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卖豆腐的女人

武诚

　

　　　　　　　　　　　　卖豆腐的女人

　　　　　　　　　　　　　　武诚

　　首先说南娃。南娃从小就一直留着平头，爱绾裤筒和袖筒。不管是春夏秋冬，绾裤筒袖筒简直成了南娃的嗜好，到老也没变。南娃还是急性子，脾气特别的暴。所以三十多岁了还是孑然一身，形单影只。这使南娃的火气更旺，惹得一村人说南娃像个晒热了的炮仗，遇个火星准爆。也就很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都说总不能把不疼的手往磨眼里塞，没事找事吧。南娃也不愿意同人家打交道，遇事就往心里憋，在心里闷，憋不住了就抽旱烟，一锅又一锅。还没解气的话就把裤筒袖筒往高里绾，绾地没处去了就去河坝游荡，活像一头发情的牛，低着头走上去又折下来再走上去又折下来。这时遇不上一头牛，如果与上了，南娃准会一头底上去。

　　其实南娃的父亲南山更着急，是急着报孙子。已五十好几的人了，常常给人说是黄瓜打驴哩，多半截子过去了，孙子还没影子呢，说到这不由得浊泪刷刷，弄地听的人也不是滋味，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当然更不能走了。装有烟的人忙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递上去，南山颤巍巍接了，点燃，但抽不了几口就被飞流直下的鼻涕眼泪打泅了，再也点不燃。有人就赶紧安慰道：他伯你放宽心，那是南娃的缘分没到呢，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有一群孙子呢，到时就怕你烦呢。世上总是有心肠软的人。心肠软的人通常就是心好的人，心肠好的人看不得别人受罪，看见别人受罪的样子就难过，好像那受罪的人就是自己。好心人就到处给南娃撮合，但像南娃这等情况，想找一个姑娘家就太难了。有人给说了一位结过婚的，还有三个女儿。南山不答应、，说累赘太多，又不是自家的骨肉。南娃可顾不了那么多，给说媒的说你把她们领来。媒人也就真领来了。看热闹的人不敢进南娃的院子，远远地望着，看媒人的后面跟着一位剪发头的女人，女人手里拖着一个娃，身后还跟着两个，暖瓶般高的炕沿般高的案板样高的，全是披头散发的。南山心里憋着气，躲出去了。南娃绾着袖筒裤筒，在门口憨憨地站着。南娃给媒人倒了一杯水，也给这女人倒了一杯水，三个娃们紧紧依着妈，惊恐地睁着眼睛，样子很像觅食的小鸡突然遇上了飞来的老鹰，恐慌地直往母鸡翅下钻。南娃去村里的小卖部里买了几颗水果糖，一包饼干，给娃们手里塞，可那些娃总是躲躲闪闪的。女人扯着最大的一个给南娃说这叫巧巧，又扯过第二个说这是莲儿，再搂着最小的说这叫月儿。说完又对三个娃们说这就是你们的新家，叫爸。三个女孩打了个哆嗦，仍心惊胆颤地站着。南娃对女人说那你去做饭吧，让他伯(媒人)吃些，再说你们也都饿了。女人就去了厨房，系上又脏又烂的围裙和面，三个娃们慌慌跟着去了，在灶膛边坐着。南娃就取过老爹的茶罐给媒人煮茶。媒人自豪地喝着，喝得吱溜吱溜直响。一罐茶喝淡了，女人的面条也就端上了桌。女人擀面擀得很老到，又柔软又光滑，浆水呛地也挺香，南娃还没吃过这么香的浆水面呢，不由心热热的。南娃问巧儿莲儿月儿呢？女人说在灶房里吃着呢。南娃就劝女人多吃些，话说出了口，忽然觉得媒人还在呢，按理应先劝媒人才对，于是又忙对媒人说他伯你也多吃些，走了远路的。媒人正吃着面条，吃得满头是汗，只在鼻孔里哼哼了几声。那年月，能填饱肚子都难，想吃一顿可口饭是很难的。

