多的能转动乾坤的大公章，岂是弄给人看看的儿戏吗？！


　　　　　　　　　　　门卫——伙夫——门卫


　　“荣格历格荣格荣啊……”一高兴顾明宗就哼起他那西皮流水，他一边嗡嗡哼哼，一边喝着他每晚必不可少的度数浓烈的即墨白干，你听不出一个字眼来。

　　顾明宗五十出头，身材高大，体魄结实苍劲，方块型脸长年被紫外线晒得黝黑。烈酒一进肚肠，酒精直往上烧，满脸就涨得更黑红了，真有点像那舞台上持正义的威风凛凛的黑包公。嗨，真叫人遗憾，若不是他那只左眼……准是个潇洒的老中年汉子。

　　他慢悠悠地呷一口，继续着他那浑浊不清的西皮流水。

　　“哼个啥哟。”老伴为他端来一碟炒花生米，嗔怪地，“你今格是怎么了，哼个没完，烦死人啦。瞧你得意劲儿，中头彩啦。”

　　“嘿嘿……”顾明宗直晃头。“可不咧，比中头彩更叫俺高兴。嘿，如今算转正轨了，有干头啦。”

　　“你这个伙夫头每日做你的大馒头，其他有啥干头的，尽中邪。”

　　“嘘——告诉你噢，往后可不许再唤俺伙夫了，从今起俺又回到门卫啦，嘻嘻，荣格历格荣格荣啊……。”

　　“甭哼了，”老伴兴倒是趣起来，却又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忙问：“咋说的。”

　　他用筷子指着桌上的菜，用京腔富有抑扬顿挫又接近滑稽的口气：“娘子，且慢，听俺慢慢道来——如今俺已不再是伙头军师……刘德玄三顾茅庐，请出神智仙孔明……他们还得六顾食堂请俺出来当门卫咧。”

　　什么三顾六盼的，回到门卫是顾明宗近几年来一直的愿望。当时他被调到食堂是因为他好管闲事，得罪了上头，被贬了下去，大伙都拿他取笑，说他没能耐，他却不亢不卑地说：“这是‘下放’，总有一天会‘平反’的。”当时他就说没错嘛。

　　原来今天下午厂部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如今厂子已经和外资合资了，开始制定新的厂规，厂部领导班子也换了大半。会上厂长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职工守则》和《奖惩条例》，真使他兴奋。散会后，他被办公室朱秘书叫到厂部去，出来后就乐开了——原来要他重新回到门卫，把住厂规这第一关。让自己恢复原职。门卫负责人，自认为是班组长一级的角色。

　　老伴听罢，脸渐渐拉长起来。她拿起酒瓶往桌上重重一放，没好气地说：“哼，门卫——伙夫——门卫，搞啥鬼花招。我说老头子，你就图个安宁吧。眼下搞整顿又起用你这个孱头。过去凡有好事总轮不上你，认倒霉得罪人的卖买尽找上门来。一大把年龄在厂里还有几年饭吃哩。窝囊气还没受够呀，俺可受够了，俺们不干。”

　　“甭提那些老黄历了，俺早说过当时是错误地把俺‘下放’，如今不又‘平反’了嘛？！嘿嘿，荣格历格荣格荣啊……”

　　“荣你的死尸头，给人当猴耍还当美差事。你去干你的，整天跟人家吵吵闹闹喊天骂娘去，俺回山东老家去。”

　　“这……这……甭唬俺，回老家也得等俺退了休再走，俺离不开你，你走了谁给俺炒花生米下酒哩。”

　　“喝你个逑。”老伴无奈地摇摇头走开了。

　　顾明宗微微醉意，西皮流水更兴了，尽管含浑不清但这回还能听出?叩氖恰洞蛴嫔奔摇访?缜???

　　颁布新的奖惩条例之后　顾老头开始施行他的职责

　　一大早顾明宗可精神哩，还未到交接班时间，他披着一件褪了色的多处斑驳油腻的军大衣，叼着自称为斯大林式的黑色烟斗，背着手大步地朝着厂大门口走去。

　　他忽然想起机修车间道旁后门，那是厂区唯一的一个后门，不知上锁了没有。如今大门关死，溜号的准是在那儿打主意。哼！没那么便宜。他绕过机修车间来到后门，铁横栅条锁吊儿郎当地还挂在那儿，可早已生锈了，没上挂锁，大概是先前被人撬了。他正准备回去取把锁来锁上，这时上白班汽笛响了，他急转身跑回到传达室。

