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杳
姐姐与妹妹不光是姐妹，还是双胞胎，姐姐比妹妹先来到这个世界107分钟，妹妹经常开玩笑说这将是她比姐姐多活的时间。“所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可不想早早随你死掉。”这是她们分别前妹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年之后姐妹在一家偏僻的咖啡厅相见，两人相对而坐，像在看不同的自己。
“怎么还单身着？”妹妹率先发问。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姐姐的回答也坚决果断。
“你还想着他？”
“谁？”
“哈哈，还和当年一样，你知道我说得是谁。”妹妹爽朗地笑着。
姐姐不语，用小匙搅动着咖啡，显然她觉得这是个无聊的话题。
“真的吗，仍忘不了他？”妹妹锲而不舍地盯着姐姐的脸追问。
“死丫头，你又想怎样？结婚三年了还一点儿都不懂事。”姐姐生气地白了她一眼。
“哦——看来我没猜错。”妹妹抢在要反驳的姐姐之前说道，”那么现在你的机会来了。”她从包中取出一份材料递给姐姐。
“这是什么？”
“病历。”
“病历？谁的？”
“当然是我的。”妹妹满不在乎的样子。
姐姐怀疑地看了妹妹一眼，翻开病历认真读起来，还未读完她的手便开始颤抖，“……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吧？”姐姐望着妹妹的脸，想从上面找到蛛丝马迹。她希望妹妹随时会忍不住大笑起来说，“当然是假的，怎么可能是真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吗？”虽然她会很生气，但她已决定要原谅妹妹。
“当然是真的，我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妹妹的声调也控制得真假难辨。
“听着，如果这是你的恶作剧，最好现在就给我停下来，这一点儿也不好玩。”姐姐板着脸难掩激动。
妹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也希望这是个恶作剧啊。”
姐姐觉得体内有几块骨头忽地不翼而飞，身子瞬间软了下来。她有些不知所措，“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治不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我们可以去国外治疗，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你放心，姐姐一定会把你治好的，我不会看着你不管的……”
妹妹低头看着桌沿道，“没用的，我比你更爱惜我的生命，如果还有办法我是不会放弃的。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我的病，而是有别的事要和你说。”
姐姐再也难以克制，双手掩面小声地哭泣起来。
妹妹默默喝着面前的咖啡，耐心地等着，她知道这是她应得的哭泣，无法阻拦，无法代替。
过了一会儿，姐姐的心情略微平复，擦着泪水问，“他知道这件事了吗？”
“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为什么？他是你的丈夫，有权知道这件事。”姐姐愕然不解。
“这是我的病，我有权选择让谁知道，不让谁知道。”妹妹固执起来是谁也没办法的。
姐姐不想在这种时候与妹妹发生争吵，深吸口气转移了话题，“刚才你说找我回来是有别的事情和我说？”
“是的。”妹妹犹豫片刻，轻咬下嘴唇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我想再玩最后一个游戏。”
“游戏？”虽然是双胞胎，姐姐却从来猜不透妹妹的古怪想法。
“当我死后我希望姐姐能代替我和他继续生活，他不知道我有个双胞胎姐姐，没人能分辨出我们。你忘了，那一次你还和他——”
“不可以。”姐姐有些慌乱地打断了妹妹。
“有什么不可以？你不是单身吗，不是还惦记着他吗？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的。”
姐姐气恼起来 “胡闹！你的病是不是影响到了脑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胡话？”她直视着妹妹，妹妹缓缓地低下头去。