　　媒人一连吃了三碗，打了几个饱嗝，抹抹油嘴，说南娃你有福啊，你女人的茶饭挺不错的。媒人又抽了一支烟，那烟是五分钱一包的经济烟。媒人起身下炕，要走了，南娃和女人忙都起身送出了门，再送出了院子。媒人走到路口回头说了一句你们好好过吧，日子幸福着呢。南娃和女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女人的前脚刚踏进门，后脚才要抬呢，就被后面的南娃窜上来拦腰抱住了。南娃把女人拦腰抱住后一只胳膊就移至女人的腿上，把女人扔在了炕上。女人说别急嘛等天黑了你再弄嘛。南娃一脚把炕桌蹬到了炕边，就把憋了十几年的火一咕噜泄进女人的体内。女人亲昵地抚着南娃的肩说你跟驴样。

　　这样，南娃就有了女人。

　　南娃的老爹南山唬了几月的脸也不唬了，因自从有了这女人后他再没进过厨房，也没吃过剩饭，衣服有人补了有人洗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南山还没享受过呢，惹得邻人都挺眼馋，说南山你掉进福坑里了，什么闺女呢婆娘呢，天一黑灯一吹还不是一样的，又不是叫你上阵哩；亲孙子咋呢不是亲孙子咋呢，谁孝敬你老人家谁就是你的亲孙子，你不看那庙上的老耿，儿孙一大堆呢，可谁管呢，还不是做了和尚，那老耿以前还挣了不少家业呢。说得南山舒展了眉头，一天跟上几个没事的老头在阳婆底下掀牛，赢玉米粒儿，直等巧儿莲儿或者月儿来叫了，才起身哼着秦腔背着手去吃饭。

　　女人放工回来，扔下锄把或镰把，洗了手就去厨房，饭好了让老人男人女儿先吃，自己抓过炕角                  一堆脏衣服吭吭哧哧地洗完晾下了  ，才端过炕上放凉的    一盆饭下肚。有了女人的家，才真像一个家了，南娃的脸也红润起来，不像黑柴头了。

　　第二年，土地承包到户了，家家户户像过喜事是的，人都来了精神，完全没了病恹恹的模样。南娃家算六口人，分地时好些人露出不高兴来，却不敢惹南娃，南娃分到了七亩二分地。

　　春天的一个早晨，女人叫上南娃去城里赶集，给老人扯了一身衣服，给三个孩子也扯了一些布料。往回赶时见街边有个卖豆腐的摊主，是个女人，四十来岁，矮墩墩的。女人给南娃说咱们买些豆腐吧，回去包顿饺子。南娃说好吧，称了一斤八两，共五毛钱．。付了钱，女人咕哝了一句：这豆腐挺贵的呢。南娃没说什么，女人眼前一亮，说咱村还没有做豆腐的，百十号人呢，不如我们也做豆腐卖。南娃说你会做吗?女人说那有什么难的，我们原来的邻居就是做豆腐的，见得多了。南娃说那很来钱的，做。

　　第二天，南娃和女人就动手盖了豆腐房，顺厨房屋檐接了一大间偏厦，盘灶，购石磨、大铁锅。一切安排停当，女人就和南娃扛了背夹，去荒坡上割洋各刺。这刺太扎人，但烧起来很有力，用木杈塞进去一把，呼呼地就燃起来，还噼噼叭叭地爆响。柴弄得差不多了，女人就推磨，南娃继续割刺。两人一起烧，点，过，压，然后由南娃挑着去卖。南娃头顶草帽，仍然绾着袖筒裤筒，挑着豆腐满村转。转遍了本村，就去了附近的村子，卖完了，才回家。女人看男人更加黑了瘦了老了，心里就打哆嗦，想，南娃是为了养活她的三个娃累的，这三个娃本与人家南娃没多大的关系。就让南娃在屋里看，她挑着去卖。那个担子好沉的呢，出门一担豆腐，回家一担粮食，有黄豆小麦玉米，也有鸡蛋。女人毕竟嘴甜些，出门讨口水喝也容易，豆腐出手也快些，大都下午就卖完了。她挑着沉甸甸的担子，晃悠悠地进了门，歇一口气，又泡豆子。

　　豆腐生意顺手了，女人让男人去集市上买了几头仔猪回来，用豆渣喂。喂的猪跟牛犊一样大，年底卖了，也能弄一些钱。日子算是红红火火有滋有味了。可南娃觉着心里空荡荡的，尤其是看见巧儿莲儿月儿去上学时，心里就咯噔一下，针扎似地痛起来。直到和马有明家打了一架时，南娃才明白　　过来。那天南娃去井台上担水。要在往常井台上的人都怯南娃的，可自南娃开了豆腐坊后他们心里都痒痒的，好像吃了秤砣样沉甸甸的不舒服，对南娃的怯意与同情早已烟消云散。他们互相取笑着汲水，也没人理会南娃。南娃远远地站着，还是几十年不变的姿势，肩上的水担没放，两手抱在胸前，裤筒和袖筒绾得老高。