　　大门一开，一股人流哗啦涌进来，和下夜班的交错地流动着。

　　顾明宗站在一边，睁着一只机灵的眼睛注视着人流。

　　交替班时间一过大门“咚”一声关死，迟到的就得乖乖地进小门记下名字，等罚。

　　刚过九点，从动力车间仪表班钻出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她脸粗糙，眼睛狭长，嘴唇特别厚，足可切成一小碟。她昂着头挺起臃肿的胸脯，撇开八字步朝大门走来。

　　这女人叫刘云，全厂出名的泼妇，谁也惹不得；惹不得原因不全在她的泼辣劲，谁不知道她是厂长王为民的亲家母，亲家亲家胜过自家。谁遇事和她七七八八准没你好处。

　　“喂，开个门。”刘云站在传达室门口朝里叫，口气很大。

　　顾明宗走出来：“干啥？”

　　哦，是你“独眼龙”，刘云心里暗骂着，心想：怎么他又回门卫了，不由勾起早年对他的怨气。

　　“大白天关什么门，厂子还怕被人偷还是怎么的。”刘云用盛气凌人的口气说，“快给我开门。”

　　哟，你是什么脸，顾老头才不买你的账。

　　“你是上夜班的躲在哪儿困到现在？还是上白班想溜掉？”
   
　　“上白班又怎么样。我有要事得出去一趟。”

　　“有车间条子吗？”

　　“有个屁，车间算什么，我要出去就出去，你只管给我开门。”
　　“哈哈，如今是啥年头了，俺老顾也‘平反’了，你想随便要从俺老顾手下出进，没有那么便宜。”

　　“少废话，快开门。”

　　“没看这——”顾明宗指着上头贴着的“尚方宝剑”，说：“仔细儿瞧瞧，爱咋样就咋样，没门儿。”

　　“独眼龙，你甭卖关子，什么条例不条例的，我有要事出去关你屁事。”刘云显然按奈不住她那急躁是性子。

　　顾老头并没有恼火，说：“好呀，要出去很便当，只要俺把你名儿留下来送车间去。”说着去开小门，挖苦地，“你愁钱多了不怕罚就请吧。”

　　刘云气得满脸猪肝色，两腮不住地颤跳。她知道现在不同往常了，真的早退准会被独眼龙汇报到车间去，最近那个姓甘的主任也特别注意自己的行动，若是独眼龙弄你一手就麻烦了。她脑筋一闪念，想起机修车间道旁有个后门，呶，有了。

　　刘云转过身去，低声地骂道：“看门狗。”撇开八字步，从背后看出像只老母鸭。

　　幸好顾明宗没有听见刘云的骂声，“咚”一声小门关上了。

　　说起刘云实在令人唾厌，从前还不像这般无赖，自前几年成了王厂长亲家之后，她的泼辣劲常带着蛮不讲理的成份，做了不少丢厂长脸的蠢事。顾明宗不是今天才和她过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八十年代初，刚进厂的刘云是个年轻丰满的母亲，泼辣味劲儿虽浓，但多少还有些女人味。

　　一回她从造纸车间出来，八字步有些慌，怀里抱一捆用花格布块包着的东西，正巧当班的是顾明宗，若是换别人也许睁一眼闭一眼让她过去。顾明宗虽是独眼，另只眼可尖呢，凡经过这儿人的一举一动都甭想瞒过他。

　　“站住。”顾明宗从传达室里叫道。他抖落了披在身上的军大衣走出来。

　　“你叫我吗？”刘云茫然地问。
   
　　“甭装蒜。”顾明宗那只瞎闭的眼睛使劲地睁了睁。“怀里抱的是啥？”

　　刘云吞吞吐吐地说：“没，没什么，只是……是……”

　　顾明宗走近她，像堵墙把她拦住，“拿出来翻翻看。”

　　刘云毕竟是刘云，她耍赖了：“这你管宽了，女人家的隐私物，你看了不怕晦气？”

　　顾明宗虽睁一只眼，却认定里头是啥阿物，难怪最近造纸车间尽少纸张。全厂职工大会上多次提出要加强门卫把关。他不买刘云的账：“不拿出来翻，甭怪俺不客气把你当贼处理。”

　　“他妈的，独眼龙瞎了眼，凭白污蔑人，我刘云哪辈子结你冤了，老是盯我找岔子。有啥看头的，里头是我换洗下来的内衣、短裤衩，还有月经带……”她厚着脸皮强装镇静，心虚地把东西往他眼前量了量，又赶忙收回紧抱在怀里。

