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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蛇信子 [打印本页]

作者: 闫文盛    时间: 2006-6-12 17:06
标题: [原创] 蛇信子
蛇信子

  我是怕蛇的,这你知道。我之所以突然讲起了这一点,起因是我真的遇到了一条蛇。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遇到这条蛇的,但在梦境里,这个相遇的感觉根深蒂固。所以这件事情的真相是:我和一条蛇在梦中相逢了。这条蛇的身段曼妙动人,吐着吓人的信子,我起初不知道,后来才明白这条蛇的动人之处正是在这里。它让人恐惧的根源就是:它来自人群中,被冠以美女蛇的称谓。活了这么大,我们到底见到过真正的美女蛇没有呢?我坚定不疑地相信我已经见过了。她绕屋三周,说起我们以前在江南的往事。江南好啊,她一迭连声地叹气,像一个真正的诗人那样叹着气,她的嘴唇上印着鲜红的滴血,诡秘而且隐蔽。我眼睛大睁着,方可捕捉到她的身影,一旦我把眼睛合上了,她就消失。她也不是真正消失,她就藏匿在这间屋子里。如果我哪天夜里惊魂,就会再度与她遇上,她会接着给我背诵关于江南的下半句,她不背诵我也知道,是怎么说的:春来江水绿如蓝。我的眼睛瞟着她的眼睛,色胆与日俱增。

  我之所以提到了色胆,是因为这条蛇已经转化为人。她盘腿坐在椅子上不走,说着话,掉着泪,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这都是近来发生的事。我辞职后整日居家,除了中午出去吃饭,黄昏出去遛狗,一整个长长的白昼里,我都在虚构故事。因为这个原因,我经常写了几行字就睡,白天里,阳光下也变得昏昏沉沉。我在睡眠中也没有解除掉虚构,它变成了枷锁,把我紧紧地包裹在其中。我同老婆谈起我面临的重负,她嗤之以鼻,指责我非但闲人闲话多,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觉得我说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罗嗦了。我没有办法,除了和她说话,就只能虚构。所以我近来的想象力大幅度提升,这倒是一个意外的好处,它使我意识到我的好日子就要来临了。我憧憬了多年,谋划了多年,阴差阳错,有心插柳,柳树成荫,阴凉遍地了。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失去了正常的分析和反映能力,老婆说话听不懂,她说着话我喜欢随处插嘴,她一不说话了我就更加喋喋不休。她如果生气了呢,我就情绪振奋,完全变成了一个没有心肝的人。

  我每天起床后总是会失神,先是用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去追忆梦里的情形,然后才下地洗刷。一旦洗刷完毕,吃过了早餐,我就坐在书桌前,我要把我的虚构进行到底。他娘的,我的虚构变成了一次马拉松,苦行中夹杂着前进的欢乐。我总是拍自己的马屁,说自己的好话,和人交流时没有半点正经。我冲着以前认识的人们说话,用电子邮件与他们联络,他们都骂我的语言颠三倒四,好像总在写小说,更有甚者,会不留情面地骂我神经病。有时我半夜里还在给人发信息,把他们从长长的梦中惊醒。那时候我通常半梦半醒,半人半兽,所以我能够梦到别人之所未梦,能识别别人之所未识。也多亏了这一点,我才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段心理危机,从半空里一个缓冲,安全着陆了。

  现在,有一件事情我得向您言明:我失业了。这是我的最新选择。在此之前,我从不妄自菲薄,在此之后,我还是信心十足。最能洞悉我的困境的是我的梦。现在,趁我还醒着,我可以这样完整无缺地来解释我的梦镜与现实:从今天开始,我就过上了全新的生活。在我向您说这句话的时间里,外面有人在喊着话:请您关好门窗,防止小偷。按照我的想象呢,应该再加上一句,这个提示才更有价值: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因为天气如此明媚多姿,阳光如此灿烂绚丽,婴儿在卧室里嗷嗷待哺,孕妇在窗前凭空望远,她们需要一些押韵的好句子来为生活着色。除了这两类人,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大白天的,不干正事,只做无谓的虚构,并且美其名曰:这就是俺们这一类人的事业。

  闲话差点说过了头,现在言归正传,来谈那条梦里的蛇。它听我扯了半天,早已不耐,为此已经准备穿越梦境而出,直抵清晰无比的正午。我刚才说话的时候回了一下头,我看到了用来装放梦境的那个黑盒子。它的顶部鼓出了一个大包,它的周边已经有裂纹。那条蛇已经睡了一大觉,刚刚用动作表示了它的怒火。它在里面“嘶嘶”吐着信子,大半天里,怒气无法消散。我用蜡把黑盒子再度封了口,把梦境的虚边用双面胶沾好。这样它就能够再度睡一个好觉。我这样做是有好处的,因为它的鼾声被封藏,所以路上的人不会听到这里藏着一个梦境,更不会想到我梦到了一条蛇。他们日复一日看到我,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在我沉浸于叙述中的时候,已经议论了好大一阵子。他们说,这个人在写连载故事,或者说,这个人在写爱情小说。须不知,这都是小儿科了。我现在,仅仅是在写一条蛇。我只写一条蛇就足够了。

  我的一位朋友目睹我的青春期之怪现状,精心地做过这方面的预测。他说我已经脱离常规,接下来的路途,就会比常人所走的要艰难百倍。他是在危言耸听,不值一提。但我心领他的好意,为此每逢我的工作有什么新进展,总会与他通报一声。哪一天,我发了一首狗屁小诗,也会发个短信息告诉他。为此他已经多次看到了我的习作,在大小报刊上。那些小小的豆腐块,被他剪下来,贴到笔记本上,逢人就拿出来,说:这个是我的朋友,这首诗歌是他的最新杰作。他简直像我的经纪人,在包装推销我的时候别出心裁,别取新径。我们常常在一起喝酒。但他的酒量极小,不及我的三分之一,因此总是遭到我的讥笑。其实我的酒量也不大,我的优越感只建立在与他喝酒的过程中。他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我夸夸其谈,他自己呢,一般情况下总是言语谨慎,只有在被我逼迫着喝过了量,才会以恶毒的语言来畅谈他的新发现。

