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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放过你
(小说)杨友泉
通向山里的路白皙得象女人的肌肤,嫩嫩的朝青山绿水间漫延。阳光从青天里网下来,把整个山谷照映得格外喜气。山路上,女人手臂一样柔软的路面,就在阳光下扑闪起呛人的耀眼来,给静寂得没有一点声息的山里,平添一种蠢蠢欲动的欲望。山路继续在老人脚下铺展,在山腰上溜出溜进,老人往更深远处看了一眼,半山腰的山路,就象一条捆来绑去的白绸。
老人走了一辈子的山路,今天走起来就象是头一次,阳光把山谷里的青山绿水镀上了一种晶亮的锡箔,突然像一种盛大的迎客。老人觉得这山这水象是专为迎接自己准备似的,竟然有些过意不去。这种山山峁峁重新给出的感觉,每次几乎都是全新的。每每身临其境,老人都能漾起一种好好打量一番的念头。这种全新的陌生感,甚至使老人的心头升起了一种久已不见的羞却。
老人姓石,人们都叫他石老汉。今天是从集市上买了麦种回来。许是山外集市上的闹闹腾腾,和山里一比,使山谷顿然寂静下来。石老汉在山里三十多年,还没有感到过大山是寂寞的。寂静是有的,就象山上的林木,嗖嗖地拍打枝叶;就象山尖上围着的轻纱,散淡出来的云。却不寂寞,一个虫就是一个伴,一根草就是一个人。
路面平蹋蹋地朝外斜,这是天然形成的,是山草上、树叶上的雨水从山顶上往下流淌时留下的足迹。除了雨的足痕,石老汉还能说出路面上牛的足迹,驴的足迹,鸟的足迹,甚至还能说出是不是麂子的足迹来,但是却说不出人的足迹。石老汉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的胶鞋底只在路面上留下灰白的一块,石老汉想,要是我把鞋脱掉,自己的脚掌就能清晰地拓在路面上,前面是四个小点,后面是一个浑圆浊重的鹅卵石样的拓痕。细想下来,这是娃子时常上演的剧目了,那时石老汉没有鞋穿,自然而然就把它给留下了。即使这样,也再找不到那时的一点痕迹。石老汉想,那样也不一定就留得比鸟兽们的长,后面的来者很快就会把它抹平。人的脚印大都是留在路央,后来者也是认好了路央,捡好走的路面走。只有鸟兽们好象专捡路边路垴走,所以它们留下的足迹比人的长。人活一世,又能比鸟兽多留下多少个足痕?!
太阳升到当顶,白白的路面象在放光。石老汉就把目光引向别处,山腰上的草和树叶,也睁着眼睛朝石老汉看;石老汉又把目光引向山箐,结果,山箐中大坝里的海水也朝石老汉看,仿佛它们也觉得石老汉的出现是值得好奇的。石老汉的眼睛没有它们的旺,竟有点看不过它们。石老汉觉得是自己老了,山里的草树却奇异般的年轻起来。
谁是真正的长寿?还说不准呢!
这是石老汉的爷爷在世时常叨念的话。不见得一颗露珠就比人的寿命短,一颗早晨的露珠是坠落了,那许是去睡了,到了晚上它又醒了,又爬上了草叶。只不过人是晚上睡觉,露珠是在早晨睡去。过去的很多人都误解了露珠。石老汉一直把爷爷从一条硬铮铮的汉子看进土里,觉得真有些应验了他老人家自己的话。说不定爷爷看见的那枚树叶又重新从树根爬进树杆,从树杆爬进树枝,最后爬上了原来的位置,已经十数次,而那颗照亮了爷爷想法的露珠,又在今夜重新闪耀,重新润湿那一小片不知悦照过多少次的坟堆。石老汉就在爷爷的坟茔上留了三株艾蒿,三株艾蒿象三柱常驻的青香,在夜风里飘出清苦的香味,好象来体悟爷爷那段苦苦的教诲。每当夜晚,露珠就会放出浅蓝光辉,来点燃爷爷那庄稼一样结实的思考。
通向山里的路有九弯十八拐。石老汉走了多少年,竟觉得仍是那么陌生,象是昨天才来过。走呵走呵,走了大半辈子,把孩子走成老人,仿佛就一忽而的事。一辈子就要完了,路却没有走完,恍惚就是露珠升到草尖的事儿。石老汉想到自己做的事儿,还不能算成。一辈子做不全一件事,这也算个人?记不清这是不是爷爷说过的话,但这句话却常常提醒石老汉。石老汉想,爷爷把露珠做全了!我能做全什么?
