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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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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22 10: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一直在想那件事。

  这么多年来,无论我站在何处,它像风,从四面八方向我吹来。就像此刻,宁宣在我身子下呻吟,她扭动的身躯让我迷乱,但对着她比我更迷乱的脸,我仍止不住想起那件事。

  宁宣停止动作时顺便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异常漂亮,手掌在半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度,我的脸就留下女人得不到时的愤怒印痕。我想说宁宣你是不是经常煽人耳光以至煽出品牌来了。但她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她用五秒钟穿好衣服用一秒钟冲出去并留下一句话:阿来我觉得我像是在奸尸。

  这是我和宁宣的最后一次,我没想它变成最后一次。尽管我不爱她,但潜意识里,我希望她是爱我的,哪怕一点点也好。可我自己,连一点点爱也挤不出给她,我悲哀地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把她弄上我的床。这之前我们曾交往了半年。半年前我来到这个风骚的海边城市,海风把燥热的荷尔蒙吹向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坐在某一个角落里独自喝酒,酒巴里有人拿着一把苍老的吉它在唱歌:谁会相信雨滴会变成一杯咖啡/种子会开出鲜艳的玫瑰/孤寂的旅途是单程的约会/相聚/相识后各自而飞/多么想让你走进我心扉,一同承受心灵的忏悔/人生的路上你我静静相随/爱过/恨过后独自去面对……。五洋这首迷茫的歌让我想起家乡,想起家乡我就会想起燕子,想起燕子我就会想起五哥,想起五哥我就会想起那件事。如果不曾发生那件事,那么我这些年来的痛苦就可以像写在黑板上的字一样轻轻一擦就可以抹掉了。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在无数逃亡的日里,我无数次地想,那件事到底怎么会发生呢?有些事想多了但仍不会想得通,想不通,我就给自己下这样的结论:第一,我并不爱燕子。第二,燕子并不爱五哥,第三,前两者都不存在,所以那件事并没有发生。我在假设里给自己找理由,找一个合理的借口,让我相信这件事不存在。让我相信我并不是逃亡而只是活腻了出来走走。

  在乡村浓湿的迷雾尚未似都市女郎的霓裳羽衣招摇在山峰之前,我记得自己狼狈地趁着黎明的星光仓惶奔向通往县城的公路,用皱巴巴的五块钱换来坐到县城的车票,再用更皱的粘满汗臭的五十块混到大都市。然后又在各大都市之间辗转。为了生存,我干过至少一百个工种,踏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送报,背着五十公斤重的煤气灌走到八楼,在炎炎列日下推销A4纸,在酒楼洗碗,从停尸房背出死尸……等等,所有又脏又累钱又最少的活我都干过。受的白眼多了,我开始由愤怒变成习惯,由习惯变成伤害。就像那一次,那个恐怖的夜晚,我像大多数上海滩一样蹲在角落里等人找工。那一夜下着霏霏淫雨,腊月里天寒地冻,我从家里穿出来的唯一一件夹克已露出许多洞眼,我的身子也像这夹克般千疮百孔,冷风刮过我的每一根骨头。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冻结成柱子时,一双修长穿着灯芯绒紫裤的女人腿走到我的跟前。我抬起头从她的膝盖一点一点往上望,从绷紧的三角洲到松软的草原再到高耸的山峦,山峦上面是溶岩,当然,这溶岩就像是桂林的芦笛岩,岩石之间还嵌着两汪清澈的泉水,那是她的双眼。

  她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法官,在审视着她即将判刑的罪人。你愿意去扛死尸吗?她说这话时语气轻淡,就好像电影里法国男人对他的情人说“你愿意跟我上床吗?”这般简单。我快要冻结的身子被她呼出的热气一吹,简直快要融化了。我定定地望着她,见我不说话,她又说,价钱可以商量。