　　“呸，不要脸的婆娘儿。”他恶心地啐一口，指着刘云的鼻尖说，“俺还有一只瞎，瞒得掉吗，你那包不是纸张俺再赔你一捆。偷那么多纸做啥？充卫生纸用吧。”

　　“呸！不要脸的独眼龙，难怪你断儿孙，你欺人太甚了。”刘云气得浑发抖。

　　这时已经围过一些看热闹的人，她想这样僵持下去肯定要出丑，弄不好当典型处理，偷鸡不成蚀把米，事就更糟了。她解开包“哗”地一大叠纸张散落在地上，逃出大门。

　　打那起刘云和独眼龙结下了不解之“仇”，这是你心眼儿小，顾明宗公事公办不和你一般见识，很快把此事给淡忘了。大门走不成但有后门可行，刘云先回到仪表班，沮丧地坐在那竟生焖气，脑子里乱嗡嗡。她想到了过去的“仇”又联想起刚才的情形，硬是气不过。真是倒楣，想溜出去做自家私活，可偏遇上那个楞头青，妈的，我刘云前辈子欠了你独眼龙哪门的债。


　　　　　　　　　　　　后门没来得及上挂锁


　　顾明宗从前满厂巡视的习惯今天自然起了条件反射，他反背着双手走向厂区。

　　“后门还没上挂锁。”他记起那生满锈的铁栅门，不由想到刘云要溜号的情形，莫不会她已经溜到后门去了。哼，没那么便宜。

　　果真，刘云已经溜到后门来了，正赶忙拽着横栅锁卡，发出刺耳的“咔咔”声。

    “不许动。”拐弯处传来一声严厉的叫声。

　　刘云惊了一下，她那稀疏的眉毛往额头一挑，今天算倒楣透了，嘴巴撅得尖尖的。妈的，这“独眼龙”像着魔似的幽灵般地出现在她跟前。

　　“这儿同样行不通。”顾明宗逼近她。“偷摸着溜？有能耐的走大门。”

　　“独眼龙，你他妈的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刘云泼骂道：“老娘走这里你管得着？你闲得慌啦，回去和你老婆困床咪嘻去。”

　　“放你娘的猪屁……你给俺回来。”

　　“老娘今儿非得从这里过，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什么个熊样子。”说着，刘云用尽气力拽开横卡条一脚踢开小门，挤过肥胖的身子，返身露出一张猪肝色的脸，刻毒地骂了一句，“看门狗。”“扑通”狠狠地把门扣上，溜了。

　　顾明宗气得直跺脚，怒气冲天地朝着铁门丢过墙外去，道：“凭你有几多粘滑，老子饶不了你……”

　　“看门狗。”这简直是顾明宗平生以来最大的侮辱，他干了一辈子可从未过有人这样骂他。他愤怒了。

　　他气呼呼地跑到动力车间办公室，主任甘德贵掏出工作记录本，写上：“星期三上午九时三十五分刘云早退。”几个字。


　　　　　　　　　　　　　泼妇当众大煞风景


　　第二天刘云悠然自得上班来，每天到班里，她首先忘不了到公开考勤表上瞄一瞄，总担心考勤员把她弄错。这时，当她看到自己昨天考勤栏上划了一个早退符号，顿时狭长的眼睛睁得像鱼眼泡儿。她一把抓过考勤员像对孩子似的训问：“你他妈的，谁让你考我早退。”

　　“唔……不是我……是甘主任要我这么考的。”考勤员恐慌地望着她。

　　“妈的，独眼龙，又是你捣的鬼。”刘云放开考勤员，跑到传达室来。

　　顾明宗正准备去巡视，看到刘云气极败坏地朝这儿奔来，昨天心里窝的火气倏地燃烧起来，他直挺挺地站在甬道上，捋起袖子。

　　刘云一路骂过来：“断儿孙的独眼龙，你活不耐烦了，以为老娘好欺的是吗。”满口唾沫横飞，骂着就朝顾明宗扑去，伸出长长的指甲的手在他脸上乱舞乱抓。顾明宗虽上了年纪，可还颇机灵，气力不减当年，他虚晃了几下，刘云连扑几个空，更是拼地朝他乱打乱踢。

　　几个来回，顾明宗觉得男子汉和女人吵吵打打有失面子，他只是防守没有出手。这时看热闹的员工围了过来，愈围愈多，刘云借众来显自己的狂威。愈打愈猛，那样式真要他的老命。

　　“独眼龙，你傻防干什么，狠揍这辣婆娘一顿。”围观中间有人大声喊，接着更多人喊道：

　　“独眼龙，你不揍她，她会要你的老命啦。”

