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楚汉

半树

　　国人的乐声，多敦厚恬适，琵琶的声音有异相。它脆，亮，张扬，它结实，沉厚，豪放、威武、雄壮。它有撕巾之烈，有金石之撞。这并不奇怪，琵琶本是舶来品，公元四世纪自中亚传来，唐之时才开始流行。但琵琶曲又分武曲和文曲，《思春》和《昭君怨》属于文曲，音乐的风格柔静细腻，而《霸王卸甲》和《十面埋伏》属于武曲，音乐的风格铿锵有力。用琵琶来演绎的楚汉争霸，是琵琶的本音，试想如果是笛子的婉约，古琴的恬适，萧之悲切，美学的意义就迥然不同。悲剧高于优美，写意高于写实，艺术的本质从来如此。一段历史，被后人演绎过无数可能的一段时空，两段曲子，说了两个异人，就昭然若揭，这是音乐的伟大和崇高了。
　　　　　　　　　　　　　　　　　
　　还有一个异人，清初王猷定在他的《汤琵琶传》有过记述，说的就是汤应曾的故事。汤应曾少时就好音律，听到触动心思的歌声，每每大哭。母亲问他，答：儿无所悲也，心自凄动耳。就是此话让我当他非常人，骨子里浸透艺术的血脉。项羽骨子里也是一个艺术家，偏执，童真，刘邦是计谋家，内敛，深思熟虑。汤应曾善弹琵琶，时称“汤琵琶”，他弹奏的《楚汉》，据王猷定描述：声动天地，屋瓦若飞坠。徐而察之，有金鼓声、剑弩声、人马声……使闻者始而奋，继而恐，涕泣无从也。后世的琵琶曲《霸王卸甲》和《十面埋伏》都出自《楚汉》。
　　　　　　　　　　　　　　　　　
　　《霸王卸甲》和《十面埋伏》，初始一声惊雷，另外的初始也是一声惊雷。
　　　　　　　　　　　　　　　　　
　　《霸王卸甲》是惊雷连着惊雷，惊雷后面还是惊雷。项羽是世家，他骨子里有积淀的自负和尊贵，这种积淀在恰当的时候，会喷涌而出；就是不如此，也如鲜血浸淫肉体一样，世代不散。当年，项羽见秦始皇帝游会稽，豪气冲天，说：“彼可取而代也。”刘邦本是小吏，后世史家编造了其母梦中与蛟龙神交的故事。刘邦见秦始皇，叹气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这性情和风骨立见高低。再来听《霸王卸甲》，一声紧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强过一声，一声催过一声。连番惊雷，连番亢奋，跳跃向上两步，声向高音走，命如弦上生。项羽就是彻底的性情之人，不学书，不学剑，就是兵法他也仅仅粗通而已。这就是率性的基点。艺术同样本是自然的流露，不是学识的积累，非强闻博记可以蹴就。率性就是本真，这本真或者合乎世俗的标准，或者根本就不屑顾及道德的约束，更没有苦思冥想的功力之心。
　　　　　　　　　　　　　　　　　
　　《十面埋伏》是惊雷后面就暗藏杀机，惊雷后面危机就开始四伏。刘邦赊酒还帐，往往添加数倍铜钱施人。这是仁爱、敦厚之心，透过这层表面，实是让人惊恐万分的周全和远虑。就比如，访客之时，本应该随意、轻松，主人却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万分之万分招待，唯恐不周，最后的结局，你心里惶惶然，必定逃走一样。越是客气，越是暗藏距离和生分；越是谦逊，越是自负的表现。鸿门宴，项羽见樊哙，其实是英雄惜英雄，知音见知音之意，类似伯牙和子期。这个时候，又哪里可以去管得功业、阴谋之事？至于火烧秦宫室，那更是率性和癫狂的极点和绝唱。项羽当然不会师古，更不会自责，他的失败是肯定又肯定的，是秉性的必然结果。
　　　　　　　　　　　　　　　　　
　　惊雷贯穿了《霸王卸甲》的全曲，但惊雷与惊雷又有不同。后面的惊雷声掩饰不住苍凉，然后悲声大放，再急再匆，铿锵之气略出，无尽的无奈和祭奠顿生。这里要说到虞姬，她只是项羽所幸之女子而已，后世之人却演绎出无数经典的故事，凄美动人。项羽一生在这个片断凸现无奈的一面，却不是柔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他更多的是感天之不容，也注定不会容，他已经懂。他懂也不变通，无脸见江东父兄，他将自己艺术的偏执和贵族的气质贯穿到生命的终点。曲子中的霸气和悲凉就这样纠缠、交织下去，八荒四野都是楚声，惊心动魄、撕心裂肺，大笑三声，命断曲终。
　　　　　　　　　　　　　　　　　
　　《十面埋伏》在惊雷后面呈现的是夜幕，茅草丛，灌木林，杀气冲天。这早就预谋，稳操胜券。当刘邦从百骑见项王的时候，他隐忍，阿谀，也是胆量超常人。他的隐忍背后是成霸主的欲望在支撑。项羽是常人中的异人，刘邦是常人中的常人，项羽向上，刘邦向下。刘邦等待了很久，谋划了很久，从他历述项羽十宗罪开始，尽管他中驽箭，但所有的成败都已经分明。这个时候，你似可听到步步紧逼的得意和悠然。绳子围成的圈子一样，一点点收缩，一点点拉紧，这一切都是静悄悄在进行。不急不躁。鬼影附身。恐惧。无数尖刀横在空中。并没有血色弥漫，没有哀号，没有悲鸣。这就是力量，也是共鸣了。到这个时候，常人就是异人，流氓也可以称王。再听，脚步声、兵马声，继续逼上来，影子一样逼上来。更是颤栗，你感觉身后的刀子已经向肉里剁，身里插，你动弹不了，你任人宰割。你轰然倒地，这是命定。
　　　　　　　　　　　　　　　　　
　　两曲都结束在此刻，听者久久沉浸。其实，很简单，《霸王卸甲》和《十面埋伏》说的都是《楚汉》，一个偏重项羽，一个偏重刘邦，我确信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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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兵

半树的这篇音乐散文写得专业地道，文笔厚实，思维宽广，确实值得学习，且具有收藏价值！

枯木

悲剧高于优美，写意高于写实，艺术的本质从来如此。

雨点

专业地道，文笔厚实，思维宽广。

拈花微笑

佩服，学习！

半树

谢斑竹鼓励和各位朋友的阅读～··

清风盈袖

最初由 雨点 发表
专业地道，文笔厚实，思维宽广。

问好半树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