石老汉想把麦子做全。
这是一件石老汉想都没想就定了的事情。
这个想法太早了,连石老汉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
快要翻过前面的插到蓝天里的山梁子了,这是一个最耗体能的山梁子。不知不觉汗水就湿透了石老汉的脊背。汗水还象毛虫在石老汉脊背上蠕动。出这么多的汗水还是近年来的事,石老汉想,是自己老了,身体虚弱了。这样想着,就在路边的一个泉眼里就了两口水。甘冽的泉水透着凉意,马上扩散到了整个肺腑。石老汉觉得今天这种凉快要钻进心脏了,竟有一点微微的眩晕。
这种眩晕石老汉以前是不大在意的。
这种眩晕却渐次变大,很快就占领了石老汉的肠胃,占领了他的脑子,占领了他的脏器。石老汉马上就觉得自己是山顶上的一朵云,轻飘轻飘,自己的脚老是落不到地上,怎么也找不到路。石老汉想我刚才走的路呢?那条白绸一样的路呢?刚才我还在上面找人的足迹牛的足迹鸟的足迹麂子的足迹呢!现在统统没有了,只有一团浑浊的光团,占满了石老汉的眼。
天嘞,这是一团什么样的浑浊的光团呀?石老汉悲怆地长长扣问。石老汉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来。石老汉又想,头就胀大,脑里白茫茫一片,一缕思绪也不见。石老汉只觉得口中空空洞洞,仿佛刚才还满满的,一下子就掏了个空。而且把唾液也汲干了,石老汉觉得整条喉咙火辣辣的,像要着火。石老汉还觉得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刚才青山绿水间充沛的空气到哪儿去了......石老汉把自己吓懵了。眨眼间,石老汉的肚子就象一只打足气的皮球,一忽儿就剩下木楞楞的球壳。还释放着一股一股怪诞湿热的邪气。石老汉的汗从额头冒出,从头发棵子里冒出,从脚手皮肤上冒出,瞬间,石老汉已变成一个水人。石老汉的身体还止不住地发抖,皮肤上还生出了一种紫红色的疙瘩。疙瘩越长越大,连成一片。石老汉的身体也越抖越厉害,有的地方的筋腱已经在痉挛。石老汉己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就在石老汉摇摇欲坠时,他的一只右手触到了装着麦子的衣袋,石老汉象穴位被解开一样,猛醒过来,迅速从衣袋里抓出一把小麦塞到嘴里。石老汉的牙齿一合拢,一股蓝光一样的液体迅速从麦皮里流淌出来,石老汉似乎看见蓝光的液体闪烁着斑斓的金色,一点点流淌进脑海,一点点流淌进肚子,一点点流淌进手脚和皮肤......
石老汉知道这是饥饿的老毛病复发了。
瘟病!石老汉愤怒地骂,你要把老子整死球!我跟你结下多大的冤,你要这种往死里整我!
石老汉找了块岩石坐下,继续骂道,你这狗日的瘟病整了老子一辈子,老子也不让你宁静!老子饶不了你!
石老汉边骂边让泪水抹了一脸。
石老汉上山三十年,每年盖一间屋,今年己经盖了二十九间了,石老汉还不罢休。
我要盖到我进棺材那天,石老汉说。石老汉的儿子石头一年内喊了他三次,让他回去。石老汉不答应。石头说,你不回去,村里的吐沫都要把我淹死了。石头说,娘死得早,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村里人都说,没有你我连媳妇都说不到。石头从小就一个半傻子,三锤打不出个屁!是什么话就怎么说,从不会拐个弯。石老汉还是没有回。后来石头的媳妇春兰又来喊了两次。石老汉就用这句话打发春兰:
我的屋子还没盖好哩,我要盖到我进棺材的那天!