　　“注意，她准备脱鞋子甩你脸了。”

　　这句话提醒了他，要是再往下让，真的要吃婆娘的臭脚底。

　　“娘儿个，老子真的好欺啦。”顾明宗爆发了，他一手掀倒刘云，“咚”地摔在地上，好重。

　　围观人群里爆发出大快人心的叫喊：

　　“好看咧，摔得好，再来一手。”

　　“捏住她，别让她起来。”

　　刘云挣扎着爬起，又扑向顾明宗，接近他又一手被掀倒，爬起来再次被掀倒，上下几回刘云屁股摔肿了，发出猪一般的狂叫，死活赖在地上了起，这是刘云赖劲头的拿手好戏，这还是泼妇头一回在众人面前大煞风景呢。


　　　　　　　　官司打到车间去、主任、支书态度各异


　　刘云倒来个恶人先告状。她到厂保卫科把自己屁股被摔肿的经过说了一遍，装佯坐都不能坐了，要求罚独眼龙一千元赔她的身体伤害费和精神赔偿费。没料到保卫科干部不管，科员们个个暗叫痛快，恶有恶报告个屁，敷衍了事推她到本人车间去处理。刘云直着大屁股哭哭啼啼地来到车间，正好主任，支书两位头儿在。

　　刘云一边诅咒独眼龙一边叙说自己的“遭遇”。马支书听后，呵声呵气地责备老顾不该动手把人摔伤，又婉转地批评刘云不该为了点小事去找人吵，至于那天溜号，是否要罚她半天工资还得研究研究，还有提出要老顾赔偿费用，那就不是车间领导能做得了主，打个圆场撵她走，他见到这种女人就头疼。

　　“不行！”甘主任乜一眼马支书，他持反对意见：“你无故早退按规定扣半天工资。至于你们吵架主要是你不对，老顾作为门卫对你进行阻拦是对的，再说是你先动手打他，老顾摔你是出于无奈。如果罚他一千元，那么先得罚你两千元，你说说你有多少次溜号早退，看谁划算。”

　　刘云欲发性子，却被马支书拦住了。他模棱两可地对甘德贵说：“这事嘛，两人都有错，都有错……”对刘云说，“算了吧，吵也吵了……事情过去了就别再闹了。

　　“没那么老软，我放不了他……好呀，你们不处理，班我不上，你们准我假在家中养伤。”

　　“我看你没有伤到什么地方，不能准假。”甘主任严肃地说，“这是你自讨苫吃，得来上班，否则按旷工处理。”

　　“量你没这等权力，你们敢把我怎么样，我告到厂部去。”这句话无非在压人。

　　甘德贵不是软骨头，更不买她欺人账：“随你去，请便吧！”

　　好些天，刘云果然没来上班。甘主任通知仪表班的考勤员，在她的考勤栏上划好几个“0”。

　　　　　　月八日虽是大喜之日　刘云却无理取闹

　　每逢月八日员工们情不自禁喊出：“大喜！！”喜悦之情，哪是什么真的值得庆贺之日，这是造纸厂员工们在领工资时的喜悦感慨。   
　　这天大家伙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一个月就那么几吊钱，嗨，真够穷酸的。

　　动力车间刚发完工资，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骚动。

　　“姓甘的，你这狗养的，你有什么权力扣我工资。”刘云不上班，领工资倒是忘不了。她拍着桌子，把罚扣二百零八元的单子朝甘德贵的脸上扔去。

　　“是的，你一次早退扣半天十六元，六天无故旷工，每天是三十二元，扣一百九十二元，共计二百零八元。”甘德贵压住心底往上冒的火。“有话好好说，甭乱喷狗屎。”

　　“说个屁，今天你竟欺到老娘头上来，你这狗养的。”刘云破口大骂，嘴角喷出白白的唾液星儿，溅到德贵甘额上。

　　“你吃屎了竟喷屎，嘴刷干净后再说话。”甘德贵冒火了，毫不示弱。“你迟到早退不是一两回，这次罚你是雷打不动的。你和别人吵架不来上班不该扣?真的是国家和外资欠你债了。”

　　“没良心的东西，是谁提你当主任？昨天你过了桥，今天来拆桥……你他妈的逞狗威，迟到早退一点儿小病躲在家里做私活的全厂就我一人啦？别人你没本事管，光来卡我，老娘哪点得罪你。”

　　“别人我没发现，那天抓到你就刻扣。你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要吵到厂部去，找你亲家说好了；除非他有字条下来说个理由不要扣，可以，我再把钱补还你，量你没这个胆。”
   
