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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舅 舅 的 飞 翔(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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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 15:3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舅 舅 的 飞 翔(之二)

         

        言子




  整个晚上,舅舅没有听见外婆发出任何声音,舅舅想一个要死的人一定很痛苦,怎么会没有一点声音呢?一定是自己睡着了,没有听见。舅舅很难过,脸上有了泪痕。妈,你白养我一场啊!

  这一夜,舅舅独自坐在一间小屋,小屋是我外公生前住过的,自从外公走后这间小屋空着。外公用过的一些东西还存放在小屋里,一些书籍,一些纸和笔,一瓶墨汁一个墨盘。还有外公用过的椅子桌子。有时舅舅进来取两本书,有时外婆进来打扫灰尘,其余的时间这间小屋都关着。舅舅坐在外公坐过的椅子上,那是一把竹椅子,由于年代太久,已经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触摸上去冰凉冰凉,夏天坐这样的椅子很舒服,现在是冬天。舅舅坐在光滑冰凉的椅子上,将自己沉入黑暗中。舅舅听见了外婆一遍又一遍喊他:国瑞!国瑞!国瑞啊!舅舅的眼泪刷刷刷流在了脸上。舅舅哭了很久,抬起头时,看见了天上的几颗寒星,它们挤在木窗子上,冷冷地看着舅舅,又像是在讥笑舅舅。舅舅决定不再哭,把悲痛压在心底,男子汉大丈夫的哭哭啼啼的还像人!舅舅在桌子上摆开了纸和笔,化悲痛为力量,哗哗哗写了几大页文字。舅舅写完,四肢软弱无力,胸腔里却是一片山青水秀,无数缕阳光照进他的胸骨,如沐浴春风一般,他听见青鸟在和风中鸣唱,似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舅舅顿觉神清气爽,犹如行走在阳光灿烂的山谷。舅舅喊了一声:拿酒来!舅母和表哥早都睡着了,外婆躺在堂屋的地板上也听不见他的呼喊。舅舅进灶房取了一瓶烧酒一只杯子。烧酒是散装的,打酒时灌进了酒瓶子。舅舅挥笔写文章时点上了一盏煤油灯,煤油是国家供应的,一家人一月只有半斤。舅舅不敢随便浪费煤油,酒倒进杯子舅舅吹灭了煤油灯。舅舅在黑暗中一口一口饮着,窗子上的星星也睡觉了,屋内屋外一片漆黑。舅舅在酒精的浸泡下他的心又开始一点点往下沉,坠进了黑暗的山谷,刚才的愉悦一扫而光。他身子沉甸甸的,仿佛负重着一座山的重量。舅舅就这样背着一座山行走在山谷,竟然感觉脚下生风,没有劳累和疲惫,胸膛里游走着他看不见的精灵,让他沉甸甸的内心生出几分快乐和满足。

  舅舅想起躺在堂屋里的外婆,又有了几丝悲痛。

  外婆是童养媳,不到十岁到了外公家,为外公一家人做家务,空闲时还要上坡割草。外婆到外公家的第一天,煮第一顿饭是站在一条板凳上,她还没有灶头高。长到十六岁外婆才和外公圆房。外公是读书人,对外婆从不打骂,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恩恩爱爱。不幸的是外婆生下九个孩子,只带起了我母亲和舅舅,其余七个都病死了,这是外婆一生的心病。外公解放那一年一场病把他带走了,这又成了外婆的一块心病。外婆走的那晚上并没有呼喊舅舅,她很安静,睡梦中她在一个地方游荡,云里雾里的不辩方向,游着游着她就停止了呼吸。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舅舅坐在那间小屋,总是听见外婆的呼喊:国瑞国瑞国瑞啊!