春兰说:爹,你要盖多少间,十间八间的只要你给个话。再难,我和石头也要让你满意!我和石头明天就搬上山,直到你满意,不满意我们就不回村。
石老汉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得我自己了结!用不着你们搀和,你是明白人,这个道理你懂。
春兰似懂非懂,看到石老汉坚毅得有些发狠的嘴角,就没有再说什么。
石老汉歇了一会儿气,又准备继续赶路。两头毛驴在路边的坡地吃草,见石老汉站起了身,就点着头陆续上来。后面那头还小,快走几步又停下来,象是留恋刚才品尝的芳草地,回过头去望了又望。
石老汉今天办的货跟以往的一样,大号的钉子、凿子、爪钉、斧头和锯片,以及麦种。除了麦种,都是些用在建盖房屋上的材料和工具。石老汉打造了二十九间房屋,工具就用去好几茬,以后每次到集市上几乎都要做些添补,买上几件。不觉间石老汉已翻过了最高大的山梁子,翻过这个山梁子,等于走完了大半路程。再绕过两个山箐,就到了石老汉居住的山梁子上了。高大的山梁似乎又把从外面回来的石老汉的身子净化了一遍,石老汉顿时感到身子轻松下来,路也越走越幽静,空气也凉爽起来。往下望,山箐里的海子万顷碧波,幽黑幽黑,掩蔽在高大的乔木和密匝的灌木林间,显得深不可测。在海尾边缘,高过几十丈的荆棘灌木丛篷,在海水中拓展成种种怪影,暗藏欲望,一展一缩地向前拭探。
一阵微风袭来,路旁的刺花翻滚着跑上路面。有的平展开躺在路上,再不动弹。有的卷着身子跑跑停停。丁丁鸟专食落英似的,把一路的淡黄色的刺花碎瓣,啄来啄去,像是专找里面躲藏的苦香。路上路下,清苦的芳香早已不知不觉完全把空气浸满了。
石老汉想,一辈子走了多少路,记住的只有这样一条。熟悉的才是自己的。这条山路算是熟悉了,有没有成为自己的,石老汉也弄不明白。只是石老汉能记住它的每一道弯,一个拐,每一棵树,一丛藜蒺。一丛藜蒺开花,也能惊起石老汉心底的一种良善的感觉。
石老汉爬上葫芦坡,走了一段布满藜蒺的羊肠小道,从几棵路旁的松树顶上望过去,就看见了石老汉的一溜房屋。一共二十九间,是石老汉亲手建盖的。石老汉每盖一间病就好一些,每盖一间屋病就好一些。总有好了的时候,总有好了的那一天。石老汉说。每盖起一间,石老汉都兴奋得控制不了自己,爬上屋脊朝着大山吆喝:哎
嗨喂,哎--嗨--喂,发布心中一辈子郁积起来的憋闷。
石老汉的病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没有人清楚。连石老汉自己也闹不清。只晓得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石老汉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害怕的是饥饿,饥饿就常常光顾。像大人们在黑夜里吓唬孩子们常叨念的鬼婆,象半夜里嗥叫的豺狼。不懂事的小孩后来连鬼婆和豺狼也不怕了,因为鬼婆和豺狼可以避开,饥饿却如影随行。鬼婆和豺狼是有形的,只在夜晚出现,而饥饿是无状的无时无刻不在咀食人的肉体。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只会躲、逃,却无处可躲、无处可逃,这个世界上任何最恐怖最可怕的灾难都可以用手弹一弹,只有饥饿不能,它一开始就生长在人的肺腑中。一开始就从肺腑中凿开一个口子。
石老汉一直认为饥饿是人体中的一部分,就象手和脚一样,是上天赐予的。
但是,二十多年后的一天,石老汉发现这是一个骗局,一个天大的骗局。
饥饿原来像瘾袋像肿瘤是一种病。
石老汉被这种欺骗激怒了。就在石老汉结束恐惧、从愤怒中平和下来时,饥饿却并没有退却,变成了另一种怪魇,继续留存在他的体中,使他成为一直有饥饿感的、 一直不可能吃饱饭的-----一个名副其实的饥饿病患者。
那时,石老汉的母亲把一桌子饭做好,石老汉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可以把一桌饭菜一粒不剩地吃下肚,也可以只吃一小碗,对于石老汉的肠胃来说,是一样的。吃一桌饭菜和吃一碗对于石老汉来说是一样的,石老汉那时二十多岁,他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但也隐隐感到这样有点不大对头。
那时粮食不再紧俏,但也并不富足。石老汉的母亲首先表示疑虑,私下和石老汉的父亲嘀咕,小石仔这是怎么了,一家七口人的饭菜被他吃下去还嫌不够,小石子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石老汉的父亲暴叫起来,你瞎说什么!庄稼人不能吃饭还叫庄稼人?石老汉的母亲就压低声音说:我的爹哎,你把声音放小点,小石仔听见,我还咋做他娘。
父母嘁嘁喳喳的议论小石仔不是一点没有听到,也引起过他的警觉,但小石仔当时是这样考虑这个问题的:父母一直小气,一辈子常闹饥馑,把粮食更是看成眼珠子。现在虽说粮食不再紧俏,但谁又能保证以后不闹饥馑?老人嘛,节约一点也没有什么坏处。
小石仔对这个问题真正引起警觉是在挑水库的时候。小石仔所在的县是全省最干旱的县,这个县位于金沙江与澜沧江的分水岭上。每年夏季的雨水一下,就哗啦啦一声滚到金沙江与澜沧江去,然后途经缅甸的眉公河,汇入太平洋去了。剩下的这块西南边陲的红土地,高悬在太阳的强紫外线下暴晒,好象脱下衣服低垂下头颅的脊背,到处都光滑赤瘤,存不下一滴水。每场暴雨一过,还不到一袋烟工夫,干旱就开始抖掉身上的水珠,亮起了棕红色的脊背。一场接一场的贮水战役不断被政府掀起,一个又一个海塘应运而生!到了与水共存亡的地步。各种简易水库在人民的汪洋大海里不断诞生。当时的口号是:
要吃粮,先留水!