“我只是不想让他难过，而且……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消失了，如果有你在，大家都会把你当成我，就像我没有死，仍然活着一样。同时你也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算你不愿意，过后还可以与他离婚。”妹妹低声呢喃着。
“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姐姐不忍见妹妹低落的样子，语气软了下来。
“我知道，所以我才求姐姐，你是我姐姐，肯定会帮我的。”
两人陷入僵持，时间溪水一样从她们之间潺潺流过，将她们隔在两岸。
“这是你最后的愿望吗？”
“……算是吧。”
姐姐带着顾虑长叹了口气，“我能问一下吗，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我？为了他？还是为了你自己？”
妹妹知道姐姐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其实她早知道姐姐会答应的，从小到大姐姐从没有拒绝过她，无论如何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给姐姐添麻烦了。她把病历收进包中，一脸认真地看着姐姐，“为了我们大家。”
姐妹是在孤儿院中长大，母亲未婚先孕生产时死在了医院，她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童年时姐妹俩常利用她们相同的容貌来捉弄人取乐，除了她们自己没有人能分清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为了分辨她们，给她们穿上不同颜色款式的衣服，但她们仍会偷偷的彼此调换衣服，让人毫无办法。
上学后姐妹俩在学校中也喜欢玩这样的把戏，上课时老师叫姐姐，妹妹抢着站起来，叫妹妹时姐姐又站起来，弄得课堂上哄笑不止。因为穿着同样的校服老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了没有，后来一名老师想出了个绝佳的办法，她让姐姐和妹妹一个留长发一个留短发，这样便不会再弄混了。剪头发的时候，理发师问姐妹哪一个剪短发，妹妹爱美，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于是姐姐说她剪短发，从此姐姐剪了八年的短发，直到上大学后才重新留起长发。从剪短发那天起姐姐开始变得安静寡言，与活泼的妹妹渐渐显出差异。
姐妹从小到大都没有分开过，大学也念得是同一个专业，住在同一间寝室。两年前她们从学校毕业，租住在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里，白天去各自的公司上班，晚上一起吃饭、看电视消磨时光。
一次周末逛街的时候，妹妹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穿着灰色休闲装的男子说，“看到那个男人没有，他在我们前面走了好久。”
姐姐点了点头，她早就留意到这个男人，不动声色地领着妹妹跟在他后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觉得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把她深深吸引住。终于妹妹也发觉到了这个男人。
“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妹妹突如其来地说。
姐姐被妹妹的话吓了一跳，转身看着她的脸，“你说什么，开什么玩笑？”
“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妹妹拿出一副不容置疑的姿态。
“你认识他？”
“不认识。”
“只在他后面走上这么一会儿就喜欢上他了？”
“是的。”
“就要嫁给他？”
“没错。”妹妹用力地点头。
虽然姐姐也对这个男人有种莫名的好感，但她觉得妹妹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夸张。“你了解他吗，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这些事以后再说，早晚会知道的。”
“也许他已经结婚了，说不定孩子都好几岁了。”姐姐提醒着。
