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半两金 于 2016-3-29 14:39 编辑
文/半两金
从邹城市第六中学，到幸福楼煤矿家属区，乘6路公交，途经国税局、中国银行、汽车站……中心店镇、东滩煤矿、四府厂村、蔡厂村，计20余个站点，全程13.5公里。
每逢周末，何正品返矿回家，跟爸爸、妈妈和上小学三年级的妹妹团聚。进家，妈妈刘晓雅接过行李包，查点换洗衣服，丢进洗衣机，然后吆喝全家入座吃饭。
饭间，何正品汇报一周的学习，向妹妹何正婷传播校园的见闻。等一家人各自抽张餐纸擦着嘴巴说“吃完了”，何小软收拾残局去厨房洗刷。两个女儿一个大卧室、一个小卧室去做功课。刘晓雅则去洗手间，往洗衣机加皂粉、注水，准备洗衣服。
品品在矿子弟学校小学毕业，何小软托张镇将其转入县城的重点中学。报到那天，何小软全程陪伴，报到之后，品品便独自在学校和家庭之间往返了。经过近半个学期的锻炼，品品的视野和思路得到扩展，甚至超过许多在县城长大的孩子。
课下，品品骑着三楼的栏杆，探身跟二楼的同学嬉闹；课堂上，品品在领读课文的英语老师背后作势拍打老师的头，令同学惊讶；寝室里，品品将班长的洗脚水泼进班长的被窝里——因班长向一位转校生发布了一条“帮我把洗脚水倒掉”的命令，她看不顺眼。诸如此类举止，均被“叫家长”，每次都是何小软厚着脸皮去挨训。当面声称，一定配合老师，加强教育，事后却不见实际行动，充其量向何正品戏谑一句：6路车都快成咱家专车啦。
何小软不想过于责怪孩子，怪只怪自己没有事前提醒，预警滞后。同样的错误，如果重犯，何小软肯定要严厉批评，可何正品犯错“花样翻新”，何小软便姑且认为是她成长阶段的必然经历了。
这年冬天，汽车城各代理商年底冲量，家用轿车大幅降价，张镇抓住时机，订购一部了一部大众速腾。家底都搭对上，还差两万块，向何小软求援。何小软不好拒绝，一则自己婚后十多年，的确有点积蓄，编不出家徒四壁的谎；再者，张镇毕竟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死党级朋友。于是粗略合计一下，答应为张镇凑一万块现金。何小软说，只能这么多，其他积蓄在银行存成了定期，提前取就亏了。
一万块，很好啦！张镇拍一下何小软肩膀，够意思。
回家把张镇借钱的事跟妻子一说，刘晓雅当场反对：不借！谁都不借！凭什么借钱给他？张镇是副科级，你只是个普通后勤人员，挣钱比你多，还管你借钱？一个黄骅就够闹心的了！
刘晓雅气没喘匀，又补充一句：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不长记性？
黄骅跟何小软是技校同学，是睡在他上铺的兄弟。说起黄骅闹心，不单单因为借钱迟迟不还。话说八年前，品品四岁那年，何小软一家三口（婷婷尚未出生）刚搬进矿上分的最后一批半福利房，这时黄骅恋爱了。在恋爱、结婚、生子上，黄骅总比何小软慢两拍。慢有慢的好，老牛吃嫩草。恋爱谈了一年，对象撂下话，没房不结婚。黄骅赶不上福利房，只得去县城购买商品房。所幸当时商品房价格还没有完全炒起来。房价虽不算高，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也要七八万块，跟两万余元一套的福利房相比，算得上天价了。明白人不肖细说，黄骅一提买房，何小软和刘晓雅当即许诺，取一年的“零存整取”，凑个整数借给他。九十年代末，收入低，何小软一年的零存整取七千来块，因此凑了八千给黄骅。
有家有房有孩子，何小软和刘晓雅被幸福包围着，他们为帮了黄骅一把，而打心里高兴。当晚，刘晓雅陪何小软对饮，酒后，何小软挥毫在厨房门板的后背上，记下光荣的一笔：“与人为善，善莫大焉：某年某月某日借给黄骅八千元购房，善举一桩。”