  我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跟她来到医院的太平间,当她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我后退了整整五步。之所以后退五步那是因为我后面有墙,恐怖片里遇到恐怖的事而后退的人往往转身就跑,但我后面有墙,所以我跑不了,跑不了我只好又走向前,我脑中恍惚出现小时候那被火烧过的山林,黑的石黑的树黑的土和黑的山洞口,我把目光从死人的黑黑鼻洞里投向他,他是氰化钾中毒死的,只有氰化钾中毒的人脸色才会这么青里透黑。这回轮到她倒退了五步,但她也跑不了,只好再向前走五步,她说五百块钱你背还是不背?她那时的表情,就像刚才她扬手给我一巴掌的表情那么雷同,雷同到用先进的技术克隆出来的一模一样。我觉得我总是这样,用我喜欢的方式令她呻吟,让她在我身子下淫媚地扭动,而自己,则握着枪管,迟迟不向目标射击。这令宁宣恼火,她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我背后的肉,把我向下拉,在我的战机刚刚着陆时,她已瘫成太平洋,而我,还在太平洋上驾着战机飞翔。宁宣说我命中注定要克女人,那次是和她第一次战火纷飞时她说的。她的话让我想起燕儿,想起燕儿我的战机就缺了油一下子瘫痪了。那一次她不明所以,以为我劳累过度,于是她乖乖地躺在我身边安慰我,但我知道她安慰不了我,就算是神是鬼,谁也安慰不了我。除非——那件事不发生,但这可能吗?

  我在宁宣的店里开始享受我出逃四年来的安宜生活。这得感谢她那死去的老公,因为他的死,我有了重遇宁宣的机会。记忆中那到底是他死去的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又或者是三个月之后,我又重新在这个到处散发颓废气息的都市,等一个个雇主。当她的白色高跟鞋像一只精致的纸船泊在我面前时,我再一次慢慢向上望,穿着米白裙子的她敏感地收拢了双腿,我却在想象若是卸载了这堆纱,会露出怎样柔软的海滩。她说你能不能去帮我把那死人的衣物从楼下扛下来?我就是干这个的,我脱口而出。后来宁宣递给我二十块钱,我接过来后说我想回你家喝杯水。回到六楼她的家我说我很久不洗澡了你能不能让我在你的家洗个澡,我想这个问题即便耶酥在世他也不会拒绝,但她不是耶酥,她拒绝了。就在那时门被打开,冲进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他一进来就抱住宁宣说,你这死婊子竟敢躲着我?宁宣挣脱他的怀抱,他转过头来发现了我。你躲着我竟然是为了这个男人吗?男人怒气冲冲,宁宣平静地说,我爱的是他。她用手指着我。我转身飞也似的逃下六楼。

  宁宣后来又到那个衣服都散发一股馊臭味的一堆上海滩中找到我,她说我的店里缺个帮手,你来吧。我就这样在她的店里住下。她的店专门卖杂粮,每次进货都要有人把那一袋袋的米从车上扛下。闲时我就帮她看店,帮她把米啊花生啊绿豆啊一袋袋送到各个跟她订货的酒楼或者饭店。当他们欠款时我又充当她的保镖,陪她跟印在名片上的各种各样的老总们要钱。宁宣作为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周旋在他们中间,免不了要吃点搂肩搭背的亏。这种空想主义的亏吃了也就罢了,他们还要她从那点钱中扣出来一些作为饭钱,这当然是借口。兔子都会看得出来他们叫她请吃饭无非是趁着酒意试探着能不能把她哄上床。这件事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女人若有点姿色,身边免不了围着一群狼,眸光生绿,狼视眈眈。而那个女人,随时随地都会陷入荷尔蒙的沼泽,装卸男人的炊料。

   宁宣后来跟我说,那个大腹就是在她喝醉后要了她的江山。那时她的老公还没死,还活得像孤岛上的狼一样健壮。这事后来不知她老公是怎么晓得的,他没有跟宁宣发狼威,但他跟大腹打了招呼,用的是木棍。据说大腹后来喝了很多炊料,那些炊料通过护士小姐的手装在吊瓶里通过针管给他喝的,否则他的两条腿旁边就可能多一条木质腿了。
   
