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翠平

潇湘珍珠

　　翠平总是喊肚子饥。

　　她家里人口多。阿公、阿婆、阿爸、阿妈，翠平是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一共是九口人。

　　阿公阿婆老了。她和妹妹弟弟都还未成年。真正在生产队里出工、拿工分挣一家口粮的，就只有她阿爸阿妈。

　　她阿爸阿妈都不是勤快人。在生产队里出工时偷懒、挨奸，是出了名的。她阿爸一个大老爷们，却混在老娘们堆里，和老娘们拿一样的工分。她阿妈有样学样，出工歇晌时，绝不会跟别的老娘们一样，顺手打上一把猪草，搂上几把柴火。

　　俩个懒人子，挣不来全来的口粮。年年超支，是生产队里的超支大户。生产队长、会计拿她家没办法，社员有意见。因为平日里分红薯、土豆等杂粮时，是按人口分配的。人口多，自然就沾便宜。

　　沾了便宜的翠平一家，一年四季还是吃不饱。尤其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她家那个饥荒哟。一天两餐，一干一稀。干饭掺了很多红薯丝不说，还不能尽饱。稀饭照得见人影子，撒一泡尿，肚子就扁了。

　　饿。老的饿，大的饿，小的饿。老的有办法，他们有一块土肥的菜地，有一颗李子树、一颗梨树。土里的菜、树上的果，都是两个老的掌控。饭桌上没菜了，媳妇想去老的菜地摘一把豆角、几个茄子，做阿婆的是要骂人的。树上的果子，翠平姐弟，也是捞不到几个进嘴的。菜是两个老的留着开小灶时吃的，果子拿到集上去换钱，他们好买这个糖那个糕吃。翠平的弟弟，偶然可以得到一点抹抹嘴。翠平四姐妹，一点边也别想拢。翠平阿爸也有办法。他有一块自留地专门种烟叶，除开他自己抽，还可以有一部份拿到集市上去卖。得了现钱的他，就买包子、油条，吃独食。翠平阿妈知道两个老的和男人都有躲着她们娘几个吃东西，却奈何他们不得。

　　翠平阿妈无奈何。翠平姐妹几个更没有法子想了。肚子咕咕唱的时候，只好强忍着。翠平是老大，少不得还要让着妹妹弟弟。饭不够，吃三碗才饱的她，三下两下扒光一碗饭，就躲出去。喝稀饭，她只从面上舀，把几粒米留给妹妹弟弟。

　　生产队里有几个家里条件好一点的姐妹，都很同情翠平。有吃的，给她留一口。有自己穿着小了、或不想穿了的衣裤、鞋袜，都送给她。

　　翠平明知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无奈嘴巴不挣气，肚子不挣气。见了人家手里的一块红薯、几个土豆、一把葵花子、一根黄瓜，肚子里的虫子就往上爬，口水就吞不赢。算不出她吃了姐妹们多少东西，身上穿的有哪几样不是姐妹们给的。

　　给翠平东西最多的，一个是兰，一个是梅。兰家里是生产队里条件最好的一户人家，兰又是家里的独女，阿妈宠她，兄弟们让她。兰自然是饿不着，也冻不着，常把家里没吃完的东西，自己不再穿的衣裤拿给翠平。梅家里的条件也不差。两个哥哥在城里工作，一个姐姐已经出嫁。家里就阿爸阿妈她三个人。年终，生产队里有钱进。两个哥哥回来了，还有城里的副食品。

　　兰给翠平东西，一般是不直接从她手上过到翠平手上的。多是用手指一指，用嘴呶一呶，要翠平自己去碗柜里拿了碗筷，再去饭甑里盛，自己揭开锅盖、拿锅里的红薯、土豆。若是旧衣裤什么的，则兰先从衣柜里拿出来，然后丢烂布似的丢到一张凳子上，再叫翠平去拿去捡。给东西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给了东西之后，又是一个样子。扬着脑壳对翠平说话，很大声跟翠平说话，要翠平这样，要翠平那样。

　　梅不摆施恩者的样子。翠平来邀她一块出去玩也好，还是等她一起去学校也好。梅总是很随意地告诉翠平，说她家还有饭菜，问翠平吃不吃。自己穿着小了或不穿了的衣裤，也总是先问过翠平要不要，才拿给她。

　　翠平心里明白梅对她比兰对她好。可她只能把明白装在心里。言语上行动上，却是不敢有半点近梅多一点、近兰少一点。三个总是吃不饱，总是想东西吃的妹妹，使她不能够选择面子、自尊，——她在外面能多吃到一点东西，就可以在家里少吃点，多省点给弟弟妹妹们吃。

