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缀满生命的因素

丁香笑雨

　　车窗玻璃 “刷！”地降下去，女儿已在车窗外推着鼓鼓的旅行箱向他挥手。她的笑容灿烂得如同三月桃李，定格的一瞬，只见她转身走进所在学院的东大门。刘云生微微挥了挥手，随着她旅行箱下滑轮摩擦地面的轻微声响渐去渐远，女儿的身影消失在校园的大门里面。他迅速把车向后倒了一段距离，从大门有限的空间里向里望去，看不见女儿！他的心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欣慰与不舍。

　　女儿长大了！一晃，她真的长大了！

　　记得那是她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夏天。一天下午，她一回家就说：“给我买只小狗狗吧，街上来了很多卖小狗的，那狗狗好可爱呀。”刘云生可是位严厉的父亲，他说：“不行！”女儿哭了，她说“我不！”接着，眼泪哗哗地流。她跑进自己的卧室“砰！”地一声反锁了房门。嘤嘤的哭泣声不久便听不到了，刘云生很快忘记了这件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十几分钟过去了，女儿房门“咔”地一声拉开，泪珠还挂在她的小脸上，她手中的一页稿纸却气呼呼地递给了爸爸。这是一篇她迅速写出的短文。文中其他内容刘云生已经记不大清了，大概除了陈述她对小狗的喜爱之情外，他清楚记得该文的最后列举了六条，这六条是她觉得必须买只小狗的理由。刘云生一看暗暗笑了，他在女儿脸上亲了一下，说：“走，我们买小狗去！”

　　一抬头，女儿的身影在远处那幢大楼前一闪，不见了。他知道，后面那座大楼就是她的宿舍。刘云生掉转车头，一踩油门，黑色捷达向二百多里外的家乡疾驰而去。

　　刘云生，八十年代初大学毕业，他高考的第一年，因为发挥不好，成绩仅及读一所专科学校。他放弃了。他农民出身的父亲大发雷霆，把他大骂了一通，说，象我们这样的家庭，能考上个中专已经是造化了，真不知足，考上个大学还不上，眼高手低，心比天高肯定命比纸薄。看你要苦力没苦力，吃智力你吃得上吗？只怕将来连个媳妇也讨不上……每当这个时候，刘云生就用被子捂了头大睡，父亲的声音就在窗外更加有力传进来。

　　乡下的日子苦，也没有蚊帐，傍晚的时候蚊子比蚂蚁还多，他开始汗流浃背地温习功课。一个暑假就这样度过了，新的学期开始的时候，他和父亲又有了新的争执。父亲希望他能在不远处的一个乡镇中学续读一年，他坚持要去县城的那所省级重点学校。那时候自己真不懂事！他想。

　　车在高速公路上平稳的向前驶去，他的内心充满了自责。重点学校收费标准高，花费相对要大。刘云生现在想来，父亲是多么的了不起。父亲上有姥姥、奶奶，下有五个儿女，还有长年患病的母亲。他是用脊梁来支撑这样一个大家庭的。在父亲的一生中，尽管他分两次盖了一所四间土木结构的瓦房，这对他来说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父亲性情耿直，说话直来直去。刘云生从小认为，父亲一直不喜欢自己，他更没有给过自己父爱。那一年，父亲最终还是妥协了。开学的那天，父亲用架子车载着他的被褥、一个小木箱和必要的生活用品，拉了几十里路，把他送到城里。父亲在一个小饭馆前支稳车子，为云生要了一大碗面条，他掏出口袋里不多的零钱，仔仔细细地数了两遍，递进窗口里，自己要了一碗面汤回来，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窝窝头，径自大嚼起来。刘云生要跟父亲换，推让之间，眼看父亲又要发怒，他只好做罢。父亲说了句：“面条谁又不是没吃过，吃你的！”而刘云生知道，家里很久没有吃过这样大碗的白面条了；棒子面杂面倒是经常吃，总是稀溜溜的，而他在一里外就能闻得出它的气味，于是，就没有胃口。他对那样的气味非常厌恶，即便现在，那种感觉依然记忆犹新。

　　当父亲送他到宿舍，把他安顿下来，父亲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三十元钱，问他要多少。那时候，菜从家里拿，在学校也花不了多少钱，刘云生说就给十块吧。父亲给了他，略一沉吟，又给了十元。他说你在外面不要将就，好好念书就是了，家里好凑合。然后，拉起架子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年的秋天，父亲来校看过他一次。他的家乡盛产红薯，父亲天没明就从家里出发，密实的袋子都装了粮食，他只找到一个稀疏的蛇皮袋，给他背了半袋红薯。到学校的时候，很多红薯的一端，犄角般、横七竖八地从袋子里伸出头来。校园里正是第二节课后的课间休息时间，全体师生正在作广播体操。刘云生很远就看见了父亲，他的脸红了，动作也变得僵硬起来。