  外婆的葬礼,亲戚们是为吃满月酒赶来的,生产队的人是听说外婆死了才来的,每家的男人拎着几斤粗粮为外婆办丧事。男人不在家的,主妇也要拎着几斤粗粮去安慰舅舅舅母。外婆生前人缘好,谁家有事找上她她都很热心,借钱借粮的只要家里有外婆从不说声“不”。过年过节生产队的人走过她房前,外婆要请他们喝茶,做了糕点,外婆要拿出一些请他们品尝。外婆脾气好,有涵养,从不说三道四也不惹事生非,再加上她年岁高,生产队的人都尊重外婆。舅舅是个孝子,为了让外婆的灵魂升天,他为外婆做了道场。道场是在舅舅屋外的场坝上做的。那天晚上月明星稀,舅舅为了衬托葬礼的气氛,一点也不吝惜煤油,他上街打了三个月的煤油,宁愿以后摸黑也要把外婆的葬礼办得像一回事。十几盏马灯,高挂在场坝周围的树枝上,这些马灯平时都不用的,有重大事情才派上用场。十几朵火焰在场坝的半空中燃烧,和月亮的银光揉和在一起,非常壮观。几个道士在场坝中间说着走着,四周围满了观看的人,母亲舅舅舅母也在其中,他们不是旁观者,他们是主角。道场做到中途,外婆的儿女们要哭伤,母亲和舅母哭得震天动地,长声吆吆各哭各的。母亲唱歌般哭着:妈哎妈哎,你还没过上好日子你就去了!妈哎妈哎,你还没想到福你就去了!妈哎妈哎,我本来是过几天要接你去耍一段时间!妈哎妈哎,你没来得及看上我一眼我也没来得及看上你一眼你就去了!妈哎妈哎……舅母的声音比母亲的还要响亮,也是唱歌般地念着:妈哎妈哎,自从我嫁到李家,你待我跟亲女儿一样!妈哎妈哎,我也把你看着我的亲妈!妈哎妈哎,我早起为你煮饭夜晚为你烧洗脚水!妈哎妈哎,有好吃的我都想着你!妈哎妈哎,那次我回娘家吃了一顿叶儿粑还想着跟你带两个回来!妈哎妈哎,我啥都听你的以后哪个来管教我呀!妈哎妈哎,你这一走我就不能早起跟你煮饭夜晚也不能跟你烧洗脚水了!妈哎妈哎……母亲和舅母的哭声打动了围观的人,她们都泣不成声地抹着眼泪。但是,最打动人的还是舅舅那篇祭文。

  舅舅念祭文时他的感情潮水一样波澜起伏。他情真意切字正腔圆概括了外婆的一生,尤其不放过一些动人的细节。他从外婆进李家当童养媳那天说起,一直说到外婆去世的那个晚上。十几盏明晃晃的马灯照着舅舅那张悲痛欲绝的脸。悲痛里有激情。舅舅的祭文念了一小时零三分,感动了场坝里的男人女人,一张张脸在月光在马灯的照耀下伤感又憔悴。他们这才发现舅舅能写一手好文章,尤其是祭文。

  舅舅就这样开始了写祭文的生涯。

  安定出生后的第二年,舅舅记不清自己写了多少篇祭文,生产队和邻队有人过逝了都要找舅舅写篇祭文,有的甚至是慕名而来,走几十里石板路专程请舅舅去为死者写祭文。舅舅也乐意,不收任何报酬,只要有酒他就能写出一篇好祭文。为生产队和邻队的死者写祭文,舅舅是在自己的家里写,坐在外公坐过的那间小屋,一般都是在夜晚,第二天早晨,舅舅才把祭文送到死者家。把死者送上坡,舅舅随着办丧事的人回去喝酒吃饭,舅舅一般情况下都要喝醉,很少有不醉的。舅舅喝醉回来不说一句话,睡到第二天早晨照样出工,只是那几天,生产队的人很少听到舅舅的声音。路程远的,舅舅不能在家里写祭文,明白人家的意思后立即跟着上路。说立即也不是马上就走,人家走了几十里路,总得小歇一会儿喘口气,舅舅会递上一枝他自己种自己晒自己裹的叶子烟,再泡上一缸老鹰茶,两个人坐在场坝里,舅舅问着死者生前的一些情况,和人家你一言我一语聊着,烟抽完了缸里的茶水喝尽了,舅舅才跟着人家一起上路。场坝里留下两摊口水和一些烟灰,两把竹椅子也等着舅母天黑了把它们捡进去。到了死者家,人家又是让座又是端茶又是敬烟,把舅舅当着贵客接待。烟是纸烟,是从供销社买的,舅舅不接。舅舅摸出衣兜里的烟杆,说:我有。人家说:抽这个吧。舅舅说:不过瘾,还是我这个过瘾。舅舅说着又摸出了衣兜里的叶子烟。人家赶忙上去点火。舅舅翘起二郎腿,吧嗒吧嗒吸着,吸两口就要往地上吐口水。叶子烟使舅舅喉咙里的分泌物突然增多。有时叶子烟上的烟灰积多了,舅舅把烟杆放在鞋底上敲几下,烟灰都散在了地上。舅舅在鞋底上抖落烟灰时动作很轻,看上去极温柔,怕把那枝烟碰掉了似的。舅舅抽完烟在鞋底上敲烟杆里残余的烟头时就没有那么温柔,舅舅将烟杆梆梆梆敲在鞋底上,烟头出来了,舅舅再将烟杆放在嘴里对着另一头吹几下,确定里面干净了,舅舅才将烟杆放进衣兜。烟杆长不过五寸,是舅舅用细小的苦竹制作的,像一枝普通的竹节。将竹上的节疤钻通,舅舅很费了番功夫,听说用了他无数个黄昏。那段时间舅舅出工回来啥事都不做,坐在场坝里一心一意弄他的烟杆。