　　井台上的马有明沉不住气，把一桶水咚地放在井台上，大声说：南娃，你做豆腐挣那么多钱有啥用，给谁积呢?三个丫头片子，还不是亲生的，长大了还不像翅膀硬了的喜鹊飞远了，认得你这老家伙是谁。南娃平时本不和任何人开玩笑，被马有明这一说脸红得像猴腚。半晌憋出一句：我日你妈呢。马有明不依了，说你日你家三个野种还差不多，你还没你妈呢，上阴曹地府去日吧。南娃肩一斜，水担就落了；两只水桶咣里咣当地滚在了—起。南娃扑上去，照马有明的胸上就是一拳。马有明一个仰面朝天，摔在了井台上，头破了，在那里拖住南娃耍泼。马有明的儿子闻讯赶来了。马有明的儿子马强很壮，村里没有人敢惹。马强如狼似虎地对南娃就是一顿拳脚，并把南娃的两只水桶踏瘪了，才扬长而去。围观的人一是不敢劝，二来也不劝，谁让你南娃开豆腐坊呢。

　　南娃鼻青脸肿地回去了。大女儿正在院里剁猪草，看见爹如此模样吓呆了，说爸你咋了你咋了。南娃抬起巴掌很想扇几下巧儿，可巴掌扇下去时却落在自己的脸上。巧儿哭着喊妈。女人正在厨房做饭，连忙钻出来，看见南娃的模样也吓呆子，忙问他爸你没事吧。南娃不理，径直去了炕上直挺挺地躺着。女人坐在炕边上淌眼泪。南娃忽地起身扑在女人的身上，三把两把把女人的衣服撕烂了。女人以为南娃要打她，但南娃没打，对着站在炕沿边的巧儿喝了声滚出去，就把女人死死地压住， 干起了那活来， 边干边叫你给我下个儿子出来， 你给我下个儿子出来，扯喉咙的吼声震的房梁上的尘土纷扬扬洒下来，把房笆上的一只蜘蛛都被惊得掉下来了，扯着一根亮晶晶的线忽悠悠地闪着。　

　　女人的眼眶溢满泪水，也亮晶晶的。女人骤然感到自己的心像被一只巨手揪住了，狠命往下扯。又感到好像心被揪出来了，身体内空荡荡的。女人觉得自己越来越麻木了，麻木得再也没了任何感觉。南娃在身上发着狂，她只听到南娃像老牛拉破车的喘气声。

　　一年过去了，女人除了脸上添了几道皱纹，手上的茧多了厚了，身体没什么变化。这让南娃恼羞成怒，揪着女人的头发把女人像拎鸡样甩来甩去，女人的脸上腿上常常五颜六色的。可女人不敢说，用她们女人的话说她是被劁了的，文明的说法也就是被计划了。自然在形式上还是女人，器官上也是正儿八经的女人，但却失去了女人具备的一条，这是明明白白的。这只能在她的心里藏着掖着，然后发酵成泪水，从她眼眶汩汩流出。

　　南娃也不做豆腐了，只务地里的活儿，早出晚归，回得家来黑着脸往炕上一坐，女人忙给他把做好的饭送去。南娃也不再嘶叫，只是狠狠地干，弄得屋子都地动山摇的。女人从那天起已对这事没了任何感觉，好像一块木头，丝毫觉不出有把利斧正砍斫着自己的躯体。只等那把斧子钝了，无可奈何地倒下去时，女人才苏醒过来，穿好衣服，收拾起南娃用过的碗筷，去厨房洗涮。这时三个娃们正在豆腐坊里推磨，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巧巧在前，莲儿居中，月儿在尾，巧儿还要不时地舀上一勺泡在桶里的黄豆，灌在磨眼里。巧儿已初中毕业了，担当起了父亲的角色，割刺，挑水。南娃的父亲南山倒时常帮南娃的女人烧火，点浆水。女人一心想挣些钱，盖几座房，给三个女儿—人招个女婿。在村里，看你们谁还敢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放屁磨牙，你狗日的马有明也不就养了一个土匪吗，还为偷了几只鸡蹲了两年的铁房子，也不嫌丢你马家的先人，还能啥呢。