“不会的，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一定还是单身。”
“就算他是单身也未必会喜欢上你。”
“他当然会喜欢上我，不但会喜欢上我，还要娶我。”妹妹坚持着自己的说法。
姐姐被妹妹弄得无可奈何，挽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和男子相反的方向走。妹妹挣脱姐姐的胳膊，“等我一下，我去要他的电话号码。”
姐姐看着妹妹的背影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觉得整件事很荒唐，但在这荒唐中又夹杂着一丝懵懂的羡慕与嫉妒，她明白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好在她可以用成熟稳重这些词来遮掩自己，因为她是姐姐，必然要比妹妹懂事。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姐姐当得太冤枉，她不过才比妹妹大了107分钟而已，却经历着与妹妹完全不同的人生。忽然她感到自己很累，好像这么多年的累一下子全从体内萌发出来，如地衣一样层层包裹着她，让她窒息。
不多时妹妹回来，得意地挽起姐姐的手，“走吧，大功告成，看来我要比你先嫁人了。”姐姐觉得自己像个购物袋被妹妹提在手中，随着她的脚步在人群中穿梭。又一次，姐姐成功掩饰住了自己的疲惫与失落。
妹妹与男人确立了恋爱关系，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整夜地打电话。
一天姐姐对妹妹说，“既然真打算要结婚就带他来见见我吧，怎么说我也是你姐姐，得替你把把关。”
妹妹拒绝着，“不行，不行，我还没和他说我有个姐姐，而且是个双胞胎姐姐。”
“为什么不说？”姐姐完全没有想到。
妹妹顽皮地说，“这么大的秘密我得好好利用才行，不能简单地告诉他。”
姐姐拿妹妹没有办法，叹了口气说，“不过，在你结婚前我是一定要见见他的。”
几个星期后，妹妹主动和姐姐提起这件事，“你不是要见他吗，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今天是愚人节。”
“所以——”姐姐知道妹妹又在搞什么把戏。
妹妹神秘一笑，“我约了他来这里吃晚饭，到时你装成我与他约会。”
“然后你再突然现身，给他个惊喜，或是惊吓？”
妹妹故作老成地摆着手，“不，那样就没趣了。从头到尾都是你，我不现身，躲在自己的房间内把门关好。你可以和他说我这间屋子租给了另一个人，不能随便进入。”
“你到底想做什么？”姐姐微皱着眉头。
妹妹兴致勃勃道，“没什么，只是想看他能不能认出你不是我。”
“不行，我不同意。”姐姐严肃地抗议着。
“你不是想见一见他，了解一下吗？”
“即便如此也不能用这种方式。”
“管它什么方式，见到不就得了？我要好好捉弄他一下，等将来有机会再告诉他实情，他准保会惊讶得像个傻瓜那样张大嘴巴。”妹妹无视姐姐的反对，陶醉于自己的恶作剧中，“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他已经在来的路上，我们快准备晚饭吧。”
男人如约而至，姐姐穿着妹妹的衣服与男人在客厅共进晚餐。他们聊得很开心，但每当姐姐想到妹妹此刻就在房门后偷听着，笑容便不自然地僵在脸上。
饭后男人到姐姐的房间坐了一会儿，男人几次想有些亲昵的举动都被姐姐巧妙地化解掉。男人走后姐姐来到妹妹的房间，妹妹不知何时已在床上睡着了，她替妹妹盖好被子，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姐姐有些茫然若失，空气中还残留着男人的气息，看着男人坐过的地方她不由面上发热。假如没有妹妹，或者她是妹妹，妹妹是姐姐的话……那天明明是她先注意到这个男人的。夜越深姐姐的脑中越空白，双眼虚无地望着天花板无法入睡。
第二天一早妹妹来到姐姐的房间，爬上姐姐的床，在她耳边问着，“你喜欢他吗？”
“谁？”姐姐故意装出未睡醒的样子。
“哈哈，你知道我说谁。”
“人还不错。”姐姐轻描淡写地说着。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的，我喜欢的你都会喜欢，别忘了我们是双胞胎，有心灵感应。”
妹妹的话让姐姐心跳加速起来，“喂，昨天你怎么先睡了？”
“听你们说得开心，我却插不上嘴，只能干着急，所以不如去睡觉。对了，你们后来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姐姐推开妹妹，“只此一回，我不会再帮你骗他了。”