字是小楷，何小软在矿职工学校的函授站接受成人教育时，顺道认了一位练书法的师傅，练字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待三两年过来，他的小楷也写得有模有样了。记录黄骅，是何小软墨宝派上用场的第一笔。之后又乘兴记下：某年某月某日，李某结婚呈贺礼百元；某年某月某日，杨某弄璋之喜呈贺礼百元……
扯远了，还说黄骅。黄骅婚后调离水电暖工区，因耐不住值守井下变电所的寂寞，调往汽车运输队。时隔不久，何小软也被抽调到工区，搞一搞文字报表等事务性工作，成了一名后勤行管人员，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在外人眼里，两人混得都不错，毕竟都是令人羡慕的岗位。一天黄骅泊车后去澡堂洗澡，途经何小软办公室，进去喝杯水，坐一坐。老同事们扯扯闲篇，说他城里有房，屁股下有车，提速迈入大康。黄骅倒骑椅子，胳膊抱着椅背，说伙计们抬举他了，其实自己拉着不少外债。说着话，将拇指、食指、中指聚头一捏，说，我还欠硬哥这个数呢。何小软明白，三指一捏代表“七”，黄骅该将拇指跟食指垂直，表示成“八”才对。难道时间一久，他记模糊了？当时心中一沉，没去纠正——万一自己记错了呢？下班回家，何小软去查看“善事门”上的记录，没错，是八千。
真他妈的！何小软气愤，狠狠捶了“善事门”一拳，自此对黄骅心中绾下疙瘩。
刘晓雅说的没错，一个黄骅就够闹心的了。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不然在单位如何做人？毕竟张镇在品品转学上给予了帮助，毕竟张镇是水电暖工区副科级领导，说不准哪会儿还要求到人家，毕竟我们之间还有一起工作多年建立起来的感情。晓雅，你看怎么办？何小软的招数是软中见硬。
刘晓雅忽然笑了，拉何小软去厨房，指着“善事门”让他推算一下时间。八年多，八千块钱存银行吃利息是多少？趁这个茬口，要回来，利息不提，只要黄骅还了本金，我同意凑足两万借给张镇！
刘晓雅眨了几眨眼睛，问，这条件可以吧？
何小软蹙眉，这不是借钱时间长短的问题，如果黄骅手头宽裕，说不定早还了。强人所难不好吧？
我不管。刘晓雅说，我不能让咱家的钱打水漂。
话撂下，刘晓雅下楼去学校接婷婷。小女儿何正婷读小学一年级。
何小软在客厅踱步，沉思：这就是做甩手掌柜的好处，关键时候作难了吧？说起来，刘晓雅的做法也不为错，是那个黄骅把她闹怕了。如果手里没那几个闲钱，怎会闹出恁多烦心事来？罢了，眼下要紧的是如何出招向黄骅讨债。
向睡在上铺的兄弟讨债，对何小软而言，比向人讨口饭吃还难。如果说讨债借给张镇，肯定得罪黄骅。张镇比黄骅更重要？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何小软做了多方面分析，只有一条路子可行，只是有点损——不说张镇买车，而是说张镇家人罹患疾病，急需用钱。老话虽说“咒一咒，十年寿”，可谁愿听到这不吉利的话？“咒一咒，十年寿”，那是老年人的自我宽心解嘲，不能当真。那么，除非“嫁祸于已”——谎称姥姥病重，要住院手术。爷爷奶奶在矿山，父母也在矿山，只有姥姥、姥爷在乡下，编排他们才可防止纰漏，只是不能让母亲知道。
刘晓雅接婷婷回来，问他打了电话没有。何小软问什么电话？刘晓雅来气，乜他一眼，说装傻吧你就，反正不关我的事。说完进厨房做饭去了。何小软这才想起，是该先给黄骅去个电话，让他筹备着。
手机拨通，何小软说话磕巴起来：骅……骅……有，有这么个事儿，我真不好意思向你开口，我……我……
黄骅说，硬哥，是钱的事儿吧？我正准备给你送过去呢。多少钱唻？
何小软皱一下脑门：八千。我，我急用，八千。