  烟抽完,如果还早,舅舅去山坡上走一走,从这座坡走到那座坡。累了,坐下来抽一枝烟,等天麻麻黑回去。吃完夜饭,人家就领着舅舅进了一间小屋。舅舅有个要求,要人家给他备上半瓶酒一只酒杯,人家不好拿半瓶酒,一般都是一瓶未开启的烧酒放在小屋的桌子上,但舅舅每次只喝半瓶,不多喝一杯也不少喝一杯。舅舅在一盏幽暗的煤油灯下如入无人之境,他喝着酒,脸上毫无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又分明正在一个地方游走,闪烁着深不可测的光芒。杯子装五钱酒,舅舅慢斟细饮喝掉三杯后才铺开纸笔,之后,他还要喝掉五杯才提笔挥毫,丢下笔墨舅舅又要喝上两杯,一篇两千余字的祭文舅舅就在酒精中完成了。这时雄鸡报晓,舅舅上床睡觉,一觉醒来,人家屋内屋外忙成了一片,舅舅也加入了穿梭的人群中。

  舅舅听到驼背病逝的消息是驼背死后的第二天黄昏,舅舅正在场坝里逗表妹安定。舅舅对安定说:爸爸手里有糖糖,信不信?舅舅把他的一只大手握成了拳头,小表妹安定去扳舅舅的手,扳了很久也没扳开。舅舅又说:扳开了糖糖都是你的。小表妹又开始扳舅舅的拳头,小表妹后来哭了,舅舅摊开手,说:这不是!小表妹一把抓走了舅舅手心里的四颗水果糖。小表妹吃完糖还向舅舅要,舅舅说:没有了,没有了,都给你了。小表妹就哭,舅母收工回来时小表妹哭着向舅母要糖,舅母没理她,对舅舅说了一句:驼背死了。舅舅进城了,他给我们家送了一担大头菜,到了冬天母亲喜欢淹咸菜,尤其喜欢淹大头菜。舅舅在我们家吃了一顿午饭,母亲去饭馆为舅舅端了一盘芹菜肉丝,还为舅舅打了二两烧酒。舅舅吃饭时母亲找出一家人的水果糖票,拿了一元钱让我上供销社买水果糖。母亲把水果糖送给了舅舅,说是带给表哥表妹。舅母又说了一句:驼背死了!舅舅仍然没吭声,一只手插进了衣兜。舅母又说:驼背死了!舅母这次是喊出来的,喊得有些忿忿然。舅舅还是没吭声,从衣兜里摸出烟杆,又从另一只衣兜里摸出了叶子烟。舅舅把一枝粗短的叶子烟插进烟嘴,摸出火柴,“吱”地一声划燃了。舅舅点烟时火柴熄了,舅舅又“吱”地一声划燃了一根火柴,点烟时火柴又熄了。舅舅缓慢地划了几次火柴,点了几次烟才将烟点燃。舅舅一口一口吸着,吸得很慢,没有吧嗒吧嗒的响声。舅舅每吸一口仿佛都要将烟喝进肺腑,吐出时又气若游丝,那些丝丝缕缕的烟雾就在舅舅的一声不吭中散了乱了。舅母和表哥表妹早进了屋,舅舅一个人坐在场坝里发呆。舅舅吸完烟天还没黑,舅舅进屋拿了一把烟叶,把一张张烟叶剪成节节,然后在他的大腿上裹烟。舅舅的塑料袋里装满叶子烟时,附近人家的煤油灯早已熄灭,几声看家狗的吠叫偶尔打破了夜的寂静。舅舅这时才拿着他的叶子烟进屋。