　　能不以投中了娘胎自骄的梅，却看不得翠平在兰面前那种没骨气的样。说翠平的背筋是不是被抽了，在兰的面前，那腰子总挺不起来。有时恼得狠了，就不理翠平。

　　翠平慌了。细声细气左一个右一个阿梅阿梅地叫。梅梳头，她递皮圈、递发夹；梅要去挑水，翠平抢先一步拿起扁担，勾起水桶，飞也似地往小河里跑去；屋场里的姐妹在晒谷坪里玩跳房子，翠平总故意输给梅。梅心里酸酸的，眼睛不看翠平。“哪个要你让。”

　　兰是不能容忍翠平跟梅，比跟她走得近的。她会瞪着眼睛骂翠平不记她的好。“那天，我给了你一双鞋子；那天，你在我家吃了一碗饭。你把鞋子还我，把饭吐出来。”翠平怎么还得出？鞋子都快穿烂了。饭更吐不出来。早变了一泡屎，拉到茅厕坑里去了。既是还不出、吐不出，翠平就只有任兰骂了。兰骂过了，气消了，就好了。有了东西，她会照样给翠平的。她是暗地里跟梅较劲呢，比高下呢。出了生产队，在大队的小学校里，她们三个可是关系很铁的姐妹。

　　在大队的那所小学校里，墙上的黑板、老师的微笑、讲台上的粉笔、带着墨香的书、有橡皮头的铅笔、操场上的蓝球架，都给山里的娃子以无穷的想象。兰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个画家，画遍祖国的山山水水；梅则幻想着有一管彩色的笔，能写漂亮的文字；翠平最实际——当一个民办老师，每个月大队有几块钱补贴，在学校吃饭不要交伙食钱，还有农忙假、寒暑假。教室后面的那片竹林，因了他们的快乐、意气风发，变得更加青翠、茂盛。

　　兰、梅进公社中学读书时，翠平没有和她们两个一块去。她辍学了。按她阿爸的话是，“妹子人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会写自己的名字，晓得看秤星子，卖得菜出就行了。虽还不能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家里灶上烧的、猪吃的，总可以包下了。”翠平就那么眼泪汪汪地，看着兰、梅背着书包走出了村口。

　　翠平黑黄的脸孔、矮瘦的身子，日日裹在大山里了。因为饥一顿、饱一顿，翠平的身子发育不起来。十二三岁的人了，一米四还不到，六十来斤。兰、梅穿着小了的衣裤穿在她身上，跟打灯笼似的，无风也能飘起来。可怜这么一个小人儿，天一亮就得起床，帮着她阿妈烧火、喂猪。天晴去山上割引火的茅草，下雨则去土里田里河边打猪菜。

　　搂柴火，不是件轻松的活。一个村子里几十户人家，附近的山头就那么几座。那引火的茅草，你割他割，家家都割。近一点的山，早成瘌痢头了。山上的杉树、油茶树，是集体财产，只杉树的细枝、枯死了的油茶树枝，可以捡、可以折——能捡、能折的枝叶能有多少？近地方的茅草没了，只有去很远的山头割。大柴更只有进高山上去砍、去背。翠平去不了高山砍大柴，她的任务就是包下她家引火的茅草。往往是吃早饭前，就把镰刀磨好，把扁担、绳子准备好——她是跟着屋场里的婶子们、嫂子们一块去，婶子们、嫂子们可不会汇齐了等她，只有翠平去等她们的份。走五六里山路，才到要去的山头。人小、镰刀重、茅草硬，翠平握镰刀的右手常常打得起血泡，左手则被带刺的荆棘挂伤。割时困难种种，把茅草挑回家也同样不容易。去时两肩空空，还不觉得远。回时，肩上多了两捆茅草。上肩时觉得轻，越挑就越重。还要捆茅草的技术好，不然不好挑。半路松了，还得重新捆过。翠平稚嫩的肩膀，常被扁担压得又红又肿。还有磨破了皮的时候，一挨，就钻心似的痛。