　　“云生，那不是你爸！”和他同宿舍、站在他前三排的郝原这么小声一喊，几乎全班同学都朝操场那边望去。

　　“快去接你爸爸呀。”好几个同学对他说。

　　同学们并没有恶意，在他听来，这句话刺耳极了。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逃也似地奔出队伍，向父亲跑去……

　　刚才，他又对女儿说起这些，也又一次隐瞒了他把父亲拉到学校外面，对父亲的一番埋怨。读大一的女儿调皮地伸了一下舌头，又一次问：“是真的吗？”他差点脱口而出：“不信去问你爷爷！”过去他一直对她这么说。今天他却不能再这么说了，因为，他的父亲已经在几个月前去世了。一丝隐隐的心痛涌上心头，他感到非常有愧于父亲，他没有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在父亲有生之年的大部分时光里，他们父子之间充满了争执和互不服输。父亲一直在挑剔他，唯一的一次表扬是在他第二次高考录取以后，他如愿以偿。父亲在和村人闲谈中不无骄傲地说：“你想想，谁的儿子吗？！”他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认同，而他们父子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大的转机。在父亲生命最后的几年中，他们父子关系才开始融洽起来，但这毕竟迟了。刘云生永远为此而歉疚。

　　刘云生一再提醒自己，要集中注意力，安全行驶，但脑子里一直回访着这些往事，一个多小时续续断断地追忆中，不觉又回到自己生活的小城。

　　“妈！”

　　刘云生黄昏以前回到家。现在，每天回来，一进房门他就习惯地叫一声，大多时候妈妈已经把饭做好。以前总是妻子下班以后，进得家门先换了拖鞋便进厨房，手忙脚乱地开始做饭，他们到家，孩子也到家了，特别是午饭时间，简直紧张得就跟打仗似的。晚饭，他们不紧张了，孩子要上晚自习，连同路上往返的时间，一共只有九十分钟，你说着急不着急。让孩子在外面吃吧，日子常了，既怕不卫生吃坏肚子，又怕孩子吃不饱、吃不好。现在好了，孩子走了，母亲也来了，一家三代享天伦，他觉得家格外温馨。

　　母亲给他接了杯水，他说我自己来吧。妻子上街去了，还没有回家。母亲问起孩子和路上的情况，他都一一回答。母亲笑道：“你知道我孙女那一大箱里都装的什么？“刘云生摇头。母亲告诉他是满满一箱零食，现在的娃娃真有福。你累了吧，歇会去。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床头柜上有个条。

爸爸、妈妈：
　　
　　我去学校了，今天晚上不能给你们温牛奶了。我知道你们忙，我从前天开始就在超市疯狂刷卡，上至食用油，下到纸杯、牙膏、面巾纸都买足了，基本生活用品起码可以用到“五一”，或者我六月份放暑假。天气会越来越热，我不想让妈妈大热天满街跑着买东西。两箱纯奶放在厨房的柜子里，每天晚上让妈妈辛苦一下，温热了再喝。奶奶年纪大了，是我们的老宝贝，要多多呵护哦。先写到这，我记起什么再电话联系。对了，昨天晚上天气预报说冷空气很快南下，有大风降温天气，你们一定要穿暖点……

　　最后没有落款，却是“我爱你们”。无疑是女儿写的，其中连她认为口感最好的鲜奶品牌都在上面。刘云生觉得他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细心过，特别是对自己的父母，他做得少而又少。他知道女儿乖巧、顽皮也懂事，但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细心。当年生下个女儿，他曾很不愉快，妻子有所察觉，但他和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他也知道自己来自农村，传统观念对他的影响很深。说句实话，现在给他个儿子，这女儿他说什么也不换。难怪妻子对女儿那么自信，而总说他不主动了解孩子。他有时间就给孩子打个电话，但和她心与心的交流就比较少了。他和当年的父亲一样，也是直来直去，这一开门见山，往往交谈就变得空洞。他很佩服妻子，她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的适时教育和启发式教育的运用，具有春风化雨的决定性作用。刘云生又想起了父亲，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象父亲了。比如对孩子严厉、不留情面，也不喜欢说什么，而是把自己的爱用行动表示。但他那时却没有好好体会父亲的良苦用心。父爱如山啊，当他真正理解了父爱的内涵，不经意间自己做起了父亲，他的父亲却永远离他而去，现在，他连孝敬他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想，好好孝敬母亲，这样，他的心里才会好过些。