打一场留水的人民战争!
有水有我,有我有水;无水无我,无我无水!
小石仔被分配到距离自己村庄三十多公里的水库上,那时,那个叫红太阳水库的地方还不是什么水库,只是一片开阔的荒滩,两边远远的卧着两座光秃秃的荒山。小石仔和上百个村庄的青壮年们,就是要在这两座秃了顶的荒山之间筑起一道万里长城,截断洪水逃跑的路线,把它们一滴不漏地包围起来。集中起来,再分配到各村各队,解决干旱带来的种种问题。
红太阳水库管理指挥部为了更好地遵循“多劳多得,不劳动者不得食。”原则,把伙食与劳动密切联系起来,实行了发牌制,每挑一挑土发一张牌,每张牌上写0.2两字样。水库上的劳动者只有取得这张盖着“红太阳水库管理指挥部”印戳的小纸片,才能打到饭。数量则由小纸片的多少而定。小石仔一天挑下来,多则一百四五十挑,少则一百来挑。令小石仔疑惑的是别村的民工挑五、六十挑就休息,小石仔就问他们,三斤面也够你们吃。民工们说,又不是胀憨牛,超过三斤实在撑不下去。你自己吃多少?
小石仔发了半天楞,才搪塞道,差不多,差不多。
实际上差远了。小石仔暗自惊奇。我怎么吃了三斤面还有点饿?这是怎么回事?
挑过几座水库的老民工悄悄跟小石仔说,小子,你省着点力气吧,拼命的日子还在后头!
小石仔觉得老民工心善,就把自己吃三斤面还饿的事情告诉了老民工。
老民工说,当是什么事,神秘兮兮的,吃三、四斤面算什么!有人吃十斤白面还饿哩!我们村子上就有一个,如果你有心思我带你去认识认识。
小石仔像做了件亏心事,脖根先发了红,不用不用,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传扬开去别人笑话。
老民工卟哧笑了,还挺顾面子呀!
大哥,这事我克制一段时间兴许能好。只是你甭把我这事说出去。
老民工说,知道了知道了。你还真有点缠人。不过,小子,你不能克制,那样搞不好会弄出病。
果然,随着工程的进度加快,一道四、五十米高的拦洪大坝横贯南北。拦洪大坝不断提升,小石仔的饭票却不停减少。原来路平,挑一百四五十挑不在话下,随着大坝不断增高,小石仔连五、六十挑都挑着困难。小石仔想,这样也好,一天吃一、两斤面,先吃三、五个月再说。
水库结束会战那天,指挥部开了个会战胜利大会,为了表示上级和水库指挥部对民工的感谢,大会一结束,就摆开大甄大锅,架起了熊熊大火。由于锅具都摆在大坝上,远远看去在开阔的两座山之间,卧着一条长长的火龙,火烟把半个天空弄得乌云密布。
小石仔压抑了一年多的饭量,在这天也胜利地放开。小石仔的疑惑在一年多的会战中并没有打消,而且越积疑窦越多。这样不用计量的大会餐,无疑给小石仔吃饱肚子提供了一个机会。饱是什么样的?肯定是世界上绝一无二的美妙。小石仔想。这样的问题小石仔在头天晚上就想了一个夜晚,也没有找到答案。饿是地狱,饱就是天堂。小石仔想,我也见过吃饱喝足的人样子,好象并没有流露出进入天堂的那种快活,是不是他们常在天堂而忘了在天堂的快乐?小石仔想,明天我就能象其他人那样进入天堂了,但是我小石仔决不会淡忘那种天堂的快乐。我不仅要把这种快乐溶化在心上,我还要把它消融在脸上,象女人涂在脸上的雪花膏一样。我要每天早晨起来就把它很均匀地敷在脸皮上,每天晚上睡觉也舍不得洗去,让它永生永世贮藏在我的心间,开放灿烂在我的脸上。
这种情绪越来越浓烈,燃烧得小石仔彻夜不眠。到了第二天,小石仔被烧得非常疲倦,但是火焰并没有因身体虚弱熄灭,而是有更健旺的趋势。我就要进入天堂了,小石仔想,天堂的路越来越近了,我都能够嗅到它的气味了,它甚至就在拦洪大坝那里,我都能看得见了。