黄骅说，好的硬哥，下午我就从股市抽八千出来，给你送办公室去。你下午在办公室吧？
何小软说，在。
这么简单？挂断电话，何小软心扑腾扑腾跳，没自己想的那么复杂。编好的谎没用上。
开饭前，刘晓雅从衣橱的旮旯，掏出两千元现金，丢在何小软面前，说电话我都听到了。何小软一怔，不是说给张镇凑两万块吗，怎么又变了？刘晓雅说，就这些还是家里应急的，你要不要？不要我立马收回。要，要。何小软慌得把钱收了。刘晓雅说，我看你脑袋里真是缺根弦。
何小软想起黄骅电话里说的“股市”，心里非常反感，你小子有钱炒股，却欠账八年，什么玩意儿？
下午黄骅送钱的时候，没提当初借款的数额，何小软也没提。当面点钱，八千，整好。黄骅走出何小软办公室那一刻，何小软想，此后我们只怕是要从死党走向点头之交了。
张镇没想到何小软办事效率如此之高，上午打声招呼，下午就办妥了。点过钱，抓笔要打借条，何小软赶忙按住：张区，别操了，打什么条，这点信任没有咱哥俩还怎么交往？张镇是副区长，在公共场合何小软称他张区，私下里管他叫镇哥。
那好，那我就郑重承诺，一年内还钱。张镇说。
不急，趁你的方便。何小软话讲得轻轻松松。
周五上午，品品的班主任来电话，说何正品又惹乱子了，让下午接学生时提前去，要跟他单独谈谈。何小软点头称是，感谢班主任费心，下午一定准时赶到。
乱子出在英语课上。口语交流时品品跟女老师对话，说出一句侮辱性英语，将女老师当场骂哭。至于时怎样的话，班主任老师没有复述，总之性质恶劣，难以容忍。女老师放出话说，“在这个班，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态度非常鲜明：要么开除何正品，要么她不带该班的课。
为人父母，我想呢，还是要想个两全之策。班主任说，我的意思，你和何正品一起，当面向英语老师道个歉。家长道歉比孩子有力度，显得重视。我再从中调和，争取把这一页翻过去。你以为如何？
何小软双手握紧班主任的手：一个何正品就让老师您操碎了心，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我们现在就去？
最好现在。班主任说完，去教室叫品品。
女老师二十五六岁，估计教龄不会太长，何小软父女站到她办公桌前的时候，她连眼皮也没翻一下。虽是热脸蹭上冷屁股，但给道的歉还要道，该自辱的还得自辱。何小软絮絮叨叨说了足足五分钟，最后道，老师要不这样，等下周返校我和她妈一起来，您当面骂她妈一顿？或者让何正品代替你骂她妈一顿？算是找平？
女老师动了动身子，穿羽绒服，围围巾，看样子时准备回家。走过何小软身边时，像是对着空气说：就没见过这样的学生，也没见过这样的家长。 女老师出办公室，走了。
何小软想，能得到她这一句，看来是给腾出缓和余地来了。
学生们涌出教学楼，何小软带品品去见班主任，问下周一要不要带妻子来见英语老师。班主任拿他的“软”实在无奈，摇了摇头，对何正品说，回家写检讨，周日返校交给我。记住，三千字以上！
走出校园，何小软终于长舒一口气。好爽，那感觉不次于劫后重生。品品也安静下来，默默无语。或许是认识到错误，心生愧疚，也或许并未知错，而是在酝酿辩词。但她一句话也没说，靠近6路车站牌，站在何小软身后。
想好了吗？何小软语气和善，问。
想？想什么？品品感觉到父亲言语的威力。
检讨，三千字，怎样凑够字数？何小软向她扭一下头。
品品躲闪开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想好就好。想好了就不用我教你如何写了。