　　妻子轻轻推门进来，刘云生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时间将近晚上十点。他问妻子妈睡了没有，妻子说刚刚去看过，还没有，在看电视。他把女儿写的纸条递给妻子，说：“我给你们温奶去！”妻子说，你躺着，我去。他坚决要去。很快好了，他把吸管一一插好，递到她们手中。他在家里从来没有这样积极主动过，母亲和妻子都笑，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零点过六分，电话响了，刘云生一惊。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当他很快清醒过来，记起母亲就和他住在一起，他的心放下了，舒了口气，接通电话：

　　“喂，有重要事情吗？”

　　“刘总，下午有个合同，明天早上八点签，今天你不在，我怕明天早上来不及，想和你先议定一下。我刚刚准备好所有资料。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电话是他的秘书打来的，他对可能涉及的问题一一做了安排。放下电话，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过去，夜里他常常被电话惊醒，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母。他担心他们是不是突然病得很重；是不是突然有什么意外的消息。这种担心并不是他刻意的，而他忙起来往往什么都会忘记。他想，唯一的解释，就是父母年纪大了。

　　这一夜，刘云生象喝了浓茶或咖啡，怎么也无法入睡。越睡不着就越是东思西想，越想就越是睡不着。他想女儿；想自己的过去和现在；想妻子和他二十多年的风雨同舟；他想得最多的还是母亲，她辛苦一生却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母亲说，最多过了清明，她一定要回乡下去，常年呆在这鸟笼一样的高楼上，她会憋出病的。这让他很为难，留母亲在这里住吧，她总是不等妻子回来就做好了饭；衣服刚刚换下，他们一上班，洗衣机她不会用，就用手一件一件搓衣服；收拾房间到一尘不染……一天到晚她忙个不停。母亲太辛苦了！如果按照她的意愿送她回乡下，她说“我记不住你们的电话号码。”这又让人怎么放心得下？！

　　刘云生一夜没有合眼。他六点半起床，妻子知道他今天要早点去公司，已经做好了早餐。往常这个时候，母亲早已起来了，她常常早上六点起床。是不是她昨天太累了？妻子看了看他说：“你早点吃了去吧，我等妈。”时间充裕，他吃得也慢，十几分钟过去了，母亲还没有醒来。他望着妻子，想让她到母亲房里看看；又一想，如果母亲和他一样没睡好，这会去会打扰她的。母亲最近总说晚上睡不好，老是梦见父亲。

　　刘云生因为没有得到充足的睡眠，眼睛有些浮肿，妻子让他躺在沙发上拧了条热毛巾为他敷了敷。七点钟他离开家的时候，眼睛基本上看不到浮肿的迹象了，而母亲的房里还是没有动静。
七点四十，妻子打来电话，说妈还没有起，再等我就要迟到了。他说你去看看吧，我很忙。妻子说，你忙吧。

　　八点整，双方正式入坐，谈判开始了。双方就价格等问题相持不下，拖延时间也是谈判一方的一种策略，而他心急如焚。通常这个时候，他的手机是关机状态，今天他没有关。没有妻子的电话，他想打个电话却不能脱身，给妻子发条短信也不可能。这是一笔即将成交生意，反复的坚持已离他固守的底线为期不远。刘云生在商战中始终认为，该高的不能低，该低的同样不能高。价值高他愿意接受，是他认为值；而应该低的反而高了，对方获得利益的同时他也会被见笑的。

　　商战还在紧张进行，双方仍然相持不下。他从手机中随便拨通了一个电话，对方还没有来得及接通，他就挂了。很快电话追拨过来，他向在坐的各位说了声“对不起！”便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出了会议室的门，他急速向前走了几步，对电话那端的朋友轻声说到：“中午我去你家吃饭，让嫂子给我们准备一瓶好酒。”那边还没有应，他又挂断电话，迅速打到家中。

　　打了一遍，没有人接！他的心里紧张起来，第二次拨响电话，振铃声又敲击着他急切的心房。还是没有人接！他正要挂断电话：

　　“喂！”

　　是母亲的声音，他的心一下子落了地。母亲说：“早上不是你媳妇进我房来，我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妈老了，也变得懒了……”他打断母亲，说我很忙，看看你，就挂断了电话。母亲慢悠悠的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这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还是急急火火的……’

　　双方对垒的局面还在继续，刘云生心情愉悦地走进会议室。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并没有坐下，他说；“这个合同我签了！”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只有他的秘书用疑惑的眼神扫视了他一下，她很是奇怪：“这可不是刘总的一贯风格。”但她知道，这样的结果在刘总看来一定值。

　　电话铃声响起，又是刘云生的电话。电话是女儿打来的，说今天的开学典礼上，她上学期写的社会调查报告获得了二等奖，还颁发了奖品呢。

　　签字仪式很快结束了，接着，是他授意举办的一个小型酒会。频频举杯中，他把深切的祝愿传递给在坐的每一位朋友，其中就有一份是他对亲人的深深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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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小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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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很能引人入胜，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什么都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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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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