　　“去就去，老娘还怕你姓甘的不成？你们乘厂长外出开会，串通一气来吭我，老娘跟你们没完。”她根本没胆量和甘主任到厂部评理去，恼羞成怒骂咧咧地走了，骂远去了。

　　甘德贵站在窗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久久地凝视着厂区。

　　办公室的几位员工纷纷议论开来：“蛮不讲理，真给厂长丢脸。”

　　“瞧那副模样像要吃人似的，比厂长老娘还老娘。”

　　“甘主任这么做往后厂长会不会……”

　　甘德贵转过身望着大家，脸上浮起一层蔑视之意，他冷静而又决定地说：“要是厂长一点不讲原则，那还有啥可说的。我最多不当主任，如今靠技术吃饭，我到哪里千不都一样……那家伙也太不象话了，我们多次迁就她过，希望让她自觉点，可她得寸进尺叫你看不下去……我是凭良心做事，不这么做以后怎么管好员工。怎么把我责任下的企业管好。”

　　下班的汽笛响了，大家伙在不平的忿忿声中走散，办公室只剩下甘德贵一人。他坐在办公桌前，燃起一支烟猛吸几口，室内弥漫着沉闷的气息，令人室息。

　　他四十五岁，身材欣长显得单薄，白净的额上刻了几道很深的皱纹。瞳仁乌黑，眼眶一圈黯淡显得很疲惫。

　　此刻他心里很不平静，心想：企业刚开始改制就遇上一桩棘手之事，抓的第一个典型偏偏是刘云。事情虽过去了，可那泼妇还“跟你没完”。说起王厂长，甘德贵对他确实有感激之处，对自己的培养之情是忘怀不了的。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刚开始，甘德贵还是个三级电工，他工作积极，进取心强，对业务颇认真钻研。王厂长当时是这个车间的主任，亲自推荐他到S工学院学习，两年毕业后当车间技术员。他有工作能力，以身作则，说话办事利利落落，遇到任何事，好也罢孬也罢，他总是一骨碌认真负责到底，这种工作作风很受王主任的赞赏。若干年后王主任当上了厂长，又过不久王厂长提他为车间主任，前几年通过考核晋升为工程师。由于近些年来厂子的人际关系变得复杂起来，致使他和厂长之间无形中隔了一道墙；这道墙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莫名其妙的戒备……今天王厂长亲家刘云故意来闹事，不但说明她占着人势在无理取闹，而且多少也意味着他和厂长不利关系的端倪。

　　甘德贵站起来走到窗口，吐出一口浓烟，不由地脱口而出：“狗仗人势。”


　　　　　　　走访马支书　“我可是一厂之长的亲家啊”


　　刘云的工资被扣，好似割了她身上的一块肉。她埋怨她那个亲家老头外出开会，让人乘机报复了，她愈想愈气，愈气不过愈感到委屈。不行，往后可怎么在别人面前抬起头。姓甘的，瞎了狗眼，也不瞧瞧我是谁。

　　有了，去找车间支书老马，这个打一拳弹一下的皮球性格的马支书是最拗不过泼妇之类的，再说马支书又是马屁精。

　　刘云连晚饭也没咽，就急匆匆地赶到马支书家中来。

　　先介绍介绍马支书“马”字的来由。

　　此人不姓马，本名董名生，五十多岁，人矮背微驼，头秃顶，一双眼睛蹲在深深的眼眶里不出来，鼻翘嘴突；满口大暴牙黄中带黑，粗看一眼很像猿。

　　为何员工们不唤他“董支书”偏来个“马支书”呢？这要从他的为人方面讲起。他是个颇有资力的政工干部，可是个马大哈，好酒好烟成癖。车间员工们掌握了他一种脾性，比如你纪律松散或工作间偷懒，他来做你思想工作或想训你时，只要你口袋里摸出烟卷递上一支，很见效，他的口气立刻缓和下来，等他抽完了你再递第二支，然后说今晚我请你喝小酒，那么他就完全被你征服了，接着你就可以和他说说笑笑，甚至放肆地开一两回玩笑也不打紧。吃人的东西嘴软嘛。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扔给他“马大哈”，又有人接了话茬，干脆来个“马支书”更为明快；他听了人唤他浑号，不管是贬是褒，马就马吧，于是就马马哈哈地接应了。这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他虽“马”，可在做人处世的另方面却一点不含糊，算得上老于世故。像今早罚刘云一事，他装着视而不见偷偷溜一边去，不该得罪的尽量避免，可他万没料到刘云偏偏爱找上门来，她知道马支书多少还是偏袒她点，瘟神见着了鬼。

