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后人

叶柄

　　　　　　　　　　　　
　　　　　　　　　　　　　　　
　　　　　　　　　　　　　　　　叶   柄

　　
　　二闪决意要弄死白爪了。
   
　　他从墙根找到腊月间烫年猪时用过的那根麻绳，团着抖了抖，几根猪毛次第落在地上，扬起一些灰尘，那把老镢头竟挖不成一个深坑，白爪和同伴们厮摩的情形使他再也不能忍受。

　　他快步奔进偏厦房，取下—把新镢，这是冬里叫垭豁梁的王大劲打的，一把镢头竟费了多半背篓炭。镢头口面宽，他摸了摸。
   
　　他仿佛看见，绳子已在白爪乌黑油亮的皮毛里勒出一道深槽，和着白爪绝望的目光。
   
　　夕阳的余辉里，二闪的臂—闪一闪的。院场地虽然瓷实，但在新镢的利刃下，终究还是渐渐地裂了开来。
   
　　“咋啦?”停了动作，他觉得有人站在前面。那不是人占的地力。
   
　　“大闪吃紧。”
   
　　“啥?”
   
　　“大……大闪吃紧。”

　　“哥……吃紧。”抬起头来，他追问了一句。
   
　　“嗯。”庄里的二娃答。
   
　　“吧”的一声，扔出去的新镢险些砸在刚要抬腿出门的婆娘花子身上。他阴阴地剜了一眼，走了。
   
　　二娃腿短，望了二闪悠长的身架，小跑着跟上。


　　平素没病的人，得上了就不轻，闪子爸就是这样。

　　三年前的夏天，闪子爸仰躺在炕上，炕眼已经吃进了三捆柴，可他还嫌冷。

　　“把那几捆都塞上。”二闪眼里包着泪，迈过眼说。闪子爸喉间象是塞满了痰，出气吃力得像拉风箱。他艰难地想转个身，二闪忙抱住他的身子，款款地转，葱根似的头发披散开来，愈见苍老，微弱的亮光里，从铺盖间露出的皮肉上印满了席印。
   
　　
　　闪子爸拉扯大了儿子，临死了还没睡过一次软和的炕。
   
　　 那时，他用呆滞的目光，瞅在大闪睑上，大闪瞅瞅屋里的人，才坐到炕沿上。
   
　　“到……到……，咳、咳，到那边去吧”
   
　　闪子爸用最后的力气，说出尽头的话，几滴清泪还没有流出，他就走完了—生的路。
   
　　叫大儿子大闪到垭豁梁给人家上门做女婿，毕竟是燕子河人再下作不过的事啊。
   
　　闪子爸的三个女子已哭得人不醒事。素常最爱打扮的大风，别人怎也拉不起来，软面条一样，每次提起来，肚脐都露出来。二风鼻涕和口水已经糊了一嘴。三风只不住地哽。
   
　　半阵，二闪瞅瞅三个妹妹：“到外面哭去。”
   
　　三个女子刹时止声，蓦地又嚎啕起来，只是脚不由从门槛上跨了出去。
   
　　听到爸得了病，三个女子前脚跟着后脚来看望，她们不敢拿男人家的东西，人家不让她们拿，她们用素常里积攒下的私房钱，在街上偷着买了一些白糖、饼干、糕点之类的东西。
   

　　烤人的阳婆好象要把麦子烧熟。晌午，花子坐在那片已缺了角的毡片上，闭着眼睛打盹，口水扯着长线，怀里抱的娃子已跌在地上死睡。猛里，她觉得胸疼，睁开眼，黑娃正衔着她的乳头使劲地吮。

　　“啪，死黑娃。”一巴掌打在头上。
   
　　“嘻，嘻嘻，真好吃。”
   
　　“不要脸。”
   
　　“嘻嘻，脸早装进衣兜了。”冷不丁黑娃又捏了一把乳，并使劲揉了揉，才笑着跑开了。
   
　　花子整整衣裳，约略红了的脸复归正色。她眯上眼时，秀莲从她跟前走过，扬起手里的镰，“哎，花子真享福，整天歇着不干活，我都晒成黑包爷了。”她和花子都是燕子河下套的姑娘，一茬嫁到上套来的。
   
　　 当初要不是图二闪—身好力气和不要她上山干活的许诺，她才不来呢。此时她心里甜丝丝的，看看秀莲不情愿上山的身影。
   

　　听到哥大闪被熊抓伤的信儿，二闪、三闪兄弟俩彻夜赶到垭豁梁，大闪的婆娘敏儿正握着大哥的手坐在坑边。敏儿是垭豁梁最上眼的女子，兴许是麻柳河的水色全上了她的脸摸子，细眉细腰大眼，长条身子。
   
　　大闪当初找不到婆娘，人家嫌他心眼太实，一直混到二十八，只好当了倒插门女婿，摊上了这个贤慧能干的婆娘，在燕子河，男子出门给人招女婿是再下贱不过的飞事。好在当初就敲定，等养大了敏儿的兄弟，就带小敏儿去燕子河。
   
　　敏儿握着大闪的手放在门己怀里，放在最暖处，她没在意二闪兄弟俩。他俩面前已摆—上了泡上了糖茶。
   
　　二闪兄弟俩望望敏儿，垭豁梁的女子叶这样能干，屋里山上，不仅能做农活，还蛮会招呼人，莫不是这麻柳河的水？燕子河咋出不了这样的女子。
   
　　“不能过去。”敏儿又把大闪的手往里拉了拉，一双眼睛定定的说：“是我男人，得了病有我，花千儿八百，不成，有这百十斤身子撑着。”
   