“怎么，心疼他了？”妹妹取笑着。
“我是心疼你——昨晚你饭都没吃好，饿了吧？我去给你做早餐。”姐姐起身逃进了厨房。
此后每当姐姐听到妹妹和男人打电话时心中都会有种异样的感觉，她想自己可能真的喜欢上那个男人了。但这不能怪她，妹妹说得没错，她们是双胞胎，喜欢的东西是一样的，不过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姐姐知道到了该与妹妹分开的时候。
对于姐姐的离开妹妹没有多问，也没有挽留，仿佛她早已猜到了什么。她帮姐姐收拾着行李，问道，“打算去哪里？”
“还没定下来，有许多想去的地方。我打算先回孤儿院看一看，离开好几年了，挺怀念那里的。”
妹妹对那个冷漠的地方并无好感，不过仍说，“代我向大家问好。”
“以后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要成熟一些。”姐姐叮嘱着。
妹妹看了眼手表，“你也才比我成熟107分钟而已。”
收拾好行李，妹妹送姐姐去机场，在机场大厅里妹妹忽然开口道，“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姐姐一脸疑惑，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多小时。
“从刚才到现在正好过了107分钟。”
“那又怎样？”
“我现在已和刚才的你一样成熟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虽然是玩笑，妹妹一本正经起来的样子果真显得成熟许多。
“我结婚时你会来吗？”分别前妹妹问。
姐姐想了想反问道，“你不是想保守你的秘密吗？”
婚前妹妹和男人来到一家陶瓷店选购餐具，妹妹无意中在货架上发现了一对黑色的陶瓷天鹅。天鹅比手掌略小，正好可以托在掌心把玩。厚润的釉色加上流线型的身体，让天鹅显得安静质朴，同时又透着灵逸。
“好漂亮的天鹅。”妹妹仔细端详着陶瓷天鹅发出赞叹。
男人提议说，“喜欢就买一对放在家里好了。”
店员走过来热情地道，“两位刚才订购了这么多东西，我们店愿意免费送你们一对陶瓷天鹅。”
“真的可以吗？那太感谢了。”妹妹喜不自禁，“这是我们收到的第一份结婚礼物。”
“原来是二位新人，那这礼物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店员解释着，“天鹅是自然界少有的终身伴侣制动物，它们一生只有一个爱人，双栖双宿忠贞不渝。”
“如果其中一只死掉了怎么办？”妹妹又冒出古怪的念头。
店员尴尬地看了男人一眼，男人对女友的秉性早习以为常，并没在意。
“另一只会为它终身守节，独自生存。”
“好惨。”妹妹咧着嘴感慨。
店员识趣地马上转换了话题，她拿起一只陶瓷天鹅，用手指着天鹅平坦的底腹，“这里可以帮你们刻上一些有意义的字，比如二位的名字，或百年好合之类祝福的话。”
“太好了！”妹妹转身问男人，“刻些什么字呢？”
男人随意道，“就刻我们的名字吧。”
“太没创意了。”妹妹凝思片刻，“这样好了，我们把想刻的字分别写在纸上交给店员，到取货那天再看对方到底写了些什么。”
店员拍手称赞道，“这个想法新颖浪漫，把心中想对对方说的话写下来刻上去，等彼此看到时一定会有惊喜。我现在就去给你们拿纸和笔。”
一周后男人从陶瓷店取回他们订购的餐具和那对陶瓷天鹅，到家后二人迫不及待地拆开精美的包装盒，把陶瓷天鹅取出来查看底腹的刻字。
两只黑天鹅的腹部分别刻着“爱你一生”和“107”。
“107？”男人疑惑不解地问，“107是什么？”
妹妹靠在沙发上侧着头说，“107代表我想活到107岁。”
“好贪心，可为什么是107岁？”
“107是我的幸运数字。”妹妹说话时想着姐姐，她想这样就又能和姐姐在一起了。
妹妹把两只陶瓷天鹅摆在床头，每晚睡觉前都要拿在手中把玩一会儿，细腻而沉甸的感觉能让她的心情放松下来，帮助她入眠。有次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天鹅在水中安静地游动，可当她想展翅欲飞时，一双翅膀却贴在身上怎么也打不开。惊醒之后的她把微凉的陶瓷天鹅握在手中，像安抚着自己一样不停地摩挲。
婚后两年妹妹不孕，她背着男人偷偷去医院做检查，却意外查出自己得了癌症，且已到了晚期，命将不久。她与分别四年的姐姐取得联系，让姐姐回来帮她完成最后一个心愿，她反复地考虑过，这件事对大家都有好处。