　　“马支书，你可要为我做主啊。”刘云突然出现在的马支书饭着前。这一唤，让马支书从悠哉悠哉的酒迷糊中醒过来，酒意散去了三分。

　　“嗬？什么事？”马支书装糊涂，他盘算着如何把瘟神打发走。他一边劝她消消气坐下来有话好好说，一边为她沏茶。她不坐，劈头盖脸地朝着马支书宣泄开来：“那姓甘的故意跟老娘过不去。我被摔伤了走不动不该休息吗？你们真比资本家还狠心。”她把话题移到马支书身上来问：“罚我是不是你们车间几个头子一起决定的？还是他姓甘的一人说了算？”

　　“这……这……”马支书不想得罪她，与其说不想不如说不敢，他尝过泼妇的辣味，更何况人家是……日后相触免招麻烦，他吞吞吐吐地说：“哦，是我们一起……哦……不不……这是老甘他……哦，不……不是的……”

　　这副情形，不难使人记起鲁迅先生的《立论》一文中的情景来。里头说一个学生向老师求教如何“立论”，老师说“难”，并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家生了个小孩，抱给人看，一个说这孩子以后会发财，一个说会升官；再一个说将来会死。说死的必然，说富贵。撒谎，但撒谎的得好报；说真话的却遭打。学生听后又向老师提问：“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你看该怎么办。”老师回说：啊呀，这孩子呵！唷，哈哈！Hche！he，hehehehe！”

　　马支书真有那位老师的处世本来，城府不错。然而运用到刘云身上来却无法效应，相反，她更猖狂起来：“到底是你们串通一气，赶明日不给我撤掉罚我的决定，我就天天来缠你。”

    “这……这”马支书急得冒出汗，他模棱两可地说：“我说这事就算了吧，为点是小事不值，事闹大了就不好啦……这样吧，下回发奖金给你多补点，不就补上了吗。不过老甘也太性急了点，你就闭一只眼算了吧。”
　　“我可不是‘独眼龙’，没法把那只眼睛闭行，往后姓甘的还要骑我头上来拉屎不成。”刘云双手捏住她那肥胖得像只桶的腰上。“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是一厂之长的亲家。姓甘的表面上罚我实际上是和厂长作对，这事我没法算。”

　　看！看！泼妇多么狂妄，多么霸道。

　　马支书倒冷静下来，心想：这都要怪那个好管闲事的独眼龙，人家没从你大门过，溜后门你去拦什么马子事，打起来还闹车间。本来问题就此了结，可你刘云又故不来上班，处理原则点就大闹翻天。要是别人事情也好办。嘿，老顾，你真能管啊，你还能管得了全厂四千多员工吗？独眼龙呵独眼龙，从来没见你干一件正经事。

    你说他会“马”？不见得嘛，有时挺有心眼呢，还有点歪巴机机的。你瞧他是怎样把这些矛盾转移开：“听我说，这件事是由独眼龙引起的。其实老甘罚你是出于无奈，如今正在风头上，他不这么做往后可怎么开展工作。你要报复就报复独眼龙，给他点颜色瞧……”

　　经他一说，刘云对甘主任的怨气显然消减了大半。的确，若不是独眼龙假他妈的“职责”，怎不会被甘德贵狠克呢，倏地一股怒气又恨到顾明宗身上去了。

　　马支书狡黠地瞟了她一眼，嗯，总算摆脱了瘟神，让他(她)们咬去吧。

　　刘云呀刘云，说你脑袋有几多峁就有几多茆。

　　
　　　　　　　冤家路窄，摔破一篮子鸭蛋
　　　　　　　　　各人的损失不能成正比


　　刘云近几天血压大概升到一百八，疯了似的到处寻独眼龙，可这些天却是顾明宗轮休，刘云在厂区寻不着他影子，就在门卫门口骂，骂管骂反正顾明宗听不见，再说老顾是个忘性子，虽然吵也吵了打也打了，那能像长头发见识短那样事事去记恨，像顾明宗这等好管闲事做事认真劲儿的人，凡是都计较那早该和多人结几多仇呢。

　　偏偏在刘云发疯最厉害的时候，这天，顾明宗在离厂区不远的天桥上被她碰上了。

　　他手里提一只篮子，里头装满水鸭蛋，是每天晚上用来下酒的。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哈！老顾头你他妈的总算被老娘逮住啦！刘云已经站住了，做好战斗准备，臃肿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顾明宗没有注意到有备而来的刘云，神态自如地哼着京曲儿：“锵嘟嘟……锵锵……”

