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合欢，奥之细道

一水

　　每篇文章，都像在完成一个夙愿。

　　木心初次到日本，一下飞机，被记者围住，说了句：“日本的文化，来自中国唐家废墟，是对中国文化的—种误解。”这里“误解”两字没有引号，木心顾自惹上点“麻烦”。日本人显然最懂汉文法，急了，我们怎么就“误解”了你们的文化？翌日，木心给出一篇演讲，终于答案细说你们“误解”的好，茶道、花道、书道以及园林设计都“误解”出了你们自己的风格和水平。水落石出后，旋，满堂喝彩。以我书本目力所及，木心的话很有根据，七世纪遣唐使后，日本的文化飞跃，几乎是将中国的古典锦上添花。到了十七世纪，俳谐的兴起即是一例典型的文化延伸。

　　作为最具日本特色、极为重要的文学类型，日本俳谐史上，松尾芭蕉的贡献最为显著。芭蕉的俳句，远承日本和歌与中国诗文的古典传统，提出枯淡、闲寂、轻妙等美学概念，融汇人生即旅，诸行无常的存在哲学。自芭蕉后，俳句注入了禅宗的灵思妙悟，门人将青蛙、落叶、雨雪等自然景物和菜汤，肉丝，谷粥等生活琐细都注入禅性的俳句中，当下瞬间即得安顿心灵。苦雨长老说，“俳句以芭蕉及芜村作为最胜，唯余尤喜一茶之句，写人情物理，多极轻妙”。而与谢芜村和小林一茶则是继承蕉风（芭蕉的风格）最为著名的俳句大师。

　　有资料载，擅于绘画的与谢芜村甚至对芭蕉的行走小书《奥之细道》前后绘图十卷之多；而一茶也有俳句名言：“瘦蛤蟆，别败退，有我一茶在。”风格上迥异于芭蕉的名句：“古池呀，蛤蟆跳进去水声响。”一茶虽穷比瘦蛤蟆，但成为日本一代俳句大师，他下笔２万多的俳句条条那么入情入理，启人励志。癞嘟嘟的蛤蟆在本土一定是不受待见的小动物，日本人却很注重蛤蟆的喻象，给予文学上的充分利用，《蛤蟆的油》即是日本导演大师黑泽明以自谦的态度写下的一本非常好看的自传。

　　去岁５月，台版松尾芭蕉的游记《奥之细道》终于到手。那时候我还没生病，点灯熬油一段时间，读得拖拉辛苦也酣畅快意。所以拖拉，是因为有很多东西需要拓展消化；所以快意，是此游记有我喜欢的盖《论语》《唐诗》《庄子》等古籍文典达四五十处之多。粗略翻过芭蕉《奥之细道》一个多月后的７月１３日，读毛姆叔叔《自传》于凌晨３点多，小盹后６点起床准备洗漱上班，披衣的刹那，突然人如在太空舱般天旋地转，被急诊抬进医院囚了半月之久，从此落下眩晕的病根。我宿命以为跟毛叔叔命里相克，乃至现在不敢再翻他的书，该记上一笔，而于芭蕉《奥之细道》的行走却充满情感上的亲和。再次翻看芭蕉这本小书，正此春暖花开的三月，上野公园的樱花应该正蓄势绽放，而在中国，文学上深得人心的木心也有俳句：衰老的伴侣坐在樱花树下，以樱花为主；那要看樱花树下有没有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对俳句的深入体悟，我总想写写松尾芭蕉，并以《奥之细道》为例，今日提笔，便也是为了完成这份夙愿。《奥之细道》是一本关于行走的小书，书中记述松尾芭蕉与弟子河合曾良于元禄２年３月２７日（１６８９年５月１６日）从江户（东京）出发，时有乘船、时有骑马、基本步行一百五十天，经由北陆至大垣为止全程约６００里的见闻与沿途有感而撰写的精简古雅、对生活具有心灵的美和同情体贴的俳文。该书在芭蕉的散文中也最为著名，列日本十大古典之一，是游记文学的巅峰之作。在四十五章篇幅中，和文和汉语相加，俳句和散文融合，开篇《漂泊之思》即以李白的名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以此强调人生即旅，诸行无常之观。

　　徐霞客去世后３年，松尾芭蕉出生，那是１６４４年。两位均写下被世人瞩目的游记。然则，芭蕉的《奥之细道》并非像《徐霞客游记》那么纪实。有资料说，芭蕉发愿此行是为纪念他敬仰的西行师辞世５００年，他要沿着西行这位歌僧的足迹走一趟。也有资料说，芭蕉的随从门人曾良有日记公布于１９４３年，声明芭蕉的《奥之细道》并非如实纪行，而是为了文学创作，尤其是要抒发自己的文学主张。“心尝李杜酒，法啜寒山粥。”从该书的章节看，于象瀉篇既有寒山诗云：