  舅舅没有爬上舅母的床,舅舅点了一盏煤油灯进了外公那间小屋。舅舅为自己斟了一杯。那是一只青花陶瓷酒杯,外公生前用过,外公不在了舅舅接着用它。舅舅把玩着酒杯,把玩了好一阵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舅舅又斟了一杯,这次他不再一饮而尽,而是一口一口慢慢地品,每品一口仿佛都有难言之隐,酒下肚时嘴唇裂开发出一声“吱”的声音,喝的好象不是酒而是药。细水长流品完第二杯第三杯,舅舅铺开了纸和笔。舅舅铺纸放笔时小心翼翼,怕把它们弄碎似的。舅舅又斟了第四杯酒。对着桌上一张阔大的白纸,舅舅又细水长流地喝了第五杯酒,这时才把瓶里的墨汁倒进墨盘。舅舅拿起放在纸上的毛笔,在墨盘里沾着墨汁,然后在纸上走笔飞花地游动,仿佛在游历一条人生的长河。舅舅丢下笔时,左邻右舍人家的雄鸡喔喔喔叫着,此起彼伏。舅舅在雄鸡的啼叫中又斟了一杯酒。酒精中,舅舅的胸腔里又呈现出一片山青水秀,一缕阳光照进了他的胸骨。舅舅行走在空山幽谷,他向着明亮的山巅跋涉,那缕灿烂的阳光消失了,舅舅的心在寂静的幽谷里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舅舅的眼泪流出来了,在黑夜里无声无息。

  舅舅带着祭文去驼背家,生产队的人已经去了。谁家死了人,不用请,自然会有人去帮忙,把死者抬上山埋进黄土大家才离去。驼背躺在屋檐下,一块白布单将他盖得严严实实。舅舅掀开白布单看了驼背,驼背又瘦又小的身子缩成了一团,比活着时又短了一节。驼背的脸就像从泡菜坛子里捞出来的,皱皱巴巴散发着一股酸味。舅舅知道驼背肝上有病,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没有钱上医院。驼背的婆娘在灶房里为大家煮饭。舅舅说:得贵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驼背的婆娘比划着,舅舅看不懂哑语,驼背的儿子说:我妈说我们家穷,做不起道场,也不打算写祭文。驼背的婆娘是个哑巴,两个残疾人生下一堆娃儿个个像小树,都长得一表人才。舅舅听了什么也没说,出去了,找了把竹椅子坐在场坝里吸烟。

  吃晚饭时,舅舅是最后一个上桌的。驼背的儿子说:大叔,没有菜,饭还是要吃饱。驼背的儿子说这话不是客套,饭桌上只有一碗泡酸菜一碗盐菜,这两碗菜在大家的眼里根本不是菜。谁用这样的菜招待人!生产队的人也不计较,知道驼背家穷,再说是来帮忙的不是吃酒席,吃好吃坏大家都没有意见。舅舅不是嫌桌上没菜,舅舅还不知道驼背家在生长队是最穷的!几亩自留地都种上了粮食,哪来菜?舅舅心里不好受,吃不下饭。舅舅胡乱刨了几口就下桌了。天麻麻黑时舅舅念了那篇祭文,虽然没有道场做烘托,舅舅的祭文还是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动了。

  舅舅和驼背的特殊关系生产队的人也知道。

  驼背是舅舅的救命恩人。

  十年前的冬天舅舅进山挑炭,驼背也进山挑炭,两个人买了炭一起回来。在羊肠小道的山路上行走时,舅舅踩滑了摔进了山沟。舅舅人事不醒,一张脸血肉模糊,驼背也顾不上自己的炭,下山沟去寻找舅舅,把舅舅背到了公社的卫生院。医生说再晚十分钟舅舅就没命了。驼背背着舅舅走了三十华里的山路,舅舅的脸上在流血,驼背的头上背上都被血染红了一片。驼背把舅舅交给医生才回去告诉舅母。舅舅的脸上逢了十几针,左边的脸被伤口拉得有些变形,但也无伤大雅。