　　猪草也不好打。田是生产队里的，大部份的土也是生产队里的。公家田里土里的，所种的一切是不敢动的。比如绿肥、红薯藤、土豆苗。只有野生的，才可以扯、可以挖。别人家自留地里，就是野生的，也是人家的。猪菜打得少，是要挨骂的。她阿妈骂。阿婆就骂得更毒。有时还饿她的饭。“一篓子猪菜都打不满，还想吃饭。不给你两棍子，就已经是饶你了——八成是一边寻猪菜，一边找猪血泡子吃去了。”翠平是不敢顶嘴的，也不会哭。顶嘴只会招来她阿婆更狠的骂。哭不管用——她阿婆才不会因为她哭了，就给她饭吃。中饭没吃，下午空着肚子还要去打猪菜，铁人也会受不了的。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被雨打湿了的猪菜、猪菜篓子，都是死沉死沉的。有时翠平自己都不分清，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在人跟前，翠平是从来不哭的。阿婆骂，不哭；阿爸打，不哭；饿她的饭，还是不哭。生产队里的大娘、婶子们都咂舌。“没见过这么忍得的娃儿。将来长大了，不管嫁到什么人家，肯定是不会跟家娘吵嘴骂架的。”

　　翠平没来得及长大。

　　春末夏初的油茶树上结有一种果子，俗名叫“茶泡”。茶泡虽不经饱，却能顶一阵子饿。那茶泡对乡里娃子们的诱惑，是不消说的。没哪个娃子见了油茶树上有茶泡，不会爬树攀枝去摘。翠平就是爬到树上去摘茶泡，没踩稳，失脚从树上摔下来的。一朵娇嫩的小花，被风吹折了，做了一个垂直运动，砸在一块石头上，溅起了无数朵鲜红的血花。

　　听得翠平的死讯，同在公社中学读寄宿的兰和梅，都赶回了村子。她俩不约而同的，在公社唯一的那家饭店里买了翠平尝都没尝过的包子、油条、花卷，双手捧了，轻轻地放在翠平的坟头。梅哭了。兰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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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帅

那种生活对于我们来说，应该已经足够遥远了吧。

小说中有不少带湖南方言的地方，呵呵。

晚上坐车坐过了头，到株洲下车了，不想去住旅店，首选了网吧。
第一次来株洲，城市不熟，明天一大早就去火车站，上长沙，多少觉得有些惋惜。

敬一兵

这篇以描述为主调的小说写得真不错,文字朴实,笔触流畅,向潇湘珍珠朋友学习并问好~~

叶柄

往事不堪回首！

王草

写得不错！

小帅

觉得株洲的布局不是很好哦,把我给转晕了,消费也挺高,可能是市中心的缘故..
临走,居然发现手机不见了..

一楠

远去的记忆，朴实的笔触。人物描写到位，让我们再次感受了那个外年代的悲剧！

猪儿粑

远去的时代的记忆仍令我们伤感。
问珍珠好！

潇湘珍珠

最初由 小帅 发表
那种生活对于我们来说，应该已经足够遥远了吧。

小说中有不少带湖南方言的地方，呵呵。

晚上坐车坐过了头，到株洲下车了，不想去住旅店，首选了网吧。
第一次来株洲，城市不熟，明天一大早就去火车站，上长沙...

小帅好。我昨晚发了帖子后不久就下了，没有看到你的回复。对于你在株洲遇到的不幸很是同情，没能假以援手，万分抱歉。

潇湘珍珠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这篇以描述为主调的小说写得真不错,文字朴实,笔触流畅,向潇湘珍珠朋友学习并问好~~

多谢敬版点评。

潇湘珍珠

谢谢叶柄朋友、王草朋友、一楠版主、猪儿粑朋友。

小帅

最初由 潇湘珍珠 发表
[QUOTE]最初由 小帅 发表
那种生活对于我们来说，应该已经足够遥远了吧。

小说中有不少带湖南方言的地方，呵呵。

晚上坐车坐过了头，到株洲下车了，不想去住旅店，首选了网吧。
第一次来株洲，城?..

找不到汽车站，就坐火车到长沙了，16号左右回娄底一趟就前往四川找工作，我想到时候该结束我的漂泊了。
谢谢珍珠关心，问候。

拈花微笑

姐姐写小说和散文一样，生活味十分的浓，看了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姐姐最近好吗？

马碧静

　　朴质的语言、到位的描写。文章讲了一个似乎离我们很遥远的年代，但读着文章，感觉又近在眼前。特殊年代的悲剧，稚嫩的女孩，难道只能用瘦弱的肩膀沉受？看得人心痛！
　　问好！

蓝色的小木屋

作者具有较强的叙述功底，也比较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写，一些情节非常感人。不足之处，是故事较陈旧了。写饥饿的作品，前几年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不少，因此，再写这一类题材的小说，就应该挖掘出新意来。但作品可取之处，是对人物的描写较细致。个人意见，不对之处，请原谅。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