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的大鹏

楚牧歌

　　人类的智慧也具有二律悖反性质，悲哀与解脱都离不开智慧。正如一位论者所说：“庄子和天才的卢梭一样，都尝受了真正的智慧的悲哀。庄子的“不要智慧与创造”的结论本身，正是智慧的产物，而且也是一种智慧--哲学的智慧”。换句话说，庄子认识到是智慧的“禁果”给人们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因而拒绝品尝“禁果”，但为了拒绝，他又不得不品尝“禁果”。庄子解脱的心路也因为而两难：因梦而悲哀，又因梦而消释，去梦与寻梦同样令人尴尬。因智而痛苦，又因智而超脱，绝智与求智同样令人失措。庄子的人格只能在无情与有性中矛盾地形成，只能在悲痛与逍遥中交织诞生。
　　比骷髅之梦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蝴蝶之梦：“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周与蝴蝶是物的两种现象，物与物之间彼此并无界线，此物可以变成彼物，彼物也可以变化为此物。正如庄周梦为蝴蝶，蝴蝶又可梦为庄周。生与死亦然。
　　庄子的老妻死了，惠子来吊丧的时候，庄子正叉着腿而坐，鼓盆击节，仰头长歌。惠子看不过去了，说道：“与人家生活了一辈子，死而不哭也就罢了，又鼓盆而歌，不是太过分了吗！”庄子一笑：“并非如此，她刚死时，我何尝不悲痛，不过一想，她本来不曾活着，连形体也没有；不但无形体，连气也不是。其初，她只在恍惚之中，‘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这种变化与春夏秋冬之变有何不同？我何必去像世间俗人一样而痛哭不已呢？”生与死只是自然造化的两个过程，今生为人，下辈子为物，哪有什么生与死的界线？生是此物始，死是彼物始，为何非要恋生而不肯死？庄子就这样从悲痛中解脱了。庄子之梦的悲哀与解脱，正在于如此这般。梦，是庄子忧郁的不解情结，也是庄子超脱的起点。
　　隐士从来都是贫困的，但精神却富有充实。庄子弃漆园吏而垂钓濮水，拒楚王之聘而逍遥江湖，其性情固然如“泽雏”一般旺盛，而其生活却异常困顿。然而，有了做人的精神，便有了为人的骨头。庄子潦倒时，连下锅米也没有了，便率性前往魏文候那儿去借粮。其实只要他稍加曲就，连卿相都当上了，何愁无米作炊？魏文候冲着他这股傲劲故意戏弄说：“行，我马上就从封地收到租金了，那时我将借给三百钱，你看够了吧？”庄子一听，愤然作色，拂袖而去。人穷志不能短，庄子有着一身傲骨。形若槁木，是贫困的结果，也是恬淡无欲的标志。而心若死灰，则是去智绝情的结果。形若槁木，是身的解脱；心若死灰，是心的超脱。从根本上说，心的解脱才是问题的关键。
　　这种超越表现为无思无虑的“无心”、无好无恶的“无情”。惠子问庄周：“人故无情乎？”庄周曰：“然。”惠子又问：“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周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庄周是说，人不必去劳神动心于社会、人生的是非、好坏，而应像庖丁解牛一样，顺着自然之理，才能游刃有余。无心无情，才有“鼓盆而歌”的达观。所谓“古之真人，其寝之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即是这种无心无情的精神境界。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有所动，情有所忧；正如禅宗那句最为称颂的机锋所辟：“不是幡动，不是风动，是心动！”现在，心都如死灰之灰了还有什么梦与忧！心都若古井之水了，形还不成枯木？故隐逸之关键，在于隐心。隐身，是逃避外部世界；隐心，则是扼杀内心的种种欲望。这种精神抑制的解脱法是中国士人，特别是隐士的一大法宝。靠着这一法宝，隐士们才能恬淡平静地隐下去。否则，便会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了。
　　
　　哀莫大于心死。庄子讲身如槁木、心若死灰，乍看是一种忘却做人责任的冷漠，仔细体味人往往是热心肠者，凑热闹的常常是冷酷的投机者。忧郁的庄子在现实中一副槁木死灰样子，但在理想国里却神采奕奕、超迈无比：他是一只巨大的飞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青天，海运图南，其志非蓬间雀所能知；他是一棵大树，独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逍遥物外；他是一只快乐的蝴蝶，翩翩非舞，幻然与物同化……
　　庄子用充满原始神话般热闹奔放的诗韵唱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是何等的浪漫、何等的深情，他所幻想出的是一个缈如神仙般的境界，构思出的是一个纯静无尘的世界。这些来自于心灵的创造，给人一种美丽与明亮的向往，让人得以暂时忘却现实的污浊、黑暗。不要苟求庄子了，在那样的时代，他只能给人这样的一丝清凉，一线快慰。
　　庄子从来就不想对现实有所作为，不想给人留下什么，但他无意间又给后世、后人留下了无比丰富的礼物：给追求个性自由的人留下了超脱于世的傲骨，为无数的隐士开辟了一条“隐心”的道路，给一切有社会良心的士人树立了一种新的理想人格，这就足矣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楚牧歌

庄子对士人的审视,是中国士人本性的一次觉醒，虽然难免有些偏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