何小软向6路车驶来的方向又长舒一口气。远远看到，那边徐徐过来一辆彩车，是人力拉的那种木板车。板车四面扎起框，框上绷着售楼广告。一位穿戏装的丑角，架着车辕，悠闲地走着。车辕一侧挂着一只小音箱，播放的是乡下草台班子排演的戏曲。曲调诙谐，戏文粗俗。丑角头上扎一束冲天鬏，一步三摇，显出几分喜气。何小软脸上堆起笑纹，心想，真是疯了，果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宝儿！
候车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声。
丑角丢开车辕，将嘴里含着的棒棒糖擎在左手，面向站台，摆造型：小腿交叉，侧转身，顶髋，右手托腮，眨眼，挑眉。末了，上身像被无形的绳子牵引，探向站台，努嘴，向人群抛出飞吻。人群沸腾了，鼓掌叫好。
看年纪，丑角五十岁上下，高挑个，体型匀称。
一个小高潮过去，丑角撩一撩戏装的下摆，猛地一抖，架起车辕继续前行。音箱里依然播着恣意的小曲儿。
“这人是谁？”何小软的疑惑顺口而出，旁边喊“宝儿”的那位才要解释，何正品突然说：他叫米籴，是个弱智，都叫他宝儿。
6路车进站，品品跟在何小软身后，想接着介绍宝儿的身世，被何小软喝止：你的精力都用在邪撇子上啦！
父女俩一路无话，回到家，刘晓雅已经准备好晚餐。婷婷在看电视，见姐姐进门，立刻迎上去讲她小伙伴们的一些事情。刘晓雅拉着脸，让何正婷待会儿再说，她要跟品品好好谈谈。刘晓雅能谈出什么来呢，只会将矛盾升级，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思想偏激，说话云里雾里，机关枪似的发泄一通，品品完全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何小软从不这样，他会指出错误所在，如何改正，简单明了，一听就懂。当然，他也会从多个角度，分析问题的两面性，让品品从中受益。可有时，何小软又拗不过刘晓雅子，阻止不了她，刘晓雅想要说的话如果不说出来，会把她憋死。
等刘晓雅的无用功做完，何小软见缝插针，将话题转到宝儿身上：六中门口，那个宝儿，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宝儿？我在谈孩子的学习！刘晓雅觉得丈夫故意跟她做对。
你听听就知道了。何小软鼓励品品讲一讲宝儿。他不想让大家吃饭的时候吃得满肚子是气。
何正品说，宝儿是他妈首先叫起来的，就因为他是个傻子。他弟兄两个，有一个姐姐。他的名字叫米籴，他弟弟叫米粜。米粜你们知道是谁？他是邹城市一家大房地产商，在几个开发区里有地产。籴粜集团，是家族式企业。本来米籴经营着一家大饭店，因为车祸，成了傻子。米籴要做什么事情，由不得家人，他要做什么，家人都依着他。于是给他扎了辆广告彩车，由他拉着在县城走街串巷，看风景、看人、看热闹。每次出门前，他要向娘要两支棒棒糖，不给就坐公司大门口撒娇。其实……
其实什么！刘晓雅肩膀耸动着，打断品品，这种事你咋知道这么多？
何正品一下刹不住车，凭惯性说道，其实，米籴彩车不远的地方，有人在暗中保护他。这些都是米粜的女儿告诉我的，我们俩同班。
我的话说完了。品品拍拍婷婷的肩，说，豆豆，吃饭。
刘晓雅张了张嘴，欲再挑事端，被何小软婉言按下。
婷婷和品品边吃边聊，就聊到了张镇买车。婷婷说，姐姐，你知道吗，张大爷家买车了。黑车，还能把头从车顶上伸出来。真的豆豆？你坐过他家车吗？坐了，张大爷接倩倩姐姐的时候，我坐了一次。何小软没想到张镇这么快就提车来了，不是说预订后要好长时间才能接到车么，他没多问，只帮婷婷纠正说，不是黑车，是黑色的车，品牌是大众速腾。婷婷说，哦，知道了。品品拍拍何小软肩膀，爸爸爸爸，咱家也买辆车吧，以后就不用成天挤6路了。刘晓雅抢白道，买买买，净跟人家比这个，咋不比学习？学习好了，以后啥都会有。何正品不示弱：看看人家张大爷，在城里买了房，现在又买车，看看你们，什么都不买。刘晓雅说，人家两个人挣钱三口人吃饭，咱家两个人挣钱四口人吃饭，比他家多一口呢！何正品说，那就减掉一人，把豆豆掐死。何正婷不干，掐死我干什么，不买车不就得了。