  譬如他说:你真的是一个疯子,不过,伟大的艺术家就应该是这样。他打一棒子再安抚我一下。你还是一个自恋狂,他说,我早都想告诉你这一点,又怕你不高兴。你可千万不要不高兴。

  我总是拿他没辙。你瞧,我就是这么没出息。但我们是朋友。他一再地向我证明,我们是朋友。我看他如同看到我自己。这样就真的不好办了。我们将就着做朋友。我向他袒露我的肺腑。我说我梦到了一条美女蛇。他说你是臆想狂。我真想踢他两脚。你知道,我仅仅告诉他我是梦到了。如果我说我真的见到了美女蛇,如果说我见到的美女蛇已经转化为人,他会怎么想呢?道不同,本不与为谋,但我没辙。我只能对牛弹琴。我说人的梦境有这样一种奇怪的倾向,你一定要弄明白,我的朋友。他说,你他妈的是性压抑。我气得差点吐血。

  我盯着他看。他的双眼炯炯有神,眉头紧缩,下巴留点硬茬的胡须,嘴唇抿开,牙齿咬紧,头部向旁边微侧着,简直酷毙了。他发现了我在看他,大骂出声:你他妈是不是变态?我想他真的扯远了。但我真不能与他针锋相对。他喝多了。我也喝多了。我的话一过火,难免惹翻他,那我们难免就会打起来。他身体那么壮实,我可打不过他。但我一醒酒,又发现他的话未尝没有一点道理?我怎么那样看他,像看那条梦里的美女蛇。我察觉到了危险性,我在一个滑溜溜的悬崖边上,奇怪地滑行。

  我赶紧把目光转开了。这时候我们还是待在一起。我不看他了,我在想那条蛇。它吐着信子,在接近我的身体。我的汗毛都炸起来了,蛇,我大声喊着,向他控诉这一切。他说,你他妈的真是个神经病。神经病。他大声骂着我,还得意洋洋的。这跟神经病完全是两码子事啊!我必须义正词严地向他指出这一点,如果我们在这个起码的见识上都不能沟通,那接下来,我们只好分道扬镳了。没什么好考虑的了,我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回到我的书房里去,写我未完成的小说。我现在像刚刚拿起笔来的那时候,信心高涨,像山洪暴发;我恨不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也没有我。

  到这个时候,他的嘴巴还硬。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在我决定抛弃这份友情的时候,他的嘴巴还硬。我们像两个南辕北辙的人,他向我指出我的错误,但他的指责错漏百出,我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小丑。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说出同一件事情,在同一件事情上,根本找不到共同的答案。我极度生起气来,我说:去你妈的。他显然听到了这句话,去他妈的,他指着我的鼻梁,说,你说去你妈的。你小子简直不想活了。我气极反笑,我很快地就哈哈大笑了。我说:老兄,你喝多了。我们都喝多了。我不知道我刚才说什么了。真的不知道了。你瞧瞧我多么虚伪。你瞧瞧你,他说,你太虚伪了!

  这样的评论并无价值。现在,我总爱用价值这样的词语来给事情定性。我思考问题已经进入了一个新层次,如你所见,我们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我不看我的朋友了,早都不看了。我只是看我的梦境。我什么时候能够超越梦境,走到现实的生活中来呢?这是最让人痛恨的结果了。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世界上惟一的朋友。我和他分开后各自跌跌撞撞地打车回家。他好像还冲着我招了一下手,我却转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肯定看到了我高傲而孤单的背影,在他看到了我的背影后,我听到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妈的,一块愚顽不化的石头。这句话,听起来好生奇怪,回到家后,我还想了它许久。

  那天夜里,我同老婆做爱了。完事后,我泪眼婆娑地向她倾诉了我所遭遇的一切。她搂着我,像搂着一个孩子,你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她说。这是她的原话。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动得哭了。我说:我没有朋友了,老婆。她诧异地回了一下头,问我:你说什么?我再重复这一句的时候,她却已经睡着了。我亲亲她的面颊,我说:你才像个孩子呢!

  在老婆睡着后,我又做了那个无耻的梦。为了这个梦,我连最后一个朋友都失去了。那条蛇,像一个恶毒的咒语,她现在学会了使用各种离奇的语言。每一次发现我在盯着她看,她都使用一种新语言来对我倾诉衷肠。我因为夜里多梦,睡眠的质量已经下降了很多,经常是,在梦境未完的时候我就醒了,所以,许多梦境走到半途就会有一个突兀的停顿。现在,即使我用了全力来复述这一切,也不可能完整地再现那些夜晚了。我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细节都回忆不起来了,因为老婆在几天后发现了我的夜间行动,她要我做出解释。我做不出解释,她就念叨了一句,你总像个孩子多好啊。

  我总不能只做个孩子吧,但为了这句话,我还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了一回人。

  今后我写小说,估计不会像今天这样了。我把那个装放梦境的黑盒子,也送人了。

  后来我就心气平和了,不同人吵架,不骂人,闲下来的时候翻翻旧小说,日子平平淡淡,一晃多少年就过去了。

  我已经在憧憬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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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天姝    时间: 2006-6-12 17:47
挺好的。
你好啊!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6-6-12 19:37
小说写的七分精灵,二分妖气,一分俏皮!:)
作者: 王草    时间: 2006-6-12 20:00
是一篇好玩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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