  回忆中燕子有一双灵巧的手,她很喜欢春天里到处随风骚首的狗尾巴草。她喜欢狗尾巴草是因为我怕狗尾巴草。我怕狗尾巴草是因为燕子总是在把它弄在阿猫阿狗形象之后,用它在我还算光洁的脸上搔痒。那是春天,小鸭刚从分不清是鸡壳还是鸭壳的壳里爬出来,我母亲就说阿来你去河边放鸭子呗。我像将军般受命,然后光着脚跑到燕子家拉着燕子跟我去放鸭子。那时我们约十岁,还没到谈情的年龄,但我知道我是喜欢燕子了。我对燕子说我长大了我还是我,但你不是燕子你是鸭子,你长大了得由我放。燕子听了呶起嘴说,阿来你才是鸭子。

  燕子说对了,当宁宣在我还算光洁的身子上纵横驰骋时,我觉得我就是鸭子,而宁宣在放鸭,她把我收到她筑好的巢,她说阿来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她不知,我已无路可走。她不知,若不是那件事,我怎么会走!

  我多希望记忆一直停在那年,那年我偷偷地吻了燕子。那是上第一节语文课时,那个又矮又胖的语文老师给我们用“身体”来造句。准备下晚自习前,我踢了踢坐在我前桌的燕子,我说燕子你怎么造的句呀,给我参考参考。燕子转过头来,两只大大的眼睛望着我说,阿来,你的身体怎么样?我一下涨红了脸。燕子哈哈一笑,伸出手抢过我桌面的作业本,先让我看看你的吧。我左顾右看,发觉全班同学都走光了。我迅速地握住她的手,在她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往前俯吻了一下她的唇。燕子大概没想到我会在这种场合吻她,她的眼睛泛出迷雾,流到脸上变成了红霞。我们都怔了那么三秒,然后燕子抽回她的手,我整个的人在那一瞬,都酥了。

  后来燕子说,若不是你当晚那样,我们都不会被老师当成不良少年。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燕子捂着哭得眼睛红肿从老师办公室跑出来。后来她说阿来我这一辈子都恨死你。

  不知道燕子的话为什么总是那么灵。在她说过那句话之后的第三年,我真的做了那件事。也真的让她恨了我,我想,她的恨也许不止一辈子。总之这件事说来,或者是说做了这件来之后,我觉得我的人生,不再有任何意义。

  现在让我们回到我和燕子在老师办公室被训的情景。我和燕子双双站在语文老师面前,老师说,燕子,你老实交待,阿来是怎么摸你的身体的?

  我看了燕子一眼,燕子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不语。老师又说,说啊,不然我告诉你的家长。听到这话燕子急了说,老师,别,其实阿来他没有摸过我的身体。

  没有摸过?那为何你的造句里写“今天晚上,全班同学走光之后,阿来摸了我的身体。”?

  他确实没有,他只不过握了握我的手。

  手?难道说手是身体吗?

  难道手不是身体吗?

  ……她们俩个在那里争论起来。最后结果是,燕子抚着脸跑出了出去。

  老师说,阿来,我左看右看你,上看下看你,怎么看都是一块上好强奸犯的料?

  我说那是因为老师你个子太矮,眼睛一大一小,看什么都变形。

  你……,老师气得五官扭成一团纸。她把我的作业往我脸上的摔,吐出一句,混蛋。

  我把这事讲给宁宣听时,我正在解她的第二颗扭扣。宁宣母鸡下完蛋般咯咯地笑,只有你这种人才会想起造那样的句“语文老师的身体让人想起航空母舰。”

  她说这话时,窗外正好有警笛呼啸而过,我整个的身子抖了一抖。宁宣忘了笑,定定地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阿来你是不是通辑犯?

  我顿时性趣全无,推开她,我从床头柜上拿起烟,拼命地吸。我说宁宣你老公为什么死?我盯住她的眼,她的脸瞬时如地震,烟灰冲天而起,把她的脸刷白了。

  后来的后来,我们都非常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关于她的老公,关于我的燕子,我们就像中东一样达成共协,各占各领地,一边假惺惺友好一边拳脚相加。