何小软向婷婷竖拇指，豆豆水平真高！你们看到了吗，多向三好学生何正婷同学学习，这叫素养。何小软说，车和房都是表象，反映出的是人的思维和境界，也就是说，人跟人的想法不同。你张大爷买车买房，那是因为张倩马上要去城里读初中了，提前做做准备。
可是我已经在城里读初中啦。品品说。
对，你已经在城里读初中了，因为你比张倩大一岁。何小软说，那我们也暂时不买车，不买房，因为买了车和房会产生一大笔额外的开销。咱不能跟你张大爷比，他是干部，我是工人，身份不同，收入不一样。
那他还向咱家借钱？婷婷细声细气、小心翼翼地插言。
刘晓雅迅速睃何小软一眼：小孩家在外面不许乱说。
婷婷说，我知道。
何小软说，人要智慧地活着，张大爷借钱买车，那是他的智慧，要不了几天就会还给咱家的。
婷婷“哦”一声，说我懂了。
品品不屑，小声嘀咕：没本事就没本事，说得好听。
何小软只当没听到。刘晓雅“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嚷道：何正品，不要嚣张！你的任务是搞好学习，少犯错误！
“嘁！”品品不敢再多言语一声。
孩子们放了寒假，很快就到了农历小年。“二十三啃糖盘，再过七天就是年。”小年指的是阴历腊月二十三日。这一天要打发灶神上天，等到年三十再接回家来——“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祈求的就是神灶神。
在幸福楼煤矿早已不兴这个，兴的是亲朋好友聚餐。张镇发出邀请，说忙了一年，两家人都聚齐了，一起吃个饭。谁邀谁做东，这是规矩，但也不能两个肩膀扛一颗头去，所以何小软和刘晓雅去超市买了两瓶酒，一些饮料和零食，去了张镇预订的酒店。
酒店生意火爆，迎面撞上一位就是矿上的熟人，搁平时酒桌之间要相互添两瓶酒、两包香烟什么的，今天熟人太多，支应不过来，只得简化程序，拱手祝福，连说“两便”。张镇跟何小软两家，欢聚到兴头上，人员各自扎堆，四位家长推杯换盏，三个孩子由何正品挑头，即兴表演才艺。讲鬼故事，童声合唱，老师教学生的游戏等。
张镇趁酒还没喝高，当着四人的面给何小软五千元钱，说剩下的年后再还。刘晓雅说我们家又没有黄世仁，急什么。边说边推辞。何小软没有发话，将钱接过来，递刘晓雅手里：收起来吧，不用跟镇哥客套。张镇妻子庞飞燕也说，收起来吧，账不过年，多少还点。
席散，两家人沿矿区干道步行回家属区，路灯下散布着三三两两放炮仗的孩子。何小软和张镇手指夹着香烟，也有放炮仗的冲动，可两家的孩子又都是女孩，不敢放声响太大的炮仗，刘晓雅便到街边买儿童玩的电光礼花棒，分给三个孩子和两个大男人。
礼花棒“哧哧”作响，闪跳着耀眼的光，孩子们一支引燃着一支，玩到楼头，一盒礼花棒整好燃放完毕。
何小软酒后兴奋，手头要找点事干，借着去厨房抽烟（刘晓雅划定的吸烟区，且要用抽油烟机及时排出），剥了两头大蒜，一顺头摆在水池沿上。大蒜长出一寸来长的嫩芽，好像入盆待栽的水仙花。池沿摆满，待一支烟仅剩烟蒂，何小软仍感觉精力过剩，干点嘛呢？转身看到“善事门”，于是想到该在上面添上一笔：某年某月某日，张镇还款五千元整。
不错，小楷很工整，看来酒精没影响到他的发挥。既已润笔，何不继续操练一下？
何小软返回客厅，铺开草纸，默写天狼的《拒绝我》：
一写真诗的时候
读者拒绝了我
一说真话的时候
朋友拒绝了我
一动真情的时候
情人拒绝了我
一到追忆的时候
童真拒绝了我
如此多的拒绝
都针对我的返璞归真
可我生年有限
假也终会罄尽
我的肉体是真的
死亡能不能拒绝我
我的尸体是真的