每天当男人出门上班后，姐姐便悄然来到妹妹家熟悉这里的环境。妹妹让姐姐试穿自己的每一件衣服，给她讲自己生活中点滴的事情，然后拿出相册讲述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常常说着说着妹妹就忍不住落下泪水。
“不要再说这些往事了。”姐姐心痛地劝着。
“不行，必须得说。”妹妹固执得近乎在与自己赌气，“而且你要把我说的每一个字都记牢。”
说累的时候妹妹就躺在床上看着姐姐穿着自己的衣服，在自己的家中走动，恍惚地像看着自己的幻影。也有时她会觉得姐姐才是真实的她，而她只是自己的影子。
“你真的要这样做吗？不再考虑一下？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大妥当。”姐姐一直对这个计划心存顾虑。
“答应我，无论怎样，你都要尽力去做。”妹妹哀求的眼神闪着光亮穿透了姐姐柔软的心。
姐姐认真地点头，“我答应你。”
一个月后妹妹的病情发展到不得不住院，住院的前一天晚上妹妹躺在床上抚摸着陶瓷天鹅，她的手指一遍遍掠过天鹅腹底的“107”，那浅浅的刻痕就像凹进去的伤疤一样让她阵阵疼痛。
“我辞职了。”妹妹突然开口说话。
“辞职了？为什么？”躺在身边看书的男人颇为意外。
妹妹紧握着天鹅不说话。
男人放下手中的书，“辞职就辞职，没什么大不了，你的工作本身——”
“我想回孤儿院去看一看。”妹妹自顾地说着。
“孤儿院？也好，这么多年了该回去看一看。可惜我最近比较忙，不能陪你一起去，如果你愿意等的话，我安排下时间。”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
“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这么急？明天我有个重要的会，没时间去送你。”男人有些为难。
“没事，我自己走就行，你不用担心。”
“要去多久？”
“说不准，也许一周，也许两周……”
男人想了想，“那今天早点儿休息吧。”他抬手璇灭了床头的灯。
两人躺在黑暗中都难以入睡。
“是不是心中有什么事？”男人担忧地问。
妹妹点点头。
“能说给我听吗？”
妹妹又摇头。
“好吧，等你将来愿意说的时候再说给我听。”
妹妹听到“将来”两个字不禁流下泪水。男人知道妻子哭了，就像他看不见妻子的点头和摇头，却能感应得到，他现在感应到了空气中的潮湿。男人十分自责，自己工作太过投入，忽略了妻子。妻子是个开朗活泼的人，不会轻易落泪，等妻子这次回来他要做些什么弥补一下。
“睡吧。”男人在黑暗中搂住妻子颤抖的肩。
姐姐在医院陪妹妹度过了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有一天妹妹突然问，“姐姐，你说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过一个我存在吗？是不是当初弄错了，妈妈只生了你一个，而我是你的影子，就像镜子中的影子那样。”
“怎么会，你不要乱想，你真的来过这个世界，你有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家，还有我。”
“你会永远记得我吗，姐姐？”
“当然，我会永远记得你。”
“谢谢姐姐，可惜……只有你一个人。”
“不是的，还有……”姐姐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人来，有几个会怀念妹妹的人却都被妹妹的计划隐瞒在内，“如果你改变了主意——”
妹妹喃喃自语着，“107是骗人的。”
“什么？”姐姐一时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掉。”妹妹气息微弱地说，毫无血色的脸像一朵素白的绢花没有生机。
姐姐看着病床上的妹妹心中酸楚，她想妹妹大概是想哭吧，可是她连哭的力气也已经没有了，一切都弃她而去。
几天之后妹妹去世，姐姐将妹妹的骨灰安置于妹妹生前选好的墓地。下葬那天没有人来送别，姐姐守着一个这世上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男人发觉妻子从孤儿院回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具体哪里变了又说不清楚，他想到妻子临走前那一晚的反常，知道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男人想和妻子谈谈可也无从说起，妻子现在的状态很好，好得让他甚至有些陌生，从前幼稚的地方现在都成熟了，从前顽皮的时候现在都贤淑了。他想也许是自己多虑了，结婚已久，日子本该是这样安稳平淡才对。