  舅舅就这样开始了和驼背的特殊交往。

  舅舅成了驼背惟一的朋友。生产队的人进城在城市人面前很自卑,但在驼背面前他们就有了优越感,谁都可以拿驼背开心,谁不顺心了也可以跑到驼背的家门口骂上一阵。驼背的婆娘是哑巴,驼背是个老实人,人家说啥他不放一个“屁”,驼背的几个娃又小,驼背就成了大家的出气筒。生产队的人在坡上干活,闷了想找乐,问驼背:驼背,晚上睡觉是仰起睡还是侧起睡?仰起睡过没有?疼不疼?婆娘爬上身咋办?驼背也不恼怒,嘻嘻笑着一声不吭,竹烟杆衔在嘴里抽得兹兹响。还有人问:驼背,婆娘听不见,你的嘴闭臭没有?她叫不叫?驼背仍然笑着,叭嗒叭嗒抽他的叶子烟。小孩也不把驼背放在眼里,无聊时,一群孩子跑到他的屋门口齐声喊:驼背!驼背!驼子!驼子!就这两句,能喊上半天,喊累了,开开心心笑一阵,又接着喊:驼背!驼背!驼子!驼子!驼背一家人在屋檐下干活,没听见似的,不管他们喊多久,都没有人吭声。玩得没趣了,他们才各自回家。有的女人被生产队的人或被自己的男人欺负了,也去找驼背一家人出气,站在驼背屋外的田埂上骂上半天。先是骂驼背的婆娘,骂着骂着想起她是个聋子又是哑巴,骂得再多也是白骂,又把矛头对准驼背。驼背不接嘴,闷声不响叭嗒着他的叶子烟,心里毛躁了,就骂自己的娃儿,如果娃儿顶嘴,他就动手打,啪啪几巴掌,打得他们愣眉愣眼,缩在角落不敢动一下。骂的人累了,口干舌燥精神抖擞回家去,驼背的耳根才清净。

  驼背的几个娃儿也没白吃饭,他们的拳头一天天长大长硬了。拳头是不认人的,谁要有事没事再去吵闹他们,他们二话不说就用拳头对待她们,驼背的家门口清净了,没有人再敢去吵闹他们。男人们除了拿驼背取乐有时也拿城里女人取乐,这时他们就有了优越感,做了爷爷似的。张红云每次进城回来就爱对男人们说:卖完菜走在街上,前面的一个女人穿着裙子,屁股像鸭子一样摇来摆去,我走在她后面,用扁担撩开她的裙子,你们猜,光屁股,连内裤都没穿!张红云说完,男人们一阵狂笑,笑声里全是淫秽。张红云再从城里回来,又说:出城时尿胀了,去了一趟茅坑,出来时一个女人迎面向我撞来,我顺手摸了她的奶子,又大又软,像馒头一样。男人们又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仿佛他们都把那个女人干了。舅舅最多跟着笑一笑,从不和他们一起捏造这些下流的话题。驼背也是个局外人,既不说话也不笑。中途休息是一杆烟的时间,叫烧烟,上午下午都要烧烟,队长喊一声“烧烟了”,男男女女走到地沟边把锄头放在屁股下,女的做针线,男的摸出烟袋。舅舅和驼背总是坐在一起,他们交换着叶子烟,有时舅舅要驼背抽他的,说他的烟扎劲!

  遇上雨天或是夜晚,舅舅喜欢把驼背叫到家里喝上两杯。舅舅懒得跑腿,都是表哥安详跑腿。驼背和舅舅在一起话就多了,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聊些啥我们都不知道,看上去两个人很快乐也很知己,驼背的脸上也有了笑容。驼背生病躺在床上,舅舅三天两头去看他,有时给他捎斤白糖,有时给他捎封芝麻饼。驼背死那天,舅舅正好上我们家了,母亲送给舅舅的水果糖他给驼背留了一份,准备第二天送去。几颗水果糖舅舅也想让驼背尝一尝,在当时水果糖毕竟是比较希奇的。驼背没口福,十颗水果糖后来被表妹安定吃了。

  驼背走了,舅舅不但少了一个知己还少了一个喝酒的,而这个人又是他的救命恩人,舅舅的心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沉重。

  有天夜里,驼背访问了舅舅。

  他们是在黄昏的垭口上相遇的。

  寂静的残阳中,舅舅看见有个人影在山坡下移动,暗淡的亮光裹在他身上。他朝着垭口走来,坡下的一团阴影罩住了他的身子,舅舅看不清他的面貌。直到他快走上垭口时,舅舅才看清是驼背。这时夕阳透着荒凉,如一个落寞的老人,散发的热气越来越稀薄。舅舅和驼背坐在黄昏里,看着西天的落日。

  舅舅说:驼背,你的背呢?