火化炉该不该拒绝我
我的骨灰是真的
大地是不是拒绝我
我的死期是真的
纪念会不会拒绝我
我的忌日是真的
历法会不会拒绝我
拒绝我拒绝我
拒绝我拒绝我
所有拒绝都是真的
还有什么会拒绝我
过完小年过春节，过完春节闹元宵，之后就到了清明和端午。端午之后是六月初一。所有这些节日，有的隆重，有的则简化成一个符号。六月初一也是年。在鲁南地区这一片儿，人们更愿意叫它“小年”或者“半年”，程序上跟春节相似，规模却小很多，也就摆摆贡，上上香，磕磕头，放挂鞭炮。团圆饭一般安排在中午，一家老少三代人，有的四代，围一桌喝喝酒，说说话，总结上半年，规划下半年。
六月初一这天，工区早会刚散，张镇到何小软办公室，说“拜年了”，同办公室的小孔和小韩问张区拜什么年，张镇说买车用了硬哥点儿钱。点了点手中的票子，递给何小软。何小软在同事面前感到不好意思，笑着说，张区生活节奏这么紧凑，你急什么呀，又没人追债。张镇说，不行，有钱早还，还点少点。
回到家，何小软把钱丢给刘晓雅。刘晓雅说，张镇这人真是，还个钱还跟前列腺炎似的，滴滴答答的，要么不还，要么一把还清，现在三千五千还算个钱么！何小软说，杨白劳翻身做老爷，还一点黄世仁就得一点，你知足吧。刘晓雅说，话是这么说，可我们好不容易攒个整数，就这样给拆零散了，存不是，不存就不知不觉花掉了。
那你就存上！
何小软不想跟刘晓雅费太多话，语气显得生硬。五年前，张镇在县城买房时，曾鼓动何小软一块儿买，买同一个小区搭个邻居，陪读孩子也都方便。可刘晓雅死活不同意，还发动父母、哥嫂做何小软的工作。说矿上有房住，跑城里买房，当摆设？再说房价那么高，你们四口人吃饭，能积攒下几个钱？什么时候能还完房贷？岳父说，小软，听我的，等孩子大大再说。大舅哥说，小软，别买，暂时不住，等品品去城里上学还早呢，你提前买了放那里，一年光水电物业费你要扔多少钱给人家？还不算来回路上的费用。大舅嫂说，咱不能跟大鱼上窜，人家张镇是干部，咱的肩膀头比人家低……何小软只有一条理论根据：房价会一路上涨，现在买一套，几年后就能挣出一套，就当是个投资……话没说完，岳父抢白道：做你的白日大梦去吧！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就没见过这样的好事！
何小软父母也持岳父家一干人的态度，没人支持他。何小软只得举手投降，乖乖把积蓄存入银行，继续走他“零存整取”的老路。
张镇交首付款时，房价一平米一千五六，等办完房贷手续，短短半年时间，已涨到一千七八。张镇再劝何小软，抓紧，看看又涨了吧。又隔半年，县城房屋均价达到两千四五。张镇比何小软还急：火燎眉毛了，再不下手后悔都来不及啦！何小软尊重眼前事实，于是向刘晓雅发起第二次攻击，令他想不到的是，以刘晓雅为首的顽固派，就跟在戏园子看戏似的摆摆手，不关痛痒地说：看戏，看戏，看看老包怎样铡掉的陈世美。
何小软彻底信了命——人的命，天注定。
自张镇买车借钱之后，再有亲友向他伸手求援，他都会站在借钱一方，希望从刘晓雅手里将钱拿走。甚至想，不还才好呢。
上初二这年，何正品被叫家长的次数有所减少，但在老师们眼里，她仍是一个“问题生”。问题不大，没有涉及到逃学、旷课、打架、去网吧、游戏厅或吸毒等重大事项。所以，何小软只要有时间，每逢周末周日就会接送一下品品，顺便跟班主任见一面，做一做家校沟通。
这天周末，在东滩矿上班的妹妹打何小软手机，问在不在家。何小软说在六中。妹妹便说让刘星开车去接他们爷儿俩，然后一起回幸福楼矿。妹妹何小俊家刚刚买车，妹夫刘星开车练车正在兴头上，让他接送个人，非常乐意。
我们一家三口，去你家吃饭。何小俊说。
欢迎欢迎，饭还是管得起的。何小软欣然应允。