　　“独眼龙，你今天死得了吗。”

　　“你要干啥？”他先是一楞，但很快晃过神来，还为那天的事情啊，事情过去了何必纠缠不清呢，老子公事公办，你这个长了尾巴的跳蚤。顾明宗心里虽烦恼，但嘴里还是和气地说：“有事儿向领导反映，这两天俺轮休在家。”

　　“他妈的，你说的轻巧，装什么孬样，老娘这个月去了三分之一的工资，都是你害的。”刘云道出了月八日那天的“遭遇。”
   
　　顾明宗听了，心里动了隐恻之心，没想到老甘果真动了真格扣了她的工资，其实他的本意并非叫领导咋样她，无非批评教育而已，往后别老溜号。如今大伙工资都低，别说几百块钱就是几十块钱也难挣……顾明宗正想说些什么，只见刘云不由分说冲上前，死劲地拽着他手中的篮子。顾明宗一时懵了，不等反应过来，满篮子蛋已被她夺过去摔在地上，两片又厚又宽的脚板狠踩几下，蛋黄蛋白混流一地，刘云还不解恨地骂：“我看你得意吃去。老娘叫你没这么好死。”

　　顾明宗楞一了阵之后，反倒哈哈笑起来，他诙谐地说：“你被扣了了几吊钱，是你自找苦吃，活该；今儿我损失了一篮子鸭蛋，虽然损失比你小，算我报应。别闹了，再闹就甭怪老子不客气。”
刘云取得胜利仍不罢休，缠住他不放，操起狗占人势的架势，那腔调着实激人愤怒，她比厂长还厂长地说：“独眼龙，明告诉你，下月你别想拿到奖金。”


　　　　　　　　　　你算哪个庙的
　　　　　　　　　　　　下月能叫俺拿不到奖金


　　多么混账的狗批话，不理睬倒罢，他—想到从前厂里的好事儿全没他分，心里像被人戳了一刀。大家伙都公认顾明宗是个认真工作、踏实做人的老员工，如今究竟什么原因致使他如此受冷落？是工作不诚实，否，他踏踏实实，是他为人不善，否，正直清白无可挑剔，是什么？还不是曾经得罪了那些厂里掌权的头儿们。过去无论是调资还是报请先进分子，从科室或车间每次都有报他名字，可到厂部审批，等到最后红榜贴出时，顾明宗的名字莫名其妙地被刷掉。怎么回事。谜团一般地锁在他的眉头上。回到家，挨老婆子一番训斥；训后，更多的是教导他如何如何做人。顾老头心眼儿死，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只怪好事儿名额少，何必去争呢，他安慰自己劝慰妻子：“下回总会轮到俺们的。”你看看，老顾够豁达的。每次老伴瞅他那副“死尸头”样，破涕为笑，没好气地在他背上狠捶。“等下辈子吧。”

　　蛋摔了也算我独眼龙多管闲事活该，可你她娘的泼妇真比王厂长还王厂长，这不欺人太甚了。

　　顾明宗的脸刷地铁青下来，那只圆鼓鼓的眼睛投射出一束威慑的光芒。他不做声，突然“啪”地一个巴掌抓住刘云手腕，像一把钳子死死地钳住，使她动弹不得。顾明宗用力一提飞也是地拽着她走；刘云上下左右怎么也甩不掉，疼得嗥叫起来：“疼死我啦，独眼龙你要干什么……”

　　“呸，操你奶奶的。”顾明宗气得终与嘣出一串话：“你算啥东西，一条老母狗，能叫俺下也拿不到奖金回。走，到厂长面前去评理（他不知王厂前外出开会），老子今格撕下老脸皮啦，你有种的量个底。”

　　刘云毕竟是个欺软怕硬的赖泼妇，她看到顾明宗脸上变了吓人的颜色，浑身不禁打寒战，双脚发麻挪不动步子，硬被顾明宗连拉带拖到厂长办公室的楼梯口。

　　办公室里走出几位干部，其中一位戴宽边眼镜的中年人劝住顾明宗：“这是干什么？放开她好好讲。”