　　最后，终究还是将大闪抬到了燕子河，二闪想决不能落个让大哥死在外面的名声，再说当初说是一定要回来的，这不是他二闪一个人的意思，还有燕子河几百口子人呢。

　　敏儿自己背着男人，安抚他坐上架子车，直跟到燕子河，守到七七。

　　那天晚上安置好大闪，敏儿在大闪一侧睡了。二闪回到家，花子坐在灶前打盹，听见响动，连忙立起身。   
   
　　“你回来了。”怯怯的。   
   
　　“回来了。”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花子连忙端来在锅里热着的饭。“还热的。”她候在边上看着他吃。
   
　　“到边上去，挡脚挡手的。”
   
　　吹了灯，二闪的头发上还沾着露水。那夜他近乎作贱似的整治花子，实象揉烟叶，花子顺顺的，未了他在她大腿上拧一把，她一惊，又顺他，任他揉搓。
   
　　昨不说声“轻点呢”，垭豁梁的女人怕绝不是这样的。
   

　　那年雪如锨扬的时候，给三凤插了香(订婚)，二闪家的亲房们站了一屋，打开包袱看衣裳，拆开红包数着礼钱。
   
　　“咋，才四千?”众人惊诧，“就那么便宜?”
   
　　“就是，三凤不瓜不傻。”
   
　　“就是，三风眼是眼，眉是眉的。”
   
　　“就是，三凤那身条子，那茶饭……”
   
　　众人都看他的脸色，二闪脸阴阴的，“一年照三百算。”他倏地转身进了屋。
   
　　男方家媒人咬咬牙，“六千就六千。”媒人甩出一沓百元钞票。狠狠的说：“哼，看她娶过来有闲舒日子过！”

　　“开席!”总管一声声吆喝，七碟子八碗一齐上。

　　今儿晚上又该是一个热乎夜。
   
　　“哼!这回不抓一把啥时抓哩。”二闪摸着礼钱兀自想。
   
　　生了两个女子，花子的肚子又鼓起来。前两次二闪买好了纱布，喜孜孜的等着生儿子。
   
　　“瞎胀，只会吃干饭。”但每次二闪都只有瞪着牛眼的份儿。
   
　　花子坐在一旁嘤嘤的哭，怀里的娃儿只晓得吃奶。这回二闪又买了纱布。
   
　　终究盼来了儿子。二闪抱着婆娘直啃。
   
　　“罚就罚吧，只要带把子，罚多少都成。”二闪从柜里取出钱，笑吟吟地交给乡上干部。


　　埋大闪时出了麻缠。
   
　　“不能埋在老坟岭。”二闪接着说，“少丧，会破穴的。”任敏儿怎样争执，大闪还是被埋进了乱坟岭，只是做得排场大得很，钱都是敏儿出的，那天她哭得不晓人事，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还露除了白白的肚皮。

　　“二哥，把大哥的那两间房，咱一人一间吧。”三闪瞅着二闪，“反正，闲着还是闲着。   

　　二闪定定地瞅着弟弟。“你想住你住，我不要。”
　　
　　三闪终究没住进大闪那两间房子，虽然自己也只住了一间房，很窄，还漏。三闪经常定定地瞅着雨水在那墙上划着赭红的溜子。


　　处理完哥的丧事，二闪又取出新镢和绳子。

　　“谁叫你填的?”二闪看着已经被填平的坑，阴阴的剜一眼婆娘，恶狠很地问。
　　
　　“门上大坑小窑的心，我怕犯忌。”花子嗫喘着说，  “再说，我又晓不得你有用场。

　　“犯了你娘你爸?没用场，我吃饱了撑的！”

　　“瞎胀。”他从花子手里接过镢头，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他又一心一意地挖好坑，而且把坑的边缘弄得十分光滑，然后顺边套好扣，随后从衣袋里掏出馍，看着还有些大，想着给那畜生全吃了，怪可惜的又啃了一口。
   
　　白爪正同同伴追逐嘻闹，二闪用土疙瘩打散了，才用那小块馍把白爪哄过来。
   
　　二闪把馍丢进坑里。

　　白爪望着主人，感激似蛇摆摆尾，然后把嘴伸进坑里。
　　
　　二闪阴阴的一笑，一镢头把白爪砸进坑。

　　白爪终于死了，舌头伸得有尺把长。
   
　　二闪一屁股坐在地上，瞅了瞅，“屁，狗七条命，没出劲哩就死了。”
   
　　他从坑里拣起那块馍，擦了擦白爪留下的涎水，一口吃了。

　　“野种，还想吃白面馍，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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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柄

年后第一贴。请批！

武诚

好！

蓝色的小木屋

作品有特色，对话很精彩，人物也写活了，问好！

叶柄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作品有特色，对话很精彩，人物也写活了，问好！

写木屋斑竹点评！

邱天

对话写得好。

左显辉

这是一篇被作者拿捏地非常柔软的文章，从头到尾找不到几个生硬的地方。手艺精到的厨师做出的面条就是这样。：）

陌笛

语言很有质感,仿佛看了场电影.吧嗒吧嗒老旱烟的味道!解谗

落梅

呵呵，有味道，学习了！

叶柄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对话写得好。

谢谢阅读！

叶柄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这是一篇被作者拿捏地非常柔软的文章，从头到尾找不到几个生硬的地方。手艺精到的厨师做出的面条就是这样。：）

谢谢左版抬爱！

飞雪骄阳

先占好沙发,回来再读.

式路

新年好，文也好

叶柄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这是一篇被作者拿捏地非常柔软的文章，从头到尾找不到几个生硬的地方。手艺精到的厨师做出的面条就是这样。：）

谢谢~

叶柄

最初由 落梅 发表
呵呵，有味道，学习了！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