从六中回来的路上，何小软早已电话订好了饭店，并通知刘晓雅、婷婷和爷爷奶奶，先去饭店就座。何小软一家来矿，起初说是共度周末，待转入正题，才表明真意：借钱。向岳父岳母借，向哥哥嫂子借，买房，交首付。何小软的父母不好过多参与女儿女婿家的事情，只是替他们担心：刚买完车，又借钱买商品房，那么就不愁得慌？刘星说，家里买车之后还有点节余，借也借不多，够首付就可以，剩下的让银行每月从工资里扣，影响不到正常生活。既然劝阻不成，那就让孩子们高兴，父亲当场表态，给准备两万。母亲补充：多了也拿不出来。
何小软明白，母亲这句是虚话，如果自己说声买房，他们保准还能掏两万，或者更多。
父亲应下女婿，下面轮到何小软和刘晓雅。何小软说，不要看我，我是甩手掌柜，家里有几两银子也不清楚。我们就姊妹两个，当哥哥的肯定要全力以赴，有十万拿十万，有五万拿五万。转头问刘晓雅，咱家能准备多少？
刘晓雅冷不防被将了一军，表情不自然，笑了笑说，外人借钱我们能帮，咱自己家人用钱就更应该帮了。不过也帮不很多，也两万块吧。因为有两张存折是五年期，提前取利息亏得太多。
谢谢嫂子，我父母再添补添补，差不多够了。妹夫刘星喜眉笑眼地端杯，向大家敬酒，说，我开车，以茶代酒，敬爸爸妈妈和哥哥嫂子。茶饮了，放下杯，轻声问：我什么时候来拿？
何小软父子俩统一一下时间，定在周日上午。父亲说，到时我管饭，都到我家吃中午饭。
何正品带头鼓掌，说我赞成，吃完中午饭，再让我姑父把我送学校去。
张倩没有去县城读初中，尽管张镇有这方面的人脉。原因在于张倩，舍不得离开矿上的同学，另外子弟学校的老师待她又特别的好。张镇在县城的学区房，因暂时闲置，出租给陪读的家庭。当初张镇曾提出让何正品去住，何小软两口子轮换陪读，被何小软婉言谢绝。何小软心里清楚，不能轻易欠人情债。再者说，等张倩也去城里上学的时候，像品品这样的“问题生”，万一把人家带坏，责任谁负？说不清楚的。他只希望张镇把下欠的两千元钱想着归还就可以了。
刘星筹备资金交了首付款之后，没多少日子，就到了年底。一入腊月，年味儿就日渐浓厚了。喝完腊八粥，刘晓雅开始念叨张镇下欠的两千元钱。 刘晓雅提醒何小软，这几天精心点儿，张镇说不准哪会儿就会还钱，别到时候你不在办公室，人家还钱找不到人。何小软认为这话多余，同一个单位，办公区就那几间，张镇要还钱就是走两步串串门的事。
可天天跟张镇撞面，他压根儿没提还钱这茬儿，仿佛那一页早已翻过去。每回下班回家，刘晓雅就催问一次，何小软如实回答：没提。
张镇会不会记错？忘记了？刘晓雅一惊一乍，要不你点他一下？
何小软说，我张不开口。因为两千块钱，失去一个朋友，不值。要不，算了。
算了？算了什么意思？刘晓雅恼了，就算扶贫咱也要把话讲到明处。
何小软不愠不火，那你去找张镇讲好了，谁让咱家有闲钱往外借呢。
刘晓雅说，何小软，你激我的火是啵？那好，过完年咱也借钱买房子、买车！
那是你的事。何小软心里早已冰冻三尺，再冷的寒冬也与他无关。
什么意思？你以为我那样做为了自己？刘晓雅理由充分，我还不是为了两个孩子，为了这个家。
没人说你自私。何小软说，我只是想说，我对你的任何决定都不在乎，都全部服从——只要到头来看一看到底是谁的对。停了停，又补充一句：我两个女儿，我怕什么？有钱没钱，不耽误嫁女儿。
刘晓雅不听何小软言语刺挠，往东滩矿打电话，问小姑子何小俊交首付时的房价。何小俊说，均价三千五，他们买得楼层高，每平米三千八。
你说房价还会不会往下落？刘晓雅心里想着张镇买房时的一千五六，心里估算一下，张镇如果把房子出手，就净挣二十万啦，又不免嘀咕：这可能吗？
小姑子说，嫂子，最起码这几年别想了，至于往后会不会降，只有天知道。
你说我们买是不买，在城里？刘晓雅心跳得厉害。
这个，我不好说，反正我们家已经买了。何小俊能说什么呢，她不能为哥嫂做决定，只是说：嫂子，等你买房的时候，我们就想办法把借款还过去。