　　“朱秘书，这家伙……”顾明宗放开刘云，她浑身感到疼痛，不能自持地瘫在一边，鼻涕一把一把地往下抹，刚才那神气一下子没了踪影。

　　顾明宗啐了一口，缓过口气说：“你们给评评，这婆娘儿太不讲理了。前几天她溜号被俺点到她车间去，第二天来找俺吵架，后来自个儿不上班，车间扣她工资不服气又来找俺报复，刚才被她摔了俺一篮子水鸭蛋，本想罢了，可她娘的，她比王厂长还王厂长啦；她凭啥说我下月拿不到奖金。操她娘的，叫厂长来评，老子不怕，啥个场面没见过。老子过去吃的亏还少吗，今个不再愿受这般窝囊气啦。”

　　科室的干部们闻声而来，围住义愤填膺的顾明宗。大家听了他一番话后，纷纷引起了对刘云公愤，人们小声地指责她：“欺人太甚，厂长面子给她丢尽了。”

　　“这种人就得治治，太狂了。”
  
　　“癞婆子……

　　刘云翻着白眼，呻吟着：“啊哟……哟哟……疼死哟……”

　　“别吵了。”朱秘书开始打圆场。“老顾息怒，有事找领导反映，不要吵闹影响多不好。”

　　“管你啥个好不好。国有国法厂有厂规，如今是合资企业，可不同从前爱咋样就咋爱，没门儿。”

　　“可也不能吵吵嚷嚷的。眼下厂长又……瞧，你把她弄成这个样。”朱秘书显然在袒护刘云。

　　“谁个吵吵嚷嚷啦。把话说白点。传达室大门挂着的守则条例不起作用了，盖那么多的大公章是吓唬老百姓的吧。如果对厂长亲家不能成效，俺来赔她被扣的钱。那也好，可就松劲了，俺回到传达室一手撕下那张废纸丢到垃圾箱去。不干门卫又咋样！再回食堂当伙夫更悠哉。每日三餐饱滋滋的，懒得整日受这般窝囊气。俺算看透了。”

　　“老顾呀，你可别这么说，我的意思是……”朱秘书有点尴尬，转身溜进办公室。

　　“啊哟……疼哟……”刘云不住地呻吟着。

　　“啊哟，哎个啥！”顾明宗狠啐一口。“孬啦，有种的再跳呀，装死猪啦。”说完，转身走了。

　　人们望着顾明宗结实的背影，一同投去钦佩赞赏的目光；同时对赖在地上腌菜似的泼妇爆发出一阵嘲笑声。


　　　　　　　矛盾冲突并没有平息，戏剧冲突还在后头


　　次日顾明宗提前结束轮休，上班来了，他并没有因此辞去门卫去当伙夫。他知道如今门卫就需要他这种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泼妇赖子当他是眼中钉，然而他就更要使自己像个钉子，钉在门卫上丝毫不动。

　　顾明宗照例披着那件跟他近三十年的破旧军大衣；照例在上下班站在大门一边，睁着那只炯炯有神的右眼观察着人流；照例满厂巡视着……至于后门嘛，他自然要绕过去看看的，瞄一瞄那门上的锁有没有被人撬地窜出去溜号。

　　他知道刘云的闹剧并没有完——戏还在后头呢。他不管自己在这场闹剧中是喜剧角色还是悲剧角色，他只知道如今是赶上正正规规的时候了。

   　　　　　　　　　　　　　　
　　　　　　　　　　　２００５年１２月１８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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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笛

先问好老师！晚上回来看。

叶柄

生动

一瓢水

此小说写法独特，是一篇不错的工业题材小说，能把现实生活中企业发展的各种矛盾、危机展现出来！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作者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蓝色的小木屋

作品描写细致，人物丰满，故事曲折，主题深刻，应该说是一篇很好的作品。值得学习的是对话语言很有特色。

冯顺志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先问好老师！晚上回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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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陌笛妹妹费神！提前祝圣诞快乐

冯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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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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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朋友！

冯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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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小说写法独特，是一篇不错的工业题材小说，能把现实生活中企业发展的各种矛盾、危机展现出来！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作者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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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一瓢水鼓励！

冯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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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描写细致，人物丰满，故事曲折，主题深刻，应该说是一篇很好的作品。值得学习的是对话语言很有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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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木屋斑竹鞭策鼓励！写小说要向学习！

叶柄

好文

再提！

邱天

好小说！问好冯老师！

微雨含烟

呵呵，人物刻画形象生动，学习老师好文：）

左显辉

时代洪流中总有很多感人的故事。好小说！

张漪

“独眼龙，你他妈的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刘云泼骂道：“老娘走这里你管得着？你闲得慌啦，回去和你老婆困床咪嘻去。”

　　“放你娘的猪屁……你给俺回来。”

语言大胆，人物性格也写出了。这该好好学学！！

马克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