晚上休息时，男人的目光偶然落到床头的陶瓷天鹅上，他蓦然想起妻子有很长时间睡前都未把玩这对陶瓷天鹅了。男人拿过一只陶瓷天鹅，翻过来见底腹刻着“爱你一生”，他把陶瓷天鹅放回去，取来另一只，看着着底腹的“107”出神。
“喂，你到底为什么要刻上107，难道我是你第107个男人吗？”
女人刚洗完澡，正对着镜子擦头发，“也许。”
“会有第108个吗？”
女人仍是头也不回地答应着，“也许。”
男人看着镜中妻子秀美的脸，有种在和镜中人说话的错觉，“假如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你，我爱上其中一个，另一个怎么办？”
女人停下动作转身看了男人一眼，“既然两个都是我，只要你爱上一个就等于爱上了两个，而两个我之间必然也不会和自己计较。”
男人把陶瓷天鹅摆回原处，“我最近要出差。”
“去哪里？”
“地方还没定下来，大概要十多天。”
“下个月就到了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女人提醒着。
“放心吧，我会在那之前赶回来。”
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当天女人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来庆祝，妹妹交待过的必做的几道菜她悉数备好。
晚餐开始时女人端起酒杯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嘴所有准备好的话都不翼而飞，嘴唇向外不由地抽动一下，变成个似是而非的笑，“干杯。”她只能干涩地说出这两个字。
“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好像咱们才刚认识一样。”男人一边碰杯一边感慨着。
晚餐进行得缓慢而压抑，男人一直像在思考着什么心不在焉。
女人有些不安，“菜不好吃吗？”
男人仿佛此刻才回过神，打量了女人一眼，发现她今晚精心地打扮过，脖子上带着一条淡紫色的项链，他记得那是两周年结婚纪念日时自己买给妻子的礼物。
男人露出笑容，“晚餐很好，最近你的厨艺进步了很多。”他用瓷勺小心地喝着汤，又道，“不光厨艺进步了，人也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简直不像我的妻子了”。
女人愣了下，望了男人一眼，见男人并没有别的意思。她讪笑道，“对了，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她变戏法一样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精美的礼盒，放在桌子上推给男人。男人拆开包装，见里面是一条领带，品牌、款式、颜色都是他喜欢的，男人微微皱起了眉。
女人有点儿紧张，“喜欢吗？”
“喜欢。”男人把领带收好放到桌角，“我也为你准备了礼物。”
“是什么？”女人好奇地问。
男子起身去衣架，从外衣兜里掏出一份制做精良的彩色纸册放在女人面前，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是一份精美的旅游手册。“世界上最后的原始雨林，见证大自然伟大的奇观”，封面上诱人的广告语下边印着茂密的森林、参天的古树、曲折的河流，往里面翻则是更为详细的文字介绍。
“南美……秘鲁……”女人抬起头迟疑地望着男人。
“你不是一直想去热带雨林看一看吗，我们下周就出发，我已经向公司请了假，订好了机票。”男人目光殷切地回望。
热带雨林？女人在心中默念着，妹妹还有过去那种地方的打算吗，怎么没听她说起过？不过在那个丫头身上产生什么怪异的想法都不足为奇，也许 只是她的一时之语，所以才没向自己交待，但却被男人记住，安排下了行程。
“太好了，我一直期待着。”女人双手握住画册，尽量让自己显得欣喜。
男人举起酒杯道，“我相信这会是一个完美的旅程。”
午夜里女人辗转难眠，身边熟睡中的男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但她仍不确定地伸出手去摸了摸，男人还在。当初自己问妹妹这么做是为了谁，而自己这么做又是为了谁？单纯是为了妹妹的遗愿吗，还是为了自己或这个男人？女人心里清楚自己这几年独身的原因有很多，不光是为了这个男人，甚至 她已经快要把这个男人的样子忘掉了，是妹妹的计划唤醒了她的记忆。