整个胜利大会开得热情高涨,噼噼啪啪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这对于小石仔来说相当于提供了一个空间,一个想象的空间。堤坝上的饭菜的香味随着微风飘过来,飘进小石仔的鼻孔,小石仔的想象力就更加有了物质支持。饱是什么?小石仔常常被问了这个问题。小石仔觉得象一个小学生被老师突然从座位上提起来要求回答一样,头脑里乌蒙蒙一片。里面还有一种类似小黄蜂嗡嗡的叫声。头脑总是空白、空白、空白,比空气还空,比白纸还白。饱是什么?三十多年了,小石仔被这个词考问了三十年,也没有一个象样些的答案。在这个问题面前小石仔是一个一点也不合格的学生。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三十年,现在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小石仔幻想了三十年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吃饭的场面热闹非凡,三百多米宽的堤坝很快蹲满了人,堤坝下面、水库底也是黑鸦鸦一片。小石仔蹲在水库底和十多个民工围在一起。先喝酒,酒是用山上野生的一种藤葛酿制的,味辣而苦,还带一点树皮的腥味。大多民工都没有喝过,都要尝尝鲜。小石仔喝了一口,苦辣苦辣,扎入舌头,把小石仔的眼泪蛋都弄了出来。小石仔强忍着,舍不得吐。民工们说再喝一口,再喝一口就好喝了。小石仔说算了算了,我弄不来。四五个民工就一齐上来要灌,把碗口按在小石仔的嘴上,小石仔说,我喝我喝,我喝你们总该得了吧!民工们站在一旁,咧咧趄趄站不稳,他们已有几分醉意。他们站在一旁吆喝,快喝快喝,再不喝可要灌了!小石仔喝第二口时,觉得仍然辛苦,却可以接受了。几口酒下肚,一阵热气从酒下去的地方反袭上来,酒每到一处,热气就反袭上来一片。酒最后到了脚趾头那里时,脚趾头的热量也一样迅速往上蹿。这些热量很快蹿到小石仔的头颅那里,聚集起来,发出一种呼呼声象着了火似的,在颅腔里蹿来蹿去,寻找出口。最后都先后获得成功,找到了三个出口。第一个出口是眼睛,眼睛迅速被烧得血红,象兔子的眼睛一样鲜艳,光彩照人。小石仔用这样的眼睛打量民工,觉得个个都涂了红颜色,个个光彩夺目,个个既熟悉又陌生。再看堤坝和更高一些的天空,堤坝上密密层层的小人儿,象抹了漆上了釉一样光鲜;刚刚被烟雾吐黑了的天空,现在也上了一层彩釉,看上去成了瑰丽的朝霞。第二个出口是耳朵,耳朵里象一口深水井,不停地冒出一连串气泡,咕哝咕哝地一会钝闷一会清脆,整口井的井水象要沸腾似的,此起彼伏。第三个出口是鼻孔,鼻孔好象只有出的气,这些出的气好象锅里水开了的样子,一股股白烟冒着蒸气,直往外溜,且都带着浓郁的树皮子的麻凉味。小石仔一边喝一边感受着自身的变化,环境的变化,差点忘记了今天是最神圣的一天,今天是带着使命的一天。
这时,民工们都喝得醉醺醺的,他们都没有这样醉过,觉得很是兴奋,纷纷不由自主地长腔短调地述说自已的理想和愿望。他们觉得这样的述说真是有趣,总是想说清自已的心里话,却总是有别的声音进来打断,或者是话在舌头上粘着吐不出口,或者是话来到喉咙时突然记不起要说什么,自己打断自己。只好让它呆在那儿,等候听用。小石仔看到民工都醉得不成形,继续争抡着发挥着各人的理论,无暇顾及自已。想到今天要办的事,小石仔已经乘人不注意吃了三碗。这一天的饭是白米加玉米仁,这是上好的饭食。小石仔一阵紧吃,小石仔发誓今天要吃个饱,吃成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吃出什么结果就什么结果,今天一定要尝到饱的滋味。小石仔拿起勺子又要舀的时候,一双大手钳住了他的勺把。
你不能再吃了!老民工压低音量说,你已经吃了二十一碗了。我一直都在看你!
放开我,我还饿着呐!把手拿开,我还没有吃饱!小石仔尖叫起来。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都把头往这边看。
小石仔和老民工的手还在僵持。小石仔猛烈地抖了抖手,并没有抖掉老民工的手。人群里立刻发出喊声,老头,快把手拿开,你没有权利阻止他!