  那天晚上我梦见五哥。我被他用绳子绑着手脚。五哥从我裤袋里抽出烟,他说阿来你知不知道国外曾用一种刑法处死囚犯?我说不知道啊,我不想死,我想了我娘怎么办?我哭得鼻涕眼泪哗哗地流。五哥转过身去,你不想死?你为何不想死呢?你活得连畜生都不如,你这种人就是该用那种刑法去死。五哥冷笑着,他把我按到椅子上,让我动弹不得(我本来就动弹不得)。阿来,我来告诉你,那种死法很简单,他们把犯人关到特定的房子里去,那房子与世隔绝,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静到只听得见你血管里血流的声音。几个小时后,你将会因为胆裂而死。不,我大喊一声,因为他说到最后一句他就消失了。我听得见我血管里的流血声,一滴,两滴,三滴……血从被五哥割开的手指流下来。不,我不要死,我大喊着醒了过来。

  窗外十五的月光泻进来,洒了一地。周遭无比寂静,没有人声,没有虫语,我仿佛被全世界遗弃。我站起来,慢慢地走向阳台,窗外路灯一如往日沉寂,我觉得我该回去了,我玩得太久,我活着对社会就是一种亵渎。我爬上水泥阳台,把脚伸出去。就在这时,屋内的宁宣“啊”地叫了一声,我回过头,她已站在我身后,她说,你跳下去啊,阿来,勇敢点,这样你就像我老公一样得以解脱了。听完她的话,我把脚缩了回来,我说不,我娘还在等我回去,我不想死啊。可是我活着跟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宁宣冷冷地笑,我知道你这种鸟人不敢。我真的不敢,于是我又活了下来。

  我活着,我还是忘不了那件事。多年前那晚放晚自习,我像往常一样偷偷跟在燕子后面。那晚的月亮并没有什么特别,但燕子却特别了。她转过身来说,阿来,我说过我不喜欢你跟着我。我说我不放心你一个自己走。那你错了,她笑着指了指远处,那里正缓缓走出五哥长江大桥一样壮的身子。那一年我们都成大了,十七岁是一个让人发狂的年龄,不仅身体变了,心理也变了。燕子在我的注视下,挽着五哥的手走出我视线。 

  那之后他们如蝶双双蹁跹在校园,而我摇摇摆摆的学习成绩终如秋天的落叶直线下降。我无心坐在数理化的公式上驾驭那些强盗式的阿位伯数字,我无心在语文作业上填那些字谜般的文字。我的眼里心里只有燕子,可是我的燕子啊,她就要飞落别人的枝头,唱婉转的情歌。

  我在燕子的身前身后,我在燕子的身左身右,我只想引起她注意,我只想让她知道我喜欢她!那种属于一辈子的喜欢。那个爱字我说不出口,当燕子问我,你为何总是纠着我时,那几个字像绊了水的水泥,在我舌头上僵硬,我死命地想把它吐出来,但它无比固执的耸立在我舌头之巅,不肯倒塌。

  我觉得我的生命终止在十八岁。十八岁之前我是一个热血方刚精神亢奋精力过剩的人,套用一句医学术语称之为“激素分泌异常综合症”,这是那件事的源泉。后来我才知,每个人的体内都存在着罪恶,但有的人用敏锐如雷达一样的神经把它给控制了。而我的神经恰恰在关键时候坏掉了,于是我犯下了那个滔天的罪行。于是我出逃,于是遇上宁宣。

  命运这东西大抵如此,命中注定的你逃也逃不掉,就像我爱上燕子,就像我遇到宁宣。她们注定在我命里妖娆盛放,然后绝情凋谢。让我悲哀,让我怀念,让我在感情的沼泽里,不能自拨。

  有风从窗户噼啪打进来。宁宣披着一身阳光走进来,像一个降临人世的狐仙,她说阿来你走吧。我把指间的555香烟摁灭。我一直在等你说这句话,我看着窗外说,我本是一个游荡在生命路途的游客,是你把我拉上你的车,现在,终点到了,是该离开了。宁宣从背后抱住我,为什么你的游魂从来不肯为我作片刻停留?阿来,为什么?