如今她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自己一直想要的平淡生活，男人也是自己当年曾喜欢过的，他是个好丈夫，细心，体贴，将来也必定会是个好父亲。可自己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幸福的感觉？女人觉得自己整日像穿着戏服在演戏，过得不是自己的生活。妹妹说她是自己的影子，可女人认为自己现在却是妹妹的影子，不是她取代了妹妹，而是她在代替妹妹活着，不是妹妹死了，而更像是过去的自己死了。
女人想也许她该离开这个男人，去过自己的生活，不受任何束缚。妹妹说过如果她愿意可以和这个男人离婚，这样做并不违背妹妹的遗愿。她翻了个身，疲倦地闭上眼睛，等从南美回来她要认真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一周之后两人踏上了沧桑的南美大陆，一个旅行社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他们，用辆破旧的吉普车载着他们和三名外国游客深入到热带雨林边缘的一个古老村落，然后丢下众人扬长而去。好在当地居民热情的接待了他们，众人合伙从村民中雇佣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导游。
第二天大家检查好装备后在当地导游的带领下走进了神秘的热带雨林。茂密的丛林，树木裸露的高大根须，千奇百怪的动植物让游客们不禁叹服大自然的生命力与创造力。女人完全被雨林的魅力吸引住，妹妹的想法是正确的，如果一生不到这样的地方来看一看，是件遗憾的事。夜晚大家在篝火旁露宿，躲在睡袋中听着未知野兽传来的怪异叫声，有种遗世千年之感。
两天后导游带领众人折返，旧的游客陆续离开，新的游客不断涌来。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在旅馆简陋的旧木屋中女人无聊地发问，除了雨林这里恶劣的条件让她难以忍受，无处不在的蚊子搅得她整夜睡不着。
“时间还充裕，我想再进雨林里走走。”男人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霉的木板说。
“那我们明天再参加一个旅行队。”
“我不想参加旅行队了，只想我们两个人去雨林中走走，明白吗？”男人望了女人一眼，再次把目光转回到发霉的木板上，像要从上面找出什么特别的东西。
“就我们两个？能行吗？”女人有些犹豫。
“没事的，你也看到了，根本没有什么危险。”
“如果迷路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们带着指南针呢，再说我们不会离开旅游路线太远。跟着队伍匆忙的游历根本无法仔细体会这大自然的杰作，不如我们两个自己去探索一番。”
女人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好吧。”歪斜的木窗外来接游客离开的汽车远去的声音，她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恍然若失之感。
第二天男人带着女人重新踏进雨林，他们一路深入，昼行夜宿。
女人有些隐隐不安，“我们离村子太远了吧？”
“没事的，有我在。”男人不断鼓励着，“再往前走走就回去，我们难得来一回，总得做些什么。”
四天后两人在行进途中遇到一株灌木，灌木上接满了似樱桃般的红色浆果，浆果在阳光下如珊瑚珠般明艳诱人。“好漂亮。”女人走上前去观察。
男人跟过来伸手摘下一串浆果，拎在眼前仔细地瞧着，然后摘下两粒放入口中品尝。
“不要吃，小心有毒！”女人尖声叫着。
“你以为我会冒冒失失闯到这未知的世界里来，胡乱吃东西吗？放心吧，来之前我在网上查过许多资料，像这种野果网上有记载，是没有毒的。你也来尝尝。”男人带着微笑把手中的浆果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殷红的桨果，看了眼面前的男人，摘下一颗小心地放在口中咀嚼，清甜的滋味过齿难忘。“真好吃。”女人露出笑脸。
“当然，这种浆果全世界只有这里才有，我们多采一些带在路上吃。”男人认真采摘着浆果，似要把这最甜美的东西尽可能多的献给爱人。
女人一边吃着浆果一边看着男人采摘，忽然男人手中的浆果全部散落在地，人缓缓地倒了下去。“你怎么了？”女人想过去扶住男人，可发现自己的手脚也无法动弹，她心中大惊，想张嘴喊叫，又发现自己的舌头也不再听使唤，无法说出一个字，她全身麻木地一头栽倒在地。