  驼背摸着自己挺直了的脊背,说:这不是背。

  舅舅说:你不驼了?

  驼背说:不驼了。

  舅舅闻见了驼背呼出的酒气。

  舅舅说:你和谁喝酒了?

  驼背说:能和谁喝,一个人喝。

  舅舅说:你走了,我也找不到人喝酒。

  舅舅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烧酒,两个人抱着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喝着,你一言我一语聊着,酒气碰着对方的脸,热辣辣的。

  驼背说:你还写祭文?

  舅舅说:写。

  驼背说:你那篇祭文,我听到了,你摔得人事不醒,我不管你的死活,有这个理吗?我不把你送进卫生站,一个人回去,还是人吗?

  舅舅说:你背了我二十几里路呀!

  舅舅还想说你是个驼背,不比正常人,舅舅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驼背喝了一口酒,说:我劝你不要写了,那东西有求啥用,人都死求了有求啥用,活人就是爱求瞎折腾!还不是为了自己舒服求!

  舅舅想驼背说得不无道理,他就是为了舒服才写那玩意的。乡下人的命就像路边的野草,在太阳秋风中自生自灭,活着时没人关注,入了土谁还记得,死人才不需要那玩意,是活着的人需要。

  但舅舅也是有原则的,不是每次都要在死人身上找舒服。会计死去,他就没有在他身上找舒服。

  会计利用自己的职权做假帐,贪污了生产队许多粮食,舅舅不但没去参加他的葬礼,他的家属请舅舅写祭文,舅舅也没写一个字,尽管舅舅很谗那两瓶叙府大曲,硬是让他的家属拎回去了。

  生产队的人并不知道会计夺了他们的口粮,有次小偷进会计的屋,翻箱倒柜把他家的衣服粮食拿出了门。小偷没有拿走一样东西,把粮食一筐筐摆放在路边,衣服一件件铺开挂在李子树上,足足挂满了十几棵。第二天早晨人们起来,看见李子树上五彩斑斓,又看见路边冒出那么多粮食,以为是谁在救济他们,准备去搬那些东西时,听见会计的婆娘在恶声恶气骂。原来是小偷捣的鬼。大家忿忿不平又兴灾乐祸地议论着,是谁想出了这样的好主意!会计家里有吃不完的粮穿不完的衣,而他们,早就在四处借粮度饥荒!

  他们明白了权力和财富是紧密相连的,从古至今都是这样。

  舅舅说:我写也看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驼背说:你是上瘾了,就像喝这酒,离不得。

  两个人影模糊了,远方也是模模糊糊。东南方是起伏的群山,黑苍苍一片;西北方是宽广的平地,广阔的天空下是灯火辉煌的城市。

  驼背说:我一辈子没有走出这地方一步,南方的大山北方的城市啥模样都不晓得,我现在就想去看一看。

  驼背说着独自走了,黑暗中,舅舅看见他的背又驼了,小山丘一样在夜色下隆起,仿佛黑夜都压在了那山丘上。

  舅舅把剩下的一口酒喝完扔了瓶子,酒瓶滚下山坡的声音叮铛作响,划破了夜色。夜空飘着酒气,仿佛也喝醉了。

  后来舅舅常常在夜里和驼背相遇,在那个垭口上喝酒,驼背说话豪气冲天,背也不驼了,像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酒瓶里剩下一口酒,驼背起身下坡,黑夜又压在他小山丘一样的背上。

  舅舅闻见天空的大嘴也吐着酒气。舅舅醉了,心想和死人交谈是一件爽快的事,比和活人交谈容易多了!

  舅舅开始失眠,在床上折腾到半夜三更也睡不着觉,舅舅痛苦极了。舅舅起来喝酒,喝到鸡叫头遍才上床,酒汽水一样蔓延小屋,生产队的男人在睡梦中闻到酒汽,在酒乡中做着美梦,第二天早晨起来才看见女人端上桌的是一碗清汤汤的苞谷糊糊,对着女人骂道:那龟儿子,黑天半夜的还搅得人心神不宁!骂完将一碗苞谷糊糊稀里糊涂灌进肚子。

  舅舅为一个地主写下一篇祭文后被送到公社去劳动改造,有人去公社告发舅舅说他为剥削阶级翻案,为剥削阶级树碑立传。舅舅从公社回到家再没有提过笔。

  舅舅想自己是罪有应得,写那些祭文不完全是为了死者,他有私心,主要是为了自己舒服,死去的人不需要那些空洞的东西,是活着的人需要。舅舅想起每次死者的家属找上门,他把自己关进小屋,在所谓的悲痛中慢斟细饮;几杯酒下肚,死者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并且与他一起交谈,活生生的一个人;再几杯酒下肚,舅舅如入无人之境,天马行空漫游,舅舅不再是舅舅,像一个精灵在天上地下穿行,舅舅这时快活到了极致;送走死者,舅舅大醉而归,有几分蒙蒙胧胧的快意。舅舅想自己的快乐是建立在死者身上的,带有极强的悲剧色彩,是在悲壮中寻找快乐!