  她的泪水沾湿我背后的衣裳。冷冰冰地延着我的肌肤渗进我心的最深处,并在那与我储藏了几年的泪汇合,延着暗晦的岁月,消失在我人生尽头。

  十六岁时我有过一套军装,那是娘卖了猪仔后给我买的,那天去上课我特意绕过燕子家。燕子看到后说,阿来原来你长得这么帅啊。从此后我对军装怀有一种好感,它让我找回丢失的那一点点自信。

  后来有一天我跟五哥去游泳,上岸后他穿上我的军装,他说阿来你把这身军装送给我吧,我帮你追燕子。五哥说得信誓旦旦,从他坚定的目光里,我看到我和燕子幸福地搂在一起。

  后来游戏更换主角时候我曾拿着刀问五哥,兄弟是不是用来欺骗?他说兄弟用来喝酒,爱情用来欺骗。我说你别给我绕弯路,你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天空有天空下雨的苦衷,我有我不得已的选择。我的刀“呼”地砍过去,有着大象撞不倒身材的五哥反过手,抓住我的手腕,撞落我的刀。他走时说了一句话,阿来你别以为拿了刀的都是男人!

  在回忆里我的人生都是行走在刀尖上的过程。那些疼痛在我逃离的这些日子里不但不结痂,伤口反而裂开,流出恶臭的血。

  我第一次和宁宣上床时,奶白灯下她奶白的身子让在黑暗里摸索了很久的我一下失聪。我激情澎湃血管暴涨之后便一泻千里。宁宣望着那一堆还没上战场就打出的奶白子弹说,阿来原来看起来像男人的都不是男人。

  宁宣说了那句“原来看起来像男人的都不是男人”的话之后,我又一次冲锋,我被压抑了很久的欲望这一次被拍得很好,拍得好是因为演员宁宣给予恰当的动作配合,而我这个导演像足球场上的裁判在来来回回的奔跑中得到观众挥臂欢呼时的满足感。倒下那一瞬,我没有看到宁宣眼里乱象横生的未来。我以为我的孤独可以舔尽她的寂寞,但是没有。

  那夜的火把像燃烧的火山照亮了整个寂静的小山村。人们愤怒的呐喊声在山谷此起彼伏“那个恶棍到底是谁?”“王八蛋,谁做的有种走出来。”“把他绳之以法!关进大牢!”我躲在厕所里,看见那个披着羊皮刚刚在犯罪现场威猛无比的猥渎狼,躲在一颗瑟瑟发抖的灵魂里,无助,绝望,孤寂,惊恐,疲惫。世界在那一瞬关上所有的门,光明,憧憬,希望,友爱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已离我而去。

  我在厕所里蹲到黎明,我趁着天黑在娘的抽屉里摸到她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她一生所有积蓄的那一百多块钱。我像一只被围杀的狼,仓惶地逃到乡村的小路,在乡村浓湿的迷雾尚未似都市女郎的霓裳羽衣招摇在山峰之前,我用皱巴巴的五块钱换来坐到县城的车票,开始了我的逃亡生涯。在遇到宁宣之前,在干了那件事之后,我是一只行走在岸滩的鱼,靠绝望喘息过日。但宁宣,她为我引来水源,让我借她丰美的水草,栖息。

  当我终于回到出走五年的小山村,当我终于见到依然美丽依然轻盈的燕子。当我在娘混浊的泪水里听到燕子说,阿来,你害苦了我。我对燕子说,对不起,我回来自首……

  离开宁宣的那一夜,黑漆漆的天狂降暴雨,我在雨中狂奔,一条又一条街在我身后在茫茫雨帘中消失。我以为我不爱宁宣,我以为那不是爱。但我为什么还会感到痛苦?一辆辆车溅起水花从我身边驶过,溅湿我一身光洁如女人肌肤的衣裳。这个城市这么大,但我却没有一个藏身之地。茫茫雨帘里,我被世界关在门外,最后的最后,当我站定,抬头,我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泛着黄色光晕的国微大门前。大门里白色警车呼啸而出,我闪到暗处。我不知道自己会什么站在这里,虽然我知道有朝一日我会来到这里,但是,绝不是现在!我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那就是我还想着见上燕子一面,我想亲口对她说,对不起。虽然这三个字于事无补了,但我仍要说,不说我至死不瞑目。