对,把手拿开!今天可以敞开肚皮吃,谁也没有权利阻拦!人群说。
听见没有,快放开我!你也真是管得太宽了!小石仔觉得有些尴尬,已经有很多人朝这边看了。小石仔的声音开始放轻,但仍很坚定。
你看看你的肚子有多大了!老民工平静地说,你知不知道再吃下去的后果!
这个老东西真是管得宽。人群里有人喊,再阻拦就揍他。
对,阻拦就揍他!人群里有人附和。
小石仔的勺子使劲往饭盆里捺,老民工的手使劲往上举。小石仔的勺子还是没有往饭盆靠近一寸。
揍他,老家伙太不象话!管起别人的饭来了,他欠揍!有人围了上来,有人在拖老民工的臂膀,老民工甩了甩,没有摆脱,有些急了,声音陡然高起来:走开,你们给我走开!你们走开你们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你们就别在这瞎搀合!边说边剧烈摆动手臂,想把箍在肘子上的手抛开。
妈了巴子的,有人抹了一下鼻孔,手上就有一片鲜血,是老民工在摆动手臂碰了人群里的一只鼻子。
妈了巴子的。还不依劝!一种声音急剧高起来。
人群中迅速伸出一只大手揪住老民工的头发,老民工被这只大手揪得失去了平衡,绊倒在饭盆子上,饭盆子整个倒扣回来,饭粒泼洒了老民工一身。
小石仔眼看着白的、黄的洒了一地,淹没在土旮旯里,就嗷嗷叫着,我跟你拼了!我今天跟你拼了!一头撞在老民工身上。
周围人群迅速压了上去,把睡在地上的老民工一顿踢打。老民工抱着头在地上翻来滚去,直至殴打老民工的叫骂声停止。人们才听到老民工的哭骂若鬼哭狼嚎。
民工们都回家了,只剩下小石仔一人。小石仔朝远处看了看,走空了人的水库好象从来没有这样广大,寥阔,甚至有些阴森。这样空洞的水库一下子把小石仔的心胸掏得更加广大和空阔。
小石子愤怒地捋起自己的衣襟,一个像粮袋一样的肚子"卟"地一下弹了出来,沉沉地往下坠。"天嘞!这就是我的那个填不饱的肚子吗?"小石仔抚摸着石头一样结实的肚皮。把望着天空的目光收了回来,肚子像一个充胀了的气球,发出一些即将迸裂似的亮光。小石仔再次把自己的目光投向混钝的天空,愤怒地拍打着摇晃着的肚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天问:贼日的,哪些个让它恁样丑!恁样怪!
石老汉每每想起那次经历,常常老泪纵横。这是一种耻辱啊!一个人最大的耻辱是什么?在石老汉看来,耻辱就是想吃饱却吃不饱肚子;耻辱就是把肚子填成一个粮袋左摇右晃也没有饱的感觉。一个人没有饱的感觉这还算不算完人?一个肚子不知道饱是何物的肚子叫不叫肚子?石老汉几乎每天都在发问。却没有一个答案。却没有一个说法。好象天地间原本就没有答案、原本就没有说法。石老汉想,既然没有答案、没有说法,那为何又把这档子事加给我一个人,给我这样一个不知道餍足的肚子。这不明明是来羞辱我?刁难我?挤兑我?让我故意出丑?!