周遭有微弱的风声，有树叶摩擦的声响，有昆虫欢快的叫声，女人觉得自己很累，但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睡去。她觉得每一秒都如一个世纪般漫长，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十几分钟，也许是一两个小时，她用眼角的余光发现男人坐起身来，活动着手臂。看来他们不会死在这里，女人紧绷着的心放松下来，她想和男人说话，却仍发不出声音。
过了一会儿传来男人的说话声，“这种桨果我的确认真查过，它只生长在秘鲁的热带雨林中，被当地人称作恶魔之血，少量食用会引起全身肌肉麻痹，大量食用会导致身体功能丧失，引发心脏停跳危及生命。”他的语速缓慢而平淡，像一名老师在给学生做着讲解。
“其实上个月我并没有出差，而是去了你们成长的孤儿院做调查。”男人瞧着躺在地上的女人说。女人仰面朝天，红色的桨果像断了线的珠子散落在身边。
“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你们竟是双胞胎。虽然你们有着一样的身材样貌，有着相同的说话声音，你伪装得也很像，但我还是发觉出有些地方不对。我知道那不是她，她从孤儿院回来后人整个都变了。对了，她最近几年根本就没有回过孤儿院，孤儿院的一名老员工告诉我了一条重要信息，说倒是你三年前回过那里一次。当时你的心情很低落，和那个抚养你长大的老员工说你喜欢上了妹妹喜欢的人，你有深深的负罪感，所以选择了逃离。”
男人停顿了片刻，有些愤怒地往下说，“既然你已经离开，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破坏这一切，残忍地加害她？离开的这三年里你一直在谋划这个骗局吗？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我跟踪你去过她的墓地。怎么，你也会内疚吗，还有胆量去看她？”
“她那么年轻，那么美好，你怎么舍得杀害你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当然会相信你，她那么天真，那么善良，对你完全没有防备，还把我们所有的事都讲给你听。结婚纪念日上的菜，我喜欢什么样的领带，她都有和你说过吧？她就像个傀儡被你操纵在手中，甚至不肯对我讲出实情。”男人又想到了妻子那晚无言的泪水，“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今天吗，今天正好是她去世的第107天，107是她钟爱的数字，我想她一定喜欢我在这天为她复仇。”
“等我回去后会和当地人说你我在丛林中走散了，请他们派人来帮忙搜寻。大概两天后人们会找到你的尸体，他们会以为你是自己误食了桨果送命，没有人会怀疑到我，就像没有人会怀疑你杀了自己的妹妹取而代之。”一只甲虫爬到男人的膝盖处，男人用手指轻轻把甲虫弹去，“你太自私了，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我。可是你想过没有，我难道分辨不出哪个是与自己朝夕相处了三年的爱人吗？没错，光从外表上也许没有人能分辨出来，但她给我的那种感觉是谁也代替不了的，这些你无法理解，你是真正的自食恶果。”
说完男人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仿佛不想带走这里的任何东西。“我会把你的遗体运回国内妥善安置，因为你也为她选了一块好墓地，也许这是你我最后的善良。”
男人的身影像一片云从女人的眼底飘去，女人躺在离故土万里之遥的陌生大地上，透过阴暗树冠的缝隙望着蔚蓝的天空，眼角边滑落泪水……
三周后男人归国，来到妻子的墓前，除了鲜花他还带来了那只刻有“107”的陶瓷天鹅。他一边轻轻抚摸着陶瓷天鹅，在上面寻找着妻子留下的感觉，一边看着墓碑上妻子微笑的照片出神。他想妻子一定知道他为她做的事，所以才会笑得这样甜美，这样悠长。
远处有人下葬，隐隐传来哭声，雨丝就那么忽然地飘落。
男人弯腰把黑色的陶瓷天鹅摆放在妻子的墓碑前，在起身的瞬间他想起那日妻子在陶瓷店里说的一句话。
“好惨。”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16-3-24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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