  不能写祭文,舅舅的心空落落的,仿佛有人把他的心偷走了。古书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读,舅舅只能躲进外公的小屋读书,夜夜和古人对话。写祭文是和死人对话,读古书也是和死人对话,舅舅想和死人对话比和活人对话容易多了,他们不会找舅舅的麻烦,谁也不会去告发他。舅舅现在出了门很少开口说话,有时嘴巴快闭臭了,舅舅仍然不开口,舅舅只在黑夜里与死人对话。

  有时舅舅看书看累了,忍不住拿起毛笔,对着一张白纸发呆一阵,舅舅走笔飞花。撂开笔再看纸上的字,竟又是一篇祭文。舅舅嚎哭一阵,将文章化为灰烬。有次舅舅竟为自己写了一篇祭文。黄昏他拿了一瓶酒进了小屋,前三杯酒他从太阳落山喝到夜幕,后三杯酒从夜幕喝到子时,最后几杯酒从子时喝到五更,煤油灯幽幽暗暗晃着,照着舅舅那张生动的脸。舅舅在摇摇晃晃的煤油灯下置身梦境,一股涓涓细流从他的内心穿越千山万壑,舅舅成了一个亡灵,在黑夜游走。游历完,舅舅为自己写的祭文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舅舅筋疲力尽又酣畅淋漓,困身上下那种通泰和惬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舅母知道舅舅躲进小屋为自己写祭文后,将那间屋上了锁。舅母对舅舅说:你休想再进去“发神经”!

  接下来的几天,舅舅请了病假,没去出工。舅舅在家里睡大觉,到了夜晚拼命折腾舅母,整夜整夜不要舅母睡觉。舅母说:你不是有病吗?哪来的病,像一头牛!一天装疯卖傻的!舅舅不吭声,脸上毫无表情,又开始折腾舅母。舅母后来也不说什么,她乐意舅舅那样折腾她。

  有天黄昏,舅舅在床上听见表哥说大石包有电影,舅舅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洗了帕脸,吃了一碗苞谷糊糊,待表哥表姐出门他也出了门。大石包离舅舅的生产队有十多华里,舅舅站在黑压压的人群后面,看过五遍的《渡江侦察记》舅舅仍然不漏一句台词,不漏一个画面。快散场时,舅舅先走了,表哥表姐回到家,舅舅已上床,除了舅母,没人知道舅舅去看了电影。

  舅舅不再装病,天天像吃了几大碗白干饭一样有精神,嘴里还常常哼着小调。

  在乡下看电影像吃肉一样稀奇,县上的电影队半年下一次乡,尽管都是几部战争片放过去放过来,远远近近的人过节一样涌到人家生产队的公场坝,有时要等上两个多小时,小小的银幕上才有人影晃动。舅舅暗地里总在打听有没有生产队放电影,几个月过去了,电影队迟迟不下乡。舅舅困身上下又难受起来,脾气也坏,说舅母煮的饭不好吃,有次竟然将舅母端给他的一碗苞谷糊糊泼在了地上,舅母气得再也不管他。舅舅睡在床上不吃不喝,人像陷进泥地里一样,脑子里一片湿蒙蒙,两个妇人吵架的声音又不停地飞进他的耳朵,唾沫惺子都溅到了他的脸上。舅舅听出两个妇人的声音一个是细子一个是育苗,这两个女人住在对面坡上,房对房门对门,她们收了工常常坐在自家门槛上对骂,中午骂晚上也骂,仿佛骂架是她们唯一的乐趣,也是她们的幸福。她们三天两日骂一架,骂得气势汹汹,神踩飞扬,谁也不服输,都想让对方败下阵,越骂越精神,嗓门也越骂越高,天上的白云都被她们骂来掉进了水田。舅舅躺在床上,耳朵没有漏过她们的每一句话,舅舅统计了一下,她们骂去骂来只有八句话。你狗日娼妇!你狗日偷人的!你狗日千人×万人×的烂婆娘!你狗日没人要的×××!你狗日烂得流水的……细子和育苗你一言我一句翻去覆来骂上几个小时,谁也不觉得累。舅舅摸了摸脸上的唾沫惺子,仿佛摸到了两个妇人的快乐,他也想找谁骂一架。找谁呢?男人家总不能像女人一样扯起个嗓门骂过没完。舅舅的拳头痒得难受,但他是不轻易打人的,舅舅这次不管这么多了,他不分青红皂白抓起舅母痛打了一顿。舅母哭着嚎着,挨了两拳后夺门而逃。舅舅追出去,两个人围着房子转圈,舅母在前面跑,舅舅在后面追。舅母一边跑一边喊:李国瑞打人了!李国瑞打人了!舅舅追累了停下来,舅母看见舅舅停下来她也停下来,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开始对骂,也是几句话翻过去覆过来骂了半天。骂够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回了家。第二天,舅舅哼着小调眉飞色舞出工,走起路来衣角都要掺人。