自那天过后,还是青壮年的小石仔,彻底从对饱的奢望中解脱出来,那是一个无法企及的天堂。可是,那种饱给他带来的羞辱以及羞辱带给他的无休止的折磨却留了下来,一次又一次使他走进绝境。每次,石老汉从绝境中出来,都是以泪洗面。羞愧和屈辱使他无法自己。
从很早前,石老汉就再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肚子填饱了。
石老汉想,既然上天没有给过我这种恩赐,我也不再去乞求了。
但是,事情还没有完。
小石仔从水库回来后,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形走了许多,整个人蔫头耷脑。也不在乎吃什么,吃多少。恰逢那几年又遇上了天灾,刚刚好起来的收成又紧巴起来。小石仔的父母正在为如何填饱儿子那无底洞似的肚子发愁时,却意外地发现小石仔的食量迅速锐减。这真是一个惊喜!小石仔的父母先是惊愕:小石仔是不是病了?一段时间之后见小石仔不哼不叫,立刻惊喜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在饭桌上盛赞小石仔的"懂事",这种不停地的盛赞,象是暗示小石仔的姐姐和妹妹效仿。结果,小石仔家的饭桌上出现了稀有的局面:甄子间一小洞米饭无人问津,而甄子中占重要位置的豆叶、豆子、土豆成了全家人的首选,其次才是较好一些的玉米粒和麦面蛋。于是,小石仔的父母按捺不住这种内心的喜悦,逢人便说,遇人便讲,自己的儿女如何如何争吵着吃豆叶,如何不吃米饭的事迹。乡亲们听了啧啧咂嘴,把小石仔家的事迹带回去广做传播。看见自己家的子女为多舀半勺米饭而争吵不休、吹胡子瞪眼时,就少不得帮出小石仔家姐妹来平息纷争。不过纷争平息是平息了,却连这些做父母的也纳闷:这家人咋就恁古怪呢?放着香喷喷的米饭不吃,却去争吃那种躁冲味很浓的豆叶!纳闷归纳闷,小石仔家的样榜作用却改变了一个村的村风,令村里那些左右为难的父母心存感激。
小石仔姐妹的事迹得以远播,以至于到了后来,小石仔的姐妹被当做佳话传播。再后来,村里的广播开始宣传小石仔家的先进事迹,并号召全体村民向他们学习,打一场战胜肚子的歼灭战!小石仔成了那个年代中姑娘们的择偶标准,而他的姐姐和妹妹也成了小伙子们理想中的配偶。在媒人车水马龙般的冲击下,小石仔和他的姐妹们分别找到理想的配偶,并先后完婚。玉成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若干年后,石老汉的姐妹先后作古。但是,石老汉对这件事似乎也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的石老汉不勉对那件非常之事时常发出几声叹喟。石老汉的姐妹终身再没有动过一粒香喷喷的米饭,为了一句话、一个榜样,过早地耗完了自己的一生。在躁味很冲的豆叶上提早打发了生命、耗尽了生命。
这贼日的粮食!每每想到自己的姐妹过早凋谢在豆叶上。石老汉都要激愤地骂上一句。这贼日的粮食哇!石老汉每每骂出一句,就还会骂出第二句。第二句是为自己骂的。
婚后不久,只吃糠叶的小石仔出现了反常现象。一吃糠皮豆叶肚子就巨痛,就痉挛,就呕吐。小石仔一直憋着不说。咋说呢?一家人都把粮食看成眼珠子。一看见甄里的粮食眼睛珠都发蓝。看着两岁的侄子吃麦饭大家都发呆。小石仔的父亲每次吃饭,都要将麦饭舀半勺给老伴。小石仔的母亲得了水肿,一按脚上一个坑。一家人都估计熬不过这个春荒。小石仔的父亲在舀这半勺麦饭时,手还是禁不住抖。像是对不起全家人似的,口中念念有词:给他娘小半勺度度命。给他娘小半勺度度命,啊---?啊字颤抖得不行。这话像对孙子说,也是对儿女们说。像是在对孙子讨要几口,也是像儿女们讨要。在这关头,紧盯着小石仔父亲手的眼睛才放松下来,温和下来。是啊,一家人谁没有理由舀上一两勺麦饭?都有。年轻人的活路重,整天在田地里一天忙到黑,一天就巴望吃上点能抵能挡的东西,缓解胃里糙的生疼。
这时候小石仔就会端着碗转到外面去。小石仔觉得都是这粮食惹的祸。这杂种做的眼睛珠!有这样坑人!这话,他不能在饭桌上骂。在饭桌上骂母亲会用手捶他的脊背,责骂他挨刀的。母亲对粮食的崇拜到了迷信的地步。晒在地上的粮食不让人踩,在上面踩跳不得呢。那是天上的神物来拯救人哩!踩了它发怒,就不下凡来拯救人哩!这几年粮食减产,就是有人糟贱它哩!
小石仔的肠胃反应越来越厉害。后来发展到一见糠叶就发怵、出汗。不到一个月,人瘦下去一半。家里人晓得底细后更是乱成一锅粥。这年头粮食跟金子一样珍贵,小石仔在这年头得这种病,这是要命的绝症哪!
家里人急着给他寻医生。听说邻县有个治绝症的中医。小石仔寻了过去。老中医把脉后说,这后生得的病是绝症,也不是绝症。这年头得这症的后生多着呢。说绝症是看你能不能挺过去,挺不过去就是;说不是绝症呢,挺过去就不是。
小石仔看到甄子里的麦饭,眼里的火苗渐渐熄灭。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培养起对糠叶的火苗。按照老中医的说法,只要他的眼睛里能培养起对糠叶的火苗,他就能躲过一劫。
面对糠叶不停的呕吐、抽搐、出汗。半年后,小石仔已命若游丝。就在一家人为小石仔准备后事时。小石仔却神奇般挺了过来。
小石仔捡得了一条命。却也落下了一个病根。小石仔终身离不开麦粒,小石仔会在兴奋的某个时刻突然出现昏厥,如果不及时救治会危及生命。这个时候小石仔只要嚼上几粒麦子。昏迷的小石仔就会很快清醒过来。
小石仔说,日怪,麦子倒成了我的药!哼哼--哈哈---我的药竟然是麦子----哼哼--哈哈。小石仔就这样边骂边笑,边笑边骂。眨眼的功夫,就把一个年轻轻的小伙骂成一个花白头发的石老汉。
石老汉说,这狗日的现在成了鬼魂附在我身上了。我一辈子都想摆脱你,怕你,躲你,让你!现在你却附在我身上!你狗日的欺人哩!你这是骑在我头上糟贱人哩!你真可以咧!你不放过我,这辈子我也不会放过你了!你折腾了我一辈子了,现在轮到我了。我要把你全部抓住,做我的俘虏!哈哈,我要让你做我的俘虏,你信不信!
石老汉不禁笑出了声。这笑在石老汉听来却有一股森气。不过我也得感谢你咧,石老汉从衣袋里抓出一把麦粒,端详着,像是老友,又像仇人。村里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都早早地上路了。只把我留下来在这路上走。他们在笑话我哩,让这倔老头在路上斗吧!剩我一个在斗,他们在路边看我的笑话!
石老汉的毛驴已跃过山梁子的最后几步。石老汉的视野也在山梁的不断下降上打开。一个蓝幽幽的敞谷巴在梁底、天下。石老汉的胸脯子也被敞谷掀开,沁沁地凉,幽幽地蓝,也吹起凉风。整个敞谷在石老汉的侍弄下更加地幽静、墨蓝。石老汉边下梁子边用手触野草野叶。野草野叶早像石老汉养的家畜一样,在石老汉身前身后撞。石老汉把这些野草野叶养育肥了,野草野叶也把石老汉养成一条黑铁黑铁的老汉。
坡开始平缓起来。石老汉的麦地开始伸展,像一块妮子地毯从坡上向谷地奔驰。驰过谷底后又向对面的丘陵漫延,洇过丘陵后又向陵后的山谷滑泻----金黄的麦地滑过了几个丘陵后变得墨蓝。
石老汉喜欢这种阔大空旷。像在天空侍弄云朵和红雨一样舒坦。与其说石老汉在大地上编织地衣,不如说石老汉在天上编缀裙裾。天空的阴晴,云朵的出没,使这块巨擎在永恒地沉浮、摇荡、飘逸。这里就是石老汉的天堂。他永远坐在这块自己织就的睡毯上,在天地间行进,沉浮,游荡。石老汉每天就坐在上面旅行着。石老汉自小没出过县城,他弄不懂走出县城去做什么。石老汉觉得这一辈子坐在这块巨毯后就没有看够。天地的运行使这毡毯巅簸得厉害。而天上的一点光线的突变也够石老汉关注半天。
石老汉的一溜屋舍就在一抱树荫下,像几只灰兔躲在那里啃草。二十九间,石老汉想,这二十九间粮库却是我的地狱。这二十九间粮库把我石老汉超度进了天堂。
石老汉是在这一年的冬上走的。冬小麦刚盖住土表。但远望去极像新编的一张巨绸,薄绒绒的,亮逼逼的。绸缎漫过石老汉生前住的房及二十九间粮库,搭在天的沿口。有人说这是在超度石老汉上路呢。
石老汉的儿子拿了铁锤往粮库的扣子上砸。进去一股呛味差点把石老汉的儿子呛昏。一库粮食像金子在幽暗处闪着光。村长因为石老汉守山有功,也前来悼念。他拨开人群走进粮库。他用手从麦仓里猛地一插,一股幽蓝的光沿着村长的手臂冒了出来。村长攥紧拳头往外曳,蓝光也往外飚泻。村长把攥紧的拳头放开时,一把白蓝的光团在手心里渐渐溶化。村长走到屋外向外一扬,天空像加进了一层凉凉的月光,有一种古怪的蓝。
村长站在粮库门口俯视站在旷地上稀稀拉拉的村民,说,你们看这二十九间粮库像啥?
旷地上立即鸦雀无声。再看看,它像啥?嗯。村长说,再看看,它像什么?
它呀,记好喽,它呀是由一撇和一捺组成。对,就是一个“人”字。现在我们瞧不清,站到梁上我们也可能瞧不清。在睡觉前你们往这里瞧,就瞧得清啰。
2006.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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