  于是我回来了,于是我又见到了燕子。

  见到燕子,我又清晰无比地想起那个夜晚,那件可怕的事。

  那是一九七三年我十八岁生日之前的夜晚,那个刚刚埋了死人的村子,那条幽暗的铺满狗尾巴草的小径,那个浑身散发阳光气息的美丽女孩儿燕子,在某个犯罪的视线里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犯人听到她哒哒的脚步,听到她起伏的呼吸,她身上好闻的香味缭绕在他鼻孔,这香气让他每一根血管暴涨,犯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动,在慢慢膨胀。那时天边的最后一抹乌云覆盖了那一轮娇艳的太阳,太阳在挣扎,乌云张开它的翅膀,将太阳紧紧搂住。太阳挣扎,太阳喊叫,太阳最后被陷在松软的草里,无法动弹。乌云狂暴地进进出出,乌云不停地喘息,十几分钟后,乌云泻出一团白色雨滴,乌云瘫软下来,燕子衣不遮体慌乱地延着小路向村头跑。夜,更黑了。

  夜深。我拿着宁宣给我的背尸钱第一次走进那个酒巴,我喝了很多瓶碑酒,喝醉时,那个很阳光的帅气歌手还在唱:当我轻轻地离开了你/让我回到我北方去/当北方已是漫天大雪/我会怀念遥远的你/在那寂寞如水的夜里/我曾经紧紧拥抱着你/满天的繁星无声无息/幸福让人满心欢喜.那一刻,我觉得幸福像小村背后山顶的云雾,那么缥渺,无法牵住。我想我这一生,永远都无法拥有。
  七零年代强奸犯会判几年的牢。每当我想起自己将要在那度过无边黑暗的日子,都泪流不止。

  燕子抱着我时说,阿来,我不知道强奸我的是你,若是知道,我就不会告诉我父母,全村人就不会知道,我被人强奸。我跟五哥好是假的,他现在都已结婚了。我们那时看你整天无心学习,才装出那个样子。阿来,你逃走后我每天都后悔,为什么,不早告诉你,我一直爱你……

  这些事,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我一把推开她……

  后记:半年后我在另一个城市遇到了宁宣,我跟宁宣说,这就是燕子。燕子看看我,再看看宁宣,说,阿来我去那边买点东西。她走后,宁宣说,阿来,你是不是弱视?这个燕子,身像冬瓜,脸像河马,还吊着一双三角眼,你竟然说,她美?我笑说,我的老婆,走在街上她是最美的!
  

   

                             全文完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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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22 12:11 | 只看该作者

^_^

文字的驾御非同一般呵,拜读了.
3#
发表于 2006-5-22 19:17 | 只看该作者
文字丝丝入扣 耐读 紧张
4#
发表于 2006-5-23 13:00 | 只看该作者
小说描写的生动,语言很有艺术性,一篇值得反复品味的作品!
5#
发表于 2006-5-23 13:22 | 只看该作者
  语言散文化。情节起伏大,蛮有故事氛围。
  问好!
6#
 楼主| 发表于 2006-5-23 15:55 | 只看该作者
清风:初次用男人身写作,感觉有点吃力呢。谢谢你的关注!
天行健:你的作品也很耐读,希望以后多多向你学习。
一楠:这篇文章如果有让人回味的地方,那就是我打破传统写法,用错乱时空勾勒出一个出乎读者意料的故事。
碧静:我才发觉,用第一人称比其他人称故事要好写得多,思路比郊流畅,也更有故事氛围。
7#
发表于 2006-5-23 17:13 | 只看该作者
妖娆月色客气了 共同进步吧
8#
发表于 2006-5-23 20:22 | 只看该作者
问好!
9#
发表于 2006-5-23 20:34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小说描写的生动,语言很有艺术性,一篇值得反复品味的作品!
10#
发表于 2006-5-24 00:35 | 只看该作者
蛮好的。
11#
发表于 2006-5-24 08:27 | 只看该作者
学习:)
12#
 楼主| 发表于 2006-5-24 10:09 | 只看该作者
也问好楼上所有的朋友们,希望多多得到你们的指教。
13#
发表于 2006-5-24 10:25 | 只看该作者
不错啊.
14#
发表于 2006-5-24 13:1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小说描写的生动,语言很有艺术性,一篇值得反复品味的作品!

  精华!
15#
发表于 2006-5-26 08:48 | 只看该作者
真不错!问好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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