　　可南娃看着女人的肚子老是瘪的，心里的火苗就像见了风，呼呼地越燃越旺。—天早晨南娃去牛棚里牵牛时牛还恋槽里的料，脚步迈得迟了，南娃就照牛的身上狠狠擂了一拳，疼得牛一扬头蹦起来，冲出牛棚。南娃也不扛犁，拿了鞭子，牛在前面跑，他一鞭接一鞭追着打。牛气喘呼呼，南娃也呼呼喘气。围看的人跟了一长溜儿。一次南娃就用打牛的拳头，照着女人的肚子打了一拳，女人顿时岔了气，额头一颗颗地流汗，汗珠如桶里泡涨的黄豆样大。隔壁的巧儿莲儿月儿听见了母亲的惨口叫声，惊炸了似的，一窝蜂跑了出来，看母亲在炕上打滚，顿时哭闹成一团。巧儿毕竟大了，哭出声后又记起了该给母亲倒杯水，又打发月儿去叫爷爷。

　　南山匆匆赶来时女人已好了许多，只是脸色仍然苍白。南山愤怒地骂了一声畜牲又出门了。南山出去找当初的媒人，想让媒人去劝劝。可媒人没在屋，出门去了；南山又怏怏回家。南山不好说什么，坐在门槛上一个劲儿抽烟。南娃的女人此时已能站起来了，能站起来的南娃女人经过这些时辰的细想，把想了十几年没想通的想通了。女人站起身说爹，我决定还是和南娃离了，你是跟我呢还是跟南娃呢?我和南娃离了，但还认你是我爹，是亲爹呢。南山又流泪了，飞流直下的泪水打湿了正燃着的烟卷。女人打开炕边的箱子，拿出一个折子和一些钱，对南山说，爹，这是我们这几年做豆腐挣的。这折子上的一万给南娃留着，让南娃再娶一个，这六百多元现钱我拿着，我要去城里做豆腐。说完后女人把巧儿莲儿月儿的衣服拿出来，捆成四个包袱，一人一个背起走了。

　　清晨的乡村还静悄悄的，该上地的上地了，该睡觉的还睡着。女人就领着三个娃出了庄。女人去城里租了房，仍开豆腐坊。自己卖豆腐，巧儿卖豆花，生意还算可以。但女人很不开心，卖豆腐时脸上还一直带着笑，豆腐卖完了脸上的笑也没了。庄子里赶集的人不时传过话来，南娃至今还光棍啦，又把牛腿打折啦等等。女人听了，眉头就更皱了，常常叹气。

　　有一天女人突然在城里不卖豆腐了，跳上担子走乡串户。有人问她为什么，女人说乡里豆腐少，卖起快些。其实女人在打听有没有女的愿意嫁给南娃，她一定要给南娃找个能生娃的，花多少钱都行。人家毕竟把我三个丫头片子喂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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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路

精彩。问好

天行健

淳朴的女人的心肠似菩萨啊

清风盈袖

语言朴实,人物塑造鲜明.问好武诚.

一楠

朴实的语言，朴实的女人。人物刻画的到位！

武诚

感谢各位的点评！

荷叶

朴实的情节和人物，喜欢。

天姝

你的新作都不错。

妖娆月色

细节描写得很好，读来很有真实感。

浪花如雪

善良的有些愚蠢的女人啊.

马碧静

　　小人物的悲剧！说到底还是封建思想作祟啊！只要能孝顺，又管他是不是己出的呢？这个火暴脾气的南娃啊，终是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传统影子。这可能是普遍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农民生根在心的传统观念。
　　人物立体感较强，特别是南娃这个人物。故事很有现实意义。精华作品！

武诚

感谢各位老朋友新朋友，尤其是马版主的点评，很到位！。

疯言风雨

哎呀，看的咋这么来气呢?南方那边还那么重男轻女吗?真是愚昧!可悲!那女人也是太软弱了,哎^咋就那么......不说了,来气.
呵呵,话说回来了,我生气的话也是因为这篇文章写的好啊,让我都投入了.
问好,朋友!

武诚

问好，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