刘晓雅免不得多心，说，看看，想多了不是，我这不是请高人指点嘛。
何小俊说，嫂子，还是你跟我哥商量做决定吧。买房本来就是愿打愿挨的事。
挂断电话，刘晓雅喊何小软，喂，你知道吗，张镇买的那套房子挣了二十多万啦！何小软本来心里窝火，说话就拧着说：真的？那我们凑空邀个酒场，给张镇祝贺一下？然后再鼓励鼓励他，两千块钱我们不要了，再借给他十万块，让他再买套房子？
刘晓雅将靠枕砸过来：滚！
当晚，何小软在外应酬，酒喝高了。还好，没走错门，回到了自家，进门躺地板上呼呼大睡。大冷的天，刘晓雅喊他上床去睡，可无论如何拉不起来，索性扔地上一床被子，讲何小软翻滚上去。
孩子们已放寒假，刘晓雅除了上班，剩下时间都在辅导她们的功课。等冰箱空了，才去市场买些鱼肉、蔬菜、果品。路上不免遇到往车筐投小广告的雇工，刘晓雅起初并不在意，当想到年后是否买房，便留意起这些小广告来。
这天，刘晓雅在班上看房地产广告，遇见一个不认识的字，端到同事面前去问，同事对这字只是面熟，叫不出读音，于是输入手机查询：粜。念“跳”！同事兴奋，指给刘晓雅：米粜，籴粜集团总经理。“籴”也是同事刚刚查出，才读给刘晓雅听的。
米粜？米粜？刘晓雅念叨，米粜？米粜？好像听说过这么个名字。听谁说的呢？刘晓雅使劲儿想，终于想起那个叫“宝儿”的傻子，同时也想起米粜的女儿米亚男，跟品品是同班同学。
刘晓雅叫道，呀！
同事问她，刘姐，怎么啦？
刘晓雅摆摆手，抓手机给何小软去电话：老硬，真是笨人有笨福，这回咱买房子有门儿啦！
何小软受不了妻子那样爱占便宜的脾性，等她絮絮叨叨说完自己的想法，何小软说，你这么精明，看着办便是。面对何小软的羞辱，刘晓雅却服了软，低声下气说，人家不是没主心骨等你拿主意嘛，你说咋办就咋办，我跟你当小二，跑腿拎包。这行了吧？
何小软摇着头，不知是无奈还是觉得刘晓雅可笑，或者别的什么。他脑海里闪着那位丑角“宝儿”的影子，心乱如麻，说，回家说吧。
做为水电暖工区搞文字材料的后勤管服人员，何小软要拿出个活动方案轻车熟路，鉴于刘晓雅“看得起他”，把他当一回“人物”，那就拿出点真功夫，让她瞧瞧。
很快，一份《家庭年度大事安排》便形成了，全文如下：
一、本年度家庭拟办理两件大事：其一，购房；其二，买车。
二、资金安排：用家庭所有可筹资金交首付款，不足部分可向亲友转借（何小俊、张镇、黄骅三人除外）；交商品房首付款后，办理住房公积金贷款，同时申领往年的公积金（约十万元），用于购车。
三、购房、买车的同时，家庭要备下应急款一万元，以备不时之需。
四、在办理相关手续时，夫妻二人不得影响工作和支持家庭生活（如，接送婷婷，家校沟通等）。
五、本方案经夫妻二人签字承诺后即行实施，不得中途更改。如有一人中途修改本方案，另一人可采取极端措施予以阻止。
承诺人（丈夫）： 承诺人（妻子）：
熊家伙，原来你什么都想好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刘晓雅伸手抓笔，边签字边说，你要是早告诉我，咱家不早有车有房啦！
何小软能说什么呢，心里惦记着厨房的“善事门”，想今年有希望在上面添上重要的几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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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16-3-29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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