　　可贵天然物，独一无伴侣。觅他不可见，出入无门户。促之在方寸，延之一切处。你若不相爱，相逢不相遇。……可谓阅尽江山水陆光，而今象瀉缠绕方寸间。学禅，读《庄子》，将唐韵融汇于俳句之中，的确差不多是芭蕉的日课。再读《奥之细道》，我更愿相信芭蕉此行乃至成此书的初衷确实有纪念西行的成分。作为禅师的西行，在日本文学大师川端的心里也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诸君明白，１９６８年川端的诺奖辞几乎是西行、明慧、良宽和一休等人著名的禅理与俳谐的再阐述。

　　纵观芭蕉的《奥之细道》，或枯淡或优美，或雄壮或哀戚，百般情景，如鲛人泣泪，缀为珠玉文章。无论某一章节，都荡气回肠，深植骨髓，令人读过思古悠远。曾特别为他走到了“奥之细道”的最北头——秋田县内的象潟，而联想出一篇梦二的秋田美人。象潟有很多岛屿，上面长满了黑松，景观很与宫北城的松岛相似，以致有东松岛西象潟的说法。２０１１年３月，日本大地震发生海啸的地方就在东北地方人口最多的宫城县，松岛自然未能幸免。几百年前，芭蕉认为松岛为扶桑第一好景，不逊于中国的洞庭和西湖，美得教他瞪眼闭嘴，但没留下什么，倒是在象潟时留下两首跟西子、合欢花有关的俳句：

　　一

　　象潟雨如丝

　　欲眠西子颦蛾黛

　　戚戚合欢花

　　二

　　象潟绰约姿

　　雨里合欢花带愁

　　婀娜似西施

　　

素心阿姨

虽然好文回复顶的人少，和我回复的三位老师的三篇文章一样，我个人给老师这篇精华！

lvhq018

戛然而止，感觉未尽。

夜莺

lvhq018 发表于 2016-3-29 09:40
戛然而止，感觉未尽。

就是要这种效果。

夜莺

文字是有气味的，这种老道的文字功夫，散播出一种悠悠的气息，令我陶醉！祝一水春安！亲，俺喜欢你及你的文字！

夏冰

文字内在的文化气息，凸现出独到的魅力。
总能从你的文字里感受到安静从容的气质。
问候水姐。

姬宇

小日本的文化是我们中国的传承，但其中有着自己的特色，我们应该学习。

时光安然

美是一种境界。
就像合欢树，每每经过，无论是晨露还是黄昏，她都是美的，瘦弱却极具张力的美。
很容易产生联想，比如含羞草，羞答答的美人垂首低眉或翘首张望。再比如合欢二字，恰如情人相约，执子之手。
这只是一种联想，与庭院的梨子与春杏大不相同的。
不大注意合欢的果实，应该是带荚的，如槐角的吧。

高骏森

这文学造诣境界太高了。
  江天的一孔跟一水，这一男一女做大学问的一男一女，我除了仰望，还是仰望！
     两位文学高人！:victory:

七大姑八大姨

脉络清晰，文字出奇的干净

一水

素心阿姨 发表于 2016-3-29 07:51
虽然好文回复顶的人少，和我回复的三位老师的三篇文章一样，我个人给老师这篇精华！

素心阿姨好敞亮，谢谢

一水

夜莺 发表于 2016-3-29 10:01
文字是有气味的，这种老道的文字功夫，散播出一种悠悠的气息，令我陶醉！祝一水春安！亲，俺喜欢你及你的文 ...

实在说来，读莺莺的文字可以学到很多，这期的洪迈笔记非常走心。前几天给一朋友做书评，涉及洪迈两篇美食随笔，《糖霜谱》一篇同样涉及黄鲁直，所以昨天读你的文感觉非常亲切。

一水

七大姑八大姨 发表于 2016-3-29 12:09
脉络清晰，文字出奇的干净

谢七姑抬举，我就随大家这么称呼了，别见怪。

一水

高骏森 发表于 2016-3-29 11:14
这文学造诣境界太高了。
  江天的一孔跟一水，这一男一女做大学问的一男一女，我除了仰望，还是仰望！
   ...

一孔是高人

夜莺

一水 发表于 2016-3-29 16:11
实在说来，读莺莺的文字可以学到很多，这期的洪迈笔记非常走心。前几天给一朋友做书评，涉及洪迈两篇美食 ...

顺便告诉姐姐，我也喜欢董桥，买了他几本书，海豚出版社出版的，木心的讲座不错。知道你也喜欢他们。我好高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