  舅舅就这样三天两日找一些借口骂舅母,舅母受不了,又把那间上了锁的小屋打开。

  舅母说:去死吧,那些鬼都等着你呐!  

  夜里,舅舅又和驼背在垭口上相会,他们说话时豪气冲天,吐出的气息酒气冲天。他们喝得酩酊大醉,说着笑着,一口一句“好兄弟”,“好兄弟”,你拍拍我的肩膀,我拍拍你的脊背,亲密得如同一个妈生的。生产队的人被他们搅得不安宁,放出自家的狗。几十条看家狗对着黑夜汪汪汪吠叫,淹没了驼背和舅舅的声音。那些男人,受不了飘进他们梦乡的酒气,他们闻着酒香饥饿的肚子喋喋不休,清口水长流。

  后来,驼背开始访问舅舅的小屋。

  他们是黑夜里的知己,有时说着说着两个人放声大哭,舅舅一口一个好兄弟呀!好兄弟呀!

  舅母隔着房门听到了他们的谈吐声,到了夜晚,舅母悄悄把看家狗拴在房门口,驼背再也不访问舅舅的小屋。

  舅舅这次是真的病了,成天萎靡不振,觉睡不好饭吃不香,舅母问他话他也懒得答理,只拿眼睛看舅母,看得舅母一张脸绯红。舅母说:看了几十年还没看够,有啥好看的!舅舅不吭声,一双死啾啾的眼睛转向了别处。

  过了几年,舅舅又可以写祭文了,死者的家属不但请他喝酒吃肉,还给他“稿费”。舅舅起初不收,人家说是不是嫌少?舅舅只得收下。舅舅每次把“稿费”交给舅母时,舅母眉开眼笑,说:这还差不多!

  舅舅说:有钱你就高兴!

  舅母说:哪个不想钱!你不想?

  舅舅看舅母一眼,进了他的小屋。

  有一段时间,舅母没有收到舅舅的“稿费”,舅母很不高兴,问舅舅的钱哪去了?舅舅说买书了。

  舅母说:买书?书能吃?能给你生钱盖房子娶媳妇?买书?一堆废纸!

  舅舅不爱听舅母唠叨,得了“稿费”拿一半给舅母,留下的一半买了书。那时什么书都可以看了,舅舅不买活人写的书,他读的都是古书。舅舅认为现在的人说的话都是古人说过的,只是说话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舅舅喜欢把自己关进小屋与古人对话。

  舅舅六十大寿,铺张地摆了一场酒席。那天他给每一个人敬酒,几大塑料桶散装白酒被他们喝空了。舅舅醉倒在床上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早舅舅起来,高一脚矮一脚上了坡,舅舅在坡上转着,天快黑时,表哥才把舅舅拖回家。

  第二天一早,舅舅又上坡了,不停地在野地里走着,嘴里哼着小调。表哥不去找他,舅舅就不回家。表哥去找他,舅舅也不回家,一家人去拖他都拖不回去。村上的人,看见舅舅白天黑夜都在野地里走,昂首挺胸哼着小调。

  舅舅说:野地干净!野地干净!野地干净!

  舅舅还说:是人都要归入野地!是人都要归入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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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 15:4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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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丫头,叫我什么都可以,很想